第五 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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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三天裏,寶爺按時上學按時放學。
期間,除了頂撞先生兩次,和同學打架五次,課上抱怨插話十幾次,午間搶占他人座位一次,砸壞同學硯台一隻,折斷同學毛筆五杆,還打碎了先生心愛的茶杯之外……嗯……表現還算不錯……
……”
族長捋著胡須站在學堂門口,隔著門,看到院子裏正紮著馬步舉課本罰站的寶爺,滿臉老懷安慰的笑容。
院子裏,挨罰的這位則是一臉的無語和苦相。
啐!小氣樣,不就是個破杯子嘛……”
寶爺撇撇嘴,翻著眼珠看頭頂高舉的那本論語,他悄悄挪了挪手,用書本擋住太陽,灑下一片陰涼。
在寶爺麵前,院子地上還擺著一隻香爐,裏頭孤零零插著一根小腿高的艾香,香慢吞吞的燒著,才燃了不到十分之一。
不把這根香燒完,就別進屋!”
老先生手持戒尺,捧著自己心愛的一把瓷器渣子,氣的臉紅脖子粗的倒黴模樣兒再一次浮現在腦海中,寶爺忍不住就想樂。
原來讀書人生起氣來,是這幅模樣啊。寶爺抑製不住的翹了翹嘴角。
還罰他蹲馬步?開玩笑,寶爺打小可是吃百家飯、睡百家炕長大的。雖然整日偷雞摸狗,遊手好閑,生活日常就是雞飛狗跳喊追喊打,可要是沒有點力氣和三腳貓的功夫,他憑什麽遊街串巷,混世為王?
正因寶爺有這個自知之明,所以在鎮上,除了豐福寶局,他最長混跡的地方就是鐵匠李的打鐵鋪和武行張的小武館。
打鐵還是打木樁,紮馬步都是最基礎的。
一輩子醉心詩書的老先生哪裏知道這些?他對付不聽話的學生,殺手鐧就是蹲馬步。這一次,他是徹底失算了,這種懲罰對於寶爺來講,基本等同於休息。
好在,寶爺也不傻。
他不光是為了太婆和族長,就是為了每個月訛來的銀子,他都會樂嗬嗬的配合演戲——時不時呲牙咧嘴一副痛苦相,好讓屋裏拿著戒尺一臉悲憤的某個人滿足一下報複的快感。
不過這一切,先生不知道,族長就更不知道了。
老族長站在門口看到寶爺乖乖受罰,心滿意足。他上謝老天爺和列祖列宗保佑,下謝各路神明乃至阿貓阿狗叫得這猴孫子總算改邪歸正,內心一番感慨萬千後,轉身準備離開。
……”
剛轉身,族長就看到街口烏泱泱的一群人正向這邊走來,人群中還簇擁著一頂素轎。
轎子行至跟前,看清抬轎的和隨行的人後,族長客客氣氣迎下台階,衝著轎子裏笑道,“哥兒今日大好了?”
隨轎的下人有的施禮,有的問好。轎夫穩穩放下轎子,掀開轎簾,裏頭的人站出來笑著還禮,“族長好,多謝族長關心,已經大好了。”
姚玥依舊一襲素衣素服,頭上綰著木簪,腰間佩著美玉,清秀俊朗的仿若山中泉,天上月。
隻是……
大病初愈的他,麵色蒼白透明,一對波光流轉的鳳眼下是烏青一片。不僅如此,在暑氣未消的時節,他卻早早兒的就罩上了一件竹青色的披風,這般病弱不堪,讓人不覺心生憐憫和惋惜。
族長客客氣氣的問候著姚老爺身體安泰,寒暄幾句後,便笑著告辭。
姚玥側身施禮,直到族長走出十幾步遠,才站起身來。
公子,快進去吧,外頭風大。”行根兒適時上前攙扶,手還沒碰到姚玥的胳膊,公子已經斂衣上階。
……”
舉在半空中的手猶疑的僵持了一下,身後竹風和青禾捧著筆墨緊跟上公子侍奉在側,行根兒緩緩地放下手。
他抬起頭,看著竹風青禾侍書左右,公子一襲竹青披風拾級而上的背影,心裏暗暗嘀咕了一句“奇怪……”
行根兒!”
竹風發現行根兒沒有跟上,立刻回頭小聲催促了一句。行根兒這才回過神,想起自己的差事,忙三步並作兩步趕在公子前頭,跑進學堂。
行根兒一步踏進學堂大門就立刻發現,幾日不見,學堂裏的氣氛異常詭異、迥然。
而最為詭異、最格格不入的那一位,此時正站在院子中間,穩紮馬步雙手捧書,一臉虔誠的看著麵前燒的慢吞吞的那柱香。
你——敢——燒——的——再——慢——點——嗎——”
寶爺對著香頭那幾不可聞的青煙咬牙切齒,他發現這香的質量貌似不太好,怎麽燒了一會兒就不動了?
感情這香燒一半滅了,他就要傻不拉幾的在院子裏站一天!?
開什麽玩笑!!!
老頭!香滅了!!!”
