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有一些話隻有聽的人記得(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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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貧得你!”趙媽媽親昵地拿筷頭輕輕戳了他一下,“這麽多年也不見你帶個姑娘回來給我瞧瞧,你真打算一輩子光棍呢?”

    雷宇崢說:“您怎麽跟我媽一樣,見著我就念叨呢?”

    趙媽媽笑了:“你也知道啊,快點找個好姑娘,讓我和你媽媽都放心。”

    雷宇崢笑著哄趙媽媽:“您別急了,回頭我找一特漂亮賢惠的,保管您滿意。”

    趙媽媽說:“你這話都說了幾年了,也沒見你有什麽真動靜,去年在這兒吃飯你就說了一次……”想起上次雷宇崢說這話的時候,正是邵振嶸帶曉蘇回來的那次,隻見著曉蘇低頭用筷子撥著米,又忍不住歎了口氣。

    曉蘇知道她是想起了邵振嶸,心裏難過,她心中更難受,可是卻不能顯露出來,隻作是歡歡喜喜,吃完這頓飯。

    趙媽媽聽說她是來出差,同事訂好了酒店,稍稍覺得放心:“讓你二哥送你回去。”

    送她出門的時候,趙媽媽仍舊一直握著她的手,最後,還輕輕地在她手上拍了拍:“振嶸不在了,你要自己照顧好自己。”

    隔著車窗,她一直笑著,跟趙媽媽揮手道別。趙媽媽站在院子門口,含笑看著她,如同看著自己的孩子。因為振嶸是她一手帶大的孩子,所以趙媽媽才將她也視如己出。

    直到車出了胡同口,趙媽媽的身影再看不到了,她才哭出聲來。

    她已經覺得自己再也哭不出來了,連眼淚都早已經流盡了,可是終究是忍不住。

    她根本就不敢回家去,更不敢見父母。因為父母一直希望她幸福,可是這世上她愛的那個人不在了,她怎麽可能還會有幸福?

    她哭得難以自抑,眼淚湧出眼眶,毫無阻礙地順著臉頰流下去。透過模糊的淚眼,路燈一盞一盞從眼前掠過,一顆顆都像流星。她生命裏最美好的過去,就像是流星,曾經那樣璀璨,曾經那樣美麗,她卻沒有了邵振嶸。

    她一步步找回來,可是那些曾經的快樂,已經再也不見了。

    再難再苦,隻得她自己一個人。

    她不知道哭了多久,最後車子停下來,停在紅燈前,他遞了一塊手帕給她。

    她接過去,按在臉上,斷續地發出支離破碎的聲音:“今天是我生日……”

    她不知道身邊是誰,她隻需要傾訴,哽咽著,固執地說下去:“我今天二十四歲。你相信嗎?他說過,今年我的生日,我們就結婚……去年的今天,我還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她把那些過去的美好,如同記憶裏的珍珠,一顆顆拾起來,卻沒有辦法,重新串成一串。她講得顛三倒四,因為太美好,她都已經快記不得自己還曾有過那樣的幸福,和他在一起,每件事,每一天。他曾那樣愛過她,他曾那樣待過她,她曾經以為,那會是一輩子。

    可是她的一輩子,到了二十四歲之前,就止步不前。

    太多太美好的東西,她說不下去,隻能斷斷續續地訴說,然後更多的眼淚湧出來。她哭了一遍又一遍,手帕濕透了,他又把後座的紙巾盒拿過來給她。她抱著紙巾盒,喃喃地講述,那些過往,那些邵振嶸為她做的事,那些邵振嶸對她的好。說到一半她總是哽咽,其實不需要,不需要告訴別人,她自己知道就好,那是她的邵振嶸,獨一無二的邵振嶸。

    最後她哭得累了,抱著紙巾盒睡著了。

    雷宇崢不知道她住哪家酒店,她哭得精疲力竭,終於睡著了,而眼睫毛還是濕的,帶著溫潤的淚意。他想,自己總不能又把她弄回家去。可是如果把她叫醒,難保她不會再哭。他從來沒見過人有這麽多的眼淚,沒完沒了,她哭的聲音並不大,可是卻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他覺得連自己車上的座椅都要被她的眼淚浸濕了。

    他在四環路上兜著圈子,夜深人靜,路上的車越來越少。也不知道該往哪裏去,或者怎麽辦,於是就一直朝前開,隻有紅綠燈還寂寞地閃爍著。車內似乎安靜得可以聽到她的呼吸,每一次轉彎,他總可以聽到轉向燈“嗒嗒”地輕響,就像有人在那裏,嘀嘀嗒嗒地掉著眼淚。

