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院門就是一條長長的甬道。

    此時節，夜幕漸濃，路兩旁掛著的燈籠隨風搖曳，燈火忽大忽小、忽明忽暗，晃蕩著整條甬道跟著搖搖晃晃，一片光怪陸離。

    院牆外飄來的歌聲樂聲清晰了幾分，聽得出是賀節的詞曲，裏頭的隻言片語，姚玥曾在書中讀到過。

    待會兒你別東張西望，隻跟著我走就行。”

    寶爺拉著姚玥的衣角，催促他走快一些。

    二人乘著夜色，在一片晃晃蕩蕩的燈光中悄聲來到甬道盡頭的小門。

    吱嘎——”

    寶爺輕輕推開一道門縫，這不大不小的聲音在寂靜的甬道裏顯得格外刺耳清晰。姚玥的心髒漏跳了兩拍，隻覺得一口血氣上衝，頂著喉嚨，他幾乎破口尖叫！

    好在，他及時用雙手捂住了嘴。

    姚家的公子何時有過這樣的窘迫？

    捂上嘴的時候，姚玥下意識地去看寶爺。

    ……”

    寶爺正透著門縫查看外頭的情形，根本沒注意身後。姚玥暗暗鬆了口氣，放下手，偷偷撫了撫胸口。

    太好了，院子裏沒人，估計都湊到花廳看熱鬧去了。”寶爺又打量了一圈，確認無誤後，立刻推開小門，拉著姚玥的胳膊就往外拽，“快快快，趁現在！”

    他隻當是拉著平日裏一塊玩鬧的小子一般，幾步小跑起來。

    然而，姚玥的身子骨，哪經得住這頓跑？

    才幾十步，他就覺得自己頭發暈腿發軟，胸口更是劇烈起伏，上氣不接下氣。

    慢、慢點兒……”

    姚玥被抓著胳膊往前跑，一步也不敢停下，感覺稍微頓一頓整個人都會撲到在地。

    停，停！”

    ！！！”

    寶爺這才意識到不對，腳下一定，身後的姚玥直直撞在自己的背上。

    砰！”一聲。

    咳咳咳——”

    姚玥扶著寶爺的肩膀，一邊急速的喘息，一邊止不住的咳嗽。

    ……”

    寶爺一動不敢動，心裏無力的長歎一句。他怎麽給忘了，這姚大公子可是個病怏怏的“月美人兒”啊。

    我、我跑不動了……”

    姚玥一手攥拳緊抓著衣襟，感覺胸口肺腔嘶啦啦的疼，這是呼吸過度的症狀，十分難受。

    這……”寶爺意識到事情難辦了，原本隻想著帶他出去就行，現在看來，他萬一有個好歹，自己不是又要負責吧？寶爺眼看著姚玥的臉色變得煞白，額頭鬢角滲出細細的汗珠，開始打退堂鼓，“要不咱……回去？”

    連大門都走不出去，還怎麽去鎮外啊？

    寶爺的話音剛落，姚玥就大聲道，“不回！”

    他好不容易才等到今天，這樣的機會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再有了，他不想回去！

    ……”

    寶爺愣住了，眼前的姚玥臉色慘白，卻咳得兩頰通紅，明明雙腳發軟渾身都在顫抖，可一雙鳳目在夜色中熠熠奪目，十分堅定認真。

    這小子，為了出去玩，這麽拚命？

    寶爺不能理解姚玥的心思，但是看得出來，他對這件事態度十分堅持。

    可是也得考慮考慮實際情況啊！

    ……”

    寶爺環顧四周，見現在還沒有人來，深吸一口氣再重重吐出。

    罷了罷了，誰讓老子欠你的呢。”

    說話間人已經走到姚玥麵前，背朝著他，半蹲下去。

    上來。”

    小小但結實的脊背毅然決然，聲音裏是不容分辨的果斷。

    姚玥反倒愣住了，反應過來後是巨大的震驚。

    你、你要背我！！！”

    廢話！”

    寶爺最受不了磨嘰，連聲催促，“快點，快點上來。趁著現在沒人，不然一會真出不去了！”

    ……”

    姚玥猶豫著，震驚著，更多是一種說不上來的，奇怪的感覺。

    他踟躕著邁出一步，手搭在寶爺肩膀上。

    誒呦喂，你們讀書人，就是麻煩！”

    寶爺等的不耐煩，後背一弓，兩手向後一撈，正抓住姚玥的膝彎，接著腰腿一用力，人蹭地站了起來！

    這一係列的動作迅速又猛烈，姚玥來不及反應，重心一偏他就本能的抱住了寶爺的脖子，等寶爺站起來時，人已經穩妥妥的在他背上了！

    我，你！”

