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Chapter03 舊時風月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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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回答,他也早就習慣了,很多時候她並不理睬他。睫毛上落著雪花,像是朵絨絨的小白花,擋去視線中的大半。遠處可以看見侍從室放出去的崗哨,一個一個的小黑點,從山腰散落下來。她心裏隻在盤算,怎麽樣開口套問他進攻翼州的準確日期。
後來她還是問了:“你幾時走?”
他遲疑了一刹那,然後就笑了:“你要是想我留下來陪你,我就不去了。”
她轉開臉去看雪。
就因為她問了他這一句話,他很是高興了幾天,連著幾天總陪著她,說話的時候也不避開她,她因此聽到了準確的軍事行動日期。
他對著她的時候,脾氣總是特別好,總是顧著她的臉色,她若是不樂意,他也並不會碰她。甚至沒有她的允許,他都不會進入她的房間。隻是有次半夜她突然醒來,睜眼看到他坐在床側,無聲地凝望著自己。看到她醒了,他頓時站了起來,立刻走開到數步之外,才回頭看了她一眼。
他近乎於討好她。
可是越是這樣,她越是厭憎。
她精疲力竭地睜開眼晴,疼痛已經奪去了她的大半意識,他看著她,眼中流露出驚恐的絕望。
他為什麽在發抖?
他抱起她,她全身的骨頭都似已經散架,輕飄飄的,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重蘭……”
她用最後一分力氣睜大眼睛。
重蘭,”他的聲音支離破碎,整個人就像瀕臨絕境的困獸,“你看著我,你看著我!”
她昏昏沉沉地合上雙眼,終於吐出了一個字:“疼……”
疼得她幾乎無法呼吸,那種無窮無盡的折磨,連夢裏都不放過她。
疼!疼!疼!
她不知何時睡去,又不知何時醒來,疼得滿頭大汗,咬破嘴唇,血順著嘴角淌下去,隻是疼。手上的傷已經纏好了紗布,卻疼得她恨不得砍掉雙手。她在床上無力地扭曲,看護死死地按住她,給她注射針劑。
疼痛終於漸漸消失,世界虛幻起來,她舒適而安逸地歎了口氣,歪著頭重新沉沉睡去。
等傷漸漸好的時候,她已經離不開那種針劑了。
他舍不得她,他終究是舍不得,將她從鬼門關裏拖了回來,她卻成了有呼吸的活死人。
藥癮發作的時候她什麽都肯,肯對他笑,肯對他好,所以他縱容她用藥,隻為貪圖那一刹那的幻覺。
誌禹……”她的聲音滑得像緞子,整個人沒有半分力氣,軟軟地依偎著他,“嗯?”
他摟著她的時候,她也不安靜,像一隻貓,扯著他的領子,煩躁的,不安的:“針呢?”
他將小小的藥瓶交給她,看她歡天喜地地用顫抖的手去注射。他從身後抱住她,她回過頭,吻他。生澀而冰冷的嘴唇,帶給他莫大的歡樂與痛楚。
他在透支著幸福,如果今生已經注定要下地獄,那麽,他就在地獄中陪著她好了。
藥癮不發作的時候,她常常坐在窗台上,一坐就是幾個鍾頭。他怕她跳樓,下令將所有的窗子全裝上了雕花的鐵欄,她也不過懶懶地一笑。
有天她依舊坐在窗台上,他慢慢地走近她,她指給他看:“小鳥。”
一隻灰色的麻雀,在窗前的樹枝上歪著頭,盯住他們片刻,拍拍翅膀飛掉了。
她的聲音很輕,他差點沒聽懂她說了句什麽:“春天已經來了。”
她臉色白得沒有半分血色,人早就瘦得脫了形,像是張紙的剪影,吹口氣就會飄走。
他問:“花都開了,要不我陪你上玉鳴寺看櫻花去?”
