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參商永隔(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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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她憑什麽,這回不過又是憑運氣,而她的運氣一向並不太好。

    “穆崢,我不欠你的了。”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平靜地說著,“這個孩子也是一條命,加上我媽媽,我的家人已經不欠你什麽了。”

    穆崢眼底一片血紅,看著她就像在看一個怪物,“梁知璿……你他媽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孩子是我的,是我的!你憑什麽不要他,你那一家子憑什麽跟我的孩子相提並論?!”

    “你家人的命是命,我家人的命就不是命嗎?有錢有勢就高人一等嗎?”她眼淚決堤,情緒也終於爆發了,朝他喊道:“是,你父母不和,你從小就過得不快樂,你可憐、你可悲,你覺得全世界都對不起你!那我呢,我做錯了什麽,我媽媽又做錯了什麽啊?你爸爸苦苦糾纏一個有夫之婦、恨不得拆散別人的家庭反而是我們的錯了?我們才是受害者,被一個賊惦記了一輩子,我媽媽才是受害者!”

    “你閉嘴!”穆崢重重搖晃了她一下,“我叫你閉嘴!”

    她後背又重新撞到牆上,可她卻笑了,“我為什麽要閉嘴,戳到你的痛處了對不對?這些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你明知道是你爸爸的錯,卻不敢麵對。你怕什麽呢,無非是怕承認你媽媽是個失敗者,搶了別人的男人卻得不到男人的心,說白了你也是沒種!”

    穆崢揚手一耳光過來,她重心不穩摔到地上,眼前金星亂閃,耳邊也嗡嗡的。她終於激得他對她動手,這樣失控,像一頭迷失方向的獸。

    可她為什麽那麽高興呢?看他疼,看他仿佛也生不如死……揭人瘡疤,竟然這麽痛快。

    “你是不是想殺了我?”她坐在地上還朝他笑,“你動手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我知道你想要我的命,就像對我媽媽一樣。”

    穆崢的手心被震得發麻,痛得沒了知覺,“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隻知道……你現在又欠我一條人命!”

    “欠了人命的人是你!”她用盡力氣從地上爬起來,搖搖晃晃拉住他的胳膊,“穆崢,我媽媽去世之前你去過醫院是嗎?你去幹什麽……我媽媽那時候已經連話都快說不出來了你去找她幹什麽?你要去為你媽媽出一口氣,要親自動手……看著她死是嗎?所以你拔了她的儀器,看著她死,看著她痛苦掙紮對不對?”

    她痛到極處,好像不僅僅是因為媽媽的死,還有別的,一定還有別的。可她腦海裏亂極了,什麽都想不明白,也不敢想明白,似乎隻聽到一個聲音重複在問為什麽是他,為什麽是他。

    她唯有痛苦地發泄,哭著,兩手死死抓著他的胳膊,手指用力得陷入他的肌肉裏,恨不能拉他一起從這樓上跳下去同歸於盡。她想她終於明白了當初穆崢在醫院裏想將她推出窗外的衝動,真的,那根本不由她自己控製。

    穆崢臉上有刹那的震驚,繼而是死灰般的寂靜,“誰告訴你的,你那個患了老年癡呆的爸爸?”

    “我爸爸不會騙我,他遺忘得再厲害也不會記錯跟媽媽有關的事情!”她屏住了淚,不無譏諷地說,“怎麽,敢做不敢承認了嗎?你在怕什麽,怕像我爸爸當年一樣要坐牢嗎?穆崢,你敢不敢有哪一回像個真正的男人那樣去麵對事實真相啊,啊?你說話呀,你怎麽不說話……你說話!”

    穆崢攥住了她的手,“就是因為這個?你就是因為這個才殺死肚子裏的孩子?還是因為那個雷霄明?他回來了,他一回來你就連自己的孩子都可以不要!你以為這樣他就會要你……你以為孩子沒了他就會要你?”

