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夜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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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掌燈時分,姚府。

    昏睡了一整天的姚玥緩緩睜開雙眼,入目之景再熟悉不過,素簾素帳,正是自己的床榻。

    帳簾外搖晃著昏暗的燭光,空氣裏飄著淡淡的安息香的味道。

    ……”

    姚玥支起耳朵細聽,房前屋後沒有半點人語,隻有院中石縫裏,不知名的小蟲有一搭沒一搭的鳴叫兩聲,片刻後也歸於安寂,大約是花剪派人除去了。

    ……”

    姚玥半撐著身子坐起來,胸口一陣撕裂的痛。

    昏暗中,他無聲的倒吸了一口冷氣,方才回想起今日白天,學堂裏發生的事情。

    ……”

    姚玥皺著眉摸了摸胸口痛苦的地方,苦笑著感歎,這應該是自己這輩子第一次挨打……這一拳著實用力,打在這,離心髒很近了吧……

    ……”

    簾帳中,姚玥的手在自己胸口處來回按了幾下,臉上露出一絲好奇和疑惑。

    心髒……在左邊還是在右邊來著?

    ……”

    姚府的長子長孫煞有其事的探索了半天,最終不了了之。

    估計是被打傻了……

    ……”

    自嘲一番,姚玥重新躺下,胸口又是一陣疼。

    他不由的蹙起眉頭,同時,腦海裏忽地想起寶爺麵目扭曲、雙手急速出擊時的畫麵。

    憑著自己驚人的記憶力,姚玥可以回憶起當時的每一個細節——寶爺今天的頭發梳的很亂,明顯是匆忙洗漱後跑出來的。他的衣著樣式也幾乎沒變,藍灰色的短褂兒係白色腰巾子,下穿一條黑色粗麻布褲,腳上蹬著一雙草鞋。

    不同的是寶爺今天腰上別著一把小臂長的木頭短劍,劍刃削的尖尖的,足以傷人。

    姚玥對那把劍充滿了興趣,所以當時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隻一眼,他就記住了那把木劍的木頭紋理、甚至還有綁在劍柄上,碎印花布的花紋圖樣。

    這些細節都能夠曆曆在目,更何況是寶爺當時的表情和狀態?

    姚玥清楚的記得,自己譏諷和嘲笑寶爺時,他啞口無言到後來惱羞成怒的神情。

    那張曬成小麥色的臉上,所有的肌肉都繃得緊緊的,連他兩頰的酒窩都積聚著危險的氣息。

    寶爺的額頭油亮亮的掛著汗珠,劍眉怒目,高挺的鼻子鼻翼一張一翕,暗暗運氣。他薄薄的唇抿在一起,露出的虎牙好似下一秒就要撲上來撕破自己的喉嚨……

    ……”

    姚玥躺在床上,目光久久的看著床頂一成不變的素帳,臉上露出了一絲羨慕和神往。

    寶爺過於鮮活生動的表情,比那一雙拳頭的重擊來的還要猛烈。

    它刺穿了胸口,直接紮進了心底。

    ……”

    姚玥皺起了眉頭,扯了扯嘴角。他努力想要做出一個至少是憤怒的表情,可是這對於臉上的肌肉來說,實在陌生,以至於它們僵硬麻木的不聽使喚。姚玥抬起手,用兩隻手掌努力推著臉,試了幾次,發現都是徒勞。

    ……”

    他放棄的放下雙手,臉頰被揉搓的通紅,眼角也通紅,好像哭過了一樣。

    隻是他沒有哭,反而在笑,無聲的,失望而又悲涼的冷笑。

    這個動作又牽扯著胸口一陣陣疼,姚玥連笑都不敢了,皺起眉頭痛苦的揉了揉胸口的傷,心裏默默罵了一句。

    混蛋!

    ……

    ……

    ……

    亥時七刻(22:45),早已是夜深人靜。

    整座姚府都是靜悄悄的,除了巡夜的家丁,守夜的奴仆,餘下的人早已沉沉睡去。

    姚玥院子裏,今日裏間當值的是梨子,外間守夜的是竹風。

    當外頭梆子“咚!——咚!咚!”一慢兩快敲了三下,竹風裹著薄被倚著屋門口的柱子歪頭打盹兒。

    守夜的活兒是最難熬的,在裏間還好,可以睡在窗戶底下的床榻上,倘若公子要水要茶喊一聲起來就是。可是守在外麵,這一整晚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奈何困意襲來,擋都擋不住。更何況,伺候姚公子的都是些年齡相當的孩子,年輕貪睡是常性。所以他們外間守夜的,一般會在三更梆子響時衝個盹兒,四更時分梆子一敲就起來。

