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曾經滄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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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究竟怎麽回事?你跟我說實話……”她聲音哽在喉嚨裏,實在是後怕,當年他偷了穆崢公司的錢就是這樣遮遮掩掩的樣子,“你是不是又惹了什麽事,還是又欠了誰的錢?”

    梁國興沮喪地垮下嘴角:“不是,我就是……忘了密碼。你媽媽的身份證我又沒帶在身上。”

    梁知璿拿過他手裏的東西,存折果然是她媽媽生前辦的,裏麵其實已經沒有錢了。當初為了堵上穆崢公司賬務的漏洞,他們傾家蕩產,所有能想到的錢都拿出來,能借的人家都去借,哪還會有得剩呢?

    而且媽媽已經去世好久,身份證早就注銷了,又哪有帶不帶這一說?

    她怔在那裏,還是一旁的雷霄明開口道:“伯父,你想取這些錢,做什麽用?”

    “賬單啊……對了,賬單!”梁國興恍然大悟似的,從賬本袋裏翻出一張紙遞給梁知璿,“這個好像到期了,要還款的。”

    她接過來,是被弟弟刷爆的那張信用卡的賬單。

    她攥緊了手,掌心的汗水浸濕了紙張的一角,梁國興沒有察覺,絮絮道:“怎麽會欠這麽多錢的,是醫院來催的嗎?”

    梁知璿抬起頭:“什麽醫院?”

    雷霄明拉了她一下,自己問道:“伯父,這兩張銀行卡的密碼你是不記得了嗎?”

    梁國興似乎有些尷尬:“……太久不用,所以忘記了。”

    “那伯母呢,她知道密碼嗎,怎麽沒跟您一起來?”

    梁國興似乎愣了好久,才像緩過神兒來似的,說:“哦,她……她去世了,走了好幾年了,來不了了。”

    說完他慢慢坐下,整個人像被抽走了精氣神一樣委頓下來,再也不肯抬眼。

    “爸……”

    梁知璿已經很久不曾見過父親這副模樣,又訝異又擔心。雷霄明卻已經把她拉到門外,籲出一口氣才道:“最近你爸爸經常這樣嗎?健忘、記不清時間、不認人?”

    她搖頭,不明白他為什麽這樣問,不過想一想,好像是有一些跡象的,比如他燒菜總是不記得有沒有放鹽,有時菜淡得沒有一絲鹹味,有時又鹹得難以下咽。她本來在家吃飯的時間也不多,後來梁文東也就漸漸不在家裏吃了,難得姐弟倆聚齊了在家吃一頓,父親說要做這樣那樣他們愛吃的菜,可最後端上桌的也總是完全不一樣。

    他們都以為他是不上心,或者嫌麻煩,畢竟母親走了以後他就一直是神不守舍的樣子,花了好久才慢慢走出來,對生活喪失熱情也是有可能的。

    隻是他們都沒想到,他是不記得。

    雷霄明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是怎麽回事,沉聲道:“你要有點心理準備,盡快帶伯父去醫院看看,他有可能是患了老年癡呆。這種病最初的表現就是健忘,記憶混淆,到後麵可能會連人都不認識,生活無法自理。”

    她心口狠狠一震,“老年癡呆……可是我爸爸還不到六十歲。”

    “我奶奶當年得這種病的時候,也才剛剛六十出頭,世界上這種病更年輕的患者還有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並不完全跟年齡相關。所以才讓你帶他去醫院確診一下,我有熟悉的專家可以介紹給你。”

    梁知璿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她現在才明白父親的那種無力感——記憶全都模糊,直至消失,最後不認識自己最親近的人,甚至不認得自己是誰,活在混亂的時間和記憶片段裏,然後死去。

    上天可能是在懲罰她,因為這麽長時間以來她其實還是在怨父親,有意無意地忽略他,忽略這個家。

    “小璿,咱們可以走了嗎?”梁國興從辦公室裏走出來,有些忐忑地看著女兒。

    她看著逆光站在不遠處的熟悉身影,鼻子一陣陣發酸,不想讓他看見於是低頭掩飾。但雷霄明的眼睛她是躲不過的,心焦的狼狽全都被他看在眼裏。

    他在她肩膀上輕輕拍了拍,“別太擔心,總有解決辦法的。”

    “嗯。”

    梁國興走過來,帶了些期待和歡喜地看著雷霄明道:“謝謝你今天送小璿過來,給你添麻煩了。你貴姓啊?改天有空到家來吃頓飯。”

    為人父母的到了這個階段,最操心的無非是子女的終身大事。梁知璿知道父親的心思,趕緊打住他:“爸!”

