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參商永隔(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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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要去敬老院接父親的早上,雷霄明的車就等在樓下,她知道是程潔請他來的,倒未必是要幫他們牽搭什麽,就是覺得他可以幫幫她。

    雷霄明是那種胸懷坦蕩的男人,怕她有負擔,對她說:“做不成情侶也可以做朋友,再不濟也還有同事這一層,你當我跟程潔一樣就行了。”

    但是看到她臉上的傷他還是有些控製不住情緒,在敬老院裏差一點就要跟穆崢動手。她越是攔著他,他心裏越是難過,她走到今天這一步他知道他有責任,他和他家庭裏與生俱來的優越感也給過她無形的傷害。愛慕也好,友誼也罷,他要為她做一些事,這是他虧欠她的。

    和美說:“小璿姐姐,我在日料店找到一份工作,有收入了。我不會白住的,我跟你一起分擔房租。”

    他們都用各自的方式在幫她,梁知璿唯有感激。

    流產後她有一點假期,正好陪陪父親。出院時隆廷的工作人員沒說錯,南城要找一家條件與之相當的敬老院真的不容易,稍好一點的都沒有名額,要等。

    梁國興這一年時間不如以前操勞,反倒老了許多,可能生病是一方麵,孤獨是另外一方麵。

    梁知璿給他燒飯做菜,他吃了很高興,“我家小璿和阿東最愛吃這個,但你做的沒我做的好吃。”

    她笑得有點心酸,“那等你病好了,你做給我吃。”

    他就點頭,像個孩子。

    她晚上打水給他洗臉洗腳,定時給他注射胰島素,跟他商量:“過幾天我要上班了,和美也要工作,家裏沒人我不放心,我還是請個護工來照顧你吧!”

    “護工?貴嗎,是不是要很多錢?”

    一輩子跟錢打交道的人,到這時候了對錢的概念還沒模糊。她笑了笑,“請個做鍾點的,應該還好。”

    她又給他手腕上戴上手環,“這上麵有我的名字和電話號碼,萬一你走丟了,別人看見這個就會打電話給我,不能取下來知道嗎?”

    梁國興似懂非懂地點頭。

    父親這個樣子讓她難過,他這輩子有很多悔恨與不甘,陰錯陽差的,都和妻女有關。冷靜下來想一想,他肯定不是親眼見到穆崢拔了媽媽的儀器,否則就算拚命他也要阻止;她找上穆崢,他也不知道,等他知道的時候木已成舟了。

    他有種賣女求榮的感覺,又恨自己救不了妻子,最可憐的是想要傾訴都說不出口。如果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媽媽的犧牲換來的,可能更要崩潰了。

    人們總說難得糊塗,他現在病成這樣,其實某種程度上來說,反而也是好事。

    因為手頭拮據,她早早就銷假回到崗位上班,希望多飛點時間。她強迫自己快點好起來,就靠這股勁頭撐著,有了動力好像也沒有之前那麽虛弱了。

    護工遷就她排班的時間準時過來,和美休息的時候也會幫忙照顧一下梁國興,日子似乎有條不紊地在新軌道上行進,但她知道不是這樣。

    穆崢的車時不時就出現在附近,她看到過幾次,車窗上貼了膜,她不確定他在不在車上,但已經交代了護工不能讓其他人進門。

    但護工畢竟隻是按鍾點上工,總有顧不上的時候。這天下晚班回來,梁知璿就在樓道口碰見穆崢從樓上下來,兩人迎麵碰個正著。

    她站在亮處看不見昏暗的地方,隻看到他站在樓道的陰影裏,自上而下地看著她。

    她渾身都緊繃起來,連帶著聲音都發緊,“你到這兒來幹什麽?我不是說了,請你不要再來騷擾我爸爸。”

    穆崢一步一步從樓梯上走下來,冷俊英秀的輪廓終於一點點在昏黃的光暈裏清晰起來。

    梁知璿本能地退後一步,可身後就是牆壁已經退無可退,她隻能別過頭躲開他靠近的氣息,冷淡地說:“你想幹什麽?”

    她這麽抗拒他的靠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明顯。穆崢不說話,隻是一味盯著她看。

    她的眼睛越來越明亮,隻是臉頰瘦得隻有巴掌大小,臉色也大不如以前紅潤有光彩。

    他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終於開口道:“我知道孩子是自己走的,不是你打掉的。”

    她笑了一下,“所以呢,你現在是來寬恕我嗎?沒必要,我本來也不想要這個孩子。”

    他深吸了口氣,卻難得沒有發怒,“身體好了嗎就開始上班?”

    他的聲音冷冽幹淨,像冰冷的器械,讓她想起那天那種骨肉剝離的疼痛。

    她的手在身後相互纏繞握緊,“我的身體我自己有數,不勞你操心。”

    “是嗎?那你為什麽哭?”

