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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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走後,霍時英總覺得心裏像紮了一根刺,讓她坐立難安,熬了一天,轉日安排好營中的事務,中午啟程往京城趕去。

    入夜之後趕回京城一路往城東奔去,巷子口停了一輛印著裕王府私徽的馬車,霍時英心裏一淩,提韁衝進巷子,周展的門口還停著一輛馬車,霍時英遠遠地勒住馬頭,心一直沉到底,她沒想到皇上的動作竟然這麽快。

    霍時英放開韁繩,任由馬踱步走到跟前,她下馬,一步步走上台階,動作很慢,和裏麵出來的一個人迎麵碰上,看見那人的瞬間她邁上最後一節台階的腳如何也抬不起來了,整顆心徹底落到了穀底。

    出來的人是韓棠,他是韓家出事後唯一一個沒有受到牽連的人,他依然在朝,她和霍時英有著不錯的私交,他欠著皇上莫大的人情,他的學識淵博,他的口才也不錯,他是唯一一個最合適的人選,看見他霍時英就知道生命中一些她渴盼的東西將最終離她遠去,而且永遠也沒有機會再去追尋。

    霍時英不知道她此時的眼中泛起了淚光,她在麵對人生最慘烈的境遇時從眼裏流出來的都是血,但這一刻她的眼中泛起了水光。

    她連走進那個院子的力氣都沒有了,沉默地轉身坐到了門口的台階上。

    時英。”韓棠的語氣裏帶著心虛的底氣不足,就在剛才他剛剛才用激辯的口才,說服或者愚弄了一個生活在社會底層的男人,可是轉瞬間他就感覺到了語言的無力。

    霍時英低垂著頭,兩滴水滴落在石階上,暗夜裏沒有人看見,很久後她轉仰起臉,對著韓棠道:“韓棠其實你如今與其深陷在京城這潭泥沼裏左右不是,還不如走遠一些,出去曆練幾年再回來說不定就又是一番局麵了。”

    韓棠萬萬想不到霍時英竟然會在這個時候跟他說這個,他先是震驚後又羞愧,他站在她的身旁明明高出她許多,卻驟然覺得自己矮下去了幾分,他出神了半晌,然後說:“時英我愧對你的真心相交。”說完他整衣舉手過頭向她深深地一彎腰:“多謝!”

    韓棠蹬車而去,霍時英沉默地看著,不言不動,看著他的馬車遠去,仿佛要在那裏坐到天荒地老。

    身後再次響起腳步聲,最後那人停在她的身後,霍時英回頭,周展穿戴的整齊,手裏提著他來時的那個包袱,霍時英輕聲問他:“你也要走了?”

    周展高大的身影縮成一個佝僂的模樣很困難地點點頭。

    霍時英道:“如果我說,請你留下來再等我一些時日,我定能帶著你脫身遠走呢?”

    周展的嘴唇幾次蠕動,霍時英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可他最後還是說:“韓大人說的對,我不能耽誤了你,田間地頭的日子隻會埋沒了你。”

    霍時英的一身血液瞬間涼透,她狠狠地閉上眼睛,口裏溢出一聲長歎:“周展啊……”

    德生叫來一輛馬車,周展最後看了一眼霍時英轉身蹬上車,霍時英最後到底還是站了起來走過去隔著車門問他:“你們這半夜的要去哪裏?”

    周展無顏對她看著腳下道:“我們打算先到北城找家客棧投宿,明日就出城返鄉去。”

    霍時英扶著車門說:“明日先別急著走,我讓人給你們送些銀子去。”

    周展豁然抬頭,他眼睛通紅,大張著嘴呼吸困難,他激動而憤慨地說:“時英你怎麽那麽傻,我做了多年戲子身上怎麽可能無一份貼己,你怎麽能不知道這個行當的汙糟。”他激動地大吼:“我是收了人家的銀錢來騙你的!”

