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七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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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農曆七月初七日,乞巧節。

    《醉翁談錄》中曾這樣描繪:“七夕,潘樓前買賣乞巧物。自七月一日,車馬嗔咽,至七夕前三日,車馬不通行,相次壅遏,不複得出,至夜方散。”以此可見七夕乞巧節街市上車如水馬如龍,遊人如織,一片繁盛熱鬧的景象。

    七香鎮位列五海二十七國四首之一,今日的熱鬧,可想而知。

    寶爺一向是最愛熱鬧的,更何況今日街頭巷尾人山人海,最是買賣家兒的好日子。

    為了今天,他早一個多月前就開始籌備,囤了不少好貨。

    隻等著今日街口攤位一擺,一聲吆喝,就能賺他個盆滿缽漾的。

    別看寶爺在七香鎮的名聲不好,可口碑卻是杠杠的。所有人都知道,寶爺手裏的貨物質量品相都是大街小巷裏一等一的,雖然來路不明,可是架不住它便宜啊。

    所以,寶爺向來不愁銷路。

    可是今日,寶爺顯然對自己的生意沒了興致。

    從掌燈時分起,他占著三道岔口最好的位置,擺出的攤位足足抻了三五米,架子上琳琅滿目——什麽珍稀藥材、奇花異草、綾羅綢緞、銀簪玉環,並著無數稀奇精巧的小玩意兒,圍觀的人裏三層外三層將攤位團團包了起來,買主絡繹不絕。

    今天歇業特意趕來幫忙的幾個小叫花子忙活的熱火朝天,收錢收到手軟。

    其中一個,嘴樂的都快咧到腮幫子上,兩眼放光,滿腦門掛著汗珠,正準備和寶爺共享喜悅之情呢,一轉頭,卻見這主坐在攤位後的藤椅上,正仰頭看天,兩眼直勾勾盯著夜空中那一角月牙兒。

    寶爺,寶爺!”

    小叫花連喊了兩聲,寶爺才回過神來,“幹嘛?”

    人群攢動的街頭到處都亂哄哄的,小叫花直著脖子大聲問道,“你今兒是怎麽了,想什麽呢!”

    說話間,又有買主,那人挑中一隻小銅虎,張嘴還價,給了個最不地道的低價,小叫花連猶豫都沒猶豫,“拿走!!!”

    那買主反倒一愣,手裏攥著的幾個銅板沒留意,被小叫花一把搶了,連哄帶攆,“好了好了,買完就走,別礙事!”

    收好錢,小叫花再去看寶爺,這主又開始望天,嘴裏還嘀嘀咕咕的。

    寶爺今兒是怎麽了?

    小叫花離開攤位湊到寶爺跟前細聽,隻聽得模模糊糊一句,“怎麽還不到三更啊……”

    噗嗤——”

    叫花憋不住,樂出聲來,“我的爺,你今兒是怎麽了,要是到了三更,人早散了,還有咱的生意做?”

    ……”

    寶爺被這頓奚落,皺著眉瞥了眼叫花,“你懂個屁,趕緊幹活,賣了東西好分錢!”

    一聽到錢,攤位上所有的小叫花都眼睛一亮,個個興致高昂,立刻激情滿懷的吆喝起來。

    ……”

    寶爺再抬頭看了眼天上慢吞吞不見移動的月牙,心說也對,此時節恐怕姚府也是人來人往,他也不得抽身。

    再者說,這個時候,怕是外頭七香河也無甚看頭。

    心裏勸說一番,寶爺強打起精神站起來,一揮手就一嗓門嘹亮,“來來來,南來的北往的,走街的串港的,過來瞧一瞧看一看了啊……”

    ……

    ……

    ……

    正如寶爺所想,今日是七夕,姚府上上下下的確是歡聲笑語熱鬧非凡。

    隻不過,除了姚玥的院子以外。

    當年圓能法師一句年節不祭、壽辰不賀,姚玥從此沒進過宗祠,沒過過生辰,甚至連這些平常的節日都難能過一次。

    好的時候,最多年下裏收兩樣文房墨寶,或是幾件素色的新衣,下人們磕頭賀一句,這年就算過了。

    更多時,闔府同歡,前門鞭炮煙火舞龍舞獅吹拉彈唱,他隻能站在自己的院落,看著正院方向的天空中染起橘紅色的燈光火光,靜靜聽著風中飄來的幾縷琴音。

    今日,便是如此。

    姚玥不忍心拘謹下人,所以放了竹棋、行根兒等一眾下人的假,準他們去前頭湊熱鬧。隻剩下竹風,因他外祖母故去,有孝在身,所以就留下陪著公子。

    ……”

    姚玥一向不願有人在跟前,於是也遣了竹風回屋休息,自己在書房點了一盞小燈,臨風窗下,閑散的讀著一本詩集。

    夜風吹送,隱隱送來歌聲。

    前頭管弦絲竹太過喧囂,他近乎聽不到打更的聲音。

    ……”