寶爺揚頭就是一嗓子,教室裏亂哄哄的讀書聲頃刻間一片死寂。
所有學生從課本下探出一雙雙眼睛看向教室前麵的先生,眼看著先生的臉從脖頸往上一點一點發紅發紫,額頭青筋暴起,簡直快要炸了。
喂!聽到沒啊,香滅了!!!”寶爺趁這功夫直起身來,把一本論語拿在手中當扇子,呼啦呼啦扇風。
……”
姚玥此時正抬腳邁進學堂門檻,他一手扶著門框的紅木柱,一隻腳將起未落,停在半空。
我可跟你說,你這香燒一半不燒了,這都算作弊你知道不?”
寶爺一身短衣藍褂,頭上束發馬尾,叉著腰扇著書,神采奕奕精神頭十足的在院子裏嚷街。
屋裏頭,先生幾乎背過氣去,老人家一輩子飽覽群書,最講究尊師重道、尊禮重信,今天居然因為一根香被人說作弊!簡直是奇恥大辱,奇恥大辱啊!!!!!!!
啪!!!!!”
銅尺摔在桌案上,狠狠拍下一道尺痕。老先生哆嗦著發麻的手掌,顫巍巍指了指靠門口坐的學生,咽血一般從喉嚨裏擠出幾個字,“你,去!給他點上!”接著深吸一口氣,肺腔子裏都拉著絲,對著教室吼道,“看什麽看!溫書!!!!!!”
教室裏瞬間炸了鍋似的一片鬼哭狼嚎的“之乎者也……”門口的學生則仿佛上刑一般,舉著點好的燭台,垂頭喪氣的走到院子中,慢吞吞蹲在香爐旁點香。
火苗剛挨到那根香,寶爺的聲音就壓低了在他頭頂陰惻惻的響起,“給我燒快一點。”
那學生一個哆嗦,滿盤油汪汪的蠟油嘩啦一下全潑在艾香上,火苗子一點,整根香“轟!”一聲,火光衝天!
啊呀!!!”
那學生被火苗撩了眉毛和頭發,一屁股坐在地上,接著連滾帶爬哭爹喊娘的往屋裏跑。
教室裏轟然亂成一鍋粥,叫好的,笑罵的,看熱鬧不嫌事大跟著起哄的,還有幾個膽小怕事的直嚷嚷走水了,快救火……
先生這回真是三魂離體七魄升天,人往椅子裏一座,深吸一口氣腦袋就歪在椅子背上,手裏的銅尺“哐啷——”一聲掉在地上。
學生們更熱鬧了,高喊著,“先生死了!!!先生死了!!!!!!!!”
這鬧哄哄的場景對於寶爺來說,就是家常便飯。
可對於姚府的人來說,簡直是開天辟地,亙古少有頭一遭!!!
公子小心!!!”
跑進學堂的行根兒幾乎本能的轉過身去,一把攔住了姚玥,竹風青禾二人更是眼疾手快,一人扶著一人擋著,將自家公子結結實實保護起來。
大門外,姚府的護衛以及兩個抬轎的轎夫也聽聞動靜,急急忙忙趕到。
滿院子的熱鬧,姚玥眨眼間就被裏被三層外三層的護起來。
……”
他本人卻十分平靜,緩緩收回了邁進大門的腿,一手撐著門柱,站在門檻外向裏望去。
隔著幾層的仆人家丁,他還是能看到院子裏那個又跳又笑歡脫的身影。
哈哈哈哈哈哈,快燒快燒!”
寶爺圍著香爐興奮的蹦高高,他似乎還覺得那香火苗燒的不夠旺,索性將手裏的論語一並扔進香爐裏。
紙頁點火就著,頃刻間燒成一團火球。
香爐裏的艾香在火光中斷成幾節,跌進火團裏,眨眼間燃成灰燼。
總算燒完了……”寶爺眼看著香爐裏的火一點點變小,最終化成幾道流光,一道青煙。“哐啷——”他一腳踢翻香爐,昂首挺胸走進教室。
方才還亂哄哄的屋子,霎時一片安靜,所有人都像避瘟神一樣躲著寶爺。
他卻渾然不在乎,居然還敢湊到老先生跟前探探鼻息,然後,抬起右手,沒輕沒重的在老先生的人中上狠命一掐。
嗷嗷嗷——”老先生甩著一把白須,一個鯰魚打挺從椅子上竄起來。
你個!!!”
小王八羔子,小兔崽子,小……
老先生真是把自己一輩子積攢的髒話都搗騰出來了,張口要罵,卻看見學堂大門外一群一臉戒備的姚府人,隻得咬牙和血喘了半天粗氣才把喉嚨眼裏的髒話咽了回去。
而始作俑者,還在沒心沒肺的打著哈哈,“行了行了,人沒事了,繼續上課……”
他從教室前頭走到教室後頭,所有人避之不及。
……”
姚玥緊緊盯著寶爺的身影,鳳眼微微眯起。
他從沒見過這麽潑皮無賴的人,本能反應就是很不喜歡,下意識裏,心中也有了一個定論——這個人,很糟糕,也很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