    這幾乎是姚府不成文的慣例。

    反正府上還有巡夜的家丁兩班倒,倒也不妨事。

    ……”

    竹風裹好被子歪頭就睡,裏間的梨子也早已甜甜入夢。

    可是睡在帳子裏的姚玥,卻怎麽也睡不著了。

    白日裏睡得太多,如今困意全無。

    若換了常人,大都起身找點事做打發一下時間,或者找本書看看。可是姚玥一動未動,準確而言,他從醒過來就一直沒驚動外頭的丫鬟仆人,始終安靜的躺在床上。

    下人們呢,還以為公子一直昏睡著,也不敢驚擾。

    姚玥趁著這功夫,偷得了片刻的自在和私密的時光。

    他也沒做什麽,隻是一直望著床帳發呆。腦袋裏一時想起幾句詩來,一時想起一段笛曲,一時勾勒幾筆山水,一時又想起學堂裏這幾日的鬧劇。

    正當姚公子沉浸在自己的內心世界中,自在的不亦樂乎時。

    索索——”

    細小的聲音,好像是屋外那棵梧桐樹被風刮動枝椏,深夜之中,顯得尤為清晰。

    姚玥時常聽見這個聲音,不作理會。

    可不一會兒。

    啪啦——”一個極弱極弱的聲音,十分陌生,突兀的在深夜之中響起!

    像一隻腳步輕巧的貓兒,踩過房頂瓦片的聲響。

    然而,姚府裏並沒有貓,更何況是一應花草都被禁止出現的姚玥的院子!

    !!!”

    姚玥猛地支起耳朵,黑暗中,鳳眼閃爍著警惕和疑惑的光芒。

    外頭又半天半天沒有動靜。

    就在姚玥以為自己聽錯了的時候,空氣裏突然飄動出一股甜甜的香氣。

    那香味兒姚玥從沒聞過,有些衝鼻,像是十幾種香料胡亂摻和在一起,陰天放潮了以後被小火點燃,飄出的香香的但發黴的時有時無的味道。

    ……”

    姚玥皺了皺眉頭,下意識的捂住鼻子。

    突然!

    啪!”

    房門開了!

    姚玥看到床帳一動,知道這是從門外灌進來的風!

    是竹風?

    不對!

    竹風向來謹慎,即便有事也會先敲門請示。如果不是竹風,這個時辰誰會來?而今夜守在外麵的竹風怎麽不聞不問,甚至連請示都沒有?

    ……”

    姚玥思慮之時,又發現,一向睡夢中也能夠警醒的梨子,今日居然也睡得這樣沉!門開了,她都沒聽到?

    姚玥隱隱覺得哪裏不對,可是又說不上來到底有什麽不對。

    他放下捂住鼻子的手,強忍著那股不知名的香氣直往鼻子裏鑽,衝鼻子的香味兒鑽進鼻腔熏得人頭暈目眩。

    ……”

    姚玥刷拉一下扯開床帳。

    夜風“呼——”的撲過來,衝淡了香氣,但大敞四開的大門傾灑進來的月光,也恰好照亮了屋子當中赫然而立的一個漆黑的人影!!!!!!

    是你!!!!!!”

    你怎麽沒暈!!!!!!!!!”

    兩人異口同聲。

    後者驚訝的是,自己放了十足十的迷魂香,迷倒了守夜的小廝和值夜的丫鬟,可居然讓正主躲過去了。

    而姚玥驚訝的是,這個時辰,這個地點,他居然能看到白天在學堂裏打了自己的那個混蛋家夥——寶爺!!!!!!!!

    ……”

    二人一時尷尬、沉默。

    寶爺是尷尬,原本他是打算悄悄的來悄悄的走,這下好了,越不想讓誰看見,就越讓誰看見了。

    姚玥則陷入沉默,早上剛挨過拳頭,晚間就在自己房裏看到了肇事者。而且此人不請自來,深夜到訪,必然不是大大方方從大門進來的……

    回想起方才的樹葉聲,瓦片聲,還有那一股子衝鼻的異香,姚玥就算是深宅大院四肢不勤五穀不分,再不懂江湖伎倆,也猜得出來寶爺使了什麽下九流的手段。

    要不要喊人?

