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鼓響，風清月朗。

    梧桐樹葉脈婆娑，沙沙作響。

    靜寂的小院落，樹下的方桌上早已碗盤皆空，蟹殼蟹腳堆成小山。

    寶爺一臉蟹黃，滿足的拍著肚子打飽嗝。

    李老爺子家的螃蟹，果然貨真價實，足斤足兩。”

    ……”

    姚玥舉著茶杯，淺淺一笑。

    同樣吃蟹，寶爺那裏簡直是風卷殘雲，一片杯盤狼藉；姚玥卻依舊保持一貫的雲淡風輕，慢條斯理的剝開蟹殼，小匙淋薑汁，勻開，攪拌，然後小口小口的品嚐。

    寶爺那邊五隻下肚，他這裏還在細致的剝蟹腳。

    你怎麽吃這麽少？”

    寶爺舔舔嘴角的蟹黃漬，有點不好意思。螃蟹肉肥味美，他一吃起來就忘乎所以了，回過神來時才發現，姚玥才吃了一隻。

    ……”

    姚玥剝好最後一隻蟹腳，將空殼擺在桌上，剛好又拚出一隻蟹來。

    看得出來，他吃的雖少，但心情很好。

    我體質弱，螃蟹性寒，平日裏就不常吃。”

    這算是寬慰寶爺嗎？沒人知道，但是寶爺聽後心裏果然輕鬆不少，整個人又恢複眉飛色舞。

    沒錯沒錯，吃完螃蟹都要喝薑湯，不過啊……”

    寶爺挑挑眉，一臉炫耀的拍了拍桌上那壇還沒開封的酒，“我這有比薑湯還管用的好東西。”

    ……”

    姚玥看了過去，那壇酒一直擺在桌上，黑釉的泥胎，最普通不過的罐子，實在看不出什麽奇特之處。

    酒壇紅布封口，布裏包著幹淨的細泥。薛家酒鋪的酒都是用泥巴封口，一來保證壇子裏的密封性；二來，酒是五穀之魂，不能離人間煙火，不能離地氣。

    這是？”

    姚玥忍不住好奇，寶爺立刻得瑟起來，“這可是薛公雞家的丹桂酒，最難弄到的……”

    他覬覦這壇酒不是一天兩天了，奈何薛家酒鋪有自家的地窖，門禁重重。

    寶爺也想過硬闖，可是薛公雞那個家夥實在是一毛不拔，寧可設了機關打碎酒壇也不讓這壇酒被外人奪走……寶爺比他更心疼。

    真不知道姚老爺花了多少心思才撬動那鐵公雞的嘴。

    ……”

    姚玥隱約想起，鬼手方現同好像也喜歡薛家的桂花酒，為求一壇，甚至不要出診的金銀……

    這點上，寶爺和他倒是誌同道合。

    來來來，把杯子給我。”

    寶爺說著話，端起來的卻是碗。

    行根兒！”

    他轉頭朝小廚房喊了一聲，門立刻就開了，行根兒抹著嘴，疾步跑過來，“公子，有什麽吩咐？”他對寶爺的恭敬態度，儼然和對待自家公子有的一比了。

    寶爺晃了晃手裏的碗，有些不太滿意，“拿兩隻酒杯來。”

    酒杯還不是最好的。”

    竹棋也跟了出來，她眉眼帶笑，看得出對寶爺那些隔閡和敵對情緒已經煙消雲散了，也不知道行根兒是怎麽勸好的。

    庫房裏收著一對白玉觴，是三老爺去年年關送給公子的，因公子從不飲酒，所以就一直收著……”

    那就把它拿來！哪有人不喝酒的？！”

    寶爺大大咧咧，可是竹棋卻猶豫了一下，難以抉擇的看向了行根兒。

    行根兒也踟躕了片刻，思量一番，轉頭看向自家公子。

    姚玥的體質孱弱，況且年紀尚小，夫人一直嚴令禁止公子喝酒的。

    可是……今晚似乎不同往日……

    姚玥淺笑著斟了一杯茶，端起，眉目清明含笑，“去拿吧，三叔送的東西，向來都有趣。”

