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想你的時候(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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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縮著胸,很安靜地蜷縮在那裏,頭抵在墓碑上,就像那隻被淋濕羽毛的麻雀,飛不起來了,亦不能動彈。

    碑前放著花,很大一把百合,花瓣上積了雨水,一滴滴往下滴著。花旁蛋糕上的蠟燭還沒有熄,依稀還可以看出數字的形狀來,一支是“2”,一支是“8”,小小的兩團光焰,偶爾有雨點滴落在上頭,發出嗤嗤的輕響。

    蛋糕上什麽都沒有寫,一朵朵漂亮的巧克力花,鋪在水果與奶油中間,挨挨擠擠,仿佛在雨氣中綻開。

    他在那兒站了起碼有十分鍾,連蛋糕上的蠟燭都熄掉了,她仍舊一動未動。

    她的臉被胳膊擋住,完全看不到是什麽表情,頭發隨意披在肩頭上,有晶瑩的雨珠從發梢沁出來,衣裳全濕透了,不知道她在這裏待了有多久。而她一動不動,就像沒有了任何生機一般。

    他忽然想到,該不會真出事了吧?

    於是走過去探下身子,推了她一下。

    她似乎是睡著了,迷迷糊糊“嗯”了一聲,動彈了一下,同時他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也發現她腳邊擱著的空酒瓶。

    原來是喝多了。

    自從振嶸不在,他看到的都是狼狽不堪的她。

    她跟流浪貓一樣蜷在這裏,手指已經瘦得同竹節一樣,看得到隱隱的青筋,可是仍緊緊抓著墓碑,就像抓著唯一的依靠,唯一的浮木,倒讓人覺得有點可憐。

    雨漸漸又下大了,滿山都是風聲雨聲,那束花被雨打得微微顫動,每一朵都楚楚可憐。而她仍舊一動不動地待在那裏,仿佛已經喪失了意識一般。她的臉緊貼著墓碑,長長的眼睫毛覆著,仿佛枝葉叢生的灌木,卻有晶瑩的雨珠,也或者是眼淚,似墜未墜。

    雨下得更大起來,山間被蒙蒙的水霧籠罩起來,地上騰起一層細白的水汽,不一會兒衣裳就全濕透了。大雨如注,打在臉上竟然隱隱作痛,連眼睛都難以睜開,她卻根本沒任何反應,縮在那裏似一截枯木,任由雨水澆淋。他想還是下山去,要不去涼亭裏暫避一下,雨這樣大。

    他轉身往山下走,走到涼亭的時候衣服早就濕透了,衣角往下滴著水,山風吹在身上,覺得冷了。煙也有點潮了,打火機的火苗點了許久,才點燃。

    他在涼亭裏把一盒煙抽完,那女人竟然都沒下山來。

    這是唯一一條下山的路,她如果走下來,一定會從這裏經過。

    大概真是醉死了。他把空煙盒揉了,扔進垃圾桶。

    雨漸漸地小了,聽得到樹葉上水滴滑落的聲音。他往山下走,路很滑,可以看到有蝸牛慢慢爬到青石路麵上來,振嶸三四歲的時候,就喜歡捉蝸牛,看它們吃葉子。

    振嶸一直是很安靜的孩子,很乖。

    長大成人後,他也很安靜,母親總是說,振嶸是家裏最乖巧的一個。

    雷宇崢走到了停車場,啟動了車子,還沒駛出停車場,他又想了想,終於還是把車停下,重新上山去。

    上山更覺得路滑,雨已經停了,但路上有淺淺的積水,映著人的影子,亮汪汪的。他走得很快,不一會兒就看到那黑色的大理石碑,被雨水衝刷得似晶瑩的黑曜,而杜曉蘇竟然還在那裏,就像從來沒有改變過,雖然衣服已經濕透了,可是她仍像雕塑一般,一動不動靠在墓碑上。

    “喂!”他喚了她一聲,“醒醒!”

    她沒應他。

    “杜曉蘇!”

