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暮雪踏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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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崢醒了,她匆匆忙忙地回到病房裏。他神色淡淡的,提不上氣來,說不出話,但眼神她看懂了,她輕聲道:“我哪兒也沒去,一直都在這裏。”

    他為她擋了一刀,醒來她卻不在身邊,他肯定會生氣。

    好不容易能說話了,他吃力地問:“那天,你沒,受傷?”

    她搖頭,“和美把馮曉曉撂倒了,我們都不知道,她是空手道黑帶。”

    其實那時她什麽都不知道了,眼裏隻看見他越來越虛弱,鮮血像沒有邊際一樣漫延開去,身後發生的一切都是他們後來才告訴她的。

    穆家陸續來了很多人,穆皖南夫婦、高月,甚至遠在國外的穆晉北夫婦和穆津京聽說他出事都趕了回來。沒有一個人責怪她什麽,反而都轉頭安慰她要放寬心。

    “你真該看看穆嶸說起當時情形的那個表情,他都傻眼了。”一直留在身邊跟他打打鬧鬧的女孩子,竟然武力值爆表,穆嶸是的確受到了驚嚇。

    她以為能逗他笑,可他麵部肌肉動都不動,隻是定定看她。

    她被他看得有點手足無措,問了一句:“是不是要上廁所?”

    重傷臥床,平日裏吃喝拉撒這樣的小事就變成了大事,而穆崢臉皮又特別薄,想幹什麽都不好意思好好開口講。

    他瞪她一眼,她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斷了。還好病房裏就有衛生間,她走過去攙扶他下床,還沒走到門口他就麵色不善地說:“行了,你,別跟來。”

    她一哂:“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還掛著尿袋的時候,每天都是我幫你倒的。”

    他胸口起伏著,想要反駁又說不出話來,牽動了傷口,疼得滿頭是汗。

    她隻好讓他自己去,一個小解要等二十分鍾他才出來。高月見識了一次,悄悄嘀咕:“這不是傷到腎了吧?”

    梁知璿哭笑不得。

    其實他算是恢複得很快了,因為傷到髒器,中途又有兩次感染,發高燒,藥水又一包一包地掛上輸液架,慢慢滴進他身體裏去,他竟也就這樣挺了過來。

    他精神好一點的時候,她坐在床邊給他念書:

    “美,在愛中,不在鏡中。”

    “你對我微笑不語,為這句我等了幾個世紀。”

    “做夢時,我們距離非常遙遠;醒來時,我們在彼此的視野裏取暖。”

    他在午後的暖陽中睜開眼睛,“這念的是什麽?”

    “詩歌,泰戈爾的《飛鳥集》。”

    他沒說話,她知道他隻會覺得這種東西附庸風雅,也就在這特殊時期念給他聽一聽。

    受傷當天他們也在彼此的視野裏,不暖,但他們眼裏隻有彼此、不摻雜任何其他東西的時刻,大概也就這僅有的一次了。

    隻是他們都不提那天發生的事,有種奇怪的默契。

    她抽了桌上另一本書,“要不念這本,《鬼吹燈》,剛有一部拍成電影了,聽說很好看很精彩。你快點好起來,說不定還能趕得上檔期。”

    他看了她一眼,“我跟誰去看?”

    她笑了笑,“你家人都來了,可以包個場一起去看。”他們家那樣的權貴,逛街看電影不是都習慣清場的嗎?

    明知她話裏有揶揄的意思,他卻難得地沒有反駁,隻問:“你怎麽不上班?”