    雷霄明卻不在意:“我姓雷,雷霄明。早就聽說伯父您廚藝一流,改天一定要嚐嚐的。不如我們就約定一個時間,白天我去接伯父到醫院,晚上到你們家吃飯。”

    他這話後半句是對梁知璿說的,而梁國興不明白為什麽要去醫院,有些不解地看向她。

    “就後天吧,後天我早上就飛回來了,下午有時間。”她感激雷霄明一片好意,也知道病情拖不得,父親這裏她可以回頭再跟他解釋。

    跟雷霄明道別之後,她送梁國興回家,兩人一路上都沒怎麽說話。到樓下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昏暗的樓道裏燈又壞了,梁知璿輕輕挽住他的胳膊,囑咐道:“這兒太黑了,小心腳下。”

    梁國興有些驚喜地回眸看她,複雜的眼神裏千言萬語,她低頭裝作沒有看見。

    梁國興心裏是真的高興,自從當年他出事,一家人都付出了慘痛代價,尤其是女兒,由此疏離,把自己層層武裝起來,再沒與他這樣親近過。

    他不是不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諱疾忌醫罷了,但如果生病能讓他挽回女兒,那疾病也沒有什麽可怕的。

    他留梁知璿吃飯,做了好幾個拿手的菜,這回沒弄錯,都是她最愛吃的。

    他給她碗裏夾菜:“多吃一點兒,你們女孩子不要總是節食減肥,對身體不好的。”

    她本來是沒什麽胃口的,但麵前都是家的味道,那種香氣熟悉而難以模仿,在她胃裏空空如也的時候實在是抗拒不了。

    她小口扒飯,把紅燒肉的肉汁拌進飯裏,魚丸每吃掉一個父親就會再舀兩個放進來,碗裏滿滿當當的,她終於道:“爸,別光顧著給我夾,你自己也吃。”

    她看著桌上的紅燒肉、魚丸湯,今天他還架了油鍋炸了春卷,熱熱鬧鬧地擺了一盤。其實現在還遠不到咬春的時節,不過知道她愛吃,他就不嫌麻煩地做了。

    可梁知璿現在腦海裏想的卻是,這樣日常的燒水、做飯、起油鍋對父親來說都已經太危險了,假如他轉眼忘了爐子上還燒著水或油,後果是不堪設想的。

    她咬著筷頭出神,梁國興給她舀了碗湯:“你這孩子怎麽還像小時候似的,心裏一有事兒就咬著筷頭,過兩天人家小雷到家裏來吃飯,你可不能這個樣子。”

    梁知璿反應過來他說的是雷霄明,不由一哂:“爸,你別瞎摻和,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也沒想是怎麽樣嘛,就先當朋友也不錯,以後日子還長著呢!”見說起雷霄明她不排斥,梁國興又放開了些,試探著道,“我看他人挺好的,細心,又靠得住。你跟他在一起我就放心了,總比那個穆崢要好。”

    梁知璿停下筷子:“爸,你說什麽呢?”

    “我知道你倆又遇見了,”他歎口氣,“穆崢少不了要糾纏你,欺負你,我是怕你吃虧。”

    “我能吃什麽虧呢,阿東還拐帶人家一個大活人跑了,這又怎麽算?”

    梁國興語塞,說到這個兒子他也知道是自己教育失敗,現在又連累了一家人。

    “小璿,我知道你還怪爸爸,但你聽爸爸的,不要跟姓穆的在一起,你們不合適,他……哎!”