她臉色很疲倦,睫毛的影子黑而重,像兩隻蝶,停棲在眼上,她閉上眼睛:“我累了。”他以為她在養神,她卻軟軟地倒下來,整個人就那樣傾下來,他本能地抱住她,她的身子輕得幾乎沒了重量,他的指尖卻已經沾染到黏膩的液體。
他怔忡地抽回手,看著手上的血。
夫人懷孕隻有一個多月,因為用藥的原因,胚胎發育畸形,所以才會流產。”醫生小心翼翼地說道,“她的身體已經被毒素破壞殆盡,以後隻怕也很難懷孕了。”
他曾經多麽夢想有這樣一個孩子,在最初的那次,得知她懷孕之後,他一直在夢想著那個孩子。如果他們之間有個孩子,或許她總有一天會肯放一點真心對他,哪怕僅僅為著孩子的緣故。可是她殘忍地扼殺了這一線希望,她從樓梯上滾下去,摔掉了那個僅僅三個月大的胎兒,就如同割掉一個令她厭惡的膿瘡。她以這樣殘忍的方式,將他的骨血從自己體內剝離。
如今再也沒有可能了。
他親手毀掉了一切。
這就是報應,他用這樣的方式懲罰她不愛他,上蒼就用這樣的方式來報應他。
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她,或許是不敢看到她的眼睛。
隻知道她的藥癮越來越深,成天被關在屋子裏,人已經精神恍惚。
他終於獨自一個人走上樓去看她。她對著牆在笑,笑一會兒停一會兒,看到他時,眼睛根本沒有焦點,隻是一片茫茫的空白。轉回頭去,依舊對著牆笑。
她已經不認得他了。
她是秋天裏死的,滿園的菊花開得正好,她房間花瓶裏插著幾枝“含玉”,香氣幽遠。她神誌已經不太清楚了,隻是靜靜地躺在那裏。
他抱著她,不敢動彈,她的呼吸已經十分微弱,他隻怕自己稍稍一動,她就會停止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氣息。他眼睜睜地看著她,看著她一點一滴從自己指間流逝。
一直到最後,灌進去些參湯,她的眼睛才漸漸有了些神采,嘴角嚅動,仿佛是想說什麽。
他急切地湊近,她的聲音很輕,像是西風裏菊花的香氣,若有若無。
誌禹……”
他不知她是不是清醒,因為她清醒的時候從未這樣喚過他的名字,她說:“你的頭發白了。”
她的眼神漸漸渙散,他一動也不敢動,坐在那裏,抱著她,隻怕稍一動彈,就再也聽不到她的呼吸。
可是她已經再無聲息了。天漸漸地黑下來,暮色四起,侍從官沒有一個人敢進來,最後是幕僚長趕了來,才打開屋子裏的燈。幕僚長是他的父執,自幼扶攜他長大,倚為肱股,但他毫不遲疑,拔槍就向他射去。
子彈打偏了,幕僚長隻輕輕吸了口氣。
他有些茫然地抬起頭,光線那樣刺眼,床對麵是紅木雕花的梳妝台,安著大玻璃鏡子,照著他們。
她的手垂在底下,瘦弱得像孩子的手,小小的,細細的,青白的顏色,像是冷,沒有回過血色來。
他看到鏡中的自己,兩鬢已經全白了。
他三十五歲,這天正好是他的生日。
十年
因著天氣熱,午後一絲風也沒有,整個禁城燠悶沉寂。赤色宮牆金黃色的琉璃瓦反射了日光,亮得刺目,越發叫人覺著熱。隱隱約約那蟬聲又響起來,那聲音直叫人昏昏欲睡,卻不能睡。桌上一壺釅茶已喝了大半,梁九功拭了拭額上的汗,小太監忙又替他斟上一碗涼茶,他方喝了一口,忽然一個小太監滿頭大汗地跑進來,倉促請了個安:“李諳達。”
梁九功放下茶碗:“慌慌張張的,真沒出息。有什麽事慢慢講。”
小太監吞了口口水,語氣裏還是不禁有一絲惶然:“諳達,八爺來了。”
這句話又犯了規矩,太監宮女偶然稱年幼的阿哥一聲“爺”,皇帝素來見不得皇子驕縱,隻是不喜。但眼前梁九功也顧不上這個,隻詫異地問:“八阿哥來了?誰跟著?”小太監道:“沒人跟著,他獨個來的。”
梁九功不由頓足:“胡鬧!”話一出口便怕人誤會自己是說八阿哥胡鬧,連忙補上一句,“他們竟然沒人跟著,也不怕掉腦袋。”匆匆問,“八阿哥人呢?”
小太監吃力地道:“就在外頭呢。”
梁九功連忙走出去,廊下雖有蔭蔽,但午後的陽光近在咫尺,頓時隻覺得熱氣逼人,灼灼往身上一撲,裹得人三萬六千個毛孔似乎都透不過氣來,別提多難受了。他定一定神,隻見廊下朱紅柱子前立著穿薄紗品月袍的少年,雖身量未足,但眉宇清秀,腰際所束明黃綢帶顯露了他的皇子身份,正是八阿哥胤禩。梁九功請下安去,就勢抱住他的腰,低聲下氣:“我的小爺,你怎麽獨個兒到這裏來了?”壓低了聲線又問,“跟著阿哥的張貴林呢?”