    她心跳突突漏了一拍,搪塞道:“可以請假的。”

    他沒再說話,或許是她又忘了,他們兩個人無論誰說謊,在對方麵前都無所遁形。

    他還跟以前一樣,發脾氣就不理人。她隻好想方設法給他做好吃的,大清早就起來去買最新鮮的鯽魚回來燉湯,據說這湯對傷口最好。

    她把乳白色的湯汁倒進保溫桶裏,嗅到香氣的貓咪優雅地輕輕走過來,蹲在她腳邊喵喵叫。

    “小四乖,這不是給你的,你喝了他會很生氣。”

    小貓不理,繼續仰著頭喵喵叫。梁文東聽到動靜走過來,“分它一點點就好,有什麽關係。”

    他倒了一小碗給貓咪,它伸出舌頭舔得一臉滿足。

    梁知璿幹脆用手機拍下來發給穆崢,幾乎都能想象到他發現跟貓吃同樣的東西時嗓子裏發出一聲冷哼的表情,不知不覺臉上也帶了笑意。

    這時聽到門外有人敲門,她忙著手裏的湯,梁文東去開的門。

    他們都沒想到,門外站的人是馮亞茹。

    梁知璿跟她站在昏暗狹長的過道裏,聲調平平:“請問有什麽事?”

    馮亞茹輕聲問:“老四怎麽樣了?這些天,我忙著處理曉曉的事都沒來得及去醫院看他。”

    其實是穆坤不讓她去,出了這樣的事,穆家人隻能感歎家門不幸了,她再出現在那裏算怎麽回事呢,多麽尷尬。

    這些梁知璿都知道,但也沒拆穿她,隻說:“已經脫離了危險,在康複中了,會越來越好的。”

    馮亞茹點點頭,“這段時間辛苦你了,我知道一直都是你在照顧他。曉曉闖了這樣的禍,我這個當媽媽的心裏也很過意不去,想做點什麽也做不了,隻希望老四他能盡快好起來。”

    她難得放下身段來說話,梁知璿反而不習慣了,“您要說什麽不如直說吧,我等會兒還要去醫院的。”

    馮亞茹這才正了正神色道:“曉曉這次犯錯,確實是她不對。我以前太忙,疏忽了這個女兒,尤其她後來總往南城跑,交了些壞朋友,好的沒學,反而沾染了撒謊、泡吧、嗑藥這些惡習,後來又跑出去那麽長時間,就跟斷了線的風箏似的,我手裏牽著線卻再也管不了她了。”

    梁知璿哂笑:“您是來道歉的嗎?”

    依她看不像,這話裏話外似乎把阿東也給怪進去了——她女兒就算有錯也不是自己的錯,全賴周圍的人。

    馮亞茹不置可否,臉上露出幾分悲傷,紅了眼圈,“現在說什麽都太晚了,曉曉正接受強製戒毒,之後可能還要走法律的程序對這回的事情負責。她還那麽年輕,如果坐幾年牢,就真的什麽都毀了。我跟老穆商量過,隻要她肯改掉身上那些毛病,我們可以送她去國外,永遠都不回來。老四不會再見到她,她也不會再妨礙到你們。”

    梁知璿其實料到了,她來就是為馮曉曉求情。這麽嚴重的傷人已經構成刑事案件了,但是如果辯稱過失,且得到受害者的諒解,並有足夠的賠償,在定罪和量刑方麵會有很大不同。

    隻不過她說得如此輕巧。

    但梁知璿隻是笑了笑,“你們都商量好了,又來找我幹什麽呢?”

    “你與老四最親近,你說的話他一定會聽的。我用一個母親的身份求你,請你跟他都放過曉曉這一回。”

    “就算他會聽,我為什麽又要幫你?”

    馮亞茹愣了一下,說:“那……你有什麽條件,可以盡管提。”

    她搖搖頭,“我沒有什麽條件,不需要你為我做什麽,所以好像也沒有必要為你做什麽。馮曉曉戒掉毒癮是為她自己好,但她已經是個成年人了,不是隻需對自己好就行,還要承擔相應的責任。你知道那一刀下去穆崢流了多少血嗎?假如他沒有被救回來呢,這份公道上哪兒去討?不管她刺中的人是我還是穆崢,她難道就不應該為此付出代價嗎?”

