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古城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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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旭把許洛楓帶去了父親管理的醫院,深更半夜,他背著“奄奄一息”的許洛楓往院子裏狂奔:“老爸!老爸!趕緊出來救命啊!”
程醫生從熱被窩裏鑽出來,和程媽媽一起披上衣服下樓,看到被打得鼻青臉腫、麵目全非的許洛楓,差點要認不出來。
你你你!你們三個臭小子!”程醫生幾乎氣得跳腳,“十八歲打架就算了,媽的你們都二十八了!打成這個樣子像話嗎?!”
深冬的夜裏寒風陣陣,小診所從忙碌喧嘩回歸到了沉靜安謐。程醫生和程媽媽披著外套回了房間,不一會兒,幾間亮著燈的屋子就暗了下來。
空寂的二樓天台上,卻有三個不睡覺的人。
他們席地而坐,裹著外套,吹著冷風,喝著啤酒,看著頭頂稀疏的星星,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程旭大學畢業後去了H市工作,一年裏難得回來幾趟,每回回來都會第一時間找許洛楓和路雲帆小聚,隻是這一次,他實在沒想到,他們的聚會居然是這樣的。
許洛楓單手拿著冰袋敷在左眼處,冰冷的感覺深深地刺激著他,但好歹能降低一些痛覺。他的左半張臉腫得老高,眉骨上縫了幾針,此時貼著繃帶,鼻骨萬幸沒有骨折,但是有軟組織挫傷,也是需要冰敷。
路雲帆和程旭聊了聊近況後,轉頭看許洛楓,見他低著頭咬牙“嘶”了一聲,問:“你怎麽樣,要不要去大醫院檢查一下?”
不用,皮外傷。”許洛楓啞著嗓子回答。
尤新陽果然是有分寸的。在擂台上時,許洛楓真正感受到了劇烈的痛楚,他是憋著一口氣才熬下了兩個回合,之後幾乎是暈了一陣子,站都站不起來。
直到接受了程醫生的檢查和診治,他才知道,尤新陽看起來將他打得一團糟,事實上,卻沒有讓他傷筋動骨。
路雲帆又問他:“剛才那個大塊頭給你聽了什麽?”
許洛楓一直沒有抬頭,腦中浮現出手機錄音裏自己和林維維的對話,他知道慕馮櫻已經聽到了這段錄音,他有些不敢想,慕馮櫻當時的心情。
這段對話發生於兩個星期之前,他都快要忘記當時是怎麽一個場景,自己為什麽會說出這樣的一句話。
其實,許洛楓至今都覺得自己這話沒什麽不對。他究竟愛不愛慕馮櫻,並不是什麽要緊的事。畢竟,如果沒有小桃,他這輩子都不會再與慕馮櫻扯上關係,這是一個事實。
許洛楓覺得自己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也從不相信男女之間真的會有亙古不變的愛情。愛情這種東西,虛無縹緲,與許多其他的東西糾纏在一起,從來都不純粹。路雲帆說他錯過慕馮櫻會後悔,許洛楓不信邪,他真的錯過了慕馮櫻,一錯便是許多年。
他後來談過戀愛,在洛杉磯的時候,第一個女朋友是個美籍華裔女孩,皮膚曬得黝黑,性格熱情奔放,許洛楓與她從一次派對後的一夜情開始,自然而然地就交往了起來。
這段戀愛隻維持了三個月,女孩子就忍受不了許洛楓了。他少言寡語,缺少情調,碰到浪漫感性的西方姑娘,追求彼此心靈的交流,人家根本接受不了。
後來,許洛楓又交了第二個女朋友,那是個新加坡女孩,溫婉動人,知性獨立。他們會走到一起,是因為女孩對許洛楓說,她是堅定的丁克族。
許洛楓覺得自己找到了知音,一度覺得她會是一個合格的結婚對象。但是後來,女孩劈了腿,迅速且狂熱地愛上了一個帆板運動員,居然在一個月內就與他結了婚。更令許洛楓吃驚的是,半年後在學校裏見到她,她的肚子已經高高隆起。
這真像一個笑話。
和在國內時一樣,許洛楓很受女孩們歡迎,尤其是來自中國的留學生和一些日本、韓國的女孩。他的長相符合大部分東亞女孩的審美觀,隻要他願意,他可以不停地換女友,換床伴,但是他並沒有。
他打消了找女朋友的念頭,因為他發現,他真的找不到另一個慕馮櫻了。
那些女孩有的比慕馮櫻漂亮,有的比慕馮櫻聰明,有的比慕馮櫻個子高、身材好。她們在各自的專業都取得了不錯的成績,將來不管是留美還是回國,都會有不錯的發展前景。哦!她們之中也有像慕馮櫻那樣聽話可人的女孩,會臉紅,會羞澀地笑,會做菜,還給許洛楓帶過親手烤的蛋糕。
但是,她們都不是慕馮櫻。
沒有一個女孩,會令許洛楓心中泛起漣漪,站在她身邊,會想要伸手揉揉她的腦袋,然後擁她入懷。
從來都沒有。
所以,許洛楓知道,路雲帆說對了。
可是,就算是這樣,就算是在多年後再一次和慕馮櫻相遇,就算是知道慕馮櫻居然未婚先孕,生下了屬於他與她的小桃,許洛楓依舊固執地認為,他對慕馮櫻的感情,並不是愛情。
不是愛情,那是什麽呢?
不管那是什麽!許洛楓想,總之,就不是愛情!
