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注定(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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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繁星猛然吃了一驚,隻覺得對向車道上明晃晃一串車燈,刺得人眼睛都睜不開,瞬間眼前白花花的一片,耳朵裏也嗡嗡作響,像是突然生了耳鳴。

    她定了定神,才聽到自己的聲音,像隔著牆一樣,又輕,又遠,就像不是她自己在說話似的:“什麽時候的事?到底怎麽回事?媽,是怎麽出的事?”

    繁星媽本來說起什麽來都頭頭是道,這時候卻突然顛三倒四,翻來覆去,講了好久才講明白。

    原來龔姨認識個熟人是賣保險的,出盡水磨工夫說服了龔姨,讓她給繁星爸再買一個保險,本來繁星媽還頗有微辭,嘀咕說買什麽保險,醫保社保退休金,樣樣都有,還鬧騰再買什麽商業保險,可不是刮閨女的錢——她一口篤定龔姨是不肯拿這錢出來給繁星爸買保險的,繁星爸又是那種妻管嚴,所有退休金都交給龔姨,一分錢私房都沒有。要買保險,那可不就隻有再問繁星要錢。

    龔姨被繁星媽這一激,可賭上一口氣,立刻說:“老祝這保險我就給他買了!”先交了第一筆險金,然後簽合同之前,保險公司就按慣例,安排繁星爸去做體檢。

    其實繁星爸單位每年都安排體檢,然而那些都是常規項目,走馬觀花,不痛不癢。保險公司這要求不一樣,查得特別仔細,一查可不就查出一個天大的毛病來。繁星爸並不知道具體情況——醫生當著繁星爸的麵說得含糊,隻說從B超看肝區有陰影,還要進一步檢查,建議立刻做增強CT。

    龔姨憋了整整一天,到晚上可忍不住,借口去超市給小孫子買牛奶,走出家門,站在樓底下一邊抹眼淚一邊打電話告訴了繁星媽,她偷偷問過醫生了,這可是癌症!

    繁星媽聽到這消息,跟五雷轟頂一般。雖然吵鬧了半輩子離了婚,夫妻情分也消磨殆盡。但活到這年紀的人,漸漸麵臨生死,最怕聽到同齡人的噩耗,何況這還不是什麽普通親友熟人,而是前夫,跟她有一個女兒的前夫。

    繁星媽一瞬間就繃不住了,哭著給女兒打了電話。

    繁星耳中還在嗡嗡響,這個消息太突然了,好似所有血液都湧進了大腦,汩汩地引起耳鳴。她也不知道說什麽能安慰母親,隻好乏力地,蒼白地,又追問了幾句。

    繁星媽說:“看你爸那樣子,我以為他要禍害一千年的呀,都說好人不長命,他那麽沒良心,都壞得冒水了,怎麽還會這樣……”一邊說,一邊倒又哭起來。

    繁星隻好對自己說,媽媽這是驟然受了刺激,糊塗了口不擇言。她也問不出什麽來,隻好匆匆安慰了自己媽媽幾句,又打電話給龔姨。

    龔姨比繁星媽更崩潰,她雖然跟老祝是半路夫妻,但兩個人這些年來著實恩愛。何況老祝對她是真好,好到廣場舞的那些老姐妹們哪個不羨慕眼熱,說老祝出得廳堂下得廚房,退休金不少,偶爾還能掙點外快,一個大男人,還特別細心地幫她帶孫子。

    那孫子跟他一點血緣都沒有啊,可所有人都說這外公真是好外公,疼寶寶疼得來……比親生的還要親!