    最後他把車停在緊急停車帶上,然後下車。

    幸好身上還有煙,於是背過身避著風點燃。

    這城市已經沉沉睡去,從高架橋上望下去,四周的樓宇唯有稀疏的一星兩星燈光。全世界的人都睡著了,連哭泣的那個人,都已經睡著了。

    他站在護欄前,指間明滅的紅星璀璨,仿佛讓人奇異地鎮定下來。身後有呼嘯的車聲,隱約似輕雷,卻遙遠得似另一個世界。

    不可觸摸,仿佛遙不可及。

    淩晨三點多杜曉蘇醒過來,才發現自己抱著紙巾盒靠在車窗上,睡得頭頸發硬。而車閃著雙尾燈,停在空闊的高架橋上。

    她有點發怔。車門終於被打開,他帶進清冽的深秋寒風,與陌生的煙草氣息。

    他根本沒看她,隻問:“你住哪個酒店?”

    其實出了機場她就去找那個小小的四合院了,根本就沒訂酒店,她小聲說:“隨便送我去一家就行了。”

    他終於看了她一眼:“那你的行李呢?”

    她木然地搖了搖頭,除了隨身的小包,她也沒帶行李來。

    沒過多久他們就下了輔路,走了一陣子,駛進一片公寓區,最後他把車停下,很簡單地說:“下車。”

    她抱著紙巾盒跟著他下了車,他在大廳外按了密碼,帶她進入公寓,直接搭電梯上樓。

    房子的大門似乎是指紋鎖,掃描很快,兩秒鍾就聽到“嗒”一響,鎖頭轉動,然後門就開了,玄關的燈也自動亮了。走進去看到客廳很寬敞,隻是地毯上亂七八糟,扔了一堆雜誌。

    她覺得精疲力竭,隻聽他說:“左手第二間是客房,裏麵有浴室。”

    她抱著紙巾盒,像夢遊一樣踩在軟綿綿的地毯上。他消失了半分鍾,重新出現的時候拿著一堆東西,是新的毛巾和新的t恤:“湊合用一下吧。”

    她實在是很困了,道了謝就接過去。

    她進了浴室才想起來放下紙巾盒,草草洗了個澡,就躺到床上去。

    床很舒服,被褥輕暖,幾乎是一秒鍾後,她就睡著了。

    這一覺她睡得很沉很沉,若不是電話鈴聲,她大約不會被吵醒,她睡得迷迷糊糊,反應過來是電話。神智還不甚清醒,手指已經抓到聽筒:“喂……你好……”

    電話那頭明顯怔了一下,她突然反應過來,這不是自己家裏,這也不是自己的座機。有幾秒她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但猶豫隻是一刹那的事,她當機立斷把電話掛掉了。

    令人奇怪的是鈴聲沒有再次響起,或者那人沒有試著再打來。

    她已經徹底地清醒過來,想起昨天的事情,不由得用力甩了一下頭,仿佛這樣可以令自己清醒一些。但總覺得不好意思,坐在床上發了一會兒怔,終於下床去洗漱,然後輕手輕腳出了房間。

    雷宇崢站在客廳窗前吸煙。

    落地窗本來是朝東,早晨光線明亮,他的整個人似被籠上一圈絨絨的金色光邊。聽到她出來,他也沒動,隻是向身邊煙灰缸裏撣了撣煙灰。

    他不說話的時候氣質冷峻,杜曉蘇不知為什麽總有一點怕他,所以聲音小小的:“二哥。”聽她這樣稱呼,他也沒動彈,於是她說,“謝謝你,我這就回去了。”

    他把煙掐熄了,回過頭來,語氣有一種難得的溫和:“有些地方,如果你願意,我帶你去看看吧。”

    他們去了很多地方,他開著車,帶著她在迷宮一樣的城市中穿行。那些路上十分安靜,兩側高大的行道樹正在落葉,偶爾風過,無數葉子飛散下來,像一陣金色的疾雨,擦著車窗跌落下去。偶爾把車停下來,他下車,她也就跟著下車。

    他在前麵走,步子不緊不慢,她跟在後麵。這些地方都是非常陌生、毫不起眼的大院,走進去後才看見合抱粗的銀杏樹與槐樹,掩映著林**又深又長,隔著小樹林隱約可見網球場,場裏有人在打球,笑聲朗朗。陳舊的蘇聯式小樓,獨門獨戶,牆上爬滿了爬山虎,葉子已經開始凋落,於是顯出細而密的枝藤脈絡,仿佛時光的痕跡。人工湖裏的荷葉早就敗了,有老人獨自坐在湖中亭裏拉手風琴,曲調哀傷悠長。留得殘荷聽雨聲,其實天氣晴好得不可思議,這城市的秋天永遠是這樣天高雲淡。