路雲帆給許洛楓拿過一瓶啤酒,許洛楓仰頭喝了一口,冰涼的瓶嘴碰到了他破皮的嘴角,他止不住哼了一聲,又拿起冰袋按住了嘴唇。
路雲帆沒忍住,別開頭笑了一聲。許洛楓臉黑了:“很好笑麽?”
不……”路雲帆轉過頭來定睛看他,“洛楓,我沒想到,你居然為了慕馮櫻,可以做到這樣。”
許洛楓愣住了,片刻後有些惱怒地說:“誰說我是為了慕馮櫻!”
不是為了慕馮櫻,那是為了誰?小桃?”路雲帆搖著頭,點起一支煙遞給許洛楓,他遲疑了一下,伸手接過。
洛楓,你別自己騙自己了。”路雲帆說,“我知道你向來都覺得女孩子麻煩,覺得結婚……是個挺沒意思的事。但是這世上,男人女人,搞來搞去就這麽回事,我們都看得出來,你喜歡慕馮櫻,不丟人,真的,一點都不丟人。”
許洛楓手指夾著煙,火紅的煙絲燃燒著,煙灰掉到地上,他卻一直都沒吸一口。
三個人沉默了一會兒,許洛楓還是嘴硬,聲音幹巴巴:“誰說我喜歡慕馮櫻?”
路雲帆看著他,看了好久,突然拍拍程旭的肩,問:“阿旭,你覺得呢?”
程旭之前一直聽著許洛楓和路雲帆的對話,這時候終於發表了自己的看法:“洛楓,你現在和慕馮櫻怎樣我是不知道。但是當年,你和慕馮櫻在一起,我們都看得出來,你很喜歡她的。後來你和她分手,我們都挺意外的。你和她分手後,就和那個……那叫什麽名兒來著?就是隔壁學校那個特漂亮的女孩在一起,但是,你忘了麽,那段時間你心情非常非常差,你明麵上是交了新女朋友,實際上,我們都知道,你是失戀了。”
沒錯。”路雲帆接下了程旭的話,“去年你碰到了慕馮櫻,她居然還給你生了個女兒,你真不知道啊洛楓,我當時多高興!我就覺得,你這輩子真是圓滿了。你喜歡的姑娘要做你老婆了,還有了個這麽可愛的女兒。我真羨慕你啊,洛楓,這麽好的事兒,別人求都求不來,毀都毀不掉,怎麽能被你給搞砸了呢?慕馮櫻願意生下這個孩子,就說明她心裏還有你。剛才那大塊頭是她的追求者嗎?那家夥挺不錯啊,但是這麽好的人,她都不答應,你想沒想過為什麽呀?現在是怎麽個情況,慕馮櫻生氣了?不理你了?還是要和你分手了?許洛楓,我還真是好奇,你究竟做了多奇葩的事才能叫慕馮櫻這麽好的姑娘對你死心塌地又心灰意冷?我就奇了怪了,認明自己的心,真的就這麽難嗎?你當初推開過她一次,難道,現在還想再推開一次?”
路雲帆的一番話說得許洛楓啞口無言,香煙已經燒到了底,煙蒂掉到地上,回光返照一般驟亮了一下,就完全熄滅。
對著自己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兄弟,許洛楓不再築起防護殼,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後,把腦袋埋在了膝蓋上,一會兒後抬起頭來,緩緩說道:“阿路,我隻是覺得,兩個人在一起,何必一定要把話說得那麽明。我願意和慕馮櫻結婚,我願意買房子寫她的名字,我願意和她一直生活在一起,盡我所能地做一個丈夫、父親。我不會出軌,我會賺錢養家,我會帶她們母女出去旅行,我會給她們買東西,隻要在我能力範圍內,她們要什麽我都會答應。我會保護她們,陪著小桃長大……但是……何必要說到愛這個話題呢。難道說了愛,這份婚姻就一定能穩固長久?不說愛,就什麽都沒意義了?”
程旭忍不住說:“既然你覺得說愛與不愛沒什麽關係,那你就承認了愛她又怎樣呢?”
安宏還說愛阿路!”許洛楓突然有些失控,對著程旭吼起來,瞪著唯一能睜開的右眼,“結果呢?她現在在哪裏?!還有,你以前的女朋友也說愛你,現在呢?她都嫁去香港做闊太了!愛情!女人的愛情!哈!”
路雲帆快速地回答:“那阿旭的媽媽呢?阿旭的媽媽陪著他爸爸這麽多年,就在這個小診所裏,放棄了大醫院的優渥待遇,這不是愛情?江蓓,還有江蓓!江蓓嫁給我爸!對我視如己出!這不是愛情?還有郭彥!郭彥比章暉大好幾歲,為了章暉而懷孕,差點丟了辛苦得到的工作!這不是愛情?你不要把女人都想得那麽不堪許洛楓!你以為人人都是你媽媽嗎?!”
許洛楓大聲吼:“別提到她!”
就算是你媽!就算她很自私!做的事很不地道!毀了自己的家庭也毀了別人的家庭!”路雲帆絲毫不給許洛楓反駁的機會,“但是我相信,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也隻是想和自己愛的人一起生活而已。”
許洛楓沉默了,程旭也沉默了,路雲帆的臉色陰沉了許多。一會兒後,他說:“是,洛楓,有一點你說的沒錯。安宏走了,阿旭的女朋友也離開他了。可是,洛楓,我沒後悔過,我相信,阿旭也沒有後悔過。我們是男人,男人本就該比女人多承擔一些東西。男人就算被女人騙,被女人甩,和兄弟一起喝酒到天亮,說說心裏話,抽個幾包煙,也就過去了。我就算為了女人丟了一條腿,差點沒命,我也不覺得後悔。知道她現在過得好好的,我心裏也踏實了。但是,你呢?”
