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想你的時候(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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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蔣繁綠卻似乎充耳不聞,笑盈盈地對寧維誠道:“現在這世道也挺奇怪的了,原來都是甲方的人向乙方索賄,現在竟然有乙方的人敢向甲方伸手,真是讓人覺得匪夷所思,你說是不是,寧經理?”

    林向遠的臉色已經十分尷尬,她聲線微高,旁邊已經有人詫異地轉過身來張望,博遠的幾個同事更是麵麵相覷。寧維誠聽出她話裏的意思,不由得道:“蔣總,如果是我們的員工有任何地方冒犯到貴公司,您可以直接告知我們,我們決不會偏袒。今天業內公司在場的人很多,您這樣說必然有您的理由,如果是我們公司員工有違法亂紀的行為,請您指出來,我們會嚴究。”

    蔣繁綠輕笑:“哪裏,貴公司的員工怎麽可能違法亂紀,他們都是精英。”

    杜曉蘇再也忍不住:“林太太,如果有任何誤會,您可以正大光明地說出來,不用這樣陰陽怪氣。我和您的個人問題,不應該牽涉到我所供職的公司。如果您對我的存在不滿,我可以立刻辭職,從這個行業消失。但您的所謂指責,我不能接受。作為乙方的工作人員,我自問沒有向新晟公司索取過任何賄賂,請您在說話時,不要信口開河。”

    “哎呀!”蔣繁綠睜大了眼睛,似乎有些吃驚,“杜小姐,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我點名道姓說你什麽了,還是杜小姐你自己那個……啊,真不好意思,我在國外待了幾年,中文不太好,可能用詞不當,讓你覺得誤會。但你說我信口開河,信口開河這個詞我是知道的。杜小姐,如果我沒弄錯,你現在租住的那套房子,是屬於新晟公司名下,而且房租遠遠低於市價,不知道杜小姐對此事有什麽感受呢?”

    這下子博遠幾個同事不由得全看著杜曉蘇,目光中全是錯愕。

    “繁綠……”林向遠十分尷尬,“其實……”

    “其實我先生是出於好心,尤其對杜小姐這樣的老朋友,能幫就幫一把。”蔣繁綠仍舊笑容燦爛,“可是新晟是責任有限公司,不用說外子,就是我,身為執行董事和副總經理,也沒有權力這樣擅自處理公司名下的房產。”

    杜曉蘇這才明白過來,又窘又氣又惱,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隻覺得同事們目光複雜,似乎什麽都有。寧維誠也顯得十分意外,問:“杜小姐,蔣總說的是真的嗎?”

    “我不知道那房子是新晟的。”杜曉蘇臉色蒼白,“我會馬上搬出來,你放心好了,我會在二十四小時內搬出。”

    蔣繁綠微笑:“那也不必了,我給三天時間給杜小姐搬家。聽說杜小姐新近遇上意外,心情可能不太好,可是自己的男朋友沒了,還是不要饑不擇食,盯著別人的老公才好。”

    杜曉蘇幾乎連站著的力氣都沒有了,往後退了一步,卻不想正好撞在人背上。那人轉過身來,她抬起頭,振嶸……竟是邵振嶸,她恍惚地看著他,本能地抓著他的衣袖。她搖搖欲墜,臉白得沒有半分血色,幾乎就要倒下去。

    雷宇崢不動聲色放下手,她的手抓得很用力,就像那天晚上醫院裏一樣。她的眼睛卻漸漸有了焦點,她漸漸清楚,漸漸明白,這不是她的邵振嶸,不是她可以依靠的振嶸。她的眼睛裏漸漸浮起哀涼,像是孩子般茫然無措。

    雷宇崢微微眯起眼睛,看著蔣繁綠。

    蔣繁綠也十分意外,看著雷宇崢,過了幾秒鍾,才終於微笑:“雷先生,你好。”

    他沒什麽表情,冷冷掃了她一眼。蔣繁綠向他介紹:“這是外子林向遠。”

    林向遠伸出手來,雷宇崢十分冷淡地伸手,幾乎隻觸了觸指尖便放下,反手拖過杜曉蘇:“向賢伉儷介紹一下,這是杜曉蘇。”

    蔣繁綠萬萬沒想到他會替杜曉蘇出頭,不由得怔了一下。雷宇崢轉頭就冷冷地對杜曉蘇說:“誰敢讓你不在這行做了,叫他先來問過我。”

    杜曉蘇眼睛裏已經飽含了熱淚,可是拚命想要忍住,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簡直比哭更難看。怎麽也沒想到他剛才就在旁邊,把什麽話都聽了去。雷宇崢仍舊冷著一張臉:“你不是有房子嗎?沒時間裝修你不知道找人?原來那些本事都上哪兒去了?隻知道哭!”

