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常說，一場秋雨一場寒。

    自從入了七月，這雨就淅淅瀝瀝的下著沒停過。

    天兒一天比一天涼，七香鎮南北街的薑茶老鋪，一早一晚開始熬他家祖傳秘製的薑湯、紅茶，薑湯驅寒，紅茶暖胃，這個季節，再合適不過了。

    姚府上下也開始熬製入秋的湯水，有止咳的，有去寒的，有祛風濕的，也有暖身健脾的，府中上至老爺夫人下到丫鬟奴仆皆有這項貼補，唯獨姚公子，是個例外。

    體內餘毒雖然清除，可到底體質受了損傷，還需謹慎調理。

    今日感覺如何？”

    方現同一手撚著胡子，一手搭脈，抬起眼皮細細打量姚玥的神色。

    嗯……看起來比頭幾日多了幾分精神，臉上也回了血色……脈象雖然平緩微弱，倒也無甚大事……

    感覺好多了。”

    姚玥坐在椅子上，目光平靜的看著方現同。

    那神情，可不像是在看自己的救命恩人……

    方現同從這個娃娃的眼中讀出了幾絲蔑視的味道，心裏哭笑不得，怎麽著？老子救你反倒是錯了？

    唔……近日飲食上，如何？”

    還好。”

    問來問去，姚玥也隻回答這幾個字。

    剛服下解毒的藥，胃裏腐蝕的直嘔黑血時，他也總說感覺很好，一切都還好。

    這孩子……

    方現同自認自己就夠讓人頭疼的了，現如今遇上兩個娃娃，竟一個比一個難纏，讓他焦頭爛額！

    眼前這個，問什麽答什麽，可答什麽都跟沒說一樣；而在古宅藥缸裏泡著的那個，則徹頭徹尾，是個閑不住的惹事精！

    寶爺身上的餘毒一清，渾身的傷口還沒結痂，他就嚷著要出門！

    方現同一個沒注意，寶爺居然裹著被單子跑了，臨走時還順了方現同兩棵小臂粗的人參！！！

    等方現同找到他時，那廝已然當了人參在寶局裏贏了兩把，買了一堆醬肉好酒，坐在鎮上早幾年就塌了的破廟裏，和一幫小乞丐行酒令呢！！！！！

    太婆知道後，差點沒罵死方大夫。

    方大夫是求了族長和武行張才抓住寶爺，又害怕碰了他身上的傷口，一行人小心翼翼的將他送回古宅內院，方大夫行針點了穴道，才能讓他老老實實躺在床上。

    可是寶爺那家夥！

    傷口剛剛結痂，他又閑不住了，每天躺在床上念中藥名，這幾日他在方現同身邊，居然把方現同開藥製藥的方子背了個七七八八！

    方現同哪知道他有這過耳不忘的本事啊？！！！！

    如今，他製藥都要換個屋子，不然被寶爺胡亂喊上一上午，方現同連地黃和薑都分不清了。

    這兩個小祖宗，怎麽就認識到一塊兒去了？

    方現同苦不堪言，麵子上還要裝的無所謂的樣子。

    公子體內餘毒已除，隻是身子太弱，需要進補，但也不宜過多……”

    方大夫。”

    姚玥突然開口。

    那位以身試毒救我的人，現在如何了？可能相見？”

    ……”

    方大夫渾身一個機靈。

    按照太婆的計劃，至少要等中秋過後，姚夫人找圓能法師看了八字，寶爺養好傷，肉皮兒都長好，才能入姚府。姚公子一向未過問此事，今日怎麽突然想起來了？

    方現同略一遲疑。

    雖然他篤定這兩個孩子之間一定有些牽絆，但畢竟隻是猜測。

    太婆一心想為寶爺謀個靠山。

    考慮到之前寶爺和姚府的一些過節……太婆希望通過圓能法師，能打消姚家的一些顧慮和偏見。

    在此之前，最好不要讓姚家知道救了姚公子的，就是那混世魔王。

    可是，姚公子問了，方大夫又不能不答。更何況，他們的計劃，有一半也要看姚公子的態度。

    我那徒兒……餘毒已經清除，就是身上的傷，還未好全……眼下還不能起身下床……”

    那混賬小子何止是起身下床，他還偷了老子的人參去當！！！！！！

    況且徒兒傷口不雅，不敢見人，也恐汙了公子的眼……”

    那臭小子能帶著滿臉濃水泡寶局，還吆五喝六的喝酒吃肉，他的厚臉皮就是用藥水泡一年，也泡不透！！！！！！

    ……”

    姚玥聞言沒有再強求，隻是客氣道，“難為他受苦，替我謝謝他。”

    方現同沒悟出這話中另一層冷漠的意味，隻當是逃過一劫，匆匆拎著藥箱，擺手告辭。

    ……”

