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想你的時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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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夏天,總是有突如其來的暴雨。天氣在頃刻間就已經變化,落地窗外隻可以看見鉛灰色的天空,沉甸甸的大塊大塊的雲團鋪陳得極低,低得如同觸手可及。這樣的天空,仿佛是電影裏某個未來城市的鏡頭。巨大的玻璃窗上落滿了水滴,橫一道縱一道,然後又被風吹得斜飛出去。
整個會議室的氣氛亦低沉而壓抑,所有的人心情都不是太好。以房地產為首的盈利項目,連續兩個季度業績下滑已經是不爭的事實,而大老板今天終於從北京返回上海,幾個月來積累下的問題不得不麵對。看著雷宇崢那張沒有絲毫表情的臉孔,所有的主管都小心翼翼,唯恐觸到什麽。
“災區重建我們不做。”雷宇崢用一根手指就闔上厚達半寸的企劃書,“競爭激烈,沒必要去摻和。”
負責企劃的副總臉色很難看,雖然公司注冊地在北京,但一直以來業務的重心都在上海,很多大的投資計劃,都是以上海這邊的名義做的。這次他們花了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才將細致翔實的企劃案策劃出來,可是還沒有報到董事會,隻不過是例會,就已經被這樣輕易否決掉了。
災區重建?
雷宇崢幾乎冷笑:憑什麽?憑什麽去重建那片廢墟?
誰也不知道,那天他是怎麽趕到的震區,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麽到達那片塌方亂石的現場。站在那片塌陷的亂石前,他是真的知道沒有半分希望了。可是他很冷靜,動用了一切可以動用的力量,當地救援的部隊也盡了最大的努力,最後終於把那輛壓癟了的救護車刨了出來,當時醫療隊的領隊,一個大男人,直挺挺站在那裏就哭了。他們是醫生,他們全是見慣生離死別、見慣流血和傷痛的醫生,可是在災難和死亡麵前,一樣的麵如死灰,隻會掩麵哭泣。
是他親手把振嶸抱出來的。振嶸的全身上下,奇跡般的沒受多少傷,臉上甚至很幹淨,連身體都還是軟的,可是因為窒息,早已經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時間太長了,太長了他等不到他的二哥來救他,就已經被深達數米的泥土湮去了最後的呼吸。
他是他最疼愛的弟弟,他父母最疼愛的小兒子,他最親密的手足,那個從小跟著他的小尾巴,那個跟著他軟軟地叫他哥哥的小不點,那個甚至還帶著**的豆芽菜——邵振嶸自幼身體不好,所以家裏給他訂了兩份牛奶,早上一份晚上一份地喝著,於是他身上永遠都帶著一股奶香氣,讓他小時候總是嘲弄這個弟弟“乳臭未幹”。
“乳臭未幹”的振嶸一天天長大了,變得長手長腳,有了自己的主見。振嶸考進了最好的重點高中,振嶸執意要念醫科,振嶸去了國外繼續念書……有次出國考察,他特意繞到學校去看振嶸。那天剛下了一場大雪,兄弟兩人並肩走在學校的馬路上,雪吱吱地在腳下響,四周都是古老的異國建築,振嶸跟他說著學校裏的瑣事,卷著雪花的朔風吹在他臉上,振嶸像小時候那樣眯著眼睛。那時他才突然意識到,振嶸竟然跟自己長得一樣高了。