他凜冽的目光盯著許洛楓,“慕馮櫻為你生了一個孩子啊!她有沒有說過後悔?有沒有說過恨你?她有沒有像你現在這樣左也擔心,右也擔心?這些年她是怎麽過來的,你想過沒有?許洛楓,你是我兄弟,我站在你這邊。但如果慕馮櫻是我妹妹,老子一定是見你一次揍你一次,尤其是現在!看看你這個慫樣!這麽多年了!你連自己的心意都不肯承認!你他媽還是個男人嗎?!”
許洛楓也火了:“路雲帆!我不是男人!你是?你是男人,你怎麽不去找她!你有種別每次喝多了就喊她的名字!你有種就把她忘了!你有種就去找她讓她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啊!”
路雲帆突然就湊到許洛楓身邊,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怒目而視,咬牙切齒,甚至揚起了拳:“許洛楓,你是沒被那個大塊頭揍夠,是嗎?”
程旭趕緊過來拉開了他們倆:“阿路!冷靜!洛楓!你也少說幾句!現在是在說你!別扯阿路的事!”
路雲帆氣呼呼地鬆了手,手掌撐地,擺正了右腿的位置後,艱難地站了起來,他低頭看著依舊席地而坐的許洛楓,說:“反正,該說的我都說了。洛楓,其實感情上的事,我的確沒資格對你指手畫腳,我年紀比你小,也就隻談了這一段戀愛。但是我知道,錯過了喜歡的女人,真的可以讓人後悔一輩子。我不否認我還沒走出來,我也不知道自己何時可以走出來,我沒能抓住安宏,但是我希望,你能抓住慕馮櫻。”
說完以後,他轉過身,慢慢地向著階梯走去。微風吹著他頭頂的發,還掀起了他大衣的衣角,許洛楓愣愣地坐在那裏,看著那個倔強的背影一步、一步,滯緩又僵硬地消失在了樓梯口。
程旭歎了一口氣,拿起啤酒瓶和許洛楓碰了碰,仰頭喝幹,也站了起來:“客房給你備好了,一會兒早點睡,我先下去了。”
他們離開以後,天台上隻剩下了許洛楓一個人,他很努力地睜著眼睛看夜空,視野還是有些模糊。他不停地回想著自己和路雲帆的談話,想到後來,他心中越來越煩躁,拎起啤酒瓶就朝著遠處砸了出去。
小診所後麵是一個空曠的小工地,啤酒瓶爆裂的聲音傳來,許洛楓胸中的鬱悶越來越難耐,他揪住了自己的頭發,突然大聲地吼了起來。
啊——”
周二下午,許洛楓打車去了公司。他戴著墨鏡上樓,還是被常誌彬發現了腫脹的臉頰和傷口。常誌彬嚇了一跳:“許經理,你怎麽了呀?”
許洛楓說:“我來安排一下工作,明天我就不來了。”
常誌彬八卦地問:“許經理,你要去旅遊啊?”
許洛楓無語,還是耐著性子回答:“我要去一趟西安。”
去慕洋家的路上,他不停地給慕馮櫻打電話,但是她一直不接。
許洛楓給她發短信:【櫻櫻,你什麽時候回來?】
幾分鍾後,她回:【不知道!與你無關。】
許洛楓咬著牙到了慕洋家,慕洋看到他的樣子也是大吃一驚。慕小桃蹦蹦跳跳地從房裏出來,看到一臉傷痕的許洛楓,直接就愣住了。她撲到他身上,非要他摘下墨鏡,許洛楓沒辦法,隻得摘了下來,他的左眼還是腫得像個青饅頭,眼睛根本就睜不開,臉上紅一塊青一塊紫一塊,就跟個調色盤一樣。
慕小桃“哇”一聲就哭了起來。
許洛楓也沒工夫安撫她,對慕洋說:“叔叔,你能不能把櫻櫻西安表哥的聯係方式給我?”
2010年二月十日,星期三,上午十點,許洛楓帶著小桃站在了J市機場。慕小桃第一次坐飛機,一直興奮地跟在他身邊。慕洋來送他們,進安檢前,他對許洛楓說:“你和小桃一起去接櫻櫻回來,我和你們的媽媽,在家裏等你們吃年夜飯。”
許洛楓點了點頭。
慕洋笑了:“小許,其實,我們再怎麽幫你,關鍵還是要看櫻櫻的心意,而櫻櫻的心意,最關鍵的,就是要看你的真心。你明不明白?”