    姚玥依舊坐在椅子上，手扶著桌沿，有一下沒一下的敲擊。

    忽然，他抬頭喊了聲竹棋。

    我要去見夫人。”

    ……

    ……

    ……

    方現同火急火燎的趕回古宅，生怕自己漏了端倪，壞了太婆的好事，祖墳不保。

    趕到內院，一腳踏進院門就聽見屋裏中氣十足的嗓門。

    赤芍藥，味苦，平。有小毒。足太陰脾經。主邪氣腹痛，除血痹，破堅積，寒熱疝瘕，止痛，益氣！！！！！！”

    還利小便。你要是再不閉嘴，我就熬一大鍋灌你，讓你憋死在床上。”

    方現同一挑門簾子，氣衝衝的朝床上喊道。

    寶爺閉了嘴，不念草藥卻嗬嗬一笑，“你是覺得我不起床，就沒辦法解決了是嗎？你當老子吃素的？隻要你不怕髒了你的床，我隨便……”

    ！！！”

    方現同氣結！

    怎麽有人比我還不要臉！！！！！

    等你進了府門，大規矩小規矩框著你，我看你還能這麽無法無天！！！”

    方大夫氣得直跳腳。

    寶爺聞言，突然沉聲嚴肅道，“府門？什麽府門？”

    ……”方現同有意瞞著他，隻冷哼一聲，“太婆說你太沒約束，已經找了人家，等你傷好了，就送你去府上幹活，找幾個管家好好糾一糾你身上的毛病！”

    艸！”

    寶爺一聲冷笑，“老子不想去的地方，誰能管得住我？”

    方現同啞口無言，隻得再次搬出太婆的身份，“是太婆讓你去的，她說你要是不聽，她就撞死在鎮口的石井欄上。”

    那老婆子才不會……”

    寶爺嘴上說著，神情卻漸漸恍惚……沒準，是真的……自己這一次的確鬧得有些過了，太婆是傷心了，才會這麽決定吧？

    隻是……

    還有他……

    腦海裏掠過一個笑容。

    寶爺眉頭一皺，表情漸漸安靜下來。

    他該怎麽辦呢？

    以後……還能見到嗎？

    寶爺很少沉默，這一次，卻整整一天，沒再說過一個字。

    ……

    ……

    ……

    姚玥從夫人房裏出來，腳步輕快。

    他以種種理由說服了夫人，即使那個救命恩人入住姚府，即使他的衣食住行都與自己無異，即使他身上的龍氣能夠替自己擋災平煞……

    可是自古，嫡庶尊貴尚有分別，更何況是一個外來人？

    姚玥平日裏最不屑圓能法師的那套說辭，可是今日，他卻卯足了勁搬出自己年節不祭、壽辰不賀等等禁忌，好像多個人在身邊都是大福大貴一般。

    姚夫人一向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聽了這話連聲同意，隻說那孩子進了府，也是要遷到外院去住，不會和姚玥打照麵的。

    ……”

    回自己院子的路上，姚玥挑了挑嘴角。

    那個人不是想用一條命從此平步青雲麽？好啊，那我就成全他。

    ……

    ……

    ……

    夜半三更，更深露重。

    方現同吹熄了外院屋中的蠟燭，揉著酸痛的脖子走出屋來。

    他把解毒的藥方仔仔細細又研究了一遍，按照計量和比重一筆一劃謄寫在竹簡上。這個藥製成了，別說名利雙收，就是十幾二十幾年，恐怕也無任何奇毒敢以抗衡。

    方現同是個藥癡，這件事本身的誘惑力對他而言，就比千萬座金山銀山和“鬼手”的名號，更來得有吸引力。

    他心情愉悅，哼著小調晃到內院。

    準備回屋睡之前，方現同又來到寶爺的屋門前。

    這小子打從知道自己要被送進府中之後，可是一天沒有說話了。

    嗯……自己這麽做是有些惡毒了……

    不過……

    太麽痛快了！！！！！！

    方現同胡子高高翹起，一臉幸災樂禍。原來這小子也是有死穴的！！！！！！

    不過……他的死穴就是那些條條框框的規矩？

    方現同有些不確定……

    管他呢，隻要這小子不痛快，老子就很痛快！！！！！！！！！！

    ……”

    方現同賊眉鼠眼的笑著，撩開門簾往屋裏探頭。

    瞧瞧這小子睡得怎麽樣，然後我也去歇著了……累了一天，這把老骨頭可受不住了……

    門簾輕輕一挑，方現同往屋裏悄悄觀瞧。

    借著透過窗子的月光，他清清楚楚的看到，屋裏那張鋪滿被褥的床鋪，幹幹淨淨，整整潔潔……還，空空蕩蕩。

    ……”

    方現同眨了眨眼，動作緩慢的慢慢放下簾子……

    小王八羔子！！！！！！！！！！！！！！！！！！！！！！！！！！”

    一聲咆哮，驚天動地，震撼黎明，響徹雲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