    他叫她的名字,她也沒反應。

    最後他用力推了她一下,她終於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

    她的眼神疲乏而空洞,當看到他的時候,眸子裏似乎燃起一點光,像是炭火中最後一絲餘燼。沒等他反應過來,她忽然就鬆開了抓著墓碑的手,緊緊抓住了他,她整個人撲上來,撲到他懷裏,然後就全身劇烈地抖動——他從來沒見過有人這樣子,就像是掏心掏肺,要把五髒六腑都嘔出來,可是她並沒有吐,也沒有哭。她隻是緊緊抓著他,無聲地劇烈顫抖著,是真的無聲,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卻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她整個人都在發抖,卻沒有聲音,她像是失去了聲帶,把所有的一切都化成固執的悲慟,卻沒有一滴眼淚。他用力想要撥開她的手,可是她死也不肯放。她嘴唇發紫,也許是凍的,也許是因為傷心,竟然一下子就暈過去了。

    他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可以傷心成這種樣子,其實她連眼淚都沒有掉,可是這種絕望而無聲的悲慟,卻比嚎啕大哭更讓人覺得戚然。

    他試圖弄醒她,掐她的人中掐了很久,她竟然都沒有反應。她的一隻手緊緊攥著他的衣服,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她抓著自己衣角的那隻手掰開,卻聽到“叮”一聲微響,有什麽東西掉在地上。拾起來一看,原來是一枚戒指。

    他認識,是趙媽媽給的,應該是一模一樣的三枚,有一枚給了大嫂,這一枚給了她。

    沒想到她還隨身帶著。

    其實不是不可憐。

    他怔了好久,才把戒指套回她手指上,然後把她弄下山去。

    終於將她塞進車裏麵的時候,他出了一身汗,連衣服都已經被蒸幹了。其實她並不重,身上全是骨頭,硌得他都覺得疼。

    她在副駕上迷迷糊糊,時不時身子還抽搐一下,像小孩子,哭得太久,於是一直這樣。可是她都沒有哭,連眼淚都沒有掉。

    她睡了很久,一動都沒有動,像子宮裏的嬰兒,隻是安靜地沉睡。

    她或許做了一個夢,在夢裏,她把自己丟了,好像還很小,找不到父母,找不到回家的路,隻知道驚慌失措地哭泣。

    然後振嶸來了,他帶她回家,他抱著她,就像從來沒有離開她。她覺得很安心,把臉貼在他胸口,聽他的心跳,咚咚咚,熟悉而親切。

    可是振嶸已經不在了。

    她知道是做夢,所以不肯睜開眼睛,更不肯哭泣,隻怕自己略一動彈,他就不見了,就像許多次夢中一樣。

    終究是會醒來。

    醒過來的時候她也沒有哭,雖然在夢裏她曾經大哭過一場,抱著振嶸,就在他懷裏,就在他最溫暖最安逸的懷裏,她哭得那樣痛苦,哭得那樣絕望,哭得那樣肝腸寸斷,可是醒過來,也不過是夢境。

    再不會有邵振嶸,可以放任她在懷中哭泣。

    她知道,於是把手貼在胸口,那裏還在隱隱地痛,她知道會痛很久很久,一輩子,一生一世。

    她隻是沒有了邵振嶸。

    房間很大,也很陌生,床很寬,身上是薄薄的涼被,天花板上全是鏡子,可以看到自己蜷縮成一團。

    她不知道這是在哪裏,隻記得自己去看振嶸,買了花,買了蛋糕,買了酒,然後,去振嶸那裏。是振嶸的生日,所以她去了。墓碑上嵌著他的照片,隔著薄薄的無色琉璃,他含笑凝視著她,就像從前一樣。

    其實她跟振嶸說了很多話,太辛苦,於是隻好對振嶸說,活著實在是太辛苦了。她答應過媽媽,她知道振嶸也希望她好好活下去,可是那樣辛苦,不可以對任何人講,隻有振嶸。

    後來,雨下大了,她睡著了。

    她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哪裏,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身上的衣服已經差不多全幹了,皺巴巴的像鹹菜。她起來,看到裏麵有浴室,她就進去洗了個臉。鏡子裏的人蒼白憔悴,就像是孤魂野鬼一般,其實她本來就是孤魂野鬼,活著亦不過如此。

    她沒找到自己的鞋,於是赤腳走出房門。走廊裏全是地毯,走上去無聲無息,可以望見挑高進深的客廳。

    樓下十分安靜,沒有人。

    偌大的別墅顯得十分空闊,她拐了一個彎,那裏有扇門,門後似乎有微小的聲音。

    她推開門。

    西式廚房前有設計獨特的中庭采光,別致的下沉式庭院裏,種了一株極大的丹桂。雨水將丹桂的葉子洗得油亮油亮,映在窗前,仿佛盈盈生碧。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沒有任何表情,然後又轉過頭去繼續。

    她的視線模糊,在朦朧的金色光暈中,依稀可以看見他的側影,眉與眼都不甚清晰。

    可是他不在了,這不是他。

    她明明知道。

    就如同明明是夏天,可是晨雨點點滴滴,落在丹桂的葉子上,卻像是秋聲了。

    他隨手將麵包片擱到盤子裏,塗上果醬,然後把盤子推到她麵前,走到冰箱前去,打開麵包,又為自己烤了兩片。

    廚房裏的原木餐桌很寬又很長,早晨剛送來的新鮮插花被他隨手擱在餐桌中央,擋住他的大半張臉,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她很努力地把麵包吃下去,刀叉偶爾相觸,發出細微的叮當聲。

    兩個人都十分安靜,外頭的雨又下起來,滴滴嗒嗒,落在中庭的青石板上。

    她鼓起勇氣,抬起頭來:“求你一件事,可以嗎?”