    寶寶也喜歡外公的呀,寶寶晚上睡覺一定要外公抱的,現在外公病了,寶寶可怎麽辦啊,寶寶哭都要哭壞的來……

    龔姨一路哭一路說,肝腸寸斷,淚如雨下,泣不成聲。繁星沒有辦法,隻好拚命安慰她,又建議立刻將爸爸送到北京來,她陪著去最好的醫院,看最好的大夫,萬一是誤診呢?退一萬步講,哪怕是最壞的情況,那還有很多辦法可以治呢。現在醫學這麽昌明,好多新藥特藥,說不定再治幾年,又有新藥出來,那又可以再治好幾年……

    龔姨被她說得生出了希望,立刻滿口答應,連小孫子都狠狠心讓兒媳婦先帶著,她要陪老祝到北京看病。最好的專家都沒有看過,說不定真是誤診呢!

    繁星掛了電話,手卻在抖。雖然勸別人好勸,自己卻在心裏琢磨,老家的醫院也是正規的三甲醫院,說是誤診,可能性微乎其微。

    她隻是……無法相信這個噩耗。

    爸爸對她雖然不好,在她小時候,才幾歲,正換牙,有一顆牙齒總也掉不了,媽媽單位忙請不了假,是爸爸請了半天假帶她去醫院,把那顆牙拔掉。雖然不痛,但蘸了麻藥的棉花塞在那個洞裏,總是酸酸的。

    走出醫院等公交車,爸爸想起醫生說,拔完牙可以吃冰棍,冰涼止血,特意牽著她去買了個冰激淩。

    小時候冰激淩還是很奢侈的零食,要好幾塊錢一個,父母工資各管各的,每次為了分攤電費水費的幾角幾塊都要吵架,自然誰都不舍得給她買這種零食,這次爸爸卻挑了個又貴又大的冰激淩,讓她一路慢慢吃著。

    她小心地咬掉冰激淩軟軟的火炬尖,特別好吃,於是她舉著冰激淩問:“爸爸,你吃不吃?”

    不吃,爸爸不吃,你吃吧。”

    那個下午,她坐在夏日陽光下的公交車上,吃著冰激淩。化得很快,她必須得大口吃,才不會弄到衣服上。弄髒了衣服媽媽當然會罵的,然而她覺得很快樂,很奢侈,也很滿足。

    爸爸當然是愛她的,不然怎麽會買這麽貴的冰激淩給她吃。爸爸明明很熱,也很渴,但五毛錢的豆奶也沒舍得買一瓶喝,帶她回家後,才在廚房裏喝了兩大杯涼白開水。

    青春期最別扭的時候,她也惱過恨過自己的父母,不懂他們為什麽要把自己生下來。他們離婚後各自成家,自己成了累贅,小心翼翼地在夾縫中生活。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想,能不能快點長大,長大後掙錢了,她就獨自生活,再也不要看父母的任何臉色。

    可是,隻要想到拔牙的那個下午,她的心就像果凍一樣,重新柔軟,重新顫抖。女孩子的心總是纖細敏感的,正因為父母給得少,所以曾經給過的那一點點愛,都讓她銘記在心,永遠感恩。

    在小小的時候,在她還是一個孩童的時候,她曾經真的像掌上明珠一般被愛過、嗬護過,起碼在那一個下午。

    繁星不知道舒熠什麽時候醒過來的,也許是她正講電話的時候,也許是更早,她接媽媽電話的時候。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掌寬大、溫暖、幹燥,將她纖細的手指都握在了掌心,他問:“怎麽了?”

    繁星隻好草草地告訴他事情的來龍去脈。

    怪不得她的臉色蒼白得像紙一樣,手也冷得指尖發涼,他有點愛憐地想要將她摟進懷裏。但是司機在前排,這是他們經常租車的公司,司機也算是半個熟人。他有所顧慮,而且沒有當著外人麵與她親熱的習慣,所以輕輕地再握一握她的手,希望給她安慰。

    幸好很快機場就到了,在航站樓外卸下行李,打發走了司機,舒熠說:“你別跟我去美國了,趕緊回家,帶爸爸在北京好好做檢查。”

    繁星張了張嘴,沒能說出拒絕的話。

    舒熠說:“什麽都比不上家人重要,而且,我一個人應付得來。”