    霍時英眼裏毫無驚容,她看著他平靜地點點頭:“我知道。”

    周展哽咽:“就連,就連你那次在巷子裏遇見我,也是我們安排好的,你看我就是這麽一個汙穢的人,不值得你……”

    霍時英扶著車門打斷他:“我知道,我都知道,指使你的人是蔣玥童。”她看著他眼裏坦蕩的如純淨的湖麵:“別這麽糟踐自己,我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她最後這樣說,周展望著她淚水奪眶而出,他猛然抓住門框似乎想奪門而出,但霍時英沒有給他機會,緩慢而堅決地關上了車門,她已經贈與他最大的坦蕩和寬容,但他卻始終少了一份信任和堅持。

    霍時英埋頭關上車門,靜立當地,目送著他們簡陋的篷車出了巷口遠去,她低頭攤開手掌又握緊,什麽也沒抓住。

    再轉過身來,霍真和王妃立在階上,不知看了她多久,霍真麵目僵硬,目中藏住了多少深沉,王妃卻是目有哀淒,她袍袖微動,似乎想觸碰霍時英傳遞給她一些安慰,但她們卻隔著觸手不及的距離。

    霍時英從他們身前穿過,沒有多望他們一眼。

    院子裏景物依舊卻在一夜間物是人非,那把她經常躺在上麵的搖椅,在微風裏“咯吱,咯吱”地搖晃著,那聲音在如此暗夜裏聽起來格外的淒涼冷清。

    霍時英忽然覺得饑渴難耐,走到水缸前,舀起一瓢涼水猛灌下去,喝得太急,喉間猛然升起一陣癢意,她忍了幾下,沒忍住,胸腔裏湧上一股氣流連著喝下去的水狂噴出來。

    她感到嘴裏噴出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垂眼望見腳下是一灘鮮紅,眼前陣陣發黑,女人尖利的叫聲刺破耳膜:“時英啊!”黑暗鋪天蓋地而來,她搖晃了幾下,一頭栽倒在地上。

    霍時英再醒來人已回到王府,外麵已經日上三竿,她躺在床上,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呆望著帳頂心裏空落落的既不想叫人也不想動。

    她躺了一會隻覺得外麵日頭浮動,人聲嘈雜,聽了一會終於聽出不對來,朝著外麵喊了一聲:“懷秀。”

    有那麽會工夫外間才響起動靜,懷秀平時挺穩當的一個姑娘卻跑著進來了,她一臉喜氣地朝著霍時英行禮:“郡主大喜。”

    喜從何來?”霍時英靠在床頭問她。

    懷秀起身笑盈盈地道:“宮裏來下旨了。”她抿嘴笑道:“郡主要做皇後娘娘了。前院正在設香案準備接旨呢。”

    霍時英一愣,苦笑出聲,掀開被子下床,懷秀一驚趕忙上前:“郡主可是要更衣去接旨?王爺已經跟來傳旨的人說好了,您身體不適,不用親自去的。”

    霍時英沒理她,彎腰穿鞋,懷秀趕忙去拿衣服,等她拿來衣服卻見床頭空空如也,霍時英已經不知去向。

    霍時英穿著一身中衣,腳上踏著一雙布鞋披頭散發地出現在裕王府的前院中庭,庭中跪了一地霍府的主子,老夫人領著霍真王妃跪在當頭,霍時嘉領著龔氏宜哥居後,俱伏地埋頭,沒有一個人看見她。

    福康站在香案前舉著聖旨正念道:“霍家有女,秉性柔佳,賢淑端莊,德行溫良,態美儀柔,其品貌儀德深得聖心,實能母儀天下。”霍時英穿過人群直直地走過去,不等他把“今宣召入宮,以為天下女子之表率”念完一把從他手裏奪過絲卷,盯著他的眼睛咬著牙一字一句狠狠地說:“老子抗旨了。”

    霍時英!”身後一聲大喝,霍時英把聖旨往福康懷裏一摔,猛地轉過身,頂天立地而又無所畏懼地瞪向霍真。

    霍真苦著臉道:“你何苦要弄的這般難堪。”

    那你們又何苦要逼我到這般田地?”霍時英的神情狠戾,她一個個的掃視過跪著的每一個人,霍時嘉率先站了起來,緊接著王妃也站了起來,他們都無言地看著她,老夫人氣的打哽,白眼一翻暈了過去,一堆丫頭婆子圍了上去亂成一團。

