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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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營口子鎮位於帝國整個版圖的最西邊,這個鎮一條街就橫貫了東西,人口不過五百,如果站在五十裏外的關仁山頂上往下看,它隻有芝麻綠豆那麽大一點,但神奇的是它就是芝麻綠豆那麽大一點卻也在帝國版圖上占了那麽一丁點的地方,因為在它東邊五十裏的關仁山裏有著一個巨大的金礦。

    霍時英在東營口子鎮上有一棟房子,一個四方小院,三間泥胚房,院子裏有一口井,她這院子最值錢的就是那口井,整個東營口子鎮隻有兩口井,一口在東邊鎮子口,還有一口就是霍時英院子裏這口,三年前霍真派的人比她來得還快,在這給她蓋了房子挖了井,一下子讓她躍居成為東營口子鎮最有錢的富戶。

    鎮子的遠處就是大戈壁,這裏一年四季幾乎見不到綠色,陽春三月的清晨屋簷下依然垂掛著冰淩子,霍時英躺在床上,聽著東屋裏窸窸窣窣的聲音,不一會房門打開,再是一陣腳步聲停到她的窗跟底下,一個少年的聲音響起:“娘,你起來了沒有,我要上學堂了。”

    霍時英掀開被子下炕,穿著衣服回:“起來了,東俊你先別忙,等我一起吃了早飯再去。”

    東俊是霍時英來這第一年領養的一個孩子,那年礦山塌方,霍時英和鎮上的青壯勞力去救人,挖出來五十具屍體,更多的人被埋在山裏找不出來。

    那天霍時英從半夜一直挖到第二天中午,累得嘴唇幹裂,虎口出血,轉頭間就在廣場上成堆嚎哭的人群中看見了一個小孩,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裏,一身破衣爛衫衣不遮體,常年營養不足四肢像麵條卻挺著一個大肚子,倒是一雙眼睛襯在一張小臉上烏黑而碩大,守著兩具屍體不哭不鬧。

    霍時英觀察了他很久,從正午到晚上,那孩子站著一動不動,別人家有親屬的都熬不住日頭把人拉回去葬了,最後隻剩下他孤零零一個人站在那裏似乎要站到天荒地老。

    霍時英覺得她和這孩子應該有點緣分,這裏有無數的孤兒寡母但是不哭的孩子她還沒見過,於是半夜的時候她終於走過去蹲在孩子的麵前問他:“我把你父母安葬了,你願意跟我回家做我的兒子嗎?”

    孩子一雙黝黑的大眼睛看了她半晌問:“我給你做兒子,你給我饃饃吃嗎?”

    霍時英笑了,她點點頭又帶著幾分嚴厲地道:“但是做了我的兒子,就必須是我的兒子,不管你以前姓什麽,叫什麽是誰的兒子爹娘是什麽人都要統統忘掉做得到嗎?”

    小孩低頭看了看地上兩具肮髒的麵目模糊的屍體,抬頭道:“行!”

    於是霍時英就花錢買了一塊地,又雇人體麵地葬了那兩具屍體,把小孩帶回了家。

    她不管那孩子原來叫什麽名字,從那以後就叫他霍東俊,她整整把東俊摟在懷裏睡了一年才終於把小孩捂熱了,後來東俊終於有一天叫了她一聲娘,再後來她守著這個孩子日子就這麽過了下去。

    霍時英穿好衣服出來,東俊正坐在院子裏的小板凳上等她,看她出來廚娘提出熱水往屋簷下的兩個並排放著的盆裏倒上熱水。

    霍時英走過去,東俊也跟了過來,母子倆並肩站在一處,彎腰濕臉,打胰子,再彎腰一陣撲棱,一起起身拽過布巾擦幹淨,最後把布巾一起往盆裏一扔轉身就走,動作那叫一個一模一樣。

