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我們曾相愛(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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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餐桌上一大家子其樂融融,這樣的場景對梁知璿來說熟悉卻又陌生。她家裏老人都去世得早,父母這一輩又都沒什麽兄弟姐妹,從來不曾有這麽多家人圍在一起熱熱鬧鬧吃頓飯。但那個小小的、簡單的四口之家也有很多溫馨回憶,尤其是在餐桌上這樣有說有笑,幾乎就是每天都會發生的場景。當時並沒有覺得有多麽珍貴,可到了如今一家人已經湊不滿一張飯桌,才明白為什麽有人終其一生追求的不過是這樣平常的幸福。

    那麽大的離散,那麽小的團圓。

    “哎,你怎麽不吃啊,看什麽呢?”穆嶸就坐她旁邊,見她看向對麵的穆皖南和俞樂言,笑了笑道:“他們感情好吧?你還沒見我二哥呢,他對二嫂那叫一個好!”

    梁知璿笑了笑,她確實常常不由自主地被穆皖南夫婦和兩個孩子吸引注意力,大概是因為他們像她以前的家——夫妻恩愛和睦,兩個孩子,姐姐總是顧著弟弟。

    俞樂言正給疙瘩拌飯夾菜,穆皖南剝了蝦就直接喂到她嘴裏,見她杯子裏飲料沒了就起身去給她加。兩個小朋友吃飯都很乖,疙瘩喝的核桃乳,思思會把自己的橙汁分他嚐一口。

    梁知璿垂下眼握緊了手中的筷子。她小時候愛吃媽媽做的鹵蛋,但不愛吃雞蛋黃,總怕浪費不敢多吃,弟弟知道了就幫她吃蛋黃,哪怕噎得吃不下了,隻要她還想吃蛋白,他都強塞進去。

    手足之情,或多或少都有同甘共苦的記憶和分享的快樂,且不是一朝一夕的。現在想起來胸口悶悶的,不知道梁文東去了哪裏,現在是不是也在吃飯?

    碗裏突然多了一個剝好的蝦,她抬眼看到穆嶸很自然地擦了擦手,招呼道:“吃啊,這蝦很新鮮,很好吃的。”

    她剛要說謝謝,穆崢已經一筷子夾走了那個蝦球,邊吃邊悠悠地對穆嶸說:“她現在不能吃發物,你要是閑的話,剝的蝦可以全給我。”

    吃完飯,小壽星疙瘩吹了蠟燭又分蛋糕,兩個孩子閑不住,邊吃還要邊滿屋子跑著玩兒。穆皖南夫婦忙著照顧兩個孩子,老太太把其他幾個孫輩叫到天井裏坐下說說話。

    穆嶸想蒙混溜走,被老太太逮住,“我這椅子上長釘子還是怎麽著啊,你就一分鍾都坐不住?坐下,帶不回個像樣的女朋友,連陪我聊聊天都不成嗎?”

    原來她打一開始就知道梁知璿是穆崢帶回來的人。

    穆嶸涎著臉笑道:“哪兒能啊,我這不是好久沒見疙瘩和思思了,想陪他們玩一會兒嗎?再說了,我這麽英俊瀟灑玉樹臨風,怎麽會沒女朋友呢!隻是時機還不成熟,她害羞……對,害羞啊,所以這回沒帶她來。”

    老太太白他一眼,都懶得聽他瞎扯,轉過頭和顏悅色地問梁知璿多大了,家裏有些什麽人。

    梁知璿回答得很含糊:“我爸爸以前是會計,我媽媽是老師。前幾年我媽媽生病去世了,家裏就剩我跟爸爸……還有一個弟弟。”

    她眼尾的餘光掃到穆崢,他沒什麽反應。

    老太太露出幾分憐惜的神色:“媽媽早早的不在了,女孩兒就要多吃許多苦,不容易。聽說你是空乘啊,工作很辛苦吧?”

    “還好,我喜歡這份工作,不怕辛苦。”

    老太太讚許地點點頭:“那你跟我們老四怎麽認識的啊,也是在飛機上認識的嗎?”

    這回穆崢開口了:“奶奶,您是不是電視劇看多了?”

