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Chapter03 舊時風月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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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九功隻大著膽子道:“皇上,奴才派人送八阿哥回去。”見皇帝略一頷首,便去攙胤禩起來。偏偏胤禩年紀雖小,性子卻不易轉圜,將他的手一甩開,不假思索道:“皇阿瑪,兒子的額娘出身卑賤,皇阿瑪嫌棄,兒子卻不能嫌棄……”話猶未落,隻聽“啪”一聲,皇帝將手中的折子摜在地上。上好白宣綿軟如帛,哧地鋪散開,如一條僵死的白蛇。

    梁九功瞧他將手高高舉起,嚇得連忙撲上去抱住了皇帝的腿:“萬歲爺!萬歲爺!八阿哥隻是孩子,說話不知輕重,萬歲爺將他交了書房裏的師傅們好好飭責就是。大熱天的這樣動氣,八阿哥是該罰,您別氣壞了身子。”隻覺得皇帝的身子竟然在輕輕發抖。那胤禩終於似有了幾分懼意,“哇”一聲哭出聲來:“兒子不孝,惹阿瑪生氣……”哽咽著牽住了皇帝的袍角,“兒子是聽人說,額娘病得厲害,所以才想著能請旨去瞧瞧。皇阿瑪不許兒子去,兒子不去就是了。”

    皇帝的手緩緩垂下來了,殿中隻聞胤禩輕輕的啜泣聲。過了良久,皇帝對梁九功道:“派人送八阿哥去瞧瞧他額娘。”

    梁九功答應了,胤禩磕了一個頭:“謝謝皇阿瑪。”方起身隨梁九功慢慢卻行而退。忽聽皇帝道:“等一等。”忙垂手侍立。皇帝隻是凝視他片刻,卻溫言說:“洗把臉再去。”梁九功忙帶了胤禩出來偏殿中盥洗,派了兩名太監好好送去西六所了,這才返身進來,侍候皇帝去上書房召見奏議的大臣。

    待從上書房再回乾清宮,已是黃昏時分,各宮裏正舉燭點燈。小太監們將禦案兩側的赤金九龍繞足燭台上的通臂巨燭一一點燃,殿中便漸次光亮起來。皇帝批閱奏折時,本來有小太監侍候朱砂,這日梁九功卻親自調了一硯朱砂,換下那用殘的來。見皇帝舔飽了紫毫禦筆,卻略一凝神望著自己,便低聲道:“要不奴才去瞧瞧?”

    這樣沒頭沒腦一句話,皇帝隻是緘默不言,沉吟片刻,在折子之後批了幾個字,便將筆一撂,伸手接了宮女遞上的茶碗。梁九功偷瞥見是“知道了”三個字,心下略略一鬆,悄無聲息便退了出去,囑咐另一名總管太監張三德:“我有差事出去一趟,你好好侍候著主子。”

    張三德不知端倪,隻笑道:“老哥放心。”

    燈芯爆起一朵花,驟然璀璨,旋即黯然失色。小太監忙拿了熟銅撥子來剔亮了。皇帝隻覺得雙眼發澀,身後宮女輕輕打著扇子,那風卻是熱的,叫人隱隱生出幾分浮躁,推開折子便叫:“梁九功。”

    卻是張三德答應著進來,皇帝這才想起梁九功適才出去了,原來此時還未回來。這樣一想,卻覺得殿中越發悶得透不過氣來,身上的團福紗袍本來已經輕薄如蟬翼,此時身上汗意生起,黏膩得令人不暢。聽張三德問:“萬歲爺要什麽?”便說:“去沏碗茶來,要釅釅的。”

    張三德答應了一聲退下去。他又看了幾本折子,茶卻仍然沒有送上來,抬頭正待要問,卻見殿門外有人捧了茶盤,卻是個衣衫素淨的宮女,姍姍款步進來。待得走近,正巧一線涼風暫至,吹得她碧色的衣袖輕輕拂動,體態輕盈,宛若步步生蓮。那風一陣陣吹進來,風裏卻有幽幽的暗香盈動,夾著一縷若有若無的茶香。他手裏擎著的一枝玳瑁管的紫毫,不知不覺擱下來。

    她走到禦案之前,盈盈曲膝行禮:“皇上萬福金安。”

    妃嬪見駕向例隻是肅一肅,她久不麵聖,所以按規矩跪下去。他不叫起來,她隻得跪在當地,心裏反倒安靜下來。

    這一跪仿佛跪了許久,也仿佛隻是一個恍惚,他就回過神來:“起來——不是說你病著?”