張貴林是胤禩跟前的掌事太監,胤禩道:“張諳達不知道我往這裏來了。”梁九功低低道:“那我趕緊派人送阿哥回去,再遲一步,惠主子宮裏的人還不急死?隻怕說話這工夫已經是翻天覆地了。”胤禩一雙明淨黑烏的眼睛卻瞧著梁九功,從容不迫道:“我是來見皇阿瑪的,今兒要是見不著皇阿瑪,我就不回去。”
梁九功心裏不知為何忽悠悠一輕,九歲的孩子,一雙眼裏卻有著叫人不能置疑的篤定與堅毅,清秀白淨的麵龐上流露出的凜冽神氣,叫人突然不敢對視。梁九功隻道:“皇上這會子歇午覺呢,起來還要見閣部大臣。八阿哥快回去吧,待會兒萬歲爺起來瞧見了,知道阿哥來了,沒得受責罰。”
胤禩隻搖一搖頭:“我非要見皇阿瑪。”梁九功道:“八阿哥為難奴才也沒有用。阿哥年紀雖小,也知道奴才萬萬不敢壞了規矩。八阿哥此時聽話回去,就算是疼奴才了。”正說話間,突然隻聽“吱呀”一聲,尚衾的太監出來,將一扇扇殿門打開,梁九功見了,知道皇帝醒了,忙欲叫人帶了胤禩避開,誰知胤禩已揚聲叫了一聲:“皇阿瑪!”他聲音清越脆朗,梁九功嚇得臉色煞白,皇帝已經聽見了,問:“是誰?”
胤禩掙開了梁九功的手,奔至殿中,梁九功忙跟了進去。皇帝由內寢出來,穿著明黃輕紗長袍,太監跟在後麵猶在替他輕輕拂展袍角。他見了胤禩,隻是一怔。胤禩已經跪下去:“兒子給皇阿瑪請安。”
皇帝問:“你怎麽來了?”
胤禩道:“兒子來求皇阿瑪一件事情。”
皇帝“哦”了一聲,叫他:“先起來說話。”問,“跟著八阿哥的人呢?”梁九功隻覺得汗流浹背,道:“奴才該死,八阿哥是獨個兒來的。”
胤禩跪在那裏紋絲不動,道:“是兒子支開了他們,獨個兒跑出來的,皇阿瑪要是生氣,就請責罰兒子,一人做事一人當,兒子不連累旁人。”
皇帝又好氣又好笑,隻說:“你倒是有誌氣——那幫不中用的奴才,十來個人都叫你支開了?”
胤禩也不害怕,娓娓道:“兒子打發他們去花園裏尋蟋蟀,先派出去兩個,再叫兩個人去,然後再打發兩個人去尋那四個人。剩了周嬤嬤與張諳達在跟前,兒子假意說要吃冰碗,周嬤嬤隻怕兒子貪涼傷胃,取果子隻去井水裏湃著,再叫張諳達去倒茶,兒子便走了出來。”
皇帝臉上略略浮起笑意:“聲東擊西,調虎離山,雖是稚子無知頑鬧,下次萬萬不可了。”轉過臉對梁九功道,“打發人送八阿哥回去,好好申飭張貴林,下回要是再出這樣的紕漏,就將那幫無用的奴才送敬事房處置。”
梁九功“嗻”了一聲,胤禩卻道:“兒子還有事求皇阿瑪。”皇帝道:“先起來再說話。”胤禩臉上神色鎮定,卻隻道:“皇阿瑪不答應兒子,兒子就不起來。”
這明明竟是脅迫之意了,梁九功嚇得連連向胤禩使眼色,他卻隻作不見。皇帝果然隱約生了幾分不豫,但麵上仍隻是淡淡的,問:“你有什麽事?”胤禩卻叩了一個頭,方道:“兒子求皇阿瑪,讓兒子去瞧瞧額娘。”
梁九功千思萬慮,怕的就是這一句,沒想到怕什麽這胤禩偏偏就要說什麽。一時之間隻清晰地覺著一道汗水順著後頸蜿蜒而下,卻連大氣也不敢出,偷瞥皇帝臉色,雖然看不出任何端倪來,但心裏隻是戰戰兢兢。果然,皇帝隻淡然道:“你額娘不是好端端在宮裏,晨昏定省,每日可見,何用來求我。”
胤禩一雙眼睛澄定如水:“兒子想見的是兒子親生的額娘。”
皇帝半晌不說話,隻是瞧著麵前的胤禩。眉宇雖極類自己,但輪廓依稀的影子已足以攪起他最不可抑的驚痛。那沉湎冰封的屙疽,自己原以為是痊愈已久,久到足可以忘卻,誰知青天白日之下翻出來,竟然蝕腐至更深更痛,分明根本不曾愈合,而是表麵結痂,底下卻於日久天長裏深入膏肓,一旦觸及,卻是無可救藥的潰瘍。
梁九功見皇帝麵色如常,細聆呼吸之聲,由輕淺漸漸夾雜了一絲難以覺察的紊亂,若不是自己侍候禦前多年,絕分辨不出這細微的差異。皇帝性子極克製鎮定,處亂不驚,臨變善奪,甚少見雷霆震怒,可是偏偏胤禩犯了大忌諱。
就在梁九功惴惴不安的時候,正巧內奏事處的太監送黃匣子進來。皇帝拆看前線戰報折子,一目十行,略略掃過。梁九功見他神色凝重,猜測必不是好消息。哪裏知道是裕親王福全與皇長子胤禔在軍中意見相左,以至大軍在噶爾丹手下吃了敗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