    “怎麽了,不能問啊?電視劇裏演的現實裏未必就沒有,這叫什麽……噢,藝術源於生活嘛!”

    穆崢沒說話,穆嶸都有點笑不出來了,手裏替他們捏把汗。

    還是高月在一旁插話道:“嗐,姥姥您這還用問嗎?他狂得這麽二五八萬似的,人家梁小姐也不能看上他啊!肯定是他對人家一見鍾情,想盡辦法死纏爛打,才逼得人家不得不從。”

    雖然隻是開玩笑的話,卻有歪打正著的意思。老太太問穆崢:“是真的嗎?真的一見鍾情?”

    穆崢微微垂眸,就是不開口。

    穆嶸終於忍不住了,“哎呀奶奶,您就別逼他了,他什麽德行您還不知道嗎?心裏想著,心裏喜歡,就行了,您別讓他說,一開口準破壞氣氛!”

    親孫子的個性老太太自然是知道的,但想想他這脾氣也不是一天兩天養成的,始終是家裏疏忽了,對他有所虧欠,因此也隻是恨鐵不成鋼地看他一眼,又轉而問梁知璿:“那小梁啊,你喜歡咱家老四嗎?打心眼裏喜歡,打算跟他過一輩子那種?”

    繡球拋到她這裏來,所有人的目光就全都集中到她身上了。她心如擂鼓,跳得很急卻節奏大亂。

    她不喜歡違心地說話,甚至惡作劇地想假如這時候把他們相識相處的真相都和盤托出會是什麽樣的情形。

    他祖母這樣明理的老太太是會站在他那邊護短,還是為她說句公道話?

    她口幹舌燥,話在嘴邊就是不成章法說不出來,而她再不吭聲氣氛就會變得很尷尬了。

    穆嶸坐在她對麵,長腿從桌下伸過來,趁人不注意輕輕踢了踢她。

    她看到他眼裏的焦慮和懇求,並不全是為了他的親哥哥,也是為這個慈眉善目的祖母。

    一旁的高月也靜靜地等著她回答,眼裏有些玩味。

    隻有穆崢,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也感覺不到他此刻的情緒。他或許已經知道答案了,對此有種無所謂的態度,或者他根本就是有恃無恐,像他剛才那樣不說話,照樣也有人能幫他把話說圓,她說什麽他都有備而來。

    “哎,你別害羞呀,怎麽跟我哥似的,你們倆還真是天生一對。”穆嶸終於忍不住出來打圓場了,明裏暗裏地給她使眼色。

    傍晚其實不算太熱,他頭上卻已經冒出汗珠,大概是因為著急,出了一身冷汗。

    梁知璿的心沉下去,突然抬起頭看向穆崢,手放進他的手裏,在他掌心用力一扣,靦腆地笑了笑:“嗯,喜歡。”

    穆崢不喜不怒,依舊沒什麽表情地坐在那裏,手心握著的那隻小手綿軟卻冰冷。她盡力了,這違心的話也就哄哄老太太開心,其實她不見得真怕他什麽,她隻是不忍心傷害他的家人。

    她那麽漂亮的一雙眼睛,看向他的時候沒有一絲一毫的柔情蜜意,有的隻是豔羨和屈服。

    所以當他聽到那聲喜歡的時候,他以為他會感到高興——不論真假,至少從她嘴裏說出喜歡他,這是第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然而事實上並沒有。

    她撒謊,甚至連撒謊都不是因為他。

    “剛才謝謝你,我還以為你要保持沉默到底了呢!”穆嶸跟梁知璿走在大宅後麵的花園裏,這裏也有個秋千椅,大概是為小朋友們準備的,她習慣性地坐上去,穆嶸就站在旁邊跟她說話。

    老人家精神不太好,聊了一會兒就回屋裏去了,跟小朋友們笑鬧一陣就要休息,今天的聚會就要散了。

    梁知璿笑笑:“這趟來就是要讓你奶奶高興的,又是小朋友生日,我怎麽會那麽掃興呢?”

    他神色有幾分沉鬱:“所以你不是真心的,你一點都不喜歡我哥?”

