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微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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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徐掏出錢包,拿出全家福照片給他看:“這是我大女兒,這是二女兒,這是小的,才一歲多點。”

    照片裏是很幸福的一家子,典型的美國中產家庭,衣食無憂,孩子們的臉上都洋溢著笑容,太太也滿麵幸福地抱著最小的孩子。

    舒熠說:“好家夥,你已經生了三個了!”

    你要加油趕上啊。”江徐不無得意,“有孩子是另一種生活,就像突然人生有了重心,他們是地心引力,讓人覺得踏實,腳踏實地的踏實。”

    舒熠說:“等我這邊官司了結能走開的時候,一定去西海岸拜訪你和你太太,看看孩子們。”

    江徐特別開心:“那敢情好!我準備兩瓶好酒!”

    江徐愛喝烈酒,所以舒熠才陪他飯後喝點威士忌,兩個人像回到從前的狀態,一起斜躺在沙發裏,什麽都說,漫無邊際地瞎扯,講從前共同認識的朋友,講述分別後各自的種種經曆,講述技術上哪個新聞,講述業內各種奇葩八卦。時不時一起哈哈大笑,像從前無憂無慮的兩個男生。

    繁星買了泡菜壇子和子薑回來,開門發現兩個男人都喝掛了,屋子裏酒氣熏天,江徐躺在沙發裏呼呼大睡,舒熠倒在另一邊沙發裏也睡著了。一瓶威士忌竟然見底,兩個人還自己動手拌了盆蔬菜沙拉下酒,吃得幹幹淨淨,隻剩空沙拉碗。

    繁星覺得很好笑,想盡辦法才把舒熠叫醒了幾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拖上床去。江徐她不便動手,所以拿了條毯子出來給他蓋上,就算完事。

    她收拾完殘局,還認真做了一壇泡菜,這才回到主臥,看舒熠仍舊醉得人事不省,就拿熱毛巾給他擦了擦臉和手。幸好舒熠酒品好,喝醉了也不鬧,就像個乖寶寶似的睡著,繁星怕太折騰他會吐,所以也不講究了,隻倒了大杯礦泉水放在床頭櫃上,怕他醒來要喝。

    結果舒熠一直沒醒,呼呼大睡,直到她洗澡上床的時候他都還睡得一動不動,繁星隻覺得滿屋子都是他呼吸的酒氣,幸好公寓的新風係統工作良好,才不至於把她也給熏醉了。

    半夜舒熠醒了一次,果然咕嘟咕嘟把那杯礦泉水全喝了,一喝完就倒下,仍舊醉態可掬,伸手將她抱進懷裏,嘟噥說:“繁星,我好喜歡你。”

    繁星覺得挺好笑的,知道他是真喝多了,於是開玩笑問:“那你告訴我,你銀行卡密碼是多少?”

    舒熠迷迷糊糊:“每張卡尾號數字的開方再乘以圓周率,取前麵六位,取錢時心算一下就行了。”

    繁星頓時黑線,技術宅果然都是神經病!

    繁星有心再套他話:“喂,那你之前有沒有喜歡過別人啊?”

    技術宅沒有吭聲,繁星一偏頭,才發現技術宅已經又徹底睡過去了。

    可睡得真是時候啊,繁星不由得想。

    第二天上午兩個男人才醒過來,都睡得鼻青臉腫,畢竟不像二十出頭的小夥子一般,還能喝那麽多烈酒都安然無事。宿醉本來挺難受的,但繁星熬了一鍋細粥,昨晚臨時又做了洗澡泡菜,所謂洗澡泡菜是四川人的做法,指泡菜的泡製時間特別短,一夜就得,但非常入味。櫻桃蘿卜鮮酸開胃,蓮花白爽口清脆,最好吃的是子薑,嫩辣微酸,兩個男人就著泡菜吃了兩大碗白粥,都覺得腸胃熨帖了許多,連整個人都神情清爽了。

    正吃著,江徐接到大女兒的FaceTime,原來她剛起床準備去上學。兩個大娃在FaceTime嘰嘰喳喳,小的那個也咿咿哦哦湊熱鬧,江徐頓時心都快融化了。聽女兒警惕地問:“爹地你有沒有喝酒?”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江徐指天發誓,“你看我到好朋友家做客,絕對沒喝酒。”壓低了聲音說,“他太太比你媽媽還要厲害,一點酒也不給我們喝。”

    那好吧。”小公主被蒙騙了,隻不過仍舊趾高氣揚,“你回來我要檢查的哦!”