    他憂心忡忡卻又欲言又止的模樣最能勾起不好的回憶,其實很多事情要是有得選,他們的生活可能全然不是眼下這副光景。

    她放下碗筷,淡淡道:“爸,你慢慢吃。後天我陪你一起去醫院,明哥會介紹專家給你看病,情況不好的話你就別自己開夥做飯了,我想辦法請人給你做或者送過來。”

    她的態度又恢複到先前的疏離,梁國興知道,他們父女之間的那道鴻溝也許今後都無法逾越了。

    梁知璿回到穆崢那裏,天色已經不早了。

    王嫂給她開門,悄悄示意穆崢在家裏。

    她奔忙了一天,滿心想著父親的病和弟弟的下落,又累又乏,也顧不上他在不在了。反正他的脾氣難以捉摸,高不高興也不是她能控製的。

    穆崢坐在餐桌前,麵前的骨瓷碗裏隻盛了白粥,桌上兩個小菜。

    她沒想到他這麽晚了居然才剛吃飯,雖然不情願,但還是走了過去:“怎麽隻吃粥,是身體不舒服嗎?”

    穆崢沒理她,蹙著眉頭攪動碗裏的白粥,半天才喝一口也很勉強的樣子。

    王嫂走過來,“先生中午就胃不舒服沒吃飯,晚上本來想等梁小姐您回來一起吃的……”

    “王嫂!”穆崢厲聲打斷她。

    梁知璿不在意,穆崢從來不等人,誰能讓他等那真的是罪過,反正絕對不會是她。

    她放下手裏的東西,拿出兩個飯盒來放在桌上:“我剛回了趟家,這是我爸爸做的魚丸[前麵出現的是“魚丸”。]和肉糕,都是蒸熟了的,直接就可以吃,拌粥、下飯都不錯,你要不要嚐一點?”

    她臨走的時候梁國興給她裝了滿滿兩盒菜,都是他花心思親手做的,她和弟弟以前都最愛吃。她原先是不肯要的,她不是逍遙快活地一個人住,穆崢這裏她連客人都算不上,就跟囚犯差不多,有哪個囚犯還自己帶吃帶喝來坐牢的?

    可父親不知道,或者說他猜到了卻不肯麵對。他有他的方式對人好,孩子的生活過得再為難,能吃上家裏做的飯菜也是好的。

    盛情難卻,她總是這樣,跟家裏人不管有過什麽爭執和傷害,隻要他們袒露一點溫情,她就一而再地心軟。

    穆崢隻瞥了一眼飯盒,諷刺地笑道:“你們梁家人做的東西,你覺得我敢吃嗎?你弟弟都敢給你下藥,難道我不怕你給我下毒?”

    他說得很有道理,她無從反駁。而且這麽晚了,她也不想累極了還跟他把新賬舊賬都翻出來吵架。

    王嫂走過來問她:“梁小姐,你吃飯了沒有,要不要陪先生再吃點東西?鍋裏還有湯和菜。”

    “不用了,王嫂,謝謝你。麻煩你看看冰箱裏還有沒有空間,我想把這些東西放一放。”

    “哎,好。”

    王嫂看了穆崢一眼,搖搖頭轉身去了廚房。

    梁知璿把飯盒扣好打算拿進廚房去,穆崢道:“你今天跟雷霄明去派出所幹什麽?”

    “你不是什麽都知道嗎?何必還要問我?”他一直派人跟著她,她並非不知情。

    穆崢放下勺子,好整以暇地道:“我就是要聽你親口說。”

    “沒什麽好說的,跟阿東和馮曉曉的事沒關係,也跟你沒關係。”

    穆崢笑了笑:“你是不是真覺得有雷霄明給你撐腰就可以有恃無恐了,你還真不怕他有事?”

    “那你呢?”她轉過臉看著他,“這麽緊張幹什麽,是不是威脅別人的事兒做得多了,多少也有點心虛?”