    他原本以為她會開口要那套房子,結果出人意料,並沒有。

    她和邵振嶸,曾經助養了偏遠海島上一所希望小學的幾個貧困孩子上學,那幾個懂事的孩子幾乎每個月都給他們寫信。過年的時候孩子們寫信來,央求她寄了她和邵振嶸的一張合影過去,孩子們一直盼望可以親眼見見她和邵振嶸。當時她就和邵振嶸在回信中說,等小邵叔叔休假的時候,一定要去看他們,帶著照相機,跟他們拍很多照片,等他們長大後再看。

    “能不能陪我去看看孩子們,就這一次,不會耽誤你很久時間。你和振嶸很像……他們不會知道……”她喃喃地說,“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跟他們說……我要是說,振嶸不在了……這麽殘忍的話,我自己都沒有辦法接受……”她把頭低下去,可是沒有哭,嘴角反而倔強地上揚,仿佛是一點淒涼的笑意。

    他看了她一眼:“你攬的事還挺多的。”

    “我們本來打算資助這些孩子直到大學,可是現在……反正我會供他們讀下去。”她抬起眼睛,看著他,“就隻麻煩你這一次,我會告訴孩子們,小邵叔叔馬上就要出國去,所以不會有下次了,我保證以後再不會給你添麻煩,這是最後一次。”

    她烏黑的大眼睛看著他,並沒有哀求的神色,也不顯得可憐,眼睛中隻有一種坦蕩的明亮,就像她並不是在請求他,而隻是單純地在尋覓幫助。本來他一直覺得她可憐,可是有時候,她偏偏又出乎他的意料。

    他沉默不語。

    三天往返有點緊張,可是時間勉強也夠了。杜曉蘇沒什麽行李,卻買了一大堆文具畫筆之類的東西,還買了不少課外書,竟然裝滿了一個五十公升的登山包。下了飛機又冒雨轉車,行程非常艱苦,一直在路上顛簸,最後還要過兩次輪渡。到海上已經天黑了,又換了更小的漁船去島上。本來就在下雨,風浪很大,漁船很小,她暈船,吐得一塌糊塗,蹲在船舷邊不敢站起來。他拿了瓶水給她,因為經常出海釣魚,所以比她適應很多。隻看她蹲在那裏,抱著拉網的繩子吐了又吐,卻一聲不吭,既不叫苦,也不問還有多遠才可以到達。

    她這種倔強的樣子,倒真有點像振嶸。

    好不容易熬到下船,她大約是第一次搭這樣的漁船過海,腳踏實地之後,她的腳步仍舊打滑,就像是地麵仍和海麵一樣在搖晃。碼頭上有盞燈,照見雨絲斜飛,不遠處的海麵漆黑一片,更覺得仍舊像在船上一般。

    孩子們提著風燈,由唯一的老師領著,守在碼頭上接他們。那位孫老師年紀也不大,其實也不過是十**歲的小夥子,見到他們分外靦腆,隻是搶著要幫他們拿行李。

    有個孩子怯怯叫了聲:“小邵叔叔!”杜曉蘇明顯怔了一下,回頭看他,他笑著答應了,還摸了摸那孩子的頭,杜曉蘇似乎鬆了口氣。一幫孩子都七嘴八舌叫起來,像一窩小鳥,馬上熱鬧起來。幾個小女孩叫杜曉蘇:“曉蘇姐姐!”有個大點的姑娘踮起腳來,想要替杜曉蘇撐開一把傘,看著小姑娘那樣吃力,雷宇崢把登山包背好,騰出手來,接過傘去:“我來吧。”

    一路上杜曉蘇都很沉默,邵振嶸出事後她一直是這樣子,跟孩子們說話的時候,她才有點活潑起來:“四麵都是海,我們肯定不會走錯路的,怎麽下雨天還出來接我們?”