    沒說喝不喝酒，似乎隻想觀賞一下器皿。

    可是，杯酒俱全，焉有不喝的道理？

    行根兒和竹棋還在發愣，寶爺已經領會其中喻意，哈哈大笑，一把掀開酒壇的紅布。

    一股濃鬱的桂花香，頃刻湧出，芳香馥鬱瞬間彌漫在小小院落。

    ……

    ……

    ……

    竹棋很快就取了白玉觴回來，手捧著一隻錦絨的盒子，走的小心翼翼。

    方桌上一應蟹殼蟹腳都被清理收拾了，重又擺了幾碟小菜，配著下酒。

    竹棋將錦盒放在方桌上，打開蓋子，小心捧出裏頭的白玉觴。

    是一隻通體雪白的玉器，橢圓形、淺腹、平底，在玉器兩側各有一半月形的耳，狀如鳥的雙翼，所以也有人稱這種器皿為“羽觴”。

    若隻由白玉雕琢器皿也不算稀奇，難得的是，這羽觴底麵立體的雕琢著一朵蓮花，花朵雖小，細看卻精致無比，巧奪天工。

    這羽觴現在看也看不出什麽奇特，需得倒上酒才看得出來呢。”竹棋將兩隻羽觴擺在桌麵，抱著錦盒退在一旁。

    ……”

    寶爺沒見過這麽精致的玩意兒，瞧著新鮮，聽了竹棋的話更是迫不及待，抱起酒壇就倒酒。

    血紅的瓊漿玉液傾斜而下，一股濃鬱的丹桂香撲鼻而來。

    天哪，就是滿院子的桂花樹也沒有這個香氣啊！”行根兒被這香氣熏得暈頭轉向，隻覺得還沒喝酒，人都快醉了。

    ……”

    姚玥從來滴酒不沾，此時也忍不住盯著那觴酒。

    雪白的玉色襯著，隻見那酒色鮮紅如血，卻晶瑩剔透，顏色醉人。

    酒色也染了玉色，盈滿酒漿的白玉觴，通體透著粉紅。就在羽觴的底部，鮮紅的酒液之中，一朵碩大的血蓮緩緩綻放，隨著酒液搖晃，那每一片花瓣都仿佛會呼吸一般，輕輕搖擺，妖冶明豔！！！！！

    這是……”

    行根兒都看呆了。

    三老爺送的東西果然不同凡響，這麽精致的器物，怕是人間再難尋到第三隻了。

    ……”

    寶爺立刻喜愛上這對白玉觴了，急忙在另一隻裏倒上酒，小心翼翼端起來，仔細打量。

    嘖嘖嘖，果然是好東西，恐怕連莫大財主家的密室裏，都未必能找到這樣的寶貝。”

    ……”

    姚玥抿唇一笑，也端起酒杯。

    他雖覺得器皿難得，可是器皿所盛之物對他而言，更有吸引力。

    濃鬱的桂花香滿麵撲鼻、經久不散，好像熏得自己的衣裳、頭發、肌膚、毛孔，乃至周圍梧桐樹的每一片葉子，院落裏的每一顆石頭，都是這濃濃的桂花香。

    他看著這血紅的液體，端的近了些，湊到鼻子前聞了一聞。

    那股芬芳馥鬱的味道，猛烈的衝進鼻腔，一團熱浪一樣衝進大腦，姚玥深深的閉上了雙眼。

    他長這麽大，也沒有聞到過這麽濃烈醉人卻又溫暖舒心的味道。

    這香氣仿佛帶著某種迷幻的魔力，讓他從此貪戀，從此欲罷不能。

    嚐一口。”

    耳邊突然響起一個慫恿的聲音，姚玥抬起頭，看到寶爺不知何時湊過來的臉。

    他早欣賞完白玉觴，看到姚玥一臉迷蒙又虔誠的捧著杯子，想到這家夥沒準是第一回喝酒，心裏就撲通撲通的興奮的直跳。

    這家夥喝多了會是什麽樣啊？

    快，嚐一口。”

    寶爺兩眼晶晶亮的，好像天上最亮的星星都落在了他的眼睛裏。

    ……”

    姚玥盯著那團星光，有些入了迷，鬼使神差的，他真的聽了寶爺的話。

    一仰脖，沁涼辛辣的液體從口中流進喉嚨，像點起一竄火苗，口中胸口頓時燒了起來，一直燒到腹中！

    ……”

    姚玥登時痛苦的閉緊雙眼，一手揪緊胸口的衣襟！

    他快被這陌生的感覺折磨的不知所以！

    公子！”

    你怎麽了！！！”

    耳邊響起的驚呼聲此起彼伏，姚玥忍下那一團烈焰似的火熱，急速的喘了口氣，咳嗽了一聲。

    剛一張嘴，那股濃鬱的桂花香就衝口而出，香氣在周身彌散，那團火熱好像也一瞬間騰然散開，燒至四肢百骸，一團暖融融的感覺。

    ……”

    姚玥睜開雙眼，眼角濕漉漉的，正看到寶爺緊張皺眉的臉龐。

    沒事吧？”

    ……”

    姚玥愣了一瞬，突然翹了翹嘴角，長長舒了口氣，“原來這就是酒的味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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