    霍真從地上爬起來,走到福康跟前彎腰道:“對不住了,今霍府犯下大罪,在下這就進宮去請罪。”、

    可能自大燕開天辟地就沒聽說過有誰會或者敢抗旨拒嫁給皇帝的,福康傻了半天才回過味來,他沒理霍真反而走到霍時英跟前道:“都虞侯,雜家勸你一句,您好好地接了旨,我就當剛才什麽都發生過。”

    霍時英轉頭看他,說得無奈而又無力:“福大人,我是真的抗旨了。”說完她就踢踏著鞋走了。

    福康垂頭歎氣,朝著帶來的人揮揮手也走了,霍真殷勤地往外送人,他卻始終都沒看他一眼。

    福康一走,霍真轉回身就換裝進宮請罪,而且一去不回,傍晚老太太醒過來,氣得要發瘋,她大張旗鼓地開了祠堂,請來了族裏的老人,把霍時英綁了去,請出家法打了她五十大棍,臨了還把她的名字從族譜上畫了去,趕出了家門。

    霍時英從頭到尾都沒有反抗,王妃被老太太派人看在院子裏出不來,霍時嘉在宗祠裏沒有說話的餘地,氣得差點背過氣去,裕王府一晚上亂成一團糟。

    晚上宗人府來拿人的時候隻見霍時英躺在王府的大門口,人已經被打過了,搞不清怎麽回事還是把人抬了回去。

    霍時英沒想到是宗人府來拿她,後來她才知道她幹的這事,抗旨的話是歸大理寺管,但是拒婚這條是有辱皇族又歸宗人府管,最後這事皇帝還是讓宗人府去拿的人。

    宗人府的牢房不像大理寺那麽糟爛,畢竟這裏會經常關押一些皇親貴族,霍時英被關在一間小閣樓裏,每天有人按時送來三餐,還有女醫官來給她治傷,她在牢房裏趴了三天,屁股上的傷口好了個七七八八,中間沒人來提審過她,,其實她也知道她這事也沒什麽好審的,涉及到皇家的臉麵還是這種男女之事,一般人也不敢觸這個黴頭。

    第三天的晚上霍時英正無聊地趴在床上數窗戶外麵天上的星星,懷安忽然來了,懷安拖著幾大個包袱來,裏麵有她的換洗衣服,一大堆給她解悶的書,甚至還有一副葉子牌,都不知道他是怎麽把這堆東西帶進來的。

    懷安進來一邊悶頭往外掏東西一邊說:“世子讓我跟您說,王爺回來了,外邊沒大事了,讓您安心在裏麵呆幾天。”

    霍時英趴在床上看那小子低眉喪眼的樣子就知道事情沒那麽簡單,她問他:“王爺什麽時候回去的?”

    懷安抬頭看她一眼嘟囔道:“昨天夜裏。”

    霍時英愣在那裏,昨天夜裏回去的,也就是霍真在宮裏待了整整兩天,她問懷安:“王爺可好?”

    懷安虛瞟了她一眼才低聲道:“王爺是被抬回來的。”

    霍時英的心裏被針紮一樣鑽心的痛起來,她沒想到霍真能為她做到如此地步,心裏第一次升起一股心灰意冷來,很久之後她才知道當日霍真在太和宮外整整跪了兩天,兩天之後才被人抬進去與太後一敘,沒人知道當夜他們說了什麽,但之後太後卻隻在皇帝降旨的時候說了一句,把發配涼州改成雍州吧,就再沒在這件事上追究了。

    霍時英在宗人府裏又待了半個月,她在這裏都快住習慣了,也沒有人真正的管她,太陽好的時候她甚至可以到院子裏曬太陽,隻要不走出院子大門,連問都不會有人來問她一聲。

    霍時英都有長期在這裏住下去的心理準備了,但是半個月後皇上來了。

    那一夜下了入冬後的第一場小雪,夜裏寒冷,霍時英裹著被子在一盞油燈下自己和自己玩葉子牌,房門忽然就被推來,門外灌進來的冷風把一點燈火吹得搖搖欲滅,霍時英抬頭看去就和一雙墨黑的眼睛對上。