    院子的東西廂房住著行根兒、青禾、竹棋和花剪,以他們的能力,自己兩聲之內就能召來一府的家丁。

    然而……

    ……”

    借著月光,姚玥坐在床上看著地上站著的寶爺。

    他的行頭,和早上、和方才自己腦海中回憶起的一模一樣——滿腦袋亂糟糟的頭發,短衣黑褲,腰上還別著一把小木劍。

    不同的是,寶爺此時的臉色沒有了早晨的憤怒,甚至沒有了往日那副肆意妄為的縱意模樣,反而有些……嗯……局促不安?

    姚玥被自己腦海裏蹦出的這個詞兒嚇了一跳,他才不信這個混世魔王會局促不安。

    事實上,寶爺也沒有感到局促。

    作為一個可以在七香鎮任何一家任何一府來去自由的“梁上君子”,別說一公子哥的屋子了,就是誰家小姐的閨房,他走進去也不會感到局促不安。

    他隻是有點兒……

    唔……說不上來的那麽一點兒……緊張。

    有這種感覺其實也很正常,任何一人,本打算偷偷摸摸做點什麽,結果被抓了現行,都會感到緊張。

    可問題是,緊張之後,第一個反應不應該是跑嗎?

    ……”

    寶爺卻歪嘴一笑,居然還大搖大擺的朝著姚玥走過去,那笑容嫻熟的仿佛是在寶局遇見交情不錯的賭友一般。

    你醒了?”

    這特麽不廢話嗎?!!!!!

    不醒能發現你?!!!

    不醒能知道你三更半夜偷偷進我屋,還用迷魂香弄倒了我的丫鬟下人?!!!!!!!!

    ……”

    姚玥平生都沒見過這麽厚顏無恥的人,讓他有種想衝上去罵人打人的衝動。

    眼前的這張臉,真的很欠揍!!!!!!

    我那個……那啥……”

    走得近了,看到姚玥穿著寢衣,一頭黑發披著,臉色蒼白滿眼警惕,渾身透著生人勿進的冷意,寶爺又踟躕不前,撓撓頭,不知道說什麽好。

    他在姚玥床前三步遠站定,撓著頭,可能覺得這動作太扭捏了,又覺得自己吞吞吐吐太婆婆媽媽了,於是一甩手滿臉橫行霸道的揚了揚下巴,“那啥,我沒別的事,就是來道歉的。”

    ……”

    三更半夜,迷香暈人,偷闖房間。

    你這歉道的,也太理直氣壯了。

    姚玥沒說話,靜靜地看著寶爺。

    你……”

    這種狀況著實讓寶爺難以招架。

    在他從小認識的人中,從沒有像姚玥這樣養尊處優的公子哥,更沒有這種挨自己一拳就能暈倒一天的病秧子。

    換作往常,他才不會道歉。

    但是今天姚夫人放自己一馬,全靠姚玥求情。

    寶爺浪蕩在外,沒什麽底線也沒什麽原則,但有一條,絕不欠人人情。

    隻是,到底該怎麽跟病秧子加公子哥打交道?

    寶爺從前以為,讀書人就夠難纏的了,比妓院那些蛇妖狐媚的漂亮姐姐們還難纏。

    今兒可好,自己眼前這位,湊齊了!又是公子哥,又是病秧子,還一肚子酸詩臭墨,最要緊的,他還是位“月美人兒”。

    寶爺原本的計劃壓根沒打算照麵,隻想偷偷潛進來,把懷裏今天贏來的幾兩銀子扔下就走,權當賠了醫藥費了事。

    可是現在被抓了現行,扔錢就走顯然太沒義氣,不講道義。

    於是硬著頭皮,說了道歉。

    他盤算著,怎麽著這大戶人家的公子哥都是要臉兒要麵兒的,就算生氣也得顧全臉麵。看自己低頭認錯,大約忍氣吞聲也得裝裝大度,搞不好再賣派賣派文采,吟兩首酸詩。到時候自己就胡亂奉承幾句,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可是……

    這一句話不說是幾個意思?

    ……”

    寶爺偷眼瞧了瞧姚玥,那廝一動未動,臉上冷冷的,目光冷冷的,安靜的像個雕像。

    這……

    寶爺心裏一股陌生的感覺又湧出來了,心口裏撲棱撲棱的,像有什麽毛乎乎的東西在亂翻亂滾,抓住刺手,不抓又撩來撩去的刺癢。

    他整個人站在地上,左挪一步右挪一步都覺得難受,四下掃了一眼椅子,卻並不想坐下,隻求姚玥說句話,他就能借坡下驢,從哪兒來的麻溜兒的滾回哪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