許洛楓曾經對慕洋和馮雲秀說過許多次的“我明白”,可是這一次,他是真的發自內心地表態:“我明白。”
飛機起飛了,慕小桃十分新鮮,也不害怕耳邊巨大的轟鳴聲和失重感,不停地問東問西,許洛楓耐心地回答著她,緊緊地摟著自己年幼的女兒,望向舷窗外。
碧藍如洗的天空,是一個特別好的天氣。
西安。
慕馮櫻呆呆地坐在ICU外,抬頭看著那扇冰冷的門上亮著的燈。
這幾天陶櫻的病情一直在反複,其實她已經放棄了一切治療,隻是靠著止痛藥和營養液在維持生命,連著稀飯都不太吃得下去了。
想到第二天就會舉行的那場“婚禮”,慕馮櫻心裏很是煩躁,偏偏白謹那邊又遲遲過不來,慕馮櫻真害怕陶櫻會撐不下去。
她悶悶地坐在椅子上,翻起了手機相冊。相冊裏絕大多數都是小桃的照片,還有慕馮櫻臭美的自拍照,偶爾,還會夾著幾張許洛楓與小桃的合影。
他笑得很溫和,其實,他少有這樣的表情,慕馮櫻想,大概隻有在麵對小桃時,他才會收起那副冷冰冰的外殼,變成一個溫和體貼的人。
慕馮櫻記起幾天前和陶櫻的一次對話,當時,陶櫻看到她手機裏許洛楓和慕小桃的照片,眼裏突然泛起了水光,說:“我真羨慕你,小慕。”
慕馮櫻不解。陶櫻把手機還給她,說:“我以前也有過一個孩子的。就在白謹去J市前半年,我們吵得最凶的時候,我懷孕了。”
慕馮櫻微微張開了嘴。
陶櫻的眼淚滑了下來:“本來想生的,但是白謹說房子都沒有,怎麽養小孩,後來就去打掉了。打掉的時候都四個多月了,醫生說是個男孩。”
她坐在床沿邊,頭上戴著毛線帽子,身上披著毛線披肩,寬大的衣服穿在瘦骨嶙峋的身上,空空蕩蕩。她伸出手在空氣裏比劃了一下,說:“他要是還活著,現在該十四歲了,念初中了。”
與此同時,慕馮櫻的表哥趙寧在機場接到了一大一小兩個人,許洛楓戴著墨鏡、穿著大衣,牽著穿得棉鼓鼓、戴著小花帽的慕小桃。
櫻櫻今天很忙,我剛給她打過電話。”趙寧對許洛楓說,“她要做的一場婚禮明天就要舉行了,我覺得,你今天和她見麵也不太合適,畢竟工作馬虎不得。”
許洛楓知道趙寧說得有理,點點頭:“行,那我明天再和她聯係吧,晚上,我就和小桃住櫻櫻下榻的賓館。”
慕小桃極度失望,翹起了小嘴,她可不管媽媽工作的事兒,她隻知道,自己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到媽媽了。
這幾天西安雨雪交加,氣溫早已降到零下,許洛楓帶著小桃入住了酒店,他臉上有傷,外麵又是雨雪天氣,就沒打算出門,下午在酒店房間休整,順便讓小桃睡午覺。
傍晚時分,趙寧給他打電話,說要請他和小桃吃飯,許洛楓答應了。
他平時雖然冷漠寡言,可是麵對趙寧一家,他知道自己不能那樣,他們是慕馮櫻的親戚,他必須要給慕馮櫻麵子。所以,對著趙寧一家人,他盡量表現得親切。
一餐飯吃得很愉快,許洛楓一直悉心地幫小桃夾菜盛湯,趙寧看著這父女兩個的互動,甚是欣慰,說:“你回來了,是要和櫻櫻在一起了吧?櫻櫻總算是苦出頭了,小許啊,看著你和小桃這麽親,哥真是很高興!來來來,喝酒!”
他們喝的是白酒,許洛楓喝不太慣,兩小杯下肚後已經有些暈了。
趙寧給許洛楓遞了一支煙,許洛楓接過,說:“哥,去外麵抽吧,我有些事想問問你。”
趙寧點點頭,和許洛楓一起出了包廂,兩個人在走廊一邊抽煙一邊聊天。
你想問什麽?”趙寧問。
許洛楓沉吟了一下,說:“你能和我說說,櫻櫻生小桃時的事嗎?”
趙寧瞪眼:“你不知道?”
許洛楓緩緩搖頭:“我不知道。”
趙寧長久地注視著他,一會兒後歎了口氣,說:“小許,這事兒可說來話長啊。”
吃過飯,許洛楓帶著小桃回到賓館房間,他喝多了,腦袋本就因為被尤新陽打而有些疼,現在更暈了。他強撐著幫小桃洗澡刷牙,最後抱著她去了床上。
慕小桃午睡睡得好,這時候身處陌生環境很是興奮,怎麽也睡不著。許洛楓懶洋洋地躺在那裏,小家夥卻是時不時抬著腦袋看看周圍,有時還爬到他身上去拉拉他的耳朵,和他說話。
爸爸爸爸……”慕小桃叫著許洛楓,可憐的男人眼睛都快要睜不開,隻能強打精神回答:“唔?”
我今天的動畫片沒看。”慕小桃突然想到了這件事,語氣很是懊惱,“茉莉花公主快要放完了,今天她、她會和四葉草王子見麵。”
哦……”許洛楓悶悶地說,“回家後爸爸給你買碟片。”
四葉草王子帥帥的。”慕小桃眨巴著眼睛自言自語,骨碌翻了一個身,去看許洛楓的臉。
他關了大部分的燈,隻餘下了床頭的一盞燈,燈光幽暗,他傷痕累累的臉看起來很有些猙獰。尤其是那青青的左眼,雖然已經有些消腫,但還是很可怕。
慕小桃大著膽子伸手去戳許洛楓的左眼瞼,許洛楓驟然吃痛,身子都抖了一下,睜開眼睛瞪小桃:“小桃,爸爸會痛的。”
慕小桃癟著嘴收回了小手,突然說:“爸爸,你這麽難看,媽媽看到你會不會不喜歡你了?”