    好的好的,虛心接受檢查!”

    沒想到這麽多年不見,江徐變成了女兒奴,竟然坑蒙拐騙十八般武藝都得使出來,還連累繁星背“好厲害”的黑鍋。舒熠也覺得好笑。兩個人吃完早午餐,仍舊是舒熠開車,送江徐去機場。他一接到女兒電話就歸心似箭,今天就得返回灣區的家裏。

    因為江徐誇繁星做的泡菜好吃,所以繁星用密封盒給他打包了一盒,帶回家做泡菜餅給小公主們嚐嚐。另外還給孩子們買了一盒紐約現在特別紅要排長隊的甜甜圈,給江徐太太準備的禮物,則是大牌絲巾和香水。

    江徐覺得挺不好意思,說:“又吃又帶的。”

    舒熠說:“這麽見外幹嗎,等我這邊事了了,還要跟繁星一塊兒,過去打擾你們全家呢。”

    江徐就沒再說什麽。車到機場還比較早,舒熠將車停進停車場,兩個人就在車裏又聊了一會兒。

    江徐說:“其實這次來,就是來看看你。我真的很高興。”

    舒熠說:“我也是。”

    兩個人都不是膩膩歪歪的人,但這時候都伸出胳膊,擁抱了對方,就像擁抱一段美好但遙遠的歲月。江徐輕輕拍了拍舒熠的背,舒熠用了一點力氣,也拍了拍他的背,這才鬆手,相視一笑。

    江徐說:“其實要多謝你,你讓我看到另一種可能性,讓我想到當初自己如果沒退出,可能會像你現在這樣,在行業內擁有自己的領域。”

    舒熠由衷地說:“你也讓我看到了另一種可能性。”

    如果當年他在美國穩定下來,可能也像江徐一樣,落地生根,娶妻生子,過著平靜而幸福的生活。

    江徐下了決心,說道:“有件事,我必須得告訴你。一位朋友的朋友,輾轉通過介紹人找到我,想要收購我手裏你公司的股權。因為是朋友介紹,價格特別誘人,而我正想搬家,給孩子們換一個更好的學區……”他忽然笑了笑,說,“舒熠,你放心,這次我站在你這邊。”

    舒熠很感動,一時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江徐自嘲地笑笑,說,“當然了,主要還是更看好你,覺得你會將公司做到更大更強,這股權會越來越值錢。”

    舒熠說:“不管怎麽樣,作為朋友,我尊重你的任何選擇。”

    江徐想到自己決意退出的那天晚上,舒熠、宋決銘還有自己,一起吃了頓散夥飯,那時候舒熠就說,作為朋友,尊重他的任何選擇。

    倏忽七八年就這樣過去了。

    兩個人會心一笑,就像回到從前那些推心置腹的日子。

    江徐說:“你要小心,這次對方來勢洶洶,好像不是什麽善茬,就我手裏這點股權,他們就出到市場三倍的價格,這是勢在必得。”

    他告訴舒熠,對方是通過一個基金來接觸自己的,估計也不止接觸自己這一個中小股東。至於居中介紹的朋友,也是行業內的一個熟人,並不是專業掮客。

    江徐很替舒熠擔心,舒熠倒反過來勸了他幾句,等送江徐進了航站樓,舒熠下來就給老宋打電話:“你去看看高鵬。”

    老宋莫名其妙,因為時差,現在北京時間正是夜深人靜,他睡得迷迷糊糊,隨口反問:“高鵬怎麽了?”

