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橄欖核(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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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普通的女人都有其動人之處,隻是董知微太像一枚橄欖核,那點甘甜藏在堅硬的硬殼下麵,不咬碎了它,誰都感覺不到。——袁景瑞。

    車子開動的時候,車內的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董知微克製自己不去看後視鏡裏立在街邊的何偉文,但是車子轉出街道的最後一瞬仍是沒有忍住,鏡子中隻看到燈光將拉得斜長的影子,傳統悲劇人物的效果,讓她實在有些於心不忍——但也不能不避開了,不能給出回應的熱情讓她覺得苦惱。

    怎麽了?”

    沒,沒什麽。”雖然她心底裏對袁景瑞這突如其來的好心是極其感謝的,但是被自己的老板看到那樣的一幕,董知微感到前所未有的尷尬,第一次坐在老板駕駛的車上也讓她感覺不適應,一時間竟也有些語句斷續起來。

    袁景瑞並沒有再追問,他今天開的是一輛高大的吉普,加速時發動機的聲音像是隱約的咆哮,切換車道非常霸道,一點都不像他表麵上的溫文爾雅。

    我多事了?”車子終於離開複雜曲折的小街,轉上車水馬龍的大道,他忽然開口,兩眼看著前方,讓董知微楞過一下之後才發現他是在與她說話。

    不,他隻是順路把我送去地鐵站,您誤會了。”

    他就是一笑,“那就好,我還以為董秘書是在約會。”

    她搖頭,“我不會破壞公司規定。”

    袁景瑞拖長了聲音“恩”了一聲,又說,“公司有那麽不近人情?”

    董知微忍了忍,沒說話。

    成方與大多數企業一樣,不提倡員工之間的戀愛關係,但也沒有寫進公司章程裏去,算是一個不成文的規定。雖然也有人私下裏抱怨,說大老板自己也不是最後搞定了前任老板才有了今天,但事實是,在袁景瑞治下的公司內,任何成文與不成文的規定都被執行得很好。

    謝謝袁先生,不過我真的不用。”董知微的聲音已經恢複到平素的鎮定,但隻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臉已經微微漲紅了,讓她不得不一直將自己藏在陰影裏。

    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剛才那樣尷尬的場麵她都沒有太過失態,但袁景瑞普普通通的兩句話話就讓她紅了臉。

    或許是因為她對袁景瑞一直是有些隱約的懼意的,他的那些隱諱與複雜的過去,他矛盾的外表與內在,他是那種會笑著生氣或者皺著眉愉快的男人,從來都讓人覺得看不透,這樣的人總會讓人覺得可怕,這公司裏沒人比她更清晰地感受到這一點。

    董知微說完這句話之後,便開始打點自己的所有精神,維持著一個嚴肅與堅定的表情——她在袁景瑞麵前的慣常表情,袁景瑞也沒有再開口,兩人一時沉默,幸好有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打破了突然變得沉默而凝固的氣氛。

    袁景瑞的電話當然不止一個,公務的私務的加在一起至少三四個,偶爾飛出國去,還要將其中兩個不太重要的全權交由董知微接聽,她在剛開始工作的時候就遇到過這樣的情況,當時隻覺緊張,為了保險二十四小時開機以待命,不出兩天便熬出兩隻熊貓眼。

    袁景瑞飛回來的時候就笑她,“董秘書每天晚上很忙嗎?”

    董知微回答的時候暗暗咬著牙,“袁先生,昨天我接的最晚的一個找您的電話是夜裏十一點五十五分,而今日最早的那個,是在淩晨兩點打來的。”

    他就“哦”了一聲,“誰那麽不識相,這種時候打電話。”

    她從文件夾裏抽出打印好的A4紙來,上麵還有撥電話的人的留言,除了一些公事之外,不乏嬌嗲香豔的句子,抱怨他居然讓秘書聽她們的電話。

    袁景瑞隻拿過去看了一眼便放下了,說一句,“下次非上班時間就把這兩個電話關掉吧。”就完了。

    聽得董知微心裏猛翻了兩下眼。

    真不知道為什麽有那麽多女人前赴後繼地看上像袁景瑞這樣萬花叢中過的男人。

    鈴聲仍在繼續,袁景瑞回頭看了一眼後座上的大衣,董知微接話,“我替您把電話拿過來?”