    雷宇崢並不向她解說什麽,她也隻是默默看著,但她知道邵振嶸曾經生活在這裏,他曾經走過的地方,他曾經呼吸過的空氣,他曾經坐過的地方,他曾經在這裏度過很多年的時光。

    黃昏時分他把車停在路邊,看潮水般的學生從校門裏湧出來,他們走進去的時候,校園已經十分寧靜。白楊樹掩映著教學樓,灰綠色的琉璃瓦頂,迷宮似的長長走廊,仿佛寂落而疲倦的巨人。越往後走,越是幽靜,偶爾也遇見幾個中學生,在路上嬉鬧說笑,根本不會注意到他們。

    穿過樹林,沿著小徑到了荷花池畔。說是荷花池,裏麵沒有一片荷葉,池邊卻長著一片蘆葦,這時節正是蘆葦飛絮,白頭蘆花襯著黃昏時分天際的一抹斜暉,瑟瑟正有秋意,仿佛一軸淡墨寫意。池畔草地上還有半截殘碑,字跡早就湮滅淺見,模糊不清。他在碑旁站了一會兒,似乎想起什麽,天色漸漸暗下來,最後他走到柳樹下,拿了根枯枝,蹲下去就開始掘土。

    杜曉蘇最開始不明白他在做什麽,隻見那樹枝太細,使力也不稱手,才兩下就折了,他仍舊不說話,重新選了塊帶棱角的石頭,繼續挖。幸好前兩天剛下過雨,泥土還算鬆軟,她有點明白他在做什麽了,於是也揀了塊石頭,剛想蹲下去,卻被他無聲地擋開。她不做聲,站起來走遠了一點,就站在斷碑那裏,看著他。

    那天她不知道他挖了多久,後來天黑下來,她站的地方隻能看到他的一點側臉,路燈的光從枝葉的縫隙間漏下來,他的臉也仿佛是模糊的。很遠的地方才有路燈,光線朦朧,他兩手都是泥,袖口上也沾了不少泥,但即使是做這樣的事情,亦是從容不迫,樣子一點也不狼狽。其實他做事認真的樣子非常像邵振嶸,可是又不像,因為記憶中邵振嶸永遠不曾這樣。

    最後把盒子取出來,盒子埋得很深,杜曉蘇看著他用手巾把上麵的濕泥拭淨,然後放到她的麵前。

    她不知道盒子裏是什麽,隻是慢慢地蹲下去,掀開盒蓋的時候她的手都有點發抖。鐵盒似乎是巧克力的鐵盒,外麵還依稀可以看清楚花紋商標,這麽多年盒蓋已經有點生鏽,她掀了好久都打不開,還是他伸過手來,用力將盒蓋揭開了。

    裏麵是滿滿一盒紙條,排列得整整齊齊,她隻看到盒蓋裏麵刻著三個字:邵振嶸。

    正是邵振嶸的字跡,他那時的字體,已經有了後來的流暢飛揚。可是或許時間已經隔得太久,或許當時的少年隻是一時動了心思,才會拿了一柄小刀在這裏刻上自己的名字,所以筆劃若斷若續,仿佛虛無。

    她有點固執地蹲在那裏,一動不動,仿佛這三個字,已經吸去她全部的靈魂,隻餘了一具空蛻。

    那些紙條,七零八落,上麵通常都寫著寥寥一兩句話,都是邵振嶸的筆跡。她一張一張地拿出來。

    從稚嫩到成熟,每一張都不一樣。

    第一張歪歪扭扭的字:“我想考100分。”

    第二張甚至還有拚音:“我想學會打n球。”

    “曾老師,希望你早日jian  kang,快點回到課堂上來,大家都很想念你。”

    “我想和大哥一樣,考雙百分,做三好學生。”

    “媽媽,謝謝你,謝謝你十年前把我生出來。爸爸、大哥、二哥,我愛你們,希望全家人永遠這樣在一起。”

    “秦川海,友誼萬歲!我們初中見!”

    “二哥,你打架的樣子真的很帥,不過我希望你永遠不要打架了。”

    “物理競賽沒有拿到名次,因為沒有盡最大的努力,我很羞愧。”

    “爸爸有白頭發了。”

    “何老師,那道題我真的做出來了。”

    ……

    紛亂的紙條,一張張的,記錄著曾經的點點滴滴。他一張張看著,她也一張張看著,那樣多,一句兩句,寫在各種各樣的紙條上,有作業簿上撕下來的,有白紙,有即時貼,有小卡片……

    “李明峰,我很佩服你,不是因為你考第一,而是因為你是最好的班長。”

    “各位學長,別在走廊抽煙了,不然我會爆發的!”