    皇帝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看著她,霍時英一愣之下失去了最佳上前跪見的時機。

    門外有人輕輕帶上房門,他們互相看著對方誰也沒說話,很久後皇帝開口的第一話卻是說:“霍時英我本不以為你是這樣的人。”

    不是這樣的人,是和他一樣的人嗎?霍時英失去辯解的欲望,埋下頭往被子裏縮了縮。

    後來皇帝又說:“霍時英,我就那麽的不堪嗎?不惜讓你自毀前程,牽連家人也要逃開?”

    這可能是君臣二人自結識以來,霍時英第一次聽見他如此帶著感情說出的話,那語言裏壓抑了多少的憤慨,失了他的身份。

    霍時英終於抬頭,她其實覺得對他異常的愧疚,她這半生如此為她深思熟慮的人不多,他給了她一個帝王最大的尊重和寬容,但到底她還是糟蹋了他的那份厚愛。

    霍時英用一種仰視而且真誠的語氣對他說:“皇上,時英半生征戰,見過了太多的生死,也有數不清的人命斷送在我的手上,時英真的打仗把心都打殘了,我太累了,隻想找個地方安生地歇歇。”

    這是霍時英第一次在人前毫不保留地袒露出她心底的創傷和道不盡的疲憊,皇帝久久地望著她,轉不開目光也挪不動腳步。

    他後來垂下眼瞼,低低地喃語了一句:“向來情深,奈何緣淺,霍時英我可是把一腔情意付之了流水?”

    霍時英垂頭望著腳麵,靜默良久還是坦誠地說:“沒有,是我辜負了皇上。”

    低著頭的霍時英沒有看見他聽了這句話後臉上一瞬間的鬆動,皇帝轉身走到門口,背對著霍時英最後又問了一句:“霍時英,給我一句實話,你喜歡那個人嗎?”

    霍時英頭都沒抬,清淡地回了一句:“我喜歡的不是他。”

    皇帝在原地停了片刻,拉開門走了出去,這可能是霍時英對自己感情最坦誠的一句話,不知道皇帝最後有沒有聽懂,不過這對她來說其實也不那麽重要。

    皇帝走後第二日聖旨就下來了,霍時英被奪爵,革去一切官職,發配雍州,沒有聽宣,永不得回朝。

    上路的那天霍家的人全來了,比較讓霍時英驚奇的是人群裏竟然還有挺著大肚子的月娘,月娘那身子少說已經有七八個月了,霍時英竟然一直都不知道,她一路哭到城外的十裏亭,所有人數她動靜最大。

    十裏亭外停著一輛馬車,車門開著焦閣老那一頭銀灰的頭發在風裏飄蕩,霍時英眼眶濕了,轉頭對著霍真跪下:“女兒不孝,連累了你。”

    霍真腿上跪傷了,杵著一根拐杖硬是走著穿過半個京城,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半晌,然後伸出手杖戳了戳她的肩膀道:“去吧,挺直了腰板去,我是你爹,把命給了你我也願意。”

    霍時英深深伏地,多少年來第一次正正經經地給她老子磕了一個頭,起身掃過眾人,再次彎腰拜倒,轉身大步走向焦閣老的馬車。

    霍時英在車旁跪倒,焦閣老默默地看著她,老人臉上縱橫深刻的紋路暴露在晨光裏,他對霍時英說:“你是我最頑劣的弟子,我等著你回來。”

    霍時英額頭點地,磕了三個響頭,一句話都沒說,起身隨著官差走了,此去就是經年她沒有留戀的回頭看一眼。

    霍真望著她的背影長歎,焦閣老卻雲淡風輕地笑著安慰他:“人年輕的時候總要折騰幾次的,等她折騰累了自然就回來了。”

    霍真不能跟焦閣老一樣想得開,一臉愁雲慘霧地帶著一家人回去了,而霍時英跋涉過半個中原,曆經三個月被押解到了帝國的最西邊,一片漫天黃沙的荒蕪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