    “可她已經知道錯了……”

    “如果她真的知道錯了,就請她身體好一點以後,在清醒的狀態下,親自跟穆崢說。中間可以通過律師來傳話,而不是你我。”

    馮亞茹似乎沒料到她會這麽堅決地拒絕她的請求,有點急切地說:“我可以放棄公司的所有股份,包括曉曉那一份信托,我可以簽協議跟穆崢成為一致行動人,不管他今後在公司有什麽決議,都不會再影響他半分。”

    梁知璿表情不變,“這些東西我不懂,你還是應該直接跟穆崢講,或者請你的律師跟他對話。他會有他的判斷和做法,並不是我能夠左右的。”

    馮亞茹見她始終不為所動,問道:“你恨我對嗎?當初如果不是我有意阻撓,你媽媽說不定就能拿到足夠的錢治病了,穆崢他爸爸跟他一樣癡心重情義,是不會眼睜睜看著喜歡的女人病死的。你跟穆崢的開始也不會那麽不堪了。”

    梁知璿抬眼看她,隻覺得她可憐又可笑,“我媽媽寧可自己拔掉儀器也不願拖累我們,你覺得她會要穆坤給的錢嗎?她得的是肝癌,藥石罔效,就算能拿到錢也不能真正改變什麽。”

    直到如今馮亞茹竟然還以為這樣的假設能夠傷到她。

    至於她跟穆崢,沒有不堪的開端後麵是否就不會有糾葛,其實也很難說。這世上根本沒有假設,時間的洪流永遠向前,任何一個細微的分叉都不見得能改變什麽。

    很多事情根本不受我們控製,比如愛,比如生命。

    馮亞茹走了,她推門看到梁文東站在門後,眼神迷茫又悲傷,“姐……媽媽是自己拔掉的儀器?”

    這太殘酷,她之前沒有如實跟他講。既然他聽到了,她也不瞞他,正如她自己所說的,他是成年人了,該放下的要放下,該背負的要背負。

    拎著魚湯到醫院病房的時候已經很晚了,穆崢問:“你怎麽才來?”

    從他收到貓咪舔魚湯的照片到現在都過去快兩個小時了,晚飯時間早過了,天都黑了。

    梁知璿忙著幫他舀湯,“出來晚了,打不到車。”

    他想了想,“那輛甲殼蟲還在,你拿去開。或者每天叫小曾去接你。”

    “不用了,也不是每天都這樣。是不是餓了,送來的營養餐吃完了嗎?”

    “吃了一口,讓護工端走了。”

    她一怔,“那怎麽行,不吃怎麽養得好傷,你不餓嗎?”

    他盯著她手裏的湯碗道:“不是還有湯嗎?我看小貓喝得挺香的,就惦記上了。”

    他以為她會笑的,但她隻是側過身去,沒有說話。

    “怎麽了,累了?”

    她搖頭,“沒有,就是有點頭疼。”

    她看起來是很疲倦的樣子,他蹙眉道:“那你還來幹什麽,怎麽不在家休息?”

    “你不是還等著湯嘛,我等你吃完了再去休息。”

    他忽然有點生氣,“這算什麽,同情我?把我當小孩兒了?我告訴你,我不需要你同情,也不用你愧疚,無論當時那一刀是捅向誰我都會擋下來,所以你用不著這樣。”

    她已經把湯吹涼了,喂到他嘴邊,“你現在不就像小孩兒,不吃飯還鬧脾氣,快張嘴,吃完我才好去休息。”

    要是擱以前,他大概已經把湯都打翻了,可現在不知為什麽,卻是乖乖地聽她話,一口一口把湯喝掉。

    喝完湯,他才說:“今天醫生說我過兩天可以出院了。”

    她一喜,“這麽快?那是好事啊,什麽時候出院?”

    “我打算後天辦手續。”

    見她看著他,他問道:“怎麽了,想說什麽?”

    她笑笑,“後天是冬至,我在想該做湯圓還是餃子。我們南方是吃湯圓的,你呢?北京應該是吃餃子的吧?”