    廚娘出來收拾,東俊跟著霍時英回屋,霍時英從妝台上拿了油膏給自己抹上,又轉過來給東俊臉上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油膏是二百裏外蘭城的商號裏買來的,霍時英每天都往東俊的臉上擦,鎮上所有孩子的臉上都是黝漆麻黑常年幹裂而東俊卻永遠是最整潔白淨的一個。

    收拾完母子倆一起去堂屋吃早飯,飯桌上擺著豆漿油餅,看著簡陋但在這東營口鎮卻是最奢侈的了,東營口鎮隻有一家豆腐坊,整個鎮子也隻有霍家能天天早上去打一小桶豆漿。

    這些年霍時英不餘遺力地喂東俊,當年那個麵條一樣的小孩終於慢慢地抽條長開了,現在有她胸口高,初初有了一點少年人的模樣,霍時英把他帶回家的時候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大,現在看了大概是個七八歲的模樣。

    吃了早飯,東俊自己回房拿了書包,霍時英把他送到院門口,天氣還冷,霍時英還給他穿了一身茄色狐皮襖子,又把一頂狐皮帽子扣在他頭上,霍時英給他理了理領口道:“今天跟先生說一下,就上半天學吧,下午你秦伯伯可能就要到了。”

    東俊規規矩矩地站在跟前,任由著霍時英擺弄回道:“我知道,前兩天你就說過了。”

    霍時英怕他嫌自己囉嗦,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去吧。”

    東俊出了門又回頭看了一眼說:“娘,我去了。”

    嗯。”霍時英站在門內抄著手應了一聲。

    東俊轉身走了出去,門口出去要走一段夾道才能拐到大街上,東俊規規矩矩地走在路中間,一步一步走得穩穩當當看見前麵的一個汙水窪,遠遠地就繞了開去,霍時英皺了皺眉頭,東俊是整個鎮子上最幹淨漂亮的小孩,但他每天出門穿的什麽樣子,和一幫半大小子上了一天學回來卻還是那個幹幹淨淨的模樣,他似乎沒有朋友。

    送走了東俊,霍時英回房換了衣服往司衛所而去,她現在是罪犯的身份每五天要去當地的司衛所去報個到。她到了這裏後,除了每年秋天應當地駐軍的邀請去給他們練一下兵外,就隻有這一件必須要做的正經事。

    從司衛所回來已經是晌午,遠遠地就看見家門口停了一架馬車,霍時英笑了笑往家走去。

    院子裏傳出秦川的大笑:“小子,別看老子就剩下一條胳膊,一根手指頭照樣挑翻你。”

    東俊不服氣地吼:“你等著,等我長大了我照樣一根手指頭挑翻你。”

    霍時英的笑容加深,一腳踏進院子:“秦川。”她喊他。

    秦川大笑著轉回頭,秦川比去年又見老了,頭發白了一半,褶子已經明目張膽地深深刻在了他的臉上,前些年霍時英在京城的時候他一次都沒去看過她,這三年她到了東營口鎮他倒是年年都來,他從羅成到這裏一來一去路上就要走三個月,但他還是年年都要走一趟。

    院子裏堆滿了秦川帶來的山貨臘肉之類的東西,廚娘正在一件一件吃力地往廚房裏提,東俊看見她興奮地朝他跑過來:“娘!”霍時英一把摟過他帶著他的肩膀轉身,站好,笑問秦川:“來了?路上可好走?”

    秦川拽過房簷下掛著的一條布巾“劈劈噗噗”的撣身上的灰土,大聲地道:“好走啥啊,快到蘭城的時候差點遇上馬賊,幸虧那地方的邊軍還行,一路護著商隊過來的。”

    霍時英摟著東俊走過去,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忍不住勸他:“你這也是有兒子的人了,這一來一去路上多凶險,你以後還是少走走吧。”

    秦川笑嗬嗬也不接話,扔了布巾走過去,從地上撿起一個包裹給東俊:“小子,給你帶的,京城文芳齋最好的文房四寶。”

    東俊也不客氣,接過來當場就在石桌上打開擺弄起來,霍時英見秦川不接話,她也就沒再提,倒了一碗茶遞給他,秦川接過去“咕咚咕咚”兩大口就喝了。

    兩個大人看著孩子撅著屁股趴在桌子上玩兒,一時都沒有話說,東俊玩了一會,扭頭對霍時英說:“娘,我回屋去了。”

    霍時英點點頭,東俊把桌子上的東西一收都抱進懷裏,回房去了,他似乎就對這些東西感興趣,霍時英一直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大包回了屋,轉回來看見秦川也正看著東俊方向就問道:“怎麽?”