許洛楓:“……”
他捏捏小桃的臉蛋,語氣很沉:“小桃嫌爸爸難看了?”
慕小桃皺著小眉頭看他,想了想,說:“你以前,還是帥帥的,現在,不帥了。”
那怎麽辦?”許洛楓說,“要是媽媽不喜歡爸爸了,怎麽辦?”
他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經常有人問他的一個問題:“洛楓,你爸爸和媽媽要是離了婚,你跟誰?”
許洛楓忍不住問小桃:“小桃,爸爸問你,爸爸和媽媽要是不能在一起,你願意和誰一起過?”
他原本以為小桃會回答不了這個問題,沒想到,她居然想都沒想就作了答:“和媽媽。”
許洛楓不做聲了,慕小桃小心翼翼地看看他,覺得爸爸似乎不高興了。她伸出手指去摸摸許洛楓貼著創可貼的眉骨,說:“爸爸,你會好起來嗎?”
許洛楓點頭:“唔,會好的。”
還會變得帥帥的嗎?”
許洛楓微笑:“會。”
爸爸,你是不是很痛?”看著許洛楓微微顰起的眉,慕小桃湊過去,往他左眼瞼上親了一口,還舔了一下,聲音細細的,“爸爸,媽媽教我的,舔舔就不痛了。”
折騰了很久,慕小桃終於要睡著了。臨睡前,她閉著眼睛、拉著許洛楓的手嘟嘟囔囔:“爸爸,我好想媽媽啊。”
我想和爸爸媽媽在一起。”
爸爸,你快點變得帥帥的……”
許洛楓酒勁上頭,偎在小桃身邊,很快就睡著了。睡得正熟時,突然被手機鈴聲吵醒。他條件反射地坐了起來,見身邊的小桃也動了一下,趕緊伸手拍她,沒看屏幕就按下了通話鍵。
誰啊?”
他睡眼惺忪,頭暈腦脹,還擔心把小桃吵醒,口氣不免惡劣了一些。
電話裏沉默了一會兒,隨後就響起一個清脆卻略帶疲態的女音:“是我。”
櫻櫻?”
許洛楓瞬間就清醒過來,下了床,走到窗邊撩起窗簾往外看,夜色深深,隔著玻璃,大雪中的的西安城有一種沉靜的美麗,因為快要過年,路上車輛都少了許多。慕馮櫻應了一聲,又問:“你睡了?是不是吵到你了?”
不,沒有。”許洛楓答完,又小心地問,“雪下得很大,你在哪?”
慕馮櫻一愣:“你怎麽知道西安下雪了?”
許洛楓平靜地回答:“我看了氣象。”
哦……我剛回到賓館,好累。”慕馮櫻歎了一口氣,“洛楓,明天就要舉行婚禮了,我今天……卻感覺特別特別得糟。我……我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在發神經,為什麽會答應下來做這樣一件事。這件事於情於理都是錯誤的,我……我後悔了,怎麽辦?我不想做了!”
許洛楓站在窗子前,看著漫天雪花,聽著慕馮櫻無邏輯地說著,耐心地安慰她:“櫻櫻,別急,慢慢和我說,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慕馮櫻鬱悶地說:“白謹和陶櫻的事,我說給你聽過。”
嗯。”
後來……”
她把來西安後和陶櫻見麵的事都說給了許洛楓聽,一樁樁一件件,陶櫻嚴重的病情,白謹看似關心、實則敷衍的態度,還有白謹異想天開的“一廂情願”,陶櫻莫名其妙的“順水推舟”,最後說到了白謹的家庭。
他有妻子,還有個兒子,都上小學了。”慕馮櫻情緒已經跌到穀底,“洛楓,我覺得自己太壞了,我這麽做,怎麽對得起白謹的老婆孩子,他自己要做這麽齷齪的事,我沒阻止,居然還幫忙,我……我都怕被雷劈!”
許洛楓說:“櫻櫻,你先冷靜一下,聽我說。”
慕馮櫻吸了吸鼻子:“你說。”
這件事,別人都沒錯,包括你。唯一有錯的就是白謹。”
慕馮櫻插嘴:“我怎麽沒有錯……”
許洛楓聲音溫柔:“不管有沒有你,白謹都會做這件事,他可以不通過你,通過其他人,這件事本就不是殺人放火,他隻要給錢,有的是人願意做。你隻是……恰恰碰到了這件事,所以,你真的不用自責。”
慕馮櫻還是有些難以接受:“可是……”
而且,陶櫻馬上要去世了,是不是?”許洛楓說,“在這種時候,我們作為局外人,誰都無法去評判些什麽,白謹再是不好,陶櫻若真的想與他行一場婚禮,我們也是無話可說的。將死之人的心願,誰能無視?櫻櫻,事已至此,其實與你已經無關了,明天,你把婚禮操作完畢,就把這件事忘掉,千萬不要被他們困擾。白謹和陶櫻的事,是他們自己釀成的果,和我們無關。”
慕馮櫻愣愣地重複著:“和我們無關?”
沒錯,和我們無關。”許洛楓的聲音在濃濃夜色中低醇得像一杯酒,慕馮櫻覺得自己幾乎要醉了,因為,他說,“櫻櫻,我不會像白謹那樣的。”
慕馮櫻有些搞不清狀況,張了張嘴,突然清醒過來:“你在說什麽啊!很晚了,我、我要睡了。”
唔,早點休息吧,明天你要早起。”許洛楓站姿隨意,背脊輕輕地靠著牆,望著窗外,笑道,“晚安,櫻櫻。”
兩個人都掛了電話,許洛楓走回床邊,看一眼小桃,她翻了個身,睡得很香。他也上了床,低頭吻了下小桃的臉頰,閉上眼,一會兒就睡著了。
此時,與他們同一幢樓、同一樓層、隻隔了三個房間的一個大床房裏,慕馮櫻正在懊惱地揪頭發:“叫你手賤!叫你手賤!大半夜地給他打什麽電話呀!”