    梁知璿盯著自己放在膝上的手,沒有回答。

    穆嶸深吸了口氣,也在她身邊坐下來,輕輕晃著那個秋千椅道:“你家當年出事,你其實是想來找我替你爸爸求情的對吧?”

    梁知璿微微一凜,沒想到他會在這時候這樣直白地提起當年的事。

    能麵對的不能麵對的其實現在都已經看開了,她也明白穆嶸已經知道當年的事,能這樣開誠布公地談一談也沒什麽不好。

    帝都的夏日空氣還算通透,夜幕初臨時是深深的靛藍色,隻是看不見多少星星,今天恰好是滿月,圓圓的月亮銀盤似的掛在半空。

    穆嶸仰起頭,深吸了口氣說:“那時候我玩樂隊,全國各地到處跑,因為我哥跟我爸那時候都在南城,所以也常到那裏去。那次去剛好我們的鍵盤手有事兒回家了,找了幾個臨時的……其中就有你吧?我記得很清楚,是個漂亮的女孩子,琴彈得不算特別好,還有點怯場,但每次彩排都到場,幫所有人訂飯、拿衣服、收樂器。其實你有很多機會可以跟我說上話的,可你為什麽都沒說呢?我甚至連你的臉和名字都沒記住,再見到你的時候幾乎都沒什麽印象了。”

    梁知璿有點自嘲地笑笑:“我的水準根本做不了鍵盤手,就留下來打雜幫忙。那時雖然是為了爸爸的事情去找你,但不想讓你分心耽誤正事,本來是想等你們最後演出完了之後再跟你說的,後來……也就沒有必要了。”

    他側過頭看她:“因為你遇見了我哥?”

    “演出那天……他也來了,就坐在台下。我在後台收拾演出道具,聽他們說你要走了,就趕緊追出去,迎麵撞進他懷裏。我不知道你們是孿生兄弟,壓根就沒想到……”

    想到那一場陰錯陽差的錯認,穆崢眼裏的戲謔和後來毫不留情的掠奪,她至今談起來仍忍不住地手腳微微發抖。

    穆嶸不知該怎麽安慰她,抬起手來似乎攬住她不對,握住她的手也不合適,最後隻得在她肩上輕輕拍了拍,“至少你的目的他替你達成了。說實在的,如果當時你拜托的是我,你爸爸的事未必能有今天這樣的結果。”他也有點自嘲,“你知道的,我不碰生意上的事,在公司裏、在我爸跟前都說不上話。你爸爸的事嚴重到什麽程度我也不了解,隨便開口說不定雪上加霜。”

    所以從他這個最直接的旁觀者來說,換作是他,當年要麽幫不上忙,要麽越幫越忙。

    也許是注定的,遇上穆崢,她家裏的事算是有了一個折中的解決辦法,隻是代價也是慘重的。

    他也想不明白,以他對親哥的了解,他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根本不屑於用這樣的手段,甚至都不一定願意將錯就錯地被當成是孿生弟弟。可為什麽他偏偏對梁知璿下那麽大的功夫,至今也不肯放手?

    正說著,忽然聽到客廳裏一陣喧嘩。穆嶸站起來道:“這麽晚了還有人來嗎?你先別動啊,我去瞧瞧。”

    梁知璿就坐在秋千椅上等,不一會兒見穆崢跟穆嶸一起出來了,穆崢走到她跟前拉起她就走,被穆嶸攔下來,“馮姨在外麵,你要帶她去哪兒啊?”

    梁知璿愣了一下:“馮亞茹回來了?”

    穆崢沒理她,推開穆嶸道:“你用不著操心,我敢帶人回來,還怕她知道?”

    他二話不說拉著梁知璿就到了客廳,果然見馮亞茹坐在沙發上陪老太太說話,見了他們就站起來:“老四,你也回來了。”

    不得不說馮亞茹情商很高,也懂得為人處世之道,跟穆家其他人相處得融洽,跟老太太也有話聊。即使這麽晚突然出現在這裏,也沒讓大家感覺到什麽明顯的不愉快,甚至還很貼心地帶了生日禮物來送給疙瘩,又買了補品和老太太喜歡的沉香,再周到沒有了。

    穆崢緊緊牽著梁知璿的手,隻笑了一聲問:“我爸呢,他怎麽沒回來?”