    她看著他,似乎已經沒話好跟他說了,搖了搖頭道:“我的決定跟其他人沒有關係,隻因為那個人是你。我真傻,不是嗎?竟然還以為當年你肯放過我們家是因為我找上你。原來不是,是因為我媽媽……她死了,你解了恨,才肯放手的是吧?”

    她沒那麽重要。了解到上一輩人的恩怨之後她才明白,她在這場糾葛裏根本就沒有什麽分量足以讓他猶疑或者中途停下來。

    原來她一直都想錯了,一直都錯了。

    穆崢也已經到了極限,忽然笑了笑,“你這麽以為,也不錯。但我告訴你,這件事兒沒完。咱們走著瞧吧,我跟你,沒完!”

    他跟她的賬,這輩子恐怕是算不清了。

    他轉頭就走了。從她那個小小的公寓樓出來,日頭還沒落下去,但他眼前一陣陣發黑暈眩,扶著車身才勉強站穩。

    穆嶸站在別墅前的車道上來回踱步,正著急人怎麽還不回來,就見穆崢的車子一路橫衝直撞地開過來,沒有一點要停下的意思就直接衝向大門。他來不及躲避,隻聽到一聲刺耳的刹車聲,車頭才在距離他不到十公分的地方停下來。

    穆嶸都嚇傻了,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屋裏王嫂和趙管家聽到動靜也跑出來,趙管家打開了駕駛室的門,穆崢才慢慢從裏麵走下來。

    王嫂往車裏看了一眼,問道:“梁小姐呢?小曾不是說你去接她了嗎,怎麽不見人?”

    穆崢頓了一下,頭都沒回,“她死了,以後都不會來了。”

    他踉踉蹌蹌地往屋裏走,穆嶸看著他的背影又氣又急,問道:“他這是怎麽了,喝醉了?”

    王嫂也是被嚇得魂不附體,“沒聞到酒氣啊!他不是剛下飛機就去接小璿了嗎?這是怎麽搞的……發生什麽事了,怎麽會說死了呢?”

    她沒死,隻是他當她已經死了,或者,是他的心已經死了吧?不然為什麽那麽靜,靜得他沒有一點兒還活在這世上的感覺。

    穆崢推開自己房間的門,這裏還有她的味道,一踏進來就能感覺到。他拿起垃圾桶,揚手將台子上她用過的化妝品全都掃進垃圾桶裏,其實也沒多少東西,清早和夜晚用的麵霜各一,還有一支口紅,很常見的橙紅色,她在家素麵朝天的時候隻用它來提一提氣色。

    他拉開衣櫃,裏麵還有她穿過的衣服和裙子,他連著衣架一起拿出來一股腦全都扔到床上,徒手將那些軟滑的布料撕得麵目全非,直到真的精疲力竭。

    有毛茸茸的東西突然竄出來,輕盈一跳就到了床上,窩在那堆衣物裏,他這才發現是那隻獨眼的貓。

    一段時間不見,他幾乎不認識它了,除了那倨傲的神情和永遠無法再睜開的左眼,它已經完全不像剛撿來的模樣了。

    貓的神情是很詭異的,喜怒哀樂永遠是一張笑臉。他脫力般坐下來,“連你也嘲笑我?你是她要撿來的,現在她不回來了,你還替她打抱不平?”

    海盜扭轉頭,抬起一隻前爪舔了舔。

    穆崢的手還在疼,他不確定那一下用了多大的力道,反正她承受的痛一定不會比他少。

    他向後仰躺在床上,好像有什麽東西順著眼尾滑下去。

    他側過臉,呼吸也埋在她穿過的衣物裏,逃不過與她的糾纏。

    他知道他忍得太久了,從奶奶去世到現在,經曆那麽多,他一直隱忍著,鉚足一股勁兒專心應付一切,以為已經夠快,沒想到還是慢了。

    “她是嫌我來晚了……”他看著海盜,低聲地說著,“一定隻是這樣。”