    他點點頭,董知微就解開安全帶往後座探身,車裏暖氣很足,上車的時候她已經將厚重的圍巾解了下來,中規中矩的小西服裏是白色的襯衫,微微敞著領口,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白色的脖子。

    他突然覺得熱,鬆了鬆領口,又將車裏的溫度調低了兩度。

    董知微從大衣內袋裏找到震動作響的手機,遞到老板手裏的時候稍微有些好奇。

    這是袁景瑞的最私密的一個電話,袁景瑞有三個手機,其中一個專用做公務使用,另一個就私人一些,至於這一個,就連她都不知道號碼,也不知道他用它來聯係誰。

    袁景瑞伸手將電話接了過去,才聽了兩句臉色便沉了下來,隻問,“現在在哪裏?”

    車還在高架上行駛,他卻在那頭回答之後突然地打方向並線穿入將要錯過的下匝道,車頭方向變得太猛,讓董知微本能地倒吸了一口氣,一手抓緊了門側的把手,身後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喇叭聲,無數大燈頻閃,顯然被嚇到的人不止她一個。

    車子在下高架的第一個路口靠邊停下,袁景瑞轉過臉來,“我有急事要去醫院,你先回去吧。”

    董知微呼吸還沒有完全平複,聽到這句話脫口而出,“醫院?誰出事了?”

    袁景瑞再看她一眼,“是我母親。”

    董知微又是一震。

    她從未聽她老板提起過自己的家庭成員,他的父母,去世的前妻都像是公司裏的禁忌話題,也沒有其他人有膽子公開地談論過。

    哦,那我……”她的手還放在門把手上,門鎖已經彈開了,但她拉了一下竟沒有拉開,他探身過來,伸手替她拉了一把,動作太快,她都來不及收回手,這一下就是按在她的手背上的。

    手背上一陣冰涼,她要隔了一秒才明白過來,那溫度是從他按在她手背上的手指上傳來的。

    董知微不敢相信地回頭看他,袁景瑞陷在陰影裏,她看不清表情他臉上的表情。

    她在千分之一秒的時間裏遲疑了一下,然後開口道,“或者我一起去,萬一您需要人,我在旁邊,也可以幫忙。”

    他沒有回答,隻是示意她將車門合上,車子一動,再次匯入了滾滾車流之中。

    醫院離下匝道口並不算太遠,轉過兩個路口便到了目的地,這裏是上海最好的醫院之一,高樓在市中心聳立,什麽時候都是燈火通明的。

    袁景瑞車停得很急,下車之後就疾步往裏走,後頭傳來停車場管理員的叫聲,還是董知微回過身付了十塊錢的停車費。

    那人一邊收錢一邊嘟囔,“來看急診病人的啊,看你老公急煞了。”

    說得董知微臉一紅,立刻解釋,“不不,你搞錯了,他不是我老公。”

    這樣一耽擱,再等她回頭,走在前頭的袁景瑞連人影都沒了。

    袁景瑞還未走近病房便看到了立在走廊裏的警察,兩個,都穿著製服,正手拿著簿子低頭交談,聽到腳步聲一起回過頭來。

    你就是受害人家屬?”

    他點點頭,問他們,“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老阿姨一個人躺在垃圾清運廠邊上,有人劫持她又把她丟在那兒,有路人報警,是我們的人過去把她送到醫院的。”

    袁景瑞並沒有等到他們把話說完便推開了病房門,但也沒有進去,隻是在門口著,他母親還沒有醒,躺在淡綠色的床上,身上蓋著白色的被子,手上吊著點滴,他幾乎是瞬間生出了一種暴虐的瘋狂,而這種瘋狂讓他不得不用暫時的靜止來控製自己不做出一些可怕的反應來。

    他就這樣沉默地在門口立了一會兒,然後收回手,輕輕地把門帶上了,回過頭來的時候,臉上的表情讓那兩個準備過來提問的警察一同僵硬了一下,四隻腳頓時停在了原地。

    還是袁景瑞先開了口,“醫生怎麽說?”