    姚玥總覺得這樣不太合乎規矩，可寶爺哪管什麽規矩？

    姚玥的胳膊剛摟住他脖子，他就腳跟一踮，人蹭蹭蹭迅速躥了出去！

    對於一個馬步紮的穩又身手矯捷的人來說，背著人在偌大的府裏健步如飛也算不上什麽難事。

    寶爺一路狂奔。

    背上的姚玥隻覺得天地都在劇烈的搖晃，眼前燭光樹影刷刷刷從眼前掠過，耳邊隻剩下呼嘯的風聲和寶爺的喘息聲。

    ……”

    這種情景是他長這麽大頭一回經曆。

    陌生，慌亂，緊張，難以招架。

    他一邊迫切的希望自己可以得償所願，一邊又恐懼這一切變故的後果該怎樣難以承受。

    可是趴在寶爺的背上，這一刻，他卻莫名覺得輕鬆。

    好像有那麽一瞬間，這個人身上那股桀驁肆意的勁兒傳染了他，讓他無所畏懼。

    ……”

    姚玥再一次捂住了嘴。

    這一次不是尖叫，而是放聲大笑的衝動！

    蹬蹬蹬——”

    寶爺急速穿過姚府的長廊，通過小道，完美的避開了巡夜的家仆。

    他對姚府的熟悉程度，不亞於姚玥這個本家兒人。

    終於來到前廳。

    哈——哈——”

    寶爺背著姚玥隱在一片樹影底下，細細觀察著前廳的動靜。

    前廳一片燈火輝煌，歌舞升平，人頭攢動。

    無數家丁女仆穿梭其中，錦衣羅裙，衣帶飛舞，環佩叮當。

    我就納了悶了。”寶爺歇過氣忍不住吐槽，“你家裏這麽熱鬧你不參與，非要跑到荒郊野地裏看河燈？”

    說話他轉頭看向姚玥，姚玥的下巴正擱在他肩膀上，一張臉無比放大的出現在眼前。

    真麽好看。

    寶爺心裏嘖嘖感歎，可惜不是丫頭，不然……

    他看向姚玥的眼睛，卻發現在那雙瑰麗明亮的眼睛中，看到的是一片死寂的冷漠。

    ……”

    這什麽表情？

    寶爺看看姚玥，又看看前廳裏華燈笙歌的歡鬧景象，心裏隱隱猜到了什麽。

    你不是你爹娘親生的吧……”

    ……啊？”

    姚玥正傷感著自己的命運悲慘，被這一句話，所有醞釀的情緒都支離破碎了。

    你胡說什麽呢？”

    嗬嗬。”寶爺也被自己的腦洞逗樂了，姚玥要不是親生的，能被姚府上上下下這麽重視？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真是外人多看一眼，那姚夫人都像掉塊肉似的想殺人。

    快想想辦法，怎麽出去？”

    姚玥趴在寶爺肩膀上，也看到前廳擠擠嚷嚷，正門偏門都是人，根本出不去。

    寶爺轉著腦袋兩邊瞧瞧，突然側過頭問身後的姚玥，“你會喝酒嗎？”

    ……

    ……

    ……

    姚府前廳，一派其樂融融，鶯歌燕舞的歡喜場景。

    姚家旁門支親的女眷盡數到場，加上媳婦婆子丫鬟奴婢，烏泱泱擠了一屋子。

    姚夫人身為當家主母，自然要盛情款待，更何況這些女兒中不乏知書達理相貌端莊的，如今多瞧瞧，將來為玥兒娶妻，心裏也有了計較。

    從晚膳時分，前廳就一直大排夜宴。

    唱戲的，唱曲兒的，跳舞的，彈琴的。

    各家姐妹也準備了技藝表演，琴棋書畫吹拉彈唱讓人眼花繚亂。

    宴席更是一波接一波的擺，什麽滿堂花宴，什麽千味果花盤，各色點心菜蔬、美食美酒應接不暇。

    因為今日是女兒節，底下的丫鬟奴仆也得了允許輕鬆樂嗬一回，熟知的丫頭們便三三五五湊一桌，也有酒席吃食，一塊兒說說笑笑打打鬧鬧。

    當然，小子仆從也少不了，嘴甜的跟著湊趣，有眼色的跟著端茶遞水，雖然按規矩不能湊到女孩兒跟前，但是門內門外忙活，個個也少不了酒水少不了賞錢。

    這時，正合著屋裏表演歌舞。

    外頭的小子們擠在偏門看熱鬧，突然人群裏鬧鬧吵吵響起一個聲音。

    你小子是哪家混進來的，吃酒喝醉，居然還往內宅闖。待我回了夫人，讓大家都看看你哪根蔥哪頭蒜，也讓你家主子好好長長臉麵！”