發泄完後,她衝進洗手間,捧著冷水洗了把臉,抬起頭來對著鏡子裏的自己,咬牙切齒地說:“慕馮櫻,你醒醒啊!我拜托你醒醒好嗎!不要再做夢了!”
然後,她又頹喪地捂住了臉:“嗷嗷——可是!他剛才幹嗎那麽溫柔啊——他平時講話不都是陰陽怪氣的嗎!”
鬧鈴在七點準時響起,慕馮櫻賴了一會兒床後強迫自己爬起來。她將窗簾拉得很開,房間裏頓時一片明亮。
她眯了眯眼睛,定睛望向窗外,雪並沒有停,片片雪花飄揚在空中,整個城市變成了白色的世界。慕馮櫻心裏略有些遺憾,做婚慶的人最怕婚禮碰到雨雪天,她曾經希望這一切能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結束,也能讓這整個事件少些陰霾。可如今看來,連老天爺似乎都覺得這件事配不上晴朗光明,幹脆就用連綿數日的大雪來回饋白謹。
不過,一想到所有的事都會在這天有個了結,慕馮櫻還是有些興奮,她歸心似箭,努力地把那些亂糟糟的情緒丟到了腦後。
吃過早餐她便出了門,提著化妝箱趕去了陶櫻所在的醫院。她心裏有些沒底,陶櫻這幾天非常虛弱,天氣又惡劣,醫生根本就不準她出門,慕馮櫻也不知她的身體能不能承受這一場婚禮。
這一年的年初一和情人節撞在一起,花店裏玫瑰價格暴漲,婚禮所用的鮮花還是前一晚慕馮櫻和西安同行小蔡冒著風雪親自去市場裏運來的。在去醫院的路上,小蔡給慕馮櫻打來電話,說已經在布置婚車上的鮮花,教堂裏的裝飾也會在中午時搞定,小蔡問:“新郎大概什麽時候到?”
慕馮櫻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說:“大概要中午吧,我剛才給他打電話他關機,該是在飛機上。”
趕到醫院,陶櫻已經在病房裏等慕馮櫻了。
她的病房布置得很溫馨,櫃子上擺著她與父母的合影,陽台上都是綠色植物,牆上掛著十字繡,病床上還丟著幾個毛絨娃娃。陶櫻對慕馮櫻說過,將來,她會在這個病房裏離開,所以,她希望這裏能有一個家的感覺。
慕馮櫻來到病房時,發現病房裏還多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那是陶櫻的堂弟陶原。陶原回國過年,知道了陶櫻的情況,專程趕來看她。
陶櫻笑著說:“陶原還沒結婚,這樣的話,伴郎不缺了,牽著我進教堂的人也有了。”
慕馮櫻突然就覺得有些心酸,這一天,她是伴娘,還兼跟妝,她把化妝箱放在桌上,說:“陶姐,你要不要洗個澡,洗完了我就幫你化妝。”
好。”陶櫻說著,又問,“白謹什麽時候到?”
快了吧。”慕馮櫻小聲說。
陶櫻在洗澡的時候,慕馮櫻又接到了趙寧的電話,趙寧說等她結束工作去接她。這段時間因為春運和雪天,白天時路上特別堵,出租車很不好打,慕馮櫻想了想就同意了,告訴了趙寧教堂的地址。
講完電話,她開始整理陶櫻一會兒要用到的婚紗、假發、飾品和皮鞋,最後就看到了首飾盒裏的鑽戒。
這枚鑽戒是慕馮櫻去買來的,簡潔的款式,此時靜靜地躺在她的手心。
慕馮櫻觀摩過數不清的婚禮,每一場婚禮都會有交換戒指的環節,慕馮櫻一直覺得,這個瞬間的新娘子是最美的。當新郎將戒指慢慢地圈進新娘的左手無名指時,他們往後的人生便緊緊地聯係在一起了。
慕馮櫻記得自己做過一場婚禮,在交換戒指前,新郎對新娘說:“我愛你,我願為你終身受戒。”
且不說這話有沒有肉麻矯情,至少在那一刻,慕馮櫻看到了新娘眼中閃爍的淚光。她仔細地看著屬於陶櫻的這枚戒指,心想,等一下白謹將它套在陶櫻指上時,卻是一點都不浪漫唯美。慕馮櫻知道,在上帝的注視下,這神聖的儀式隻會徹底淪落成一場鬧劇。
許洛楓帶著小桃去餐廳吃過早餐已是上午九點,掛下趙寧電話後,他心情很是愉悅。
但是小桃的心情卻非常非常不好。她再也不願待在酒店裏了,纏著許洛楓撒嬌,說要找媽媽,許洛楓哄了幾句哄不住,她索性狠狠哭鬧了一場。最後,她獨自一人躲在酒店房間的角落裏生悶氣,用落地窗簾擋著自己。許洛楓過去拉她,她就扭著身子甩開他的手。
許洛楓摟過小桃,讓她坐在自己腿上,問:“小桃想出去嗎?”