他一直以為,他們都會活很久,活到頭發全都白了,牙齒全都掉了,還會坐在夕陽下的池塘邊,一邊釣魚,一邊念叨兒孫的不聽話。
那是他最親密的手足,那是他最疼愛的弟弟,他抱著振嶸坐在飛機上,整個機艙空蕩蕩的,誰也不敢來跟他說話。他想他的臉色一定比振嶸的更難看,他不許任何人來碰振嶸,最後下飛機,也是他親自抱著振嶸下去的。
大哥已經趕回了北京,孤伶伶的幾輛汽車停在停機坪上。那樣遠,他走得一步比一步慢。他幾乎要抱不動了,振嶸不再是那個輕飄飄的病秧子了,振嶸是個大男人了。大哥遠遠地走過來,不做聲,伸出胳膊接過了振嶸。千裏迢迢,他把他最小的弟弟帶回來,交到大哥手裏。兩個抬著擔架的小夥子隻敢遠遠地跟隨著他們。大哥走到車邊去,把振嶸放下來,放到車上準備好的棺木裏。他在旁邊幫忙,托著振嶸的頭,低頭的那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兩顆眼淚從大哥眼裏掉下來,落在振嶸的衣服上。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大哥掉眼淚,永遠風度翩翩,甚至比父親還要冷靜還要堅毅的大哥。
他站在車前,看著風把大哥從來一絲不亂的頭發全吹亂了,看著他臉上的兩行淚痕。
他們盡了最大的努力去安慰父母。雖然將振嶸帶回了北京,但他們甚至想要不合情理地阻止年事已高的父親去看振嶸最後一麵,所以又把振嶸送回上海,將追悼會放到上海振嶸的單位去舉行。因為大哥和他都知道,有著嚴重心髒病的父親,實在無法承受那種場麵。
怎麽也不應該是振嶸。
他是全家年紀最小的一個,他是全家最疼愛的一個。
他從小連欺負同學都不曾,他待人從來最好最真誠,他沒有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情。他選醫科,是因為可以治病救人,他去災區,也是為了救人。
怎麽都不應該是振嶸。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雷宇崢都陪在父母身邊,像是回到極小的時候,依依膝下。
大哥因為工作忙,沒有辦法跟他一起常伴父母左右,於是大嫂請了長假帶著孩子回來住,家裏因為有了正在牙牙學語的小侄女,似乎並不再冷清。可是母親還是日益消瘦,在小侄女睡午覺的時候,他常常看到母親拿著他們兄弟小時候的合影,一看就是兩三個鍾頭。
他幾近猙獰地想,憑什麽會是振嶸?憑什麽還要投資在那個全家人的傷心地?憑什麽還要他去重建那片廢墟?
連最不該死的人都已經死了,連蒼天都已經瞎了眼,憑什麽?
他再不會有一分一毫的同情心,他再不會有一分一毫的憐憫,連命運都不憐憫他,都不憐憫振嶸,他憑什麽要去憐憫別人?
他再不會。
永遠再不會。
開完會出來,秘書單婉婷仿佛猶豫了一下,才問:“雷先生,博遠設計的杜小姐一周前就預約,想和您見麵。您看見不見她?”
他聽到“博遠設計”四個字,想起是公司的合作商,於是說:“設計公司的事交給劉副總。”
單婉婷知道他沒想起來,又補充了一句:“是杜曉蘇杜小姐。”
他終於想起這個女人是誰,於是更加麵無表情:“她有什麽事?”
“不知道,她堅持要跟您麵談,一遍遍打電話來,她說是和您弟弟有關的事。”
單婉婷說完很小心地看了一眼老板的臉色,不知道為什麽老板最近心情非常差,不僅一反常態地在北京住了很久,回來後對待公事也沒有往常的耐性。公司有傳聞說老板家裏出事了,可是出了什麽事,誰也不清楚,更不敢打聽。
雷宇崢有幾秒鍾沒有任何反應,單婉婷心想:壞了,難道這個杜小姐是什麽重要人物,自己把事給耽擱了?