    抬頭望了一眼天上的月牙,現在才二更四刻吧,還要半個時辰……

    呲啦——”

    手中的書頁一聲裂響,姚玥低頭一看,自己竟不小心撕下一角紙頁,上頭還寫著兩個大字,“焦心”。

    姚玥猛然一怔。

    一語中的怕是說的就是這種感覺。

    坐立難安,守著窗戶,即使手捧詩集可是眼神卻時不時看向院中的梧桐樹……他就是焦心難安。

    那天,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突然冒出這麽一個念頭,居然計劃讓寶爺帶自己出府。

    或許是那家夥太過於桀驁不羈的脾性,或許是對他在姚府來去自如如此能力的領教,又或許是,他真的太想出去了。

    一個人,孩童之年卻被禁錮在各種條條框框之下,身上壓著家族門楣、父母宗親的重重重擔,還要承受著命運施加而來的無數無稽之談的禁忌,任何人都會想要掙脫。

    姚玥卻從未想過逃離,也從未想過卸下身上的責任。他隻是想有片刻,哪怕隻是一瞬的自在空間,讓他可以去體會,去生活,而不是所做所行的一切,都僅僅是為了活著。

    然而……

    他試過,試了無數次,試到失望,試到絕望。

    年僅不到十歲的他,有過心愛之物被重重踩在腳底,直到碾死的經曆;有過任性妄為後果卻是母親三天不食不休直至昏厥的威脅;還有過僅僅貪戀一眼的留戀,歡欣期盼,卻隻看到新土荒蕪的心如死灰。

    曾經的種種,讓他選擇順從,選擇按部就班,選擇從此不敢再有喜愛。

    他以為,一切早已成為習慣。

    可是寶爺的出現,就像是經久不見日光的滿是沼澤和毒藤的山穀之中,直插天際的懸崖峭壁突然裂開了一道石縫,從那道縫隙之中,灑下了一縷明媚的陽光。

    這種感覺燃起了姚玥心中悸動的希望。

    讓他想要多渴望一些,多爭取一些,多嚐試一些。

    也許這一次,真的就會不一樣。

    ……”

    姚玥放下了手中的書籍和撕掉的紙頁,按壓住心中的緊張焦慮,端起書案上的茶碗。

    剛掀開蓋兒,一股子茶香夾雜著香甜的脂粉氣就鑽進鼻孔。

    這味道太過於熟悉,姚玥下意識就捂住了鼻子。

    下一秒,他反應過來時立刻向院中看去。

    吱嘎——”

    竹風的房門欠開一道縫,從屋裏閃出一個身影,正是寶爺!

    你怎麽……”

    姚玥大吃一驚,看看寶爺又看看夜幕中黑漆漆的梧桐樹。

    他什麽時候來的,自己居然沒發現?

    別瞅了。”寶爺幾步躥到窗前,一把搶過姚玥手裏的茶碗,仰頭咕咚咕咚喝了個暢快。“我打前門進來的,你家前頭真是好熱鬧!”

    ……”

    姚玥抿住嘴唇,心下已然決定要說服父親換一批姚府的家仆了,居然就這麽放著外人大搖大擺的走進來!

    寶爺哪管姚玥心裏腹誹的什麽,他扔下生意紅火的攤子,從人山人海中擠破了頭才趕到姚府門前,又換了身衣服混成家仆溜到這兒,可不是為了矯情自己是走進來還是從房頂翻進來的。

    快快快,你那個下人已經被我迷暈了,一個時辰準醒不過來,你快換上衣服,跟我走。”

    說著話,寶爺不知從哪掏出一套姚府家丁的衣裳,直接推進姚玥懷裏。

    我來時打橋上過,已經看見河燈往城外飄了,現在去正是時候。”

    可是……三更……”

    姚玥遲疑一下,現在姚府上下都沒睡,外頭街上也是人多眼雜,根本不是溜出去的好時候啊。

    寶爺樂了,“大少爺,這你就不懂了吧,常見則不疑。我原本也想著夜半三更悄悄的走,可是賣東西的時候看見一小賊在燈底下偷荷包,我突然想到,這是燈下黑啊,正是人多時候,才不容易被發現呢!”

    ……”

    姚玥著實佩服寶爺這學以致用的本事,當下也不敢耽誤,急急套上家丁衣服。

    這……能行嗎?”

    哈哈……”冷不丁看到一向公子裝扮的姚玥穿著下人衣服,寶爺覺得十分滑稽,忍不住樂,又怕這位公子哥矯情起來不肯走,急忙點頭,“行行行,瞅你這模樣,外人瞧著一看就是個下人……”

    你這是誇人麽?

    姚玥還沒來得及翻白眼,寶爺已經催促了。

    快快快,趁著現在前頭還熱鬧,咱們混到人堆裏,直接從大門溜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