嗯。”慕小桃撅著嘴巴,“你說帶我去找媽媽的,我要媽媽!”
許洛楓想了想,說:“這樣吧,爸爸先帶你去一個地方,下午,我們去找媽媽,好嗎?”
慕小桃瞪大眼睛:“你保證!”
許洛楓微笑:“我保證。”
他帶上小桃出了門,在酒店門口的便利店買了一把傘,抱著女兒上了一輛出租車。依著趙寧給他的地址,車子到了大差市,許洛楓抱起小桃往巷子裏走去。
雨雪交加,寒意逼人,他緊緊地摟著小桃,用自己的體溫為她取暖。冷風刮得人臉頰疼,慕小桃也是牢牢地圈著他的脖子,把小臉貼在許洛楓的肩窩裏,乖乖地不發出一點聲音。
許洛楓好不容易找到那幢暗黃色的三層小樓,小樓的屋頂、屋簷和窗台早已被雪覆蓋,在巷子深處越發顯得孤獨幽靜。
許洛楓褲腳和後背已經被雨雪打濕。他躲進屋簷下,將小桃放下地來,遲疑了一會兒後,敲了敲門。
一個中年女人開了門,看著戴著墨鏡、滿臉傷痕的許洛楓很是警惕,又低頭看到他身邊表情懵懂的小桃,神情稍微緩和了一些。
你找誰?”她問。
許洛楓說:“我找一位王老太太。”
那女人愣了一下:“找我媽?她已經去世兩年了。”
許洛楓眉頭一皺,眼神裏透出了失望。
中年女人奇怪地說:“這幾天是怎麽回事,老有人來找我媽,前幾天還有個女孩子來找她呢,是我們這兒以前一個租客。”
許洛楓知道那是慕馮櫻,他沒有找到要找的人,便決定告辭,剛要開口,慕小桃卻拉著他的褲腿說:“爸爸,我想拉恩恩!”
許洛楓頭都大了,看了看四周,問中年女人附近哪裏有公共廁所,那女人看了看小桃憋得通紅的小臉,又看看他們身後漫天的雪花,說:“公廁很遠,進來上吧。”
屋子裏有供暖,異常得暖和。許洛楓摘掉了小桃的毛線帽和圍巾,脫了她的小羽絨服,帶著她去了衛生間。
幫小桃上完廁所後,許洛楓又幫她洗了手。這些天來,他已經很習慣做這些,再也不會像起初幾次那樣手忙腳亂。
許洛楓對中年女人說謝謝,想要帶小桃走,小丫頭卻被屋子裏一條小黃狗吸引住了,跑過去蹲在地上逗小狗玩,小狗衝著她汪汪叫,搖搖尾巴,慕小桃笑了起來,回頭對許洛楓說:“爸爸,有小狗狗耶!”
嗯,你小心一點。”許洛楓說完後打量了一下這間房子,家具很舊,多年前的裝修風格,牆角還有滲水的印記。
中年女人見小桃可愛,又喜歡小狗,也沒催他們離開。她這屋子本就出租了幾間,家裏來的人挺雜,她也不怕,大大方方地問許洛楓:“你想租房子嗎?”
不,不租。”許洛楓搖頭。
你這臉是怎麽回事?”她還挺八卦。
許洛楓說得很溜:“前幾天不小心摔了一跤。”
嗬嗬嗬……摔跤還能摔成這樣,真稀奇。”女人又問,“那你來找我媽,有什麽事?”
許洛楓說:“前幾天來找王老太太的那個女孩子,是……我妻子,我知道當年她在這裏住過幾個月,王老太太很照顧她,所以我和女兒就想來看望王老太太。”
中年女人很仔細地想了想許洛楓的話,轉身去廚房給他們倒來兩杯熱水,突然一拍腦袋:“哦!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個租二樓房子,後來肚子越來越大的姑娘!是不是她?”
許洛楓的胸口有些堵,點頭:“是,就是她。”
果然是她!但是我都記不得她的名字了。”中年女人的視線瞄向邊上和小狗玩得起勁的小桃,驚喜地問,“這就是那姑娘的女兒?”
許洛楓點頭:“是的。”
呦!都這麽大啦!你是她爸爸?是那姑娘的老公?”中年女人笑起來,“的確是過了好些年啦,我媽走了都兩年了。她活著的時候有時還會叨叨,說那個姑娘回家後不知道怎麽樣了。我媽要是知道那姑娘生了個這麽可愛的小丫頭,一定開心壞了,她最喜歡小孩子了。”
二樓那間房的租客在過年前退租了,中年女人帶著許洛楓和小桃上了樓,說要給他看慕馮櫻曾經住過的房間。
打開房門,一股樟腦丸的味道散了出來。慕小桃捂住了鼻子,許洛楓卻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這是一間很小的屋子,十平米大,簡陋,破舊,還不帶衛生間。房裏有非常簡單的舊家具,還有起皺了的牆紙、變了色的地板和搖搖欲墜的燈。唯一的家用電器就是牆上一台破爛的空調。
這個房間和慕馮櫻當年在嘉蘭名居的家完全不能比,連許洛楓在Z大校外租的房子都比不上,甚至於,它還比不過Z大的學生寢室!