    她哭了嗎?梁知璿抬手抹了抹臉,從流產後她有時會無法抑製地落淚,程潔說這是正常的,大家都盡量避免在她跟前提起這個話題。他一來,她就又失控了。

    穆崢也伸手想去抹她眼下的淚痕,被她躲開,他終於惱了,捏住她的下巴把她擰過來,換另一隻手去給她擦。她撥開他的手,他整個人就俯身過去壓住她,狠狠吻她的唇。

    本來是有些較勁的意思,可是碰到她的時候他心裏就像有一塊地方坍塌了,一點兒狠勁也使不上。他吻她的唇、她的嘴角、她的臉頰,碰到她臉上鹹澀冰冷的眼淚,眼眶裏也像有什麽東西湧上來。

    他跟她一樣疼,可是卻沒法告訴她。

    梁知璿力氣不如他,抵抗也沒用,幹脆像個沒有生命的木偶一樣聽之任之。

    他壓住她的肩膀,明明有很多話想說的,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最後隻有一句:“拔管的事兒不是我做的。我做過我一定認,但沒做過的我也不願意背黑鍋。”

    “我說了,那不重要。”她依舊不為所動,“是不是你做的我媽媽都不會起死回生。但你恨她、恨我們家人是不爭的事實。事情過去那麽多年,我也沒有能力追究了,隻希望你不要再來騷擾我和我的家人,否則我隻會覺得是你心虛。”

    他垂下手,“我這輩子還從沒試過心虛是什麽感覺,要真是我做的,反倒簡單了。”

    她明白他的意思,隻覺得好笑,“又是威脅?也對,我就是知道你什麽都做得出來,才把我爸爸從隆廷接出來。你最好企盼他平平安安的,否則我一定跟你拚命!”

    穆崢臉色變了又變,身後傳來梁國興的聲音:“你們在幹什麽?”

    梁知璿立馬推開他,噔噔上樓,“爸,你怎麽下來了?”

    “家裏沒人,所以……”

    她輕聲安撫,攙著他就往樓上去了,沒再回頭看穆崢一眼。

    梁國興卻頻頻回頭,顯得很不安,“那個男人是誰,他剛才來我們家了……他來幹什麽?”

    跟他說得再明白他也記不住,轉身就忘了,所以梁知璿也隻順嘴說:“是我以前的同事,聽說我搬家了過來看看。他跟你說什麽了嗎?”

    梁國興茫然地搖頭,“沒有,沒說什麽……但是,月琴呢,怎麽沒看見她?”

    她勉力笑了笑:“媽媽今天加班呢,晚點才能回來。”

    “那我去給她送飯去。”

    “不用了爸,有員工餐的。”

    “噢,是嗎?”梁國興悵然若失,“我總覺得好久沒見到她了,怪想她的……”

    梁知璿握緊他的手,哽聲道:“我也想她,爸……我也想她。”

    梁知璿不知道穆崢來跟爸爸說了什麽,最近幾天他總是問起媽媽,她隻能編各種借口說她加班或者去進修了。有時他清醒一點想起來人已經不在了,會黯然神傷,甚至偷偷抹眼淚。

    老人到了這個階段真的像孩子一樣,梁知璿總覺得心裏不安穩,不放心,但必須堅持工作,否則這個家就沒有收入來源了。

    好在雷霄明很快有好消息,告訴她市北有家敬老院條件還不錯,他有朋友認識院長,最近剛好騰出位置來,隨時可以辦手續入院。

    梁知璿正好飛長春過夜,終於稍稍安下心來,打算回來之後跟爸爸商量一下就過去。

    她沒想到飛回來落地之後的第一個電話是和美打來的,焦急地告訴她:“小璿姐姐,你爸爸不見了!”

    晴天霹靂,梁知璿差點雙腿都站不穩,緊緊握住手機:“和美……你慢點說,怎麽會不見的?昨天我走的時候他還好好的。”

    和美都快哭了:“我也不知道,我今天上中班,護工也來了,我說好給他們帶晚飯回來,可是回來的時候梁叔叔已經不見了。”

    梁知璿趕回家才知道,護工發現父親吃的一種藥用完了,就拿了處方到藥店去給他買。藥店就在附近,平時來回也就一刻鍾左右,今天遇上有促銷活動要排隊耽誤了些時間。

    就這麽短短一段時間,梁國興自己從家裏走出去,就再沒回來。

    她急得快發瘋,憑著幫助程潔找孩子的經驗,拚命地讓自己冷靜下來,拿出電話打給所有能聯絡的朋友,請他們幫忙找人。

    她知道老人走失跟小孩子一樣,時間越短,找到的希望越大,因為他們通常走不遠,而時間拉得越長,他們就越危險,尤其是父親這樣神誌不太清楚的老人家。

    程潔有飛行任務來不了,代她來幫忙的人是關隆,兩人的關係已不言自明。之前她也多少猜到一點,顯然程潔現在也不想再費心瞞著她。

    關隆有種江湖中人的豪氣,不拘小節,辦事能力很強且很有經驗,嘩啦啦一下帶來兩車人,安慰她道:“你先別著急,把你爸爸的照片發給我,他今天穿什麽衣服,有什麽特征也一起告訴我,我帶來的人會幫你一起找。”

    他似乎怕她因為穆崢對他有所顧忌,又補充道:“我不知道你跟老四怎麽回事兒,不過今兒是程潔叫我來的,一碼歸一碼,你是她最好的朋友,我不會坑你。”

    梁知璿點頭,“我明白,隆哥謝謝你。”

    他點點頭,安排手下分幾路去找人。

    雷霄明也來了,關切道:“找到伯父沒有?”