    秦川收回目光,看著她道:“這孩子怕將來也不簡單。”

    霍時英笑,不置可否,道:“當初我遇見他的時候,他一人守著他爹娘的屍首,不哭不鬧的。”秦川笑著搖頭,也沒再說什麽。

    中午廚娘早就預備好了殺雞宰羊的,做了一大桌,秦川胡吃海塞了一頓,就去西屋睡覺去了。

    晚上他起來大家又吃了一頓,東俊回屋做功課,兩個大人在堂屋點著油燈對賬。

    說是對賬,其實也就是秦川單方麵的對,霍時英當年給了他一筆銀子,他回鄉以後置辦了一大片土地,說起來有上百畝,這些年他年年都把收成折成銀子給霍時英帶來,其實霍家每年都給霍時英送錢來,霍時英並不缺錢用,但這可能是秦川單方麵的認為這是他們之間唯一維係感情的方式,也是他年年來看她的借口,所以她也不攔著他。

    秦川不識字,他記得帳隻有他自己能看得懂,霍時英看著他守著油燈舉著個破本子一字一句困難地念著,心裏笑著,臉上卻要裝著認真地聽著,她看他那認真的樣子,感覺有一天就是他死了,隻要她還活著,他也會讓他的兒子接著來送,不忍心打擊他的那份執著。

    好不容易對到半夜,東俊房裏早就都黑了燈,霍時英才得以脫身,兩人都被那本賬本折磨得夠嗆,誰也不願多說,都洗洗就睡了。

    秦川一直在這住了半個月,這半個月他把霍時英院子裏的房頂修正了一遍,有漏的地方給補上,舊了的瓦片換上新的,院牆也被他多砌出去半截,院子裏這修修那補補,凡是家裏男人該幹的活計都被他幹完了,一刻都不閑著,臨了還編了十幾個籮筐,讓廚娘留著慢慢用。

    半個月後春天的沙塵暴過去,院子裏也煥然一新他才趕著馬車上路了,霍時英帶著東俊一直把他送到鎮子口。

    秦川來時一輛板車裝得滿滿當當,回去的時候就剩下一個光板,他說:“時英,我明年還來。”

    霍時英朝他點頭:“行!”

    秦川揚鞭而去,他單人獨臂此去又是一年,霍時英一直看著他遠去,一條黃土漫天的土路上獨有他一輛孤單的馬車漸行漸遠,遠處一片隔壁,滿眼的荒涼。

    六月京城來信,焦閣老過世了,霍時英把自己關在房裏一天,夜裏出來在院子裏設了香案,麵朝南方的京城跪了一夜。

    東俊清晨起來香案上依然燃著線香,他問霍時英:“娘,你拜的是誰?”

    霍時英把他拉到香案跟前告訴他:“是我的老師。”

    東俊疑惑地問她:“他怎麽了?”

    霍時英沉默了一會還是告訴他:“他去世了。”

    霍時英點燃一根線香遞給他:“你也去給他老人家上炷香吧。”

    東俊聽話地往香爐裏插上香,又埋頭拜了三拜,回頭懵懂無知地問霍時英:“娘,以後學堂裏的薛先生死了,我是不是也要設香案拜祭他。”

    霍時英一下被問住了,停了一會才道:“這個,隨你自己的心吧。”

    東俊沒有完全明白霍時英說的話,但他還沒到知道憂愁的年紀,吃了早飯照樣出去上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