    那兩人已經回過神來,其中一個較為年輕的就板了臉,但還是答了,“醫生已經檢查過了,問題不大。”

    我要和醫生談一下。”

    那人就不耐煩了,“說了沒什麽問題,她先頭還清醒過一會兒,大概情況都是她自己說的,現在是醫生給她開了鎮靜劑才睡著的。”

    我媽說了什麽?”袁景瑞看住他的眼睛,四目相對,那年輕人竟然噎了一下,旁邊那年齡稍長的便瞪了他一眼,轉過頭來便簡單地把事情經過三言兩語地說了一遍。

    這日袁母是照常在清晨起身的,老人都睡得短,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她便躺不住了,下床洗漱,打算出門吃早飯,然後跟幾個老麻將搭子來幾圈。

    這麽多年來,她一直都保持這同樣的生活習慣,並不因為兒子大富大貴便有所改變,窗外是弄堂早晨慣有的聲音,晨起的鄰居間的交談聲,自行車進進出出的鈴聲,甚至還有洗涮的聲音,清晰地透過打開的窗子傳進來。

    按理說,兒子成功,老媽自然是要跟著一起享福的,袁景瑞很早就要求母親搬到大屋裏與他一起住,他在山邊有房子,不但地方寬敞空氣好,也方便照顧,但她搬是搬去了,一個星期就不聲不響地收拾東西跑了回去,等袁景瑞再找回去,她已經將老家收拾完畢,舒舒服服地與老鄰居們在弄堂口的小竹凳子上坐著,吹著小風開始打露天麻將了。

    弄堂裏的老房子是她堅持要求留下的,說是老土老根,跑到哪裏都不能丟,沒想到到後來不但是不能丟,連走都不能走了,非要住在那兒。

    袁景瑞哭笑不得,在家裏勸她。

    媽,這兒小。”

    她拿斜眼瞧他,“小什麽?你就是在這兒生出來的,在這兒住了十多年,那時候可沒聽見你說小。”

    可那是過去。”

    現在有什麽不一樣?家裏還不就是你我兩個人?我不跟你去那個大房子住,整天靜悄悄的,鄰居都沒有,說個話回聲都聽得見,你又成天不在,哪有老家熱鬧。”她連珠炮似的將兒子的話打了回去。

    袁景瑞就有些招架不住了,苦笑著攤手,“家裏還有阿姨。”

    不說阿姨還好,說到阿姨袁母更來氣,“別提那個鍾點工阿姨,做事手腳還沒我利落,看著她在那邊木手木腳就生氣。”說著說著眼睛又是一亮,“你娶媳婦吧,娶了媳婦生個孩子,我就過去給你帶小孩。”

    他停頓了一下才說,“媽,我結過婚了。”

    袁母噎住,她是從來都不喜歡程慧梅那個比兒子大了十歲的女人的,他們決定要結婚的時候她還激烈反對過,可現在人家人都沒了,她就說不出話來了,可心裏還是憋得慌的,聽到就不舒服。

    她一直認為,以她兒子的優秀,就算沒有那個女人,也會過得很好,那種白手起家到哪裏都受人尊敬的好,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哪裏都有風言風語。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要住到那空闊闊的大宅子裏去,就那麽幾天,她已經整日整日地覺得寂寞,到最後幾乎要對弄堂裏的那些聲音生出相思病來了。

    到了麻將桌上,幾個老姐妹照例一邊摸牌一邊聊天,說到她兒子,又講她有福氣,然後還笑她,有大房子不住,死活跑回弄堂裏來。

    她就白她們一眼,說還有什麽地方比自己熟悉的老土地更好的?她閉著眼睛都能把這兒的弄堂走一遍,轉彎全是熟人,不用出門就能找到麻將搭子,住大房子?除非兒子給她生出一堆孫子孫女來。

    說到孫子孫女,她這些老姐妹倒是都有,講到這個話題立刻來了興致,一個個把自己家的幾個孫輩翻來覆去說了半天,聽得袁母心裏妒忌得直泛酸。

    嘴裏還歎氣,說他兒子什麽地方都好,就是對結婚生孩子不上心。

    有人嘴快,說你兒子不也結過婚了?