    小孫老師還是很靦腆,說:“昨天接了電話,說你們要來,學生們就念叨了一天,一定要到碼頭上來等,我勸不住。再說你們大老遠地來,我們當然應該出來接。”傘很小,雨下得大起來,小姑娘認真地說:“曉蘇姐姐,你看小邵叔叔都淋濕了。”原來,他手裏的傘是傾向她的。杜曉蘇怔了一下,看他仍舊有大半個肩頭被淋濕了,她大約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最後遲疑了一下,伸出手去挽住他的胳膊。

    一幫小孩子都笑嘻嘻的,大約很樂於見到他們親密的樣子。

    學校建在半山腰,上山的路不好走,蜿蜒向上,幾乎是一步一滑。好不容易到了學生宿舍,所有的人幾乎全淋濕了。所謂的學生宿舍隻是一間稍大的屋子,搭著一長溜鋪板,頭頂懸著盞昏黃的燈泡。小孫老師還是很靦腆地笑:“我們有發電機……”話音未落,燈泡就滅了。

    孩子們全笑起來,小孫老師在黑暗中顯得很懊惱:“還笑。”

    一幫孩子又哄笑起來,小孫老師說:“去年買的舊發電機,老是壞,壞了島上又沒人會修……”

    雷宇崢打燃打火機,從登山包裏把手電找出來,小孫老師也把蠟燭找著了,說:“我去灶間燒開水,孩子們還沒洗呢,淋濕了很容易感冒。”

    雷宇崢問:“發電機在哪兒?我去看看吧。”杜曉蘇似乎有點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他沒有說什麽。

    小孫老師引著他去看發電機。雷宇崢把外套脫了,然後捋起袖子,仔細檢查:“毛病不大。”

    因為小孫老師急著要去燒水,所以杜曉蘇接過手電筒,替雷宇崢照著亮。他有很多年沒有碰過機器了,上次還是在大學裏的實驗室。好在基本原理還沒忘,電路也不複雜。因為手電的光柱照出去的角度十分有限,稍遠一點又嫌不夠亮,所以杜曉蘇就蹲在他旁邊,兩個人幾乎是頭並著頭,這樣他才看得清機殼裏麵的零件。離得太近,她的呼吸暖暖的,細細的,拂在他耳邊,耳根無端端都發起熱來。呼吸間有一點淡淡的香味,不是香水,是她身上的氣息,若有若無夾雜在機器的柴油氣味裏。他有點疑心是自己的錯覺,因為柴油的味道很濃,應該什麽都聞不到。

    折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弄得一手油汙,發電機終於重新轟鳴起來,屋子裏燈泡亮了,孩子們也歡呼起來。

    回到屋子裏一幫孩子七嘴八舌:“小邵叔叔真能幹!”

    “小邵叔叔是醫生!”

    “會治病還會修發電機!”

    “長大了我也要跟小邵叔叔一樣!”

    ……

    她也微笑著回過頭來,電燈昏黃的光線照在她臉上,雙頰倒有一點暈紅,仿佛是歡喜:“我去打水來給你洗手。”

    沒等他說什麽,她已經跑去廚房了。

    小孫老師已經燒了一大鍋開水,她舀了一瓢,兌成溫水,給他洗手,然後又幫著小孫老師招呼孩子們洗澡。都是附近島上漁民的孩子,集中到這個小島上讀書,因為大小島嶼隔海相望,很多學生一個月回不了兩次家,從上課學習一直到吃喝拉撒睡,全是這位小孫老師照料。幸好孩子們非常懂事,自己拿臉盆來分了水,排隊洗澡。

    小孫老師把房間讓出來給他們,自己去和學生們擠著睡,他笑得仍舊靦腆:“柴油漲價了,發電機隻能發一會兒,早點休息吧。”

    雷宇崢覺得很尷尬,幸好小孫老師也覺得挺不好意思的,把手裏拎的兩個開水瓶放在地下,撓了撓頭就飛快地走了。

    他把門關好,打開登山包,取出防潮墊和睡袋:“你睡床上吧。”

    她看了看那張單人床,小孫老師一定特意收拾過,被褥都很幹淨,她說:“還是我睡地上吧。”雖然在山上,可畢竟是島上,又還在下雨,地上十分潮濕。

    他說:“沒事,爬山的時候我還經常睡帳篷呢。”他把另一個睡袋給她,“你要不要?晚上會很冷。”

    洗過臉和手腳,就躺到睡袋裏去。雨聲瀟瀟,小屋如舟,遠遠聽得見海上的風浪聲,屋內一燈如豆,畢竟在路上奔波了一天,在這海上孤島小屋裏,倦意很快襲來。她翻了個身,不一會兒就呼吸均停,顯然是睡著了。

    過了沒多久,燈泡裏的鎢絲微微閃了閃,昏黃的燈泡也熄掉了。

    大約是那點柴油已經燒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