    或者這隻是一場夢吧,夢醒了他就會看到她還在他身邊,肚子裏有一個小小的孩子。她沒事,孩子也沒事。

    他蜷起身子睡在一片狼藉的房間裏,不吃也不喝,任誰叫門也不開。穆嶸和趙管家他們急得要死,後來實在沒辦法,是穆嶸從旁邊的露台跳窗翻進來,才把他給弄起來。

    穆嶸火大極了:“你到底在幹什麽呀,手機都響得沒電了也不管!你北京的事兒沒完呢,好不容易找到的資方連會都沒來得及開就趕回來,趕回來把自個兒關起來算什麽意思?你倒是去找她呀!”

    “沒用的,我來晚了。”

    說了他也不會了解。穆崢站在鏡子跟前機械地抬手穿衣服,看到垃圾桶裏的東西,彎下腰把那支口紅撿了出來。

    擰開蓋子,膏體還剩一半,混雜了她唇上的香氣,像是玫瑰,又像是甜橙。他把唇膏擰出來,抿緊了唇,抬手在鏡子上寫她的名字。

    最後那個“璿”字筆畫太多,他也寫得太用力,最後一捺沒有寫完,唇膏就折斷了掉在地上。

    他看著怎麽都不完整的那三個字,歪歪扭扭,就像她跟他相識至今走過的路。

    最近有很多個夜晚,他都不知道自己是睡著了還是清醒著,就像昨晚一樣,過去的事全都曆曆在目,但白天裏很少有哪個時候像現在這樣頭腦清明的。

    他換好衣服,打電話給容昭:“我現在要去一趟隆廷敬老院。……對,見梁國興。如果可以的話,你跟他的主治醫生麻煩都來一趟。”

    穆崢趕到醫院的時候,容昭已經在那兒等他了,迎上來就說:“你要見的人未必能見得到,你最好有點心理準備。”

    在敬老院的辦公區見到梁知璿他才明白容昭是什麽意思。

    她不是一個人來的,還有程潔和雷霄明都陪在她左右,不遠處的椅子上梁國興坐在那裏,一段時間沒見,他兩鬢的頭發幾乎全白了。

    梁知璿知道是穆崢來了,也沒有抬眼看他,填好手裏的最後一張表格交給值班的工作人員,“這樣是不是就可以了?”

    “嗯,是的。”工作人員看到容昭,又補充道,“你爸爸的出院手續就算辦好了,不過你真的應該再考慮一下,南城比我們這兒條件更好的敬老院真的很難找了。”

    “我已經考慮好了,謝謝你。”

    梁知璿放下筆從椅子上站起來,轉身往梁國興身邊走,被穆崢攔下來。

    他看到她臉上沒消腫的指痕,幾乎忘了要說什麽,還是容昭在旁邊碰了碰他,他才冷聲道:“你要去哪裏?”

    程潔心直口快:“去哪兒關你什麽事兒啊,你還有臉到這兒來?”

    雷霄明更直接,無聲地上前一步將梁知璿撥到了身後。

    穆崢沒理會他們,目光越過所有人還是落在她身上,“我問你,要去哪裏?”

    到了今時今日,梁知璿反而有種更加無畏的態度,走到他麵前坦然地看著他道:“我要帶我爸爸回家。”

    這句回家刺痛了他,他本能地說:“我不同意。”

    雷霄明提起一口氣,幾乎已經要握拳揮過去了,梁知璿拉住他,輕聲道:“這裏是養老院不是監獄吧?我已經結清了所有費用,而且是我爸爸的直係血親,他現在沒有民事行為能力,我還是他的監護人,我要帶他回家還要經過你的批準嗎?那不如我們報警吧好不好?或者上法院、檢察院、報社、電視台……我知道你穆四少手眼通天,不如見識一下可以做到哪一步。”

    “梁知璿,你……”