結果雷宇崢十分冷淡地丟下一句:“你看下行程表,抽出五分鍾時間給她。”說完轉身就進了公辦室。
單婉婷去查了老板的行程表,調整出時間安排,然後才給杜曉蘇打電話,通知她下午來見雷宇崢。
雷宇崢見到杜曉蘇的時候,幾乎沒有認出她來。兩個月不見,她瘦得厲害,瘦得幾乎隻剩了骨頭,整個臉龐小了一圈,一雙眼睛憔悴而無神。
他想起振嶸領回家的那個女孩子,豐潤而飽滿的蘋果臉,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即使後來他認出她,並且阻止她和振嶸在一起,她上公辦室來和他談話,仍舊似有傲骨錚錚,似乎在她心裏,有著最強大的力量支撐著她。
可是現在她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整個人都黯淡下去,神色疲倦。她抱著一個大的旅行袋,她把那個沉甸甸的袋子放在他的辦公桌上,拉開拉鏈,一下子全倒過來。撲通撲通,成捆成捆的百元大鈔鋪了一桌子,滾落得到處都是。
他皺起眉頭。
她的聲音很小,但很清楚。她說:“雷先生,這裏是七十萬,我知道不夠,可是這是我能籌到的全部資金。我有工作,我可以申請公積金和商業貸款,七十萬應該夠首付了。我是來請求您,把振嶸買下來的那套房子,賣給我。”
她的語氣近乎卑微,可是她的眼睛閃動著難以言喻的狂熱,她緊緊地盯著他的臉,他的眼睛,仿佛注視著這世上唯一的希望。她說:“雷先生,這是我唯一的願望,希望您可以答應我。”
雷宇崢用手指輕輕推開那些錢:“那套房子我不打算賣給你。”
她不卑不亢地把另一疊文件放在他麵前:“這是購房合同、房款發票。”
他仍舊沒有任何表情:“合同還沒有在房產局備案,目前它仍舊是無效的。”他拿起那份購房合同看了看,突然從中間就撕掉了。杜曉蘇被他這一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呆了,眼睜睜看著他將合同撕了個粉碎,他輕描淡寫:“付款人是邵振嶸,你沒有資格拿到這套房子。”
“我隻是想買下這房子,所以我才帶著錢到這裏來。”她渾身發抖,“你憑什麽撕掉合同?”
“我不打算賣給你。”他按下內線,呼喚秘書,“送杜小姐出去。”
她沒哭也沒鬧,很順從地跟著單婉婷走了。
雷宇崢本來以為這事已經過去,沒想到晚上下班的時候,他的車剛駛出來,她突然一下子從路旁衝出來,衝到了路中間,攔在了車頭前,把司機嚇得猛踩刹車。幸好車子的性能好,“嘎”一聲已經死死刹住,離她不過僅僅幾公分的距離。風卷著她的裙子貼在了車頭的進氣柵上,她的整個人單薄得像隨時會被風吹走,可她站在那裏,直直看著他。停車場的保安嚇了一跳,立刻朝這邊跑過來。隔著車窗,她隻是很平靜地看著他,仿佛對自己剛才做的危險動作根本無所謂。
雷宇崢敲了敲椅背,告訴司機:“開車。”
保安把她拉開,車子駛出了停車場,從後視鏡裏還可以看到她在掙紮,似乎想要掙脫保安。
他漠視著後視鏡中越來越小的模糊影子。
他沒想到她真的跟瘋了一樣,每天都會準時守在那裏,不管他上班還是下班,她總有辦法跟著他。保安攔住了不讓進,她就在外麵等,隻要他的車一出來,她便如幽靈般緊緊相隨。他換了幾次車,她都有辦法第一時間認出,在交通繁忙的上下班高峰,她仍有辦法搭出租車緊盯著他的車,甩不了拋不掉。有好多次她一直跟到小區門口,幸好他住的公寓保安非常嚴格,她無論如何也混不進去。但有時他自己開車出來,一出來就能看到她站在小區外的路口。
她以前是娛記,他想起來,而且如今她似乎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這上頭。她不哭也不鬧,也不騷擾他,就是遠遠跟著他的車。他上哪兒她就上哪兒,他回公寓,她就跟到公寓大門外;他回別墅,她就跟到別墅區大門外;他出去應酬吃飯,她就等在餐廳或者酒店的外麵。
她像一個安靜的瘋子,或者一個無藥可救的偏執狂,非常平靜、非常冷靜地跟隨著他,不管他走到哪裏,隻是單純而沉默地跟隨著他。他無數次讓保安驅逐她,不讓她出現在自己的寫字樓附近。她不爭也不吵,任由那些人弄走她——她很順從地、也很安靜地任由他們擺布,可是眼睛一直看著他。她的眼睛非常黑,瞳仁幾乎黑得大過眼白,她看著他,目光裏什麽都沒有,隻有一種空洞的平靜,仿佛明知身患絕症的病人,沒有任何生機,隻是那樣看著他。
她像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瘋子,隻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他不把房子賣給她,她就天天跟著他,每時每刻跟著他,她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做這件事。
雷宇崢覺得奇怪,這個女人越來越瘦,瘦得手腕纖細得像是隨時會被折斷,保安架住她的胳膊,毫不費力就可以把她弄到一邊去。可是不知道是什麽在支撐著她,仿佛一莖小草,竟然可以奮力頂起石頭,從縫隙裏長出來。
單婉婷問過他兩次:“雷先生,要不要我通知法務部出麵,發一封律師函,她這是騷擾。”
雷宇崢瞥一眼後視鏡裏的人影,淡淡地答:“我看她能跟到什麽時候,半年?一年?”