    舒熠原原本本將江徐來看自己的事說了一遍,把重點信息告訴老宋。原來介紹基金給江徐的那個行業內熟人,舒熠也認識,跟高鵬關係特別好,當年被高鵬挖到長河去做高級副總裁,主管電子業務,所以舒熠還見過好幾回。

    舒熠覺得高鵬不可能不知道這事,一定是他那邊出狀況了。

    老宋雖然憨直,但也明白這中間的利害關係。第二天一早就跑到長河電子去找高鵬,結果高鵬去了哈薩克斯坦出差。他給高鵬打了個電話,原來高遠山一病,原定隨領導人出席的一個貿易洽談會去不了,高鵬臨時代替他出差了。

    高鵬多機靈的人啊,聽老宋在電話裏一說,二話不說,立刻從哈薩克斯坦買了張機票直接飛回北京,氣勢洶洶殺回集團總部,把正在開董事會的全班人馬堵個正著。

    這下子老頭子的狐狸尾巴藏不住了,哪有什麽胰腺炎,分明正在跟董事會商量收購事宜,高家父子大吵一架,高鵬把手機都摔了,拍桌子跟老頭子對吼:“我以為你病了跑回來替你幹活,你卻在背後捅我刀子!”

    所有董事齊刷刷看著高遠山,高遠山說:“我怎麽捅你刀子了?收購是再正常不過的公司行為!你那生產線,成天被舒熠壓著打,現在都成了集團的短板,能花錢解決的事情,為什麽不把他公司買下來!舒熠是你什麽人?你這麽維護他!”

    舒熠是我最好的朋友!就像兄弟!兄弟你知道嗎?你這麽幹就是陷我於不義!”

    高遠山氣得都笑了:“你都跟他成兄弟了,我怎麽不知道我還生了那樣能幹一個兒子?他要真是我兒子倒好了,有了他,我立刻把你打包送出門,愛上哪兒涼快涼快去!省多少心!”

    所有董事想笑又不敢,畢竟高遠山從來是虎威凜凜。

    高遠山說:“還花我的錢保釋他,你要真能耐,跟他一塊兒在美國蹲大獄啊,你花我的錢做什麽人情?還兄弟呢,不就是金錢利益,占你便宜!”

    高鵬多麽伶牙俐齒,跟親爹吵架從來不落下風,今天完全是氣急敗壞,才被親爹抓住了話柄。

    高鵬氣得語無倫次:“你就知道錢!你就知道買!你能把我媽買回來嗎?你知道我媽為什麽跟你離婚嗎?因為你這種人,眼裏隻有錢,就沒別的任何東西!”

    高遠山被氣得眼前發黑,舉手“啪”就扇了兒子一耳光。這一耳光打出去,高遠山自己倒愣住了,高鵬反倒把脖子一挺:“你打啊,你今天有本事把我打死在這裏!”

    高遠山可氣壞了,咬牙切齒地回頭找稱手的家什:“我打不死你這小畜生!”董事們看父子倆鬧得實在是不可開交,趕緊一擁而上,勸的勸拉的拉,好容易把高鵬撮弄走了,七手八腳將他關進集團一個副總的辦公室裏,讓他冷靜冷靜。

    高鵬被反鎖在辦公室裏,燈也沒開,外頭走廊裏還鬧哄哄,大約是大家在勸阻高遠山不要再來砸門打兒子。高鵬半抵半靠著辦公桌直發愣,覺得臉上癢癢的,伸手一抹才發現自己眼淚都流出來了。

    生平第一次跟老頭子這樣撕破臉大鬧,竟然是為了舒熠。

    高鵬覺得太無厘頭了,明明應該為了個姑娘啊。

    他非要娶老頭子非嫌棄不準進門的真愛,如果老頭子不讓步,他就跟真愛一起遠走高飛,共築愛巢。等生了孫子都不領回家,饞死老頭。

    結果鬧成這樣是為了舒熠。

    高鵬覺得哪哪都不對。

    他花了一秒鍾認真思考自己的性取向問題,確定自己還是喜歡女人。

    隻是舒熠這事,是老頭子瞞他太狠,搞成這樣,叫他怎麽見朋友,太丟人現眼了。

    隻是老頭子都動手揍他了,明顯不會做任何讓步。

    高鵬漸漸冷靜下來,應該先聯絡舒熠,讓他有點防備。他伸手摸了摸,才想起來自己的手機剛才在會議室摔了,幸好身後辦公桌上有座機,他拿起來想撥號,發現自己根本記不得舒熠的手機號,平時都是直接點開手機通訊錄,哪能記得舒熠電話是多少。