    杜曉蘇幾乎已經忍不住了,被他銳利如鋒的眼風一掃,硬生生又把眼淚忍回去了。雷宇崢的秘書單婉婷早就過來了,他一轉頭看見了單婉婷:“送杜小姐回去,明天找幾個人幫她搬家。”

    蔣繁綠倒是笑盈盈的:“對不起,我還真不知道,要不那個房子,還是先給杜小姐住著……”

    雷宇崢淡淡地答:“我們家空房子多著呢,用不著別人獻寶。”

    再不多說,由著一堆人簇擁著,揚長而去。

    杜曉蘇本來十分不安,上車之後才低著頭小聲說:“謝謝。”

    雷宇崢十分嫌惡:“你就不能稍微有點廉恥?林向遠是什麽東西,你跑去跟他勾三搭四,就為貪圖那點便宜?你別以為我今天是幫你,我是為了振嶸的麵子,我不願意讓人家看我們家笑話。我也不指望你三貞九烈,可你也不能這麽不要臉,你丟得起這種人,我們家可丟不起這種人。”

    他的話每一個字都似最鋒銳的刀,刀刀紮在她心尖上,刀刀見血,紮得她呼吸困難,紮得她血肉模糊,紮得她肝腸皆斷,幾乎連最後的知覺都沒有了。她隻覺得難過,百口莫辯。明明是百口莫辯,她卻不想分辯別的,隻想分辯自己對振嶸沒有二心。可是連振嶸都不在了,其他的一切又有什麽意義?

    所以她隻是用力睜大了眼睛,似乎想把心底最後一絲酸涼的悲哀逼回去。她的聲音仍舊很小:“我沒給振嶸丟臉,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回去就搬家,麻煩停一下車。”她有些語無倫次,“我不會給振嶸丟人,不管你信不信。”

    雷宇崢似乎不願意再搭理她,敲了敲椅背,司機就把車靠邊停下了。

    那天杜曉蘇是走回家去的,沒有搭地鐵,也沒有搭公交,也沒有攔的士。走了好幾站路,走得小腿抽筋,她在人行道上蹲著,等著那抽搐的疼痛一陣陣挨過去,然後再往前走。到家後腳上打了兩個水泡,她進了家門後才把高跟鞋脫了,赤腳踩在地板上。水泡那裏隱隱生疼,才知道皮磨破了,露出裏麵紅色的肉。可是顧不上了,她得把所有東西打包,再搬家。

    她收拾了一夜,才把所有的東西打包完。天已經亮了,她叫了的士去鄒思琦那裏。鄒思琦睡眼惺忪地替她開門,見她拖著大包小包的樣子嚇了一跳,聽她簡單描述了一下緣由,更是氣得破口大罵林向遠。倉促間隻得先把東西放下,兩個人還趕著去上班。

    杜曉蘇一夜未睡,熬得兩眼通紅,對著電腦屏幕上縱橫的線條、數據,隻覺得頭昏腦脹,隻好抽空端著杯子上茶水間,給自己泡杯濃咖啡。誰知還沒走到茶水間門口,就聽見裏麵隱約的笑聲,依稀是朱靈雅的聲音:“哦喲,看是看不出來,沒想到是這樣子。平常看她,好像人還挺好的呀。”

    另一個女同事的聲音裏卻透著不屑:“這也是人家本事呀,怪不得新晟老是挑剔我們,合作了這麽多年,沒想到弄出個禍水來……”

    “人家林太太也不是好惹的,你們昨天沒聽到那個話說得真難聽,我們在旁邊都臉紅,杜曉蘇竟然都不在乎。”

    “後來她跟宇天的老板走了,聽說當年她進公司,就是上邊有人跟我們項總打的招呼。這女人不曉得什麽來頭,真是有辦法。”

    另一個聲音卻壓得更低了些:“人家是睡美人,隻要肯睡,當然比我們有辦法。幸好她未婚夫死得早,不然那綠帽子戴的來……”幾個人一起輕笑起來,隔著門那聲音也像刀,一下一下刮著杜曉蘇的耳膜,刮得她額角上的青筋在那裏跳起來,跳得生疼生疼,可是更疼的是心裏。

    她的手在微微發抖,轉身往辦公室走,踉踉蹌蹌走回座位,新建了個文檔,輸入“辭職信”,眼睛直直地盯著這三個字,過了幾秒鍾,才曉得往上頭打字,隻是機械地敲著鍵盤,一個一個的套辭顯示在屏幕上。其實她都不知道自己打了些什麽,最後她把辭職信發到主管人力資源的副總信箱。