    眾人詫異的回頭去看，正看見一個小廝扣著另一個小廝踉踉蹌蹌往前廳這兒來。

    人還未到跟前，就一股子衝鼻子的酒味兒。

    誰啊這是？”

    所有人都在打量，卻見被扣住的小廝個頭不高，一身衣服淋淋漓漓沾著酒水菜湯，好像剛吐過似的。

    哎呀，人不大還挺能喝啊，吐成這樣還怎麽當差？”

    當差是小，這要是闖進內宅，惹出什麽事兒來，都難說話！”壓人的這位怒氣衝衝，他人站在一盞大燈籠底下，腦袋的陰影遮住了麵孔，看不清相貌，但是看那手舞足蹈的架勢，是非要告到夫人那裏才肯罷休的。

    人堆兒裏有大些懂事的趕忙來勸，“今兒夫人有好多客人，你這樣鬧鬧吵吵的不是讓外人看咱姚府的笑話？再說了，這也不是什麽大事，就饒了他一回……”

    說話的看著那個爛醉的頭都抬不來的小廝，也是看不清樣貌，倒是衣領露出一截脖子雪白雪白的，一瞅著細皮嫩肉，不像能吃苦的。

    說不準這是哪個管事媽媽的小子，別得罪了人。”

    ……”

    壓人的小廝氣不過，但似乎也覺得大家勸解的有道理，語氣放軟了些，“那你們說說，怎麽辦吧？”

    這有什麽難的？”

    有人趕著上前出謀劃策，“你從偏門繞過去，我們幫你擋著人，你弄他出去醒醒酒，或是交給哪個腳夫送家去，不就完了？”

    似乎也沒別的辦法了。

    那壓人的小廝歎口氣，罵罵咧咧道，“這叫什麽事，得了得了，就這麽辦吧。”

    說著拽起那喝醉的小子，半抗半架著往偏門走。

    那小子渾身酒味兒衝天，眾人嫌惡的皺著眉頭，趕緊讓路。

    快走快走吧。”

    一路開道的幾個小廝連哄帶趕一般，將二人送出門去，轉回身，立刻關緊大門。

    嘖，這酒味兒！”

    小廝們抱怨一句，回過頭又是酒肉歡鬧，不在話下。

    且說出去的兩位。

    二人剛出得前門，聽見身後關門聲，腳步立刻加快。

    轉過一道石子路，喝醉的小廝迅速爬上另一個的後背，而另一個踮腳一蹬，人影就急速竄了出去！

    二人飛速掠過一路花影樹影，終於經過一盞燈，一瞬明亮的，赫然是寶爺和姚玥的臉龐！

    別忘了大門還有幾個看門的！”

    姚玥摟緊寶爺的脖子，急聲提醒道。

    放心吧。”

    寶爺誌在必得，眼看來到門前，他急速道，“低頭。”

    姚玥立刻把頭埋在寶爺的脖頸後麵，寶爺腳下一用力，人直接從大門飛奔出去。

    誒！幹什麽的！”

    看門的還沒反應過來，一看人影，大喊著要追出來，寶爺立刻仰頭回了一聲，“這是表小姐的弟弟，吃壞肚子了，去看郎中！”

    啊？哦……”

    看門的刹住腳，腦子一時反應不過來，“哪個表小姐的弟弟啊？吃壞了肚子就請郎中啊，怎麽還自己去？”

    又一想，可能是哪個外姓家的孩子吧，小門小戶的不敢聲張，所以才自己去看病。

    算了算了，隨他去吧。

    看門的跺跺腳，轉身回去了。

    ……

    ……

    ……

    寶爺一路狂奔在路上，出了姚家的街道，人開始越來越多，燈開始越來越亮。

    出來了，出來了。”

    他回頭去看姚玥，那家夥還趴在自己脖頸後頭。

    喂，行了別裝了，都出來了。”

    姚玥沒出聲，身子也沒動。

    ……”

    寶爺一愣，轉而擔心是不是剛才自己跑的太急，顛著他了？

    正想著，姚玥的身子突然一抖，接著整個人都顫抖起來！

    喂喂喂，你沒事吧？”

    寶爺放慢了腳步，剛要停下。

    哈哈哈哈哈——看郎中，虧你想的出來！！！！！！”

    身背後一聲嘹亮歡暢的笑聲，悅耳如天籟！

    寶爺皺起眉頭，卻忍不住歪起嘴角。

    這算什麽……”

    他回頭看見姚玥仰天大笑，尖尖的下巴高高抬著，和今晚的月牙一樣皎潔瑩潤。

    這個笑容，明媚耀眼，像是冰雪初融，光風霽月。

    這個笑容，就像烙印一樣深深印刻在寶爺的腦海之中，以至於很多年過去後，二人把酒青山涼亭時，談笑風生提起這一晚，依舊津津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