    她去美國其實也幫不了什麽忙,就是處理一些雜事,讓他可以更加心無旁騖。

    繁星還想說什麽,舒熠已經伸手摟住她,在她額頭上吻一下,說:“別擔心,有什麽事給我打電話。本來應該陪著你,但你也知道現在的狀況,我得先處理美國那邊的事。我有個朋友應該有醫院方麵的資源,我給他打個電話,讓他回頭聯係你,看看他能不能給點建議和辦法。”他其實也想不出更好的話來安慰她。

    因為那種忐忑,恐懼,焦慮,患得患失,各種憂慮,全都是他曾經經曆過的。他知道不論說什麽,做什麽,其實她還是束手無策。

    生死麵前,人所有的力量都變得微茫,所有的一切,都不得不承擔,不得不麵對。她其實是孤零零的。

    他能做的,也何其有限。

    繁星已經很感激,她漸漸從這突然的噩耗中回過神來,她踮起腳,在他臉上輕輕吻了一下,用自己的額頭輕輕抵住他的額角,低聲說:“照顧好自己。”

    舒熠有千言萬語想要說,最後隻說了一句:“你也是。”

    她一直將他送到海關外,不舍地看著他離去,舒熠回頭衝她招一招手。她的眼睛裏已經有了眼淚,然而不敢讓他看見,隻是嘴角彎彎地笑著,衝他揮一揮手。

    愛一個人,希望時時刻刻都在他身邊,希望可以跟他一起麵對所有風雨,希望他不要擔心自己,希望他一瞬間也不要看見自己落淚,因為他會牽掛。

    就像得知平衡車事故的那一刻,她不假思索地立刻替舒熠和自己訂了飛往美國的機票,她知道他會第一時間趕往美國,她當然會和他一起,作為秘書,這是工作,作為愛人,她在他困難的時候,要站在他身邊。

    隻是家裏突發的狀況,讓她暫時做不到了。

    那麽,起碼在上飛機之前,她也不要讓他覺得,拋下她獨自處理家事,是他亦要擔憂的問題。

    她把自己的機票退掉,酒店取消,然後訂了最快的航班回家,隻是當天晚上已經沒有航班飛省城。她本來想第一時間趕回去,舒熠也問她要不要租商務機。但龔姨的話提醒了她,爸爸還不知道病情的真相,她真要半夜趕回去,無論如何爸爸會起疑。

    所以她要在機場附近的酒店住一晚,明天好趕早班機。

    舒熠其實心事重重,他想得更多,過了海關出境邊檢,一直走到休息室,他已經給好幾個熟人打了電話,拜托他們照顧一個病人。他隻說病人是自己的長輩,那幾位都是醫療界數一數二的人物,都答應替他安排肝膽或腫瘤方麵的權威。他把聯絡方式都發給了繁星。

    過了一會兒,繁星回複了一句話。

    其實是一句詩。

    南國紅蕉將比貌,西陵鬆柏結同心。”

    王世貞的《紫藤花》:“蒙茸一架自成林,窈窕繁葩灼暮陰。南國紅蕉將比貌,西陵鬆柏結同心。”第一句就刻在文徵明手植古藤旁的牆磚上。當時他牽著繁星的手,在還沒有開花的古藤前念出這句詩的時候,其實有點小小的希冀,也不知道是希冀她會知道,還是希望她並不知道。

    他自己並不是想要這麽含蓄,但是還是很不好意思啊,雖然中國古代文人也動不動海誓山盟,但情話總不好意思說得太直白,都現代社會了,哪能跟演電視劇似的,動不動將那些膩膩歪歪的話掛在嘴邊上。