    夏日衣裳單薄,衣袍的下擺極小,花盆底的鞋子跪下去,等閑是不好站起來的。她謝了恩,心裏躑躅,況且手裏捧著茶盤。他亦想起來——本來可以叫身後的宮女去扶,但不知不覺就起身伸了手。那手溫軟如同記憶裏的一般,握入手中輕柔綿軟,卻不得不放開了。她輕聲道:“隻是身上有些不耐煩,萬歲爺打發八阿哥來瞧我,我就覺著好多了。”

    她那樣愛孩子,那年他親手從她懷裏抱走,她不能爭,不能辯,不能悲,不能慟,連眼淚都不能流,還要謝恩。那便是最後一麵了,從此再沒有見過她,除了闔宮朝覲的場合。那樣多的妃嬪,依班行禮,花團錦簇裏他從不注目,可是——總是避無可避,猝不及防,夢裏總是驚慟於那一雙眼睛,哀涼如死水。

    殿外隱隱有雷聲滾過,許是要下雨了,一陣疾風吹進殿來,吹得案上的折子嘩嘩翻出輕響。她本能地放下茶盤,伸出手去按著,那衣袖輕輕拂過他襟前,袖間的幽香縈繞四散。熟悉而淡薄的香氣,叫人恍惚就想起許多年前,她盈盈侍立禦案前,亦是忙不迭伸手去按那被風吹起的折子,卻不想衣袖帶翻了茶,潑了他淋漓滿襟,嚇得她一張臉雪白,隻問:“萬歲爺燙著沒有?”倒是她自己燙傷了手,幾日當不了差,身側突然覺得空落落的,從那時方知曉,隻是悵然若失。

    十年……十年……歲月荏苒,光陰輕淺,居然就這樣過去了。藏得再好,隱得再深,忍得再苦,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隻有他知道,原來從不曾忘卻,不能忘卻,不會忘卻。這一路走來,那樣多的旁人都隻是淺淺的影,而她,是烙在心上的印,痛不可抑,所以永不想再觸。他忘了她十年,不如說,他刻骨銘心了十年,無望了十年,她卻依然盈盈佇立眼前。

    她輕輕理好奏章,熟練地將筆擱回筆山上。硯裏的朱砂明豔如血,她忽然憶起當年教她寫字,“琳琅”……斜玉,雙木,斜玉,良……朱砂寫在柔軟的上用露皇宣紙上,一筆一劃,她的麵頰紅如朱砂,連耳根都紅透了,神色認真如蒙童。“玄燁”……一點一橫,一折再折……他的手握著她的手,她握著筆遲疑頓下,她聲音柔柔低低:“奴才欺君罔上……”果真是欺君罔上,原來她竟寫得一手簪花小楷。

    她藏了多少,藏了多少……不依不饒,罰了寫字。“晝漏稀聞紫陌長,霏霏細雨過南莊。雲飛禦苑秋花濕,風到紅門野草香。玉輦遙臨平甸闊,羽旗近傍遠林揚。初晴少頃布圍獵,好趁清涼躍驌驦。”竟是寫了禦製新詩來應命,她就是這樣機智可人,字跡那樣清秀嫵逸,功底必是臨過衛夫人的《古名姬貼》,臨過趙夫人的《梅花賦》……

    他提了筆在後頭寫:“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隻這一句,她便微微變了臉色。“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聰明如她,知道他真正要寫的話。“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燭火盈盈裏她垂下頭去,他隻以為是歡喜,卻原來錯了,從頭到尾都錯了……

    嗟餘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窗外雪簌簌地下著,暖閣內地炕火盆烘得一室皆春,他微笑著道:“朕比義山有福氣,起碼更鼓初起不必應官入值。”卻原來錯了,從頭到尾都錯了……

    他在迷蒙醉意裏執著旁人的手說過:“我一路尋來,隻是以為她是你。”隻這一句話,令得宜妃那樣剛強的人淚如雨下,感泣永生。他翻過身模糊睡去,惟有自己知道,其實這一路尋來,都是將旁人當成是她。

    隻是她,十年來隻是她,這一世,隻怕也隻是她。

    九五至尊,天子萬年,四海之內,千秋萬歲。卻獨獨有一個她是恨不得,得不到,忘不了。

    這十年……這十年……他也隻能問出一句:“你怎麽來了?”

    她道:“梁諳達去瞧奴才。”突兀的還是舊日裏的稱呼,做禦前宮女時的恭敬順婉。答非所問的一句話,他卻突然不願再去想,就算是梁九功叫她來的,她到底是來了。他伸手攬她入懷,她順從地依在他胸口,那裏有最無法壓抑的渴求。梁九功遠遠在門外一閃,向殿內的人使著眼色。宮女太監們都無聲無息退下去。殿外電閃雷鳴,轟轟烈烈的焦雷滾過,風吹得窗子“啪啪”直響,梁九功將窗上的風鉤掛好,退出殿外,隨手關好殿門。

    下雨了,大雨嘩嘩如柱,直直地從天際衝下來,如千萬條繩索抽笞著大地。四麵隻是一片水聲,無數水流順著瓦當湍急地飛濺下來,清涼芬芳的水汽彌漫開來,將暑熱消彌於無形。

    小鳳

    烏池的雨季陰冷潮濕,大雨嘩嘩地下了幾天總不見放晴,屋子裏的桌椅地麵都生出一層涼涼的水意,背陰處更幾乎長出蘑菇來。院子裏的青磚地生了滑膩的青苔,小鳳一手提著茶壺,一手打著傘,不留意就滑倒摔了一跤,衣服濕髒了不算,茶壺也摔碎了。