    穆崢惱了,猛地一下站起來拽住她的胳膊把她往跟前拉。桌上梁知璿帶回來的飯盒放在桌角,正好擋在兩人之間,經不住這樣一番晃動,啪嗒落在了地板上。

    魚丸滾得滿地都是,肉糕一摔幾乎全碎了。兩個人都僵在那裏,他的手還握著她的手腕,隻是沒了剛才的力道,被她一下子掙脫開來。

    梁知璿蹲下去,身體裏卻有血氣往上湧,那種感覺像眼睜睜看著有人踹開門闖進來,粗暴地打碎了她最重要的東西。

    是啊,她原本以為不重要、不放在心上的東西真要任人踐踏了,才發覺珍貴。

    她把倒扣的飯盒拿起來,用手將落在地上的肉糕和魚丸一個個撿回來放進去,油腥沾了滿手。

    穆崢就站在她的旁邊,她知道他一定正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勢看著她,不由笑了笑:“你不是問我今天去派出所幹什麽嗎?我是去接我爸爸,他得了老年癡呆,不記得存折密碼,甚至不記得我媽媽已經不在了的事,在銀行取不出錢來,跟櫃員吵了一架。”

    穆崢蹙緊了眉頭:“什麽時候的事兒?”

    “是啊,什麽時候的事兒呢,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上一回在家吃飯的時候肯定就有跡可循了,他做這些菜的時候就已經是個病人了。他今後會慢慢失去生活自理能力,不能再生火、架油鍋、做飯、炒菜,也不能再算賬做報表了,直到死都是這樣,你滿意了沒?”

    穆崢沒有說話。

    她捧著飯盒站起來,拿起一塊碎得隻剩一半的肉糕放進嘴裏,吃完又拿第二塊、第三塊……

    穆崢拉住她的手,那力道又捏得她生疼。

    “這是我和阿東從小吃到大的東西,你覺得我爸會在這裏麵下毒?”她自嘲地笑,“說了你也不信,上次在酒店給我下藥的人是馮曉曉,阿東還沒那個膽量。對身邊的人不夠上心,咱倆都一樣,要不然你也不會總讓阿東去陪馮曉曉,讓他趁虛而入了。”

    要戳人痛點誰不會呢,端看夠不夠狠心。

    穆崢果然目光陰鷙地變了臉色,狠狠甩開她的手,踢開身後的椅子噔噔往樓上去了。

    梁知璿蹲下來繼續把散落在地上的東西撿回飯盒裏。王嫂看穆崢上樓去了,連忙拉她起來,“梁小姐,這裏放著我來收拾就行,你先上去休息吧,跟先生說兩句軟話,別置氣了。他今天特意叮囑我多做幾個菜,晚上是想等你一起吃飯的,連中午開始的胃痛都不作聲一直在這兒等……”

    梁知璿不說話,直到把地上最後一個魚丸撿起來,捧在手裏沉默地看了幾秒才遞給王嫂道:“麻煩幫我扔了吧,反正不能吃了。”

    今後可能再也吃不到了。

    她上樓洗澡,熱水嘩嘩的衝刷過身體,好像把什麽東西帶走了,可是疲勞的感覺卻還在。一點也不像無憂無慮的時候,再辛苦,洗一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第二天又是新的一天。

    在花灑下衝了衝,她反而好像更清醒了,於是又往浴缸裏放滿水,倒進了整瓶精油,熱氣很快氤氳著香氛充滿整個浴室。

    金錢堆砌起的地方就這點好,什麽都是最貴最好的,以往她價格標簽都不敢看的東西擺滿房間,可以肆無忌憚地用。

    穆崢大概真的是對女人毫不吝嗇,她到這兒來的第二天,精油、化妝品和各種衣裙、高跟鞋就搬了進來,他沒說什麽,但王嫂的意思這些都是給她的。

    他有富家公子哥的講究,養個籠中鳥,連籠子也要裝點得好看。

    她不知道這房子裏是不是還住過其他女人,比如馮曉曉,她跟穆崢本就是一家人,又是他的未婚妻,住過這裏也不稀奇。

    隻不過現在都看不出來了,即使有一點痕跡也被抹得幹幹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