    “韓近,好人一生平安!加油!我們等你回來!”

    “媽媽,生日快樂!”

    “獎學金,我來了!”

    “以後再也不吃豆腐腦了!”

    “大哥,大嫂,永結同心!祝福你們!”

    “上夜班,上夜班,做手術,做手術!”

    “希望感冒快點好!”

    “今天很沮喪,親眼看到生命消逝,卻沒有辦法挽救。在自然的法則麵前,人類太渺小了,太脆弱了。”

    “加油!邵振嶸,你一定行!”

    ……

    直到看到一張小小的便條,上麵也隻寫了一句話,卻出人意料竟然是她的字跡:“我不是小笨蛋,我要學會做飯!”

    她想起來,這張紙條是貼在自己冰箱上的,她都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他揭走了。後麵一行字,寫得很小很小,因為地方不夠了,所以擠成一行。她看了一遍又一遍,他寫的是:“邵振嶸愛小笨蛋。”

    她都沒有哭,也沒有想起什麽,其實總歸是徒勞吧,她這樣一路拚命地尋來,他過往的二十餘年裏,她隻占了那小小的一段時光。不甘心,不願意,可是又能如何,她沒有福氣,可以這一生都陪著他往前走。

    她抱著那鐵盒,像抱著過往最幸福的時光,像抱著她從未曾觸摸過的他的歲月,那些她還不認識他,那些她還不知道他的歲月,那些一起有過的日子,那些她並不知道的事情。

    穿越遙迢的時空,沒有人可以告訴她,怎麽能夠往回走,怎麽可以往回走。

    透過模糊的視線,也隻可以看到這些冰冷的東西,找不到,找不回來,都是枉然,都是徒勞。

    雷宇崢站得遠,也看不出來她是不是在哭,隻能看到她蹲在那裏,背影仿佛已經縮成一團,或許是可憐,總覺得她是在微微發抖。

    路燈將她的影子縮成小小的一團,她還是蹲在那裏。他突然想抽一支煙,可是手上都是泥。他走到池邊去洗手,四周太安靜,微涼的水觸到肌膚,有輕微的響聲,水從指端流過,像是觸到了什麽,其實什麽也沒有,水裏倒映了一點橋上的燈光,微微暈成漣漪。

    杜曉蘇不知道自己那天在池邊蹲了多久,直到天上有很亮的星星,東一顆,西一顆,冒出來。

    北方深秋的夜風吹在身上很冷,她抱著鐵盒,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隻想把自己蜷縮起來,才聽到雷宇崢說:“走吧。”

    她站起來,小腿有些發麻,一點點痹意順著腳腕往上爬,像有無數隻螞蟻在肌膚裏咬噬著。他在前麵走,跟之前一樣並不回頭,也不管她跟得上跟不上,直到走到灰色高牆下,杜曉蘇看著無路可去的牆壁還有點發愣,他已經把外套脫下來。沒等她反應過來,他已經蹬上了樹杈,一隻手拎著外套,另一隻手在樹幹上輕輕一撐,非常利落就落在了牆頭上,然後轉身把外套擱到牆頭上,向她伸出一隻手。

    她隻猶豫了一秒鍾,就嚐試著爬上了樹,但她不敢像他那樣在空中躍過,幸好他拉了她一把。饒是如此,她還是十分狼狽地手足並用,才能翻落在牆頭。好在牆頭上墊著他的外套,直到手肘貼到他的外套,觸及織物的微暖,才悟出他為什麽要把衣服擱在這裏。因為她穿著昨天那件半袖毛衣,而牆頭的水泥十分粗糙。其實他為人十分細心,並不是壞人。

    牆不高,可以看到校園內疏疏的路燈,還有牆外胡同裏白楊的枝葉,在橙黃的路燈下仿佛一灣靜靜的溪林。

    雷宇崢抬起頭來,天是澄靜的灰藍色,許多年前,他和邵振嶸坐在這裏,那時候兄弟兩個人說了些什麽,他已經忘記了。他一直以為,這輩子還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和機會,可以跟邵振嶸回到這裏,再翻一次牆,再次縱聲大笑,放肆得如同十餘年前的青春。

    可是再沒有了。

    杜曉蘇十分小心地學著他的樣子坐下來,腳下是虛無的風,而抬起頭來,卻發現牆內的樹牆外的樹並不是一種,有些樹的葉子黃了,有些樹的葉子還是綠色的,枝枝葉葉,遠遠看去漸漸融入了夜色。天上有疏朗的星星,閉起眼,仿佛有一絲涼而軟的風,從耳畔掠過。

    他拿了支煙,剛掏出打火機,忽然想起來問她:“你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