    帶她去看紫藤,其實為的就是這句詩。

    她其實是懂得,所以才沒有在那時候說出來。

    像鬆柏一樣,高高的,直立的,並肩直入青雲。這是繁星想象過的,最好的愛人與愛己的方式。大雪壓青鬆,青鬆挺且直。懵懂稚子時背誦過的詩句。即使在城市裏,鬆柏也是常見的樹木,一年四季,永遠翠綠,春時夏時皆不醒目。可是冰雪後才見不尋常,所有樹木都已經落盡葉子,唯有鬆柏仍舊枝葉相交,青翠依舊。

    舒熠不知不覺,看著手機屏幕笑起來。

    這是他愛的人,聰穎,明澈,堅強,就像鬆柏一樣,雖然枝葉柔軟,卻能經得起風霜。

    繁星接到舒熠登機前的電話,他問:“怎麽樣,好一點沒有?”

    繁星已經在酒店房間安頓下來,離機場近,時不時能看見跑道上騰空而起的飛機。她說:“其實沒事,就是一陣難過,挺過去就好了。”

    舒熠說:“在加利福尼亞州,有一棵全世界最大的樹,叫General Sherman Tree。它生長了幾千年,有八十多米高,等有機會,我帶你去看它。”

    繁星說:“怎麽突然想到要帶我去看它?”

    舒熠說:“我母親去世之後,其實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很傷心。你沒有見過我母親,可能不知道她是什麽樣一個人。她很善良,也很簡單、熱心,願意幫助別人。她的學生們都喜歡她,我覺得她是這世上最好的人。我不明白她為什麽會生病,為什麽會離開我,我覺得特別不公平。一度我很憤怒,因為她真的是個好人,怎麽命運就選擇對她麵目猙獰。為什麽偏偏是她,生命這麽短暫,這麽脆弱。有一天,我開著車在美國胡亂逛著,開到那個國家公園附近,就臨時起意去看那棵樹。據說它是目前地球上活得最久的生物,它在地球上活了幾千年,很多生物都已經死去,它周圍的樹,也遠遠比它的樹齡要小。所謂滄海桑田,幾千年來,就它一直立在那裏,看著這個世界。人類在它麵前,特別渺小。我看到它的時候,想真是可怕啊,它見證了幾千年來,無數生物的誕生,無數生物的死去,它是目前這世界上最大的生物,連深海裏的鯨魚都比它小。雖然隻是一棵樹,但它生命的長度,足夠傲視所有人類。跟它一比,人類的生命,簡直像露水一般,轉瞬即逝。”

    繁星靜靜地聽他講著。

    舒熠說:“我在那裏一直坐到天黑,因為公園裏可能會有猛獸出沒,所以管理員催促我下山,他說嘿,老家夥不會消失的,你明天還可以來看它。我問他在那裏工作多久了,他說大約有二十多年了。他從小就生活在附近的小鎮,他稱那棵樹叫老家夥。我問他不覺得可怕嗎?這棵樹一直長在這裏,長了幾千年,還會繼續活下去,但我們不會,我們幾乎每個人都活不到一百年。他聳聳肩說,老家夥是活得夠久,可是活得越久,就越孤獨。你看它待在這裏,哪兒也不能去。而且它身邊的樹也都死掉了,重新長出新的樹來,它沒有朋友,沒有愛人,它是孤獨的。這樣多可怕。我們隻能活幾十年,但我們有家人,有朋友,有經曆,有歡樂。那是不一樣的。”

    舒熠說:“我告訴他我失去了我最重要的家人。他說,是的,你會很痛苦。這痛苦是我們每個人都必須要承受的,但你會走出來,因為你會遇見相愛的人,結婚,生子。等你老了,你對離開這個世界並不恐懼,因為你愛的人,你愛的一切都在你身邊。你知道孩子們會繼續生活,他們會遇見相愛的人,一代一代,好好地生活下去。”

    舒熠說:“所以,我想帶你去看一看它,看看那棵樹。”

    繁星輕輕地答應了一聲。

    舒熠說:“我得向它炫耀啊,上次我還是一個人去的,下次我要帶上你。你看,它孤零零地長在那裏活了幾千年有什麽好的,我有愛人,它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