    隔壁座位都空著,寧維誠又帶著同事去新晟那邊了,但這次沒有帶上她。

    她想,原來自己進公司是有人專門打過招呼,那麽當年肯定還是振嶸幫自己找著這工作的。可是她終究還是得辜負,她不能在這裏了,她懦弱,她沒出息,可是她受不了人家這樣議論振嶸,這樣置疑她和振嶸。她確實懦弱,但她已經沒有力氣掙紮,她得逃開一小會兒,她隻想到個沒有人的地方去,安安靜靜地,想念振嶸。

    她隻有邵振嶸了,可是連邵振嶸,也不在了。

    杜曉蘇的辭職沒有獲得批準,副總特意將她叫去,和顏悅色地跟她談話:“曉蘇,你的信我們已經討論過了,你說你身體不好,無法勝任目前的工作,我們也十分理解。要不這樣,我們給你放一段時間的假,你休息一段時間之後,再來上班,怎麽樣?”

    她直直地看著副總,問:“宇天是我們最大的客戶,您是不是在擔心會影響公司與宇天的關係?那我可以坦率地告訴您,我和宇天沒有任何關係,如果我繼續留在公司,隻怕會對公司造成不良的影響。”

    副總十分意外地看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才笑了笑:“曉蘇,你真是多慮了。要不這樣吧,你還是暫時先休息一段時間,等精神好點再上班。”

    因為這位副總一直對她挺關照的,她也不好再多說什麽。

    當務之急還是找房子,總不能老跟鄒思琦擠在一塊兒。她在偌大的城市裏奔波來去,跟著中介一層層地看,一幢幢地跑,最後終於租到一套局促的一室一廳。地段不怎麽樣,房子又是朝西,租金更不便宜,可是也不能計較了。

    鄒思琦特意請了一天假幫她搬家,見著新租的房子諸多不滿,不由得頗有微辭。杜曉蘇安慰她:“反正我隻暫時住住,等新房子裝修完了,我也就搬了。”

    她決定裝修房子,找好了裝修公司,帶著裝修工人去現場,卻發現鑰匙無論如何打不開門鎖了。

    她起初以為鎖壞了,找到了物業,物業管理人員卻告訴她:“杜小姐,這房子房地產公司收回去了,前兩天剛換了鎖。”

    她完完全全地傻掉了,直如五雷轟頂一般,隻覺得難以置信。過了好半晌才想起來給雷宇崢打電話,但總機不肯把電話轉過去,甜美的嗓音婉拒她:“對不起,杜小姐,我不能夠把您的電話轉接往雷先生辦公室。”

    她急中生智,想起給自己寄鑰匙的那個名字,應該是雷宇崢的秘書吧。她已經完全沒有了方寸,隻是失魂落魄,抱著電話,就像抱著最後的救命稻草:“那麽單秘書呢?可以接單秘書嗎?”

    總機仍舊十分歉意地拒絕:“對不起,單秘書陪雷先生出國去了。”

    她誰也不認識,雷宇崢出國去了,單秘書陪他出國去了,他讓人把鎖換了。

    他不聲不響,就拿走了一切。

    她渾身的力氣都像被抽光了一樣,擱下電話,整個人深深地窩在牆角,就像受到最後重創的弱小動物,再沒一絲力氣掙紮。

    她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三天,不吃不喝,也不動,就坐在破舊的沙發裏,像個木偶。如果真的可以像木偶就好了,沒有痛覺,沒有思想,沒有記憶,沒有一切。

    他收回了他的慷慨,他把房子拿了回去,他把她僅存的最後一點念想也拿走了。她沒有再做錯事,可是他不打算原諒她,她沒有對不起振嶸,可是他再不打算原諒了。

    中間她或許有昏睡,可是再醒來,也不覺得餓,雖然水米未進,可是胃裏像塞滿了石頭,沒有任何感覺。她搖搖晃晃站起來,走進廚房裏,打開煤氣,那幽藍的小火苗舔著壺底,其實壺裏是空的,並沒有水,她也不打算燒水。

    當時在醫院裏,媽媽抱著她那樣哭,媽媽幾乎是哀哀泣求:“曉蘇,你得答應媽媽,你不能跟振嶸走,你得答應媽媽。我和你爸爸隻有你一個,你要是做什麽傻事,爸爸媽媽可真的活不下去了。”