    梁知璿搖頭,“沒有,已經過去三個小時了。”

    “那趕緊上車,我帶你去找。”

    和美焦急道:“我呢?我也要去。”

    雷霄明冷靜道:“我們不要傾巢出動,總得有人等在家裏。南城你不熟悉,就在家裏等吧!萬一伯父回來了,家裏也不能沒人。”

    梁知璿坐進車裏,急道:“我們現在要去哪裏?是不是應該去他可能會去的那些地方?”

    雷霄明沉吟,照理說老年癡呆患者到了這個階段很難有意識地到什麽地方去,他們連回家的路都不記得了,又怎麽會到其他哪裏去。

    但死馬當作活馬醫,人已經失蹤這麽長時間,什麽可能性都要考慮上。他對她說:“你們以前還住過哪些地方,我們都去瞧瞧。還有你媽媽住過的醫院,他們曾經各自工作過的地方……說不定他還記得怎麽去。”

    “嗯。”

    穆崢是接到關隆的電話才知道梁國興走失了。

    關隆在電話裏說:“……我當你是兄弟,這事兒不能不告訴你。容昭說你們之間有誤會,越是這樣,她爸爸越不能有事,否則你不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你帶幾個人一起幫忙找找,人找到就沒事了。我這邊有消息了也會通知你,到時你趕過來,就說是你找到的,她也會感激你。”

    他不求她會感激他,但他記得她說過的話——假如她父親出事,她會把賬算到他頭上。

    車子停在白線後麵,連綠燈亮了他也沒察覺,直到後麵的車一個勁兒地摁喇叭他才繼續往前行駛。車速不敢太快,他沿著路一路看過去,找一個他以為永遠不會放在眼裏的老頭兒。

    這樣不知持續了多久,一天還是兩天,或者三天?他其實已經不抱什麽希望了,相信梁知璿也是。

    她打過一次電話來,在她爸爸失蹤一天一夜之後,她跟雷霄明已經開始沿著護城河找人,大概是太絕望了,她哭著打電話給他:“穆崢,我爸爸在哪裏?你一定知道他在哪裏對不對……你告訴我,求求你告訴我……你有什麽都衝我來,不要為難他!……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我不該胡亂懷疑你……當年你做了什麽我都可以不追究,求你把爸爸還給我!我已經沒有媽媽了,我不想再失去爸爸……”

    那聲音就近在咫尺,卻又遠得好似從另一個時空裏傳來。

    他聽著她哭,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梁國興失了心智,可他沒有。她提起當年她媽媽被拔管的事,他理所當然找上門去對質,其實沒有任何意義,梁國興仍舊連他是誰都認不出,甚至把他當成梁文東,無論說什麽都是雞同鴨講。

    他不願承認其實是想去看她的,哪怕隻是偶遇也好,再吵一回也好,他想再見她一麵,看看她好不好。

    沒想到人是見到了,她卻認定他是去做殺人滅口的勾當。

    他心裏的鬱悶說不出口,而解釋又是他最不屑於做的事。為什麽要解釋,把人找到還給她不就好了嗎?

    他是這樣想的,可現實總比他們預想的殘酷多了。

    他不太了解老年癡呆這種病,現在才知道原來老年癡呆患者往往出門之後連家在哪兒都找不回去。

    最要命的是梁國興還有糖尿病,即使沒有遇到其他危險,單是不按時注射胰島素這一條也是致命的。

    關隆的人分散到整個城區去找,各條街道馬路,可能會去的地方到處都找遍了也不見蹤影,警方介入幫忙找人,網上也發布了尋人啟事,大家正商量是不是應該繼續擴大搜索範圍。

    穆崢卻反而回到梁知璿住處的附近,他總覺得老人家如果走太遠一定會被人留意到,也不像小孩兒會被人販子拐走,那麽他就算失蹤也應該就在離家不遠的地方。

    來來去去就那麽幾條路,沒什麽特別。但他發現這個地方他以前就來過,不是因為她,而是為了看一個項目工程。那項目是中途轉到他公司接手的,先前的建設計劃有問題就擱置了,反正值錢的是那塊地,新計劃如何實施他並不著急,一直都是手下在處理。直到今天又到這附近來他才想起來,那裏沒有開工,圍起了圍牆,似乎就是一片大工地。

    這種地方一般人是不會進去的,因為有圍牆隔了一道,大家都是沿著路往前走,理所當然覺得梁國興也是這樣。可是萬一呢,萬一他就走進去了而出不來呢?

    每個人都以為他是走遠了,迷了路回不來,但大概都沒想過他是被困在什麽地方了。

    穆崢發現圍牆一角的鐵門沒有上鎖,周圍又恰好是攝像頭死角,心裏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進去之後他又發現這工地裏麵出乎意料地大,之前留下的爛尾工程如廢墟迷宮一樣,天色一暗下來,方向感稍差一些就找不到進來的角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