    “嗯。不過我也很多年沒吃過了,顧不上這個。以前就喜歡吃奶奶做的,家裏屬她老人家包的餃子最好吃。”

    如今她老人家也不在了,終究也隻能成為一種想念的滋味。

    梁知璿的手不知什麽時候被他握在手裏,輕輕撫摩著,兩人一時間都沒說話。

    最後還是她開口說:“我明天還是去買點餃子皮回來試試,凡事總有第一次。有什麽訣竅我可以問人,聽說樂言姐得了你奶奶真傳,也很會包餃子。等做好了,我請穆嶸跟和美給你送過去,你吃一口嚐嚐看,也許味道還不錯呢?”

    他深深看她一眼,“那你呢,你要上哪兒去?”

    她微微斂眸,“我……可能來不了,要去掃墓。”

    父親去世之後梁文東才回來,他們還沒有一起好好為父母掃過一回墓,趁著冬至去正好。

    她沒想到他剛好這個時間出院。

    穆崢的臉色沉下來,“說了那麽多,就是為了這個?”

    她覺得他會因為她不來接他出院就生氣,會不樂意放她去給父母掃墓,所以事先說要包餃子討好他?

    繞了一大圈,經曆這麽多,他跟她還是隻有這樣的相處方式?

    吃完東西他叫護工進來,幫著他刷牙洗臉擦身。他不喜歡陌生人近身,這些事情他現在因為傷口原因都是梁知璿幫著他完成的,今天卻偏不要她幫忙。

    等他梳洗好了出來,本以為她已經走了,卻發現她伏在他床邊睡了過去。

    他想抱她的,可是現在這身體狀況肯定是抱不了了。他隻好拍醒她,往旁邊一指,“去陪護床上睡,你這樣讓我睡哪兒?”

    她看起來是真的疲倦,強打起精神,“不了,我回去……”

    他把她按回椅子上,不小心又拉扯到傷口,疼得五官都錯了位。她連忙扶住他,“你怎麽樣?”

    他身上一層冷汗,咬牙道:“出院你不來,叫你在這兒守一夜都這麽為難嗎?”

    她確實也累得邁不開步了,“好吧,我今晚留下。”

    陪護床上鋪了新的被單,她上床就睡著了。

    病房裏並不冷,但她睡著了還是蜷縮著,麵朝窗戶,背對著他睡。

    穆崢躺在病床上看她的背影,怎麽都睡不著。

    他輾轉反側,看到她長發沒解開,終於忍不住撐著坐起來,挪過去幫她把橡皮筋解開,烏黑的長發終於鋪瀉在枕頭上,她竟然也沒有醒。

    她到底是有多累啊?

    穆崢在她床邊站了一會兒,更加沒有睡意了,索性就在陪護床沿坐下,長腿放上來,慢慢就著她身體的角度躺下去。

    嗯,有點擠,於是又往她那邊擠了擠,手搭在她腰上,兩人身體嵌合到一起,一顆心終於安穩下來。

    他嗅到她頭發的香氣,有些心猿意馬,湊到她耳後,輕輕吻了吻。他的呼吸是滾燙的,可惜她感覺不到,她的體溫和心跳都很平穩,不像以往床笫間糾纏時那樣熱烈。

    但他竟覺得這樣也很好,她在他懷裏,就像心裏有個深不見底的窟窿被填滿,裏裏外外的傷口也好像沒那麽疼了。

    梁知璿在他身邊翻了個身,這才察覺到身邊睡了人,受到驚嚇似的一動。他噓了一聲,趁勢將她攬緊,“是我。”

    她沒敢亂動,“你怎麽過來了?這樣太擠了,你的傷口……”

    “沒事,你繼續睡你的。”他低頭看她,“頭還疼嗎?”

    她在他懷裏漸漸放鬆下來,“還好,可能就是累了。”

    他嗯了一聲,拉好被子蓋住兩人的身體,“那快睡吧,明兒休息一天,後天還要去掃墓。”

    她抬了抬頭,發絲掃得他下巴癢癢的。他知道她想說什麽,“我出院肯定要來好多人,不差你一個。等你把你家裏的事兒忙完了再過來陪我。”

    她靠在他胸口,聽到他的心跳強而有力,意外地覺得安心,又有點難過,調侃似的說:“真的不生氣?”

    他攏著她沒說話,好半天才道:“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