    高鵬心裏又平靜了一些,很好,說明自己的真愛真不是舒熠,不然還真的懷疑自己性取向了。

    他撥了個零到總機,讓總機接到自己辦公室,好叫自己的助理去翻通訊錄。

    總機小姑娘挺機靈的,聽出他的聲音,說:“小高總,孫助理在二十三樓開會,要不我接到二十三樓會議室找他?”

    高鵬覺得這總機小妞有前途,跟繁星一樣有眼力見兒。他決定待會兒就去見見這總機小妞,如果人長得不錯,就立刻領到老頭子麵前,宣布要跟總機小妞結婚,氣死老頭子。

    做出這個喪心病狂的決定之後,他心情愉悅多了。

    等他排除千難萬險跟舒熠通上電話之後,劈麵頭一句就是:“我打算跟我們公司總機結婚。”

    舒熠愣了一下,問:“為什麽?”

    氣死老頭唄!”高鵬輕描淡寫地說,“誰讓他非要收購你的公司。”

    舒熠無語,不明白這中間的邏輯。但隱隱約約猜測的那樁事情終於得到了驗證,他說:“那我現在是不是得立刻還你錢?”

    老頭子的錢。”高鵬有點垂頭喪氣,“他會不會收回保釋金,要是那樣,你是不是要回去坐牢?”

    舒熠坦率地講:“我不知道,回頭問問律師。”

    高鵬說:“他今天竟然動手打我了,可見是來真格的,你別掉以輕心,我爹比我還雞賊,從來不打沒把握的仗,手底下還養了一批得力的人,他要收購你公司,就一定能辦成這事。”

    舒熠說:“我知道,你放心吧。”停了停又勸他,“你別跟他鬧太僵,總歸是父子,為我這個外人,不值當。”

    高鵬長長歎了口氣,說:“我也沒想到他真打我啊。”

    小杖則受,大杖則走。”舒熠難得引用封建糟粕來勸他,“放機靈點,別硬頂著跟親爹置氣。”

    高鵬還有另一層委屈,但沒法說,他隻是哼哼了兩聲:“那他把我當親生兒子嗎?騙我說病了,嚇得我連忙飛回來,馬不停蹄替他跑去出差,我這是……”他忽然停了,又歎了口氣。

    千言萬語,更與何人說?

    幸好也沒想要告訴舒熠,再次驗證舒熠不是自己真愛。

    高鵬覺得心口堵的那塊大石好歹又鬆快了一點。

    舒熠掛斷電話,心裏卻沉甸甸的。

    紐約時間正是淩晨三點多,舒熠的手機原本放在客廳充電,他是被手上智能腕表的來電提醒震醒的,輕手輕腳走出來接完電話,走回房間看繁星睡得正沉,絲毫沒有被驚擾到。他慢慢地、輕輕地把被子掀起一角上床,怕吵醒了繁星。

    她最近挺辛苦,陪著他晨昏顛倒地開會,還想方設法地做吃的,給他改善生活,舒熠有點心疼,覺得她臉都瘦小了一圈,下巴都尖了。

    他伸長了手臂將繁星攬進懷裏,她本能地朝他的方向靠了靠,窩得更深,像團成一團的兔子,把頭都埋在了他的臂彎。

    舒熠伸手摸了摸她的長發,繁星頭發很長,從前他都並沒有覺得,後來發現能鋪滿整個枕頭,每次睡覺他都很小心,怕壓到她的頭發。

    他心滿意足地摟著繁星,心想哪怕是為了心愛的人,他也要沉著應對,走好每一步,把目前最艱難的局麵應付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