    “你又要拿我爸爸當年的事來威脅我是嗎?”她打斷他的話,竟然笑了笑,“沒關係,如果一定要追究的話就追究吧,我會給他請一位律師,盡人事聽天命,就算要坐牢也沒關係。我想過了,做錯事就要接受懲罰,否則說不定要付出的代價更大。”

    她真傻,其實穆崢的底牌早就全都亮給她看,隻是她一直怯懦不敢賭。如今放手一搏,才發現也不過就這樣而已。

    果然穆崢不吭聲了,她從他身邊走過去,徑直走到父親身邊,挽起他的胳膊,雷霄明接過了她手裏的行李袋。

    穆崢回頭道:“我今天來不是要找你麻煩,但你昨天說的關於你媽媽的事,我有必要問個明白。”

    “問誰,問我爸爸嗎?”她停下腳步,問梁國興道:“爸,你看看前麵這個人,你認識嗎?記不記得他是誰?”

    梁國興渾濁的眼睛看過來,頓了頓,茫然地搖搖頭。

    “你看見了,我爸爸已經不認得人了。而且我就是知道你會來才要接我爸爸走,我不想他現在這個樣子,還日子不得安生。”

    穆崢心裏那股無名的火氣躥上來,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你也知道他是這個樣子了,那還信他說的話?”

    “他隻是糊塗,不是瘋了。何況我信不信重要嗎?重要的是你到底有沒有做過。”

    穆崢抓著她的手收緊,麵色凝重,“我如果說我沒做過,你信嗎?”

    梁知璿看著他,眼波流轉,陌生得不像他認識的那個她,卻又意外地感到熟悉。其實她不用說什麽了,答案他們心裏都很清楚。

    他鬆開手,放她從他身邊走過頭也不回地離開,這才明白那種熟悉感是因為她剛才的眼神讓他仿佛看到過去的自己。

    有很多次,無數次,他也不曾相信過她,所以她現在也不信他了。

    容昭搞不清楚他們倆到底怎麽回事,就是看得挺著急,“你就這麽讓她走了?這可不行啊,女人要哄,誤會了要解釋的,等她自己弄明白了回頭來找你,那你可能要等到下輩子去了。”

    有的人錯過就是錯過了,不管是誤會或是別的什麽,一個轉身,再回頭可能就已經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穆崢孑然而立,“我不需要向她解釋什麽,但我也不喜歡被人冤枉,所以這件事我一定會查明白。她媽媽當年住的那家醫院應該有監控,你能拿到監控錄像嗎?”

    “監控都在病房外,隻能證明你去沒去過,又不能證實你在病房裏做了什麽,搞不好還成了反證。你跟我說句實話,你真沒動過梁媽媽的儀器嗎?”

    穆崢冷冷地看著他,看得他心裏直發毛。

    容昭認輸了,“好好好,我幫你想想辦法,不過這種東西人家可不一定給我。”

    現在確實不是清者自清的時候,抓住一切可以把握的線索撇清嫌疑才是最重要的。梁知璿身邊尚且有朋友支持,穆崢硬氣喜歡死撐,要是作為朋友都不信他幫他,就沒人能幫他了。

    “你要不要先回北京?我聽小五說了,你公司的事兒還沒完呢,跟資方的會都沒開就跑回來……其實現在股價上來了你找的資方再要進來已經太晚了,你得去拜票啊,否則你那後媽一旦重組董事會你就會隨時出局。”

    要是一個月前說起這番形勢,穆崢就算麵上不說什麽,眼睛裏也必定醞釀起一場風暴,然而現在他卻無波無瀾,“不用了,公司的事會有人做,南城這邊,我得自己來。”

    為了安頓父親,梁知璿又搬了一次家。仍是那種老舊的兩室戶,梁國興住一間,她跟和美住一間。

    雷霄明幫她付好了一期租金,讓她安心住下來。她很過意不去,“明哥,這麽麻煩你真的很不好意思,錢我會慢慢還給你的,謝謝。”

    他低頭看她,“不是說好了做朋友,朋友之間幫忙還需要客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