許洛楓難以想象,那時候的慕馮櫻,懷了孕,卻獨自一人背井離鄉來到這個城市,住在這樣的一間小房子裏,一住就住了三個多月。
她投奔了趙寧,卻沒有告訴趙寧懷孕的事,她隻是說她請了一個學期的假,想出來散散心,懇求趙寧不要告訴她的父母,要不然,她就會去到一個誰也找不到她的地方。
趙寧是個粗枝大葉的男人,當時他兒子還沒滿一歲,需要照顧,幫慕馮櫻租了房子後,就不大來管她,平時頂多給她打個電話,竟然一直都沒有發現慕馮櫻懷孕的事。
第一個發現的人,是王老太太。
王老太太天天在家門口帶著土狗大旺曬太陽,慕馮櫻待在房裏沒意思,有時就下來透透氣。一個老太太,一個年輕的小姑娘,再加上一條狗,便成了這幢房子跟前固定的一道風景。直到有一天,王老太太問慕馮櫻:“小妹,你是不是有喜啦?”
慕馮櫻大驚失色。她每天都穿著很寬鬆的衣服,以為不會有人發現的。
她吃得很差,營養跟不上,再加上多多少少有點孕吐,因此懷孕四個多月了人還是很瘦很瘦。
王老太太問了慕馮櫻幾句後,年輕的女孩就抱著膝蓋哭了。王老太太當時也不知怎麽想的,不僅沒把這件事告訴自己的兒女,還照顧起慕馮櫻的飲食,每天親自下廚做菜,葷素蛋奶都搭配齊全,然後端自己房裏,騙兒女說是自己吃。
這些樸素卻充滿心意的飯菜,都進了慕馮櫻的肚子。
她一個人待在西安,這個她小時候過過暑假的城市,哪兒也沒去,就是成天待在出租屋裏,用筆記本電腦放碟片看。
她時常發呆,有時會哭,待在王老太太身邊時,就趴在她膝蓋上哭,大旺則乖乖地趴在她腳邊,友善地舔著她的手。
這些事,都是她離開以後,王老太太說給兒女們聽的。
2006年一月,離過年還有半個月時,趙寧終於想起過來看看慕馮櫻了。
慕馮櫻平時深居簡出,小樓房裏除了王老太太,還真沒其他人發現她懷孕,但是趙寧是衝著她來的,這時候慕馮櫻已經懷孕五個多月,人也胖了起來,趙寧見她第一眼,心裏就懷疑上了。
他有過妻子懷孕的經驗,見慕馮櫻神不守舍的樣子,硬生生憋住了沒問,回家後一個電話就打給了慕洋。
許洛楓站在小樓門口,左臂抱著小桃,右手撐著傘。
中年女人站在他身邊,指著幾米開外的一個轉角處,說:“喏,就是那裏,那個姑娘的父母找來的時候,他們就是在那裏見的麵。那天我剛巧在門口和鄰居說話,全部都看見了,才知道那姑娘原來懷了孕呢。”
那時候的慕馮櫻剛去外麵散步回來,黃昏時分,她挺著肚子、托著後腰走到那個轉角處,一下子就停住了腳步。
她的麵前五、六米遠處,站著慕洋和馮雲秀。
慕馮櫻當時就絕望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慕洋大步走到她麵前,麵色鐵青,高高地揚起了手臂。
慕馮櫻渾身僵硬,眼一閉,縮起脖子側轉了身,雙手就護住了自己的肚子。
預想中的耳光遲遲沒有落下,她保持著這個姿勢很久很久,終於大著膽子回頭看自己的爸爸。
慕洋的手還是揚起在空中,但是手指已經捏成了拳,他的眼淚糊了一臉,一個未滿五十的硬朗漢子,就這麽站在巷子中間,像個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來。
慕馮櫻也哭了,抖得像片風中殘葉,馮雲秀慢慢地走了過來,溫柔地把慕馮櫻抱進了懷裏,說:“好啦,不要哭了,我的傻櫻櫻,爸爸媽媽來接你回家了。”
許洛楓臨走前,中年女人有些好奇地問他:“當年,你在哪裏?”
許洛楓抱著小桃愣在當場。
當年,他在洛杉磯,心裏空虛,身體也空虛,正和第一個女朋友在一起。
他和路雲帆一起合租在高檔公寓裏,吃穿用度都能隨心所欲。他繼續著自己的學業,很少會想到過去,也不太展望未來。
隻有在某個夜深人靜的時分,他會從夢中突然驚醒,伸手往邊上一撈,冰冷空蕩,他會起來抽一支煙,放縱自己想念曾經的那個女孩。
來洛杉磯,他沒有帶其他關於她的東西,隻帶了那把牛角梳。
有一天,他去洗手間,卻再也找不到那把梳子。
他問路雲帆,路雲帆說:“哦,那把梳子都裂了,我就給扔了。”
見許洛楓愣在那裏,路雲帆問:“怎麽,這把梳子……很重要嗎?”
不。”許洛楓轉過身,“就是一把普通梳子而已。”
爸爸,好冷!”慕小桃的呼聲喚回了許洛楓的思緒。他站在巷子裏,回頭望去,紛飛的雪花中,那幢暗黃色的小樓靜靜矗立。
他想象著那個女孩,就如他現在這樣走在這條巷子裏,腹部高高隆起,走得很慢很慢,好不容易走到了目的地,卻並沒有任何溫暖的人或事迎接她。
她隻能回到那個簡陋甚至髒汙的房間裏,默默地度過那令人絕望卻又心生希望的一天,一天,又一天。
爸爸!”慕小桃見許洛楓老是發呆,很是不滿,拉著他的衣領著急地說,“你答應帶我去找媽媽的!我要找媽媽!”
許洛楓看向她,點頭道:“好,我們現在就去找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