    那隻青花大茶壺還是爺爺留下來的舊物,小鳳心下懊惱,把抽屜裏的錢拿出來,零零碎碎的幾毛幾分都湊起來,盤算著買隻新茶壺總得要七八塊錢,不由得歎了口氣。

    雨越下越大,遠處的永江在騰起的水霧裏成了一條朦朧的長長的白帶子。江上的輪渡早就停了,無數大小的船泊在江邊,星星點點,遠遠望去,倒像是白帶子上的繡花,隻不成個樣子。

    有個人站在門外簷下避雨,因為雨勢太大,一件灰色的夾長衫已經濕了大半。這幾年倒是很少有人穿長衫了,除了守舊派的老先生,或是學堂裏教書的先生。年輕人都趕時髦穿西服,哪怕買不起西服的人家,也教裁縫做一件中間開襟的新式衣服穿。

    她見那人長衫下擺都在滴水,心有不忍,於是招呼:“先生,請進來坐吧。”那人恍若未聞,屋外的雨下得正大,嘩嘩如傾,想是沒聽見。於是她從櫃台後走到門口,又招呼了一聲:“先生。”

    那人這才慢慢轉過臉來,年紀瞧著倒並不甚大,隻是兩鬢微霜,眉峰略略皺起,望了她一眼,倒似並無悲喜之色。

    小鳳道:“這樣大的雨,先生屋裏坐吧,等雨下小一些再走。”

    他見屋子裏擺著幾張桌椅,收拾得很幹淨,原來是間小茶鋪,於是點了點頭,轉身走進來,揀了臨窗的一張桌子坐下。小鳳見他神色恍惚,怕他是受了涼寒,於是將灶下的炭挾了幾塊放在火盆裏,端來放在他足邊,說道:“烤一烤衣服吧。”又去沏了一壺滾茶來,替他斟上一杯,“喝杯熱茶,驅驅寒氣也好。”

    他沒有動,隻說:“我沒帶錢。”

    小鳳笑道:“不要緊,行路在外,誰都有個不方便的時候。這茶我請你喝,不要錢。”

    他漫應了一聲,說:“那你這樣做生意,豈不虧大了。”

    小鳳說道:“這點小生意,平常多虧左鄰右舍照應,再說幾分錢的事情,就請你喝一壺茶,我也不虧什麽的。”

    他端起茶來沒有喝,倒將茶杯在手中細細地看著。茶壺茶杯倒都是舊物,雖然不過是青花寫意菊花,疏疏地描上幾筆,但碗中潔淨雪白,洗刷得並無半點茶垢,看著很是幹淨清爽。忽然問:“這是清平瓷?”

    小鳳笑著說:“是啊,這幾套茶壺杯子還是我爺爺從清平老家帶過來的,用了好多年了。”

    那人望著窗外的大雨,似是自言自語:“清平出好瓷……”

    小鳳說:“我生在烏池,爺爺在的時候,總是念叨葉落歸根,要帶我回去看看老家,結果到最後也沒能帶我回去一趟……”說到這裏,忽然覺得好生難過,便拿了抹布來,隨手將櫃台又擦拭了一遍。

    那人默然不語,望著窗外迷蒙的大雨出了一會兒神,忽問:“你父母呢?”

    小鳳說:“我很小的時候他們就都不在了。”

    那人甚是歉然:“對不住。”

    小鳳說:“沒啥,我那時還不大記事呢。”

    火盆裏的火漸漸旺起來,烤得他衣擺上騰起細白的水汽。她又替他斟上一杯茶,說:“下這樣大的雨,先生是要往哪裏去?”

    他歎了口氣,說:“哪兒也去不了,就出來走走。”

    小鳳聽他這一歎之中,似有無窮無盡的悵然,不由問:“先生莫不是跟家裏人鬧了別扭?”

    他搖了搖頭。小鳳見他神色鬱鬱,似有滿腹的心事,不由道:“世上事不如意十之八九,什麽都得想開一些才好。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萬事都強求不來的。”

    他倒笑了笑:“你小小年紀,倒開導起我來。”

    小鳳笑著說:“先生莫笑我,我沒讀過書,都是爺爺在的時候教我幾句古話。他老人家辛苦了一輩子,可是成天樂嗬嗬的,從來不愁眉苦臉。我長大一點,他也總教我要放寬心,把吃苦當享福,怎麽過不是一輩子呢?”

    他“嗯”了一聲,慢慢地說:“怎麽過,不是一輩子呢……”

    這兩人說著話,雨倒是越下越大,一時也走不得。小鳳見他神色稍頤,舉止甚是溫和有禮,雖然隻是閑談,但言語間頗顯見識淵博,於是問:“先生是在大學裏教書嗎?”

    他問:“你怎麽這樣猜?”

    小鳳道:“我看先生是個斯文人,真像是在大學堂裏教書的先生。”

    他笑了笑,說道:“我年輕的時候行伍出身,一點也不斯文呢。現在老了,才假裝斯文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