    馮亞茹也笑笑:“我們前段時間去澳門,他這回手氣好贏了點錢,一興奮血壓飆高了,住了幾天醫院。醫生要求他靜養,飛機也不能坐,我聽說老太太最近身體不利索,心裏就一直記掛著,大嫂又去了大哥那邊探親,隻有皖南他們在,就想回來看看。剛好又碰上寶貝疙瘩要過生日,你們幾個孩子都要回來,沒人張羅也不行,我就一個人趕回來了。”

    穆崢不動聲色,“隻是為了家裏的事還專門跑這一趟?也夠辛苦了。”

    馮亞茹不理他話中有話,大方又淡定地說:“公司的事有你看顧著,也不會有什麽問題,我跟你爸爸都放心。”她說著又看向梁知璿,“原來梁小姐也來了,工作上走得開嗎?”

    梁知璿如實道:“我請了長假。”

    老太太有點好奇:“怎麽,亞茹跟小梁……你們之前就認識?”

    馮亞茹矮下身跟她說話,放低了聲音道:“曉曉不懂事跟那個男孩子跑出去,她是那個男孩的姐姐。”

    她聲音雖然不大,擺明這是不宜宣揚的家事,但屋裏的每個人其實都聽得一清二楚。其他小輩或多或少都已經知道了這一層關係,就連原先並不知情的高月也並沒有表現得太過驚奇,隻是揚高了眉毛露出與之前一樣玩味的神色。

    隻有老太太變了變臉色,目光重新從梁知璿身上掠過,但也沒多說什麽,隻問穆崢:“這是真的嗎?”

    穆崢沉默了半晌才說:“是真的。”

    老太太沒再說話,似乎想到些什麽,長籲了口氣,才擺擺手說:“今兒晚了,都散了吧!明兒再聚,這幾天難得的,你們都在這兒,家裏人多聚一聚……”

    馮亞茹去扶她上樓,她也說不用,指了指穆崢道:“老四難得回來一趟,還沒回家住過。你也收拾收拾讓他回自己家舒舒服服住兩天,別落人口舌說孩子都不進自己家門。”

    做人後媽就是怕人詬病虧待夫家的孩子,馮亞茹怎麽會不懂,她笑道:“早就準備好了,房間都是現成的,我剛從家那邊過來,重新換了褥子和被單,就是想讓他回去住。他的房間一直都跟原來一樣。”

    她太會做人,讓人挑不出錯兒來,老太太似乎也滿意,本來還想留穆崢住一晚的,現在就要他回去了。

    穆崢隻有一絲冷笑若有似無地掛在嘴邊,等她們上樓了才牽著梁知璿轉身要走。

    穆皖南道:“沒事兒吧?要不想回去,今晚還是去我家住,我來跟老太太說。”

    穆崢卻說:“沒關係,她什麽都準備妥當了,我不回去倒顯得我不近人情,回頭惹老太太不高興。今晚我跟穆嶸都回去住。”

    穆嶸撓頭:“我無所謂呀,反正我一直住家裏……”

    俞樂言有另外的擔心,低聲問梁知璿:“你呢,要不還是去我們家?有長輩在,你們住一起也不方便。”

    穆崢手上用了點力將人拉到自己懷裏,“沒什麽不方便的,馮亞茹跟我爸沒結婚的時候也住我家裏。”

    穆皖南蹙了蹙眉:“老四!”

    穆崢不說了,借了他的車就走,到門口的時候高月在身後叫了一句:“小璿。”

    梁知璿有點意外地回頭,因為她沒想到高月叫的是她而不是穆崢。

    高月把手裏的東西遞到她手裏,“這是你剛才掉在天井裏的,我撿到了。本來是不想還給你的,但想了想,還是讓你自己再考慮一下。”

    她話其實說得很明白,又抬眼看了看穆崢,才抱著手走開了。

    穆崢和穆嶸都看到了她手裏拿著的藥盒,神色各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