    當時她答應過,答應過媽媽,好好活下去。

    可是沒想到有這樣難,難得她幾乎已經沒有力氣撐下去了,她真的沒有勇氣撐下去了。

    她走回臥室去,把床頭櫃上振嶸和自己的合影抱在懷裏。相框冰冷冰冷的,照片還是春節的時候,兩個人在家裏她拿手機拍的,傻乎乎的大頭照,兩個人挨在一起,像兩隻小熊,放大了很模糊。他們的合影並不多,因為兩個人工作都忙,聚一塊兒也顧不上合影。有時候她喜歡拿相機拍他,可那些照片都是他一個人。

    她還是把煤氣關了,因為振嶸,振嶸他也一定很希望她好好活下去。

    他曾那樣愛過她,她這樣愛他,她不會違背他的意思,她會盡最大的努力活下去。她把頭靠在沙發扶手上,昏昏沉沉又睡過去了。

    清晨時分下起了小雨,從窗子裏看出去,遠處新筍樣的樓尖,近處相鄰公寓樓乳白的飄窗,都隔著一層淡淡的水汽,變得朦朧而迷離,整座城市被籠進淡灰色的雨霧裏。

    雷宇崢很早就醒了,從浴室出來,窗外的天色仍舊陰沉沉的,雨絲還細密綿綿地飄落著。

    他換了套衣服,搭電梯下樓,直接到地下車庫。

    還很早,雖然下雨,但交通很順暢。在這個城市裏他很少自己駕車,跑車引擎的聲音低沉,輕靈地穿梭在車流中,但他沒有任何愉悅的感覺。在高架橋上接到電話,藍牙裏傳出秘書的聲音:“雷先生,您今天所有的行程都已經被取消,但mg那邊剛剛通知我,他們的ceo臨時改變計劃,預計今天下午飛抵上海,您看……”

    他連話都懶得說,就把電話切斷。

    秘書很知趣的沒有再打來。

    路很遠,位置十分幽僻,車隻能停在山下。上山後要走很久很久,他沒有打傘,雨絲連綿如針,濡濕了他的頭發和衣服。山路兩側都是樹,香樟的葉子,綠得像春天一樣,不時有大滴的雨水順著葉子滑下來,砸在人頭頂上。其實這種樹是在春天落葉的,而現在已經是夏天了。

    雨下得大起來,遠處的山景籠在淡灰色的水霧裏,近處的樹倒綠意盈盈,仿佛生機盎然。他在半山腰的涼亭裏站了一會兒,抽了一支煙。

    振嶸不抽煙,原來也老是勸他戒,因為對身體不好。

    那時候他根本沒放在心上,把振嶸說的都當孩子話,聽聽也就忘了。

    但他其實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是大男人了。

    振嶸二十八歲了,今天。

    他把煙掐滅了,繼續往山上走。

    兩手空空。

    他不知道該給振嶸帶點什麽,也沒訂個蛋糕什麽的,因為振嶸不怎麽吃甜食,雖然今天是振嶸的生日。他最小的弟弟,也二十八歲了。

    他還記得振嶸八個月大的樣子,臉很瘦,不像別的孩子胖嘟嘟的,隻看到一雙大眼睛黑葡萄似的,圓溜溜,瞪著人。

    那時候趙媽媽抱著振嶸就發愁:“這孩子,瘦得隻剩下一雙眼睛了。”

    他也記得振嶸八歲的時候,很黏他,他到哪裏,振嶸就要到哪裏。暑假的時候一幫男孩子衝鋒陷陣,他一直是他的小尾巴。

    他也記得振嶸十八歲的時候,考完了高考,在家跟父親賭氣,他回來,替弟弟在父母麵前說合。

    今天振嶸已經二十八歲了。

    他不知道今天父母會怎麽過,大哥會怎麽過,但一定會比他更難受。

    所以他不回家去,而是往這裏來。

    遠遠已經看到碑,是醫院選的,黑色大理石。

    那上麵有振嶸的名字,有振嶸的照片。

    讓振嶸長眠於此,醫院在征求他與大哥的意見後,便買下了這塊墓地。

    他和大哥都同意不將振嶸的骨灰運回家去。他和大哥,都妄圖以數千公裏的距離,來阻斷父母的傷心。

    如果看不見,或許可以不想念。

    但是明明知道,那是自己父母最疼愛的小兒子,那是自己最疼愛的弟弟,即使在另一個世界,也沒有辦法不想念。

    他覺得很難受,所以站在很遠的地方,停了一會兒。

    雨下得小了些,細細密密,如牛毛一般,倒像是春天的雨,但不覺得冷。山裏十分安靜,有一隻小小的灰色麻雀,羽毛已經淋得半濕,一步一跳地從青石路麵上走到了草叢裏。

    他這才看到墓前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