    她立刻反駁,“那算什麽老婆啊?我一百個看不上。”

    不過說完她就無可避免地想起了程慧梅死的時候的慘狀了,嘴裏忍不住,隻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算了算了,不要講這些,作孽的。”

    她原本是不信佛的,這些年為兒子提心吊膽,慢慢也就信了起來,到現在初一十五都惦記著往廟裏去,隻差著在家早晚三炷香。

    這天四個人是在其中一個的家裏搓的麻將,中午的時候誰都不願離桌,就一起隨便吃了點麵條,就這樣一直說說笑笑直到傍晚,另外三個就坐不住了,都說要去買菜燒飯等兒子媳婦回家吃飯,還有要去接孫子的,一個比一個忙,更顯得袁母沒事可做。

    走出門的時候她又歎了口氣,想想這種日子實在沒什麽勁,想要兒子趕緊生個孫子出來的想法益發地堅定了起來。

    她這麽一邊念叨著一邊往家裏走,老式弄堂密密麻麻的屋脊貼在一起,中間道路狹窄,原本從老姐妹家到她家是連成一片的,後來分給了不同的物業公司管理,當中就做了一道鐵門分開來,到時間就鎖掉,要走回去就得繞一個很大的圈子從大路上走,很不方便。

    不過這她來說問題不大,袁母在這一片住了幾十年,每條岔路對她來說都跟自己的五根手指頭那麽熟悉,她最常走的是弄堂手頭的一條小路,穿過一道防止自行車進出的旋轉小鐵門就能夠到家。

    就是這一點路,她便出事了。

    有人在小路最冷僻的角落裏等著她,並且在她經過的時候將她拖走,她被粗糙的麻布袋子兜頭罩了,然後被塞進一輛玻璃全黑的麵包車裏。

    車子的發動機是一直開著的,車門一合上即刻駛離,她被按在後座上,嘴裏被團著的髒布條塞得滿滿的,隻能發出模糊的掙紮聲,臉貼著那車墊子,上頭全是肮髒粘膩的感覺。

    也不知開了多久,車子突然停下,她被拖下車時有人湊近她說話,嘴裏噴出難聞的氣味。

    老太婆,叫你兒子小心點,別以為弄死一個女人就可以高枕無憂了,拿了人家的遲早得還出來,否則小心有錢沒命花,這回隻是個警告,下回我們可就沒那麽客氣了!”

    說完就將她推倒在地上,耳邊傳來關車門與引擎發動的聲音,那些人竟這麽丟下她走了。

    她躺在地上,隻覺得整個世界都是漆黑的,心髒像是被一隻大手攥住,呼吸都困難,很快便沒了知覺。

    到董知微找到這間病房的時候,走廊裏已經沒有人了。

    付完停車費之後,她在袁景瑞的車邊略微地掙紮了一下。

    畢竟出事的是老板的母親,她隻是意外搭了袁景瑞的車而已,剛才一時頭腦發熱跟了過來,現在想想,說不定袁景瑞會很不樂意被下屬出現在他的家庭私事當中。

    況且以袁景瑞對他母親入院的憂急反應,很可能一到病床前就已經忘記了他還帶著她這個小秘書,再等他想起來也不知是何時何地了。

    她想到這裏,便前所未有地覺得自己蠢,公私不分是大忌,更何況這還是老板的私事,她又不是第一天出來做事,怎麽這麽糊塗。

    但又不能不上去當麵告別一次,她已經想好了見到袁景瑞說聲告辭便轉身離開,但真的一路問到了病房門口,又沒有見到人。

    她甚至還小心翼翼地踮腳往病房裏看了一眼,但病房裏沒有開燈,什麽都看不清。

    董知微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正要離開,突然聞到了隱約的煙味——是袁景瑞。

    袁景瑞抽的煙市麵上並不太多見,味道很好分辨,她又熟悉了,幾乎是瞬間就能夠確定無疑。

    董知微順著煙味來的方向走了兩步,樓梯道裏有一扇虛掩的小門,她推開走出去,外麵是個很小的露台,她看到袁景瑞的背影,他果然在抽煙,一個人。

    董秘書?”他比她先開口,說話的時候並沒有回頭。

    她挑著字眼回答他,“是,袁先生。還有什麽需要我的地方嗎?如果沒有,我想……”

    他打斷她,“你來看看。”

    她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走過去了。

    醫院在城市的中心,靠近她之前離開的那個地方,她下車的時候還想過,怎麽兜兜轉轉,又回了原地,這時極目去看,仍舊夜景燦爛,縱橫交錯的大橋連接著盤旋的高架,一直延伸到無止盡的地方去。

    從這裏可以看到我的家。”他突然說。

    知微往西邊眺了一眼,袁景瑞搖頭,“不是那裏,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