單婉婷也就不再提了。
杜曉蘇比他們想像得要堅韌,她幾乎風雨無阻,上班之前,下班之後,總是可以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中。逐漸地連雷宇崢的司機都習慣了,出車庫之前總要先看一眼後視鏡,隻要杜曉蘇的身影一出現,立刻踩油門,加速離開。
這天雷宇崢加班,下班的時候已經晚上八點鍾了,天早已經黑透了,又下著暴雨,四周漆黑一片,連路燈的光都隻是朦朧的一團。雨下得太大,積水順著車道往底下流,仿佛一條河。車子從車庫裏駛上來,兩道大燈照出去全是銀亮的雨箭,斜飛著朝車子直直地撞過來。雨刷已經是最大檔,一波一波的水潑上來,被雨刷刮掉,緊接著又有更多的水潑上來,天上像是有一百條河,直直地傾瀉下來。
司機因雨勢太大,所以速度很慢,習慣性地看了眼後視鏡,不由得“咦”了一聲,旋即知道失態,再不做聲。
雷宇崢聞聲抬起頭來,也看了眼後視鏡。原來下這樣大的雨,杜曉蘇就站在車庫出口旁,因為那裏緊貼著大廈的牆根,有裙樓突出的大理石壁沿,可以稍有遮蔽。她沒有打傘,全身上下早已經濕透了,路燈勾勒出她單薄的身影,看上去倒像個紙人一般。隻見她的身影在後視鏡中漸漸遠去,在茫茫雨幕中晃了幾下,最後終於倒下去,就倒在積水中,一動不動。
司機從後視鏡中看著她倒下去,本能地踩下了刹車。
雷宇崢問:“停車做什麽?”
司機有點尷尬,連忙又啟動了車子。後視鏡裏隻看到她倒在水裏,仍舊是一動不動。雨嘩嘩下著,更多的雨落在她身上,而車漸行漸遠,後視鏡裏的人影也越來越小,終於看不見了。
杜曉蘇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到邵振嶸,他回來了。可是她累得說不出話來,全身都疲乏到了極點,她沒辦法呼吸,她覺得嗆人,也許是水,讓人窒息。她連動一動嘴皮子都辦不到,太累了,仿佛連骨頭都碎了。她有那樣多的話要跟他說,她是那樣想他,所有人都說他死了,可是她不信,她永遠也不會信。她想他,一直想到心裏發疼,如果他知道,他會回來的。他讓她等,於是她一直等,乖乖地等,可是沒有等到他。
現在他回來了,他終於——是回來了。
她不哭,因為她有好些話,要說給他聽。比如,她愛他,這一生,這一世,下一生,下一世,她仍舊會愛他;比如,她想他,她很乖,她有按時去看心理醫生,她有按時吃藥,她隻是不能不夢見他。
可是他的身影很模糊,就在那裏晃了一下,就要離開。她徒勞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麽,也許是衣角,她緊緊抓住了不放,有人又在掰她的手指,她惶恐極了,隻是不肯放。她知道一放手他就走了,或者一放手,她就醒了,再也夢不到他。那是振嶸,那是她的邵振嶸,她死也不會再放開手,她寧可去死,也再不會放手。
雷宇崢微皺著眉頭,看著緊緊攥著自己衣角的那幾根手指,非常瘦,瘦到手指跟竹節似的,卻似乎有一種蠻力,抓著他的衣角,死也不肯放。不管他怎麽樣用力,她攥得指甲都泛白了,就是不肯鬆開。
他已經覺得自己將她送到醫院來是犯了個錯誤,還不如任由她昏迷在那裏被積水嗆死。他實在不應該管這樣的閑事。可是她攥著他的衣角,怎麽樣也不肯放。她的嘴唇白得泛青,雙頰卻是一種病態的潮紅。她發著高燒,吊瓶裏的藥水已經去了一半,仍舊沒有退燒。醫生來了好幾次,護士也來測過幾次體溫,每次都說39度6、39度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