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暮雪踏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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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他不想告訴他,隻是他答應過姐姐,不能透露。他曾經任性妄為令她傷心,總要有那麽一回遵守承諾。

    穆崢並沒有說什麽,從車上下來,“給我的車做個保養。”

    梁文東搖搖頭,在商言商,他這車在他們這裏保養,總是最高檔位的價格,他也不含糊。

    穆崢站到牆邊抽煙,見有個女孩送了飲料、點心過來,在梁文東身邊打轉。梁文東正忙著,沒空理她,她就安靜地在一旁等,有客人過來也上前接待客人。

    生活果然是在繼續的,連梁文東都有了新生,他卻仍被困在原地。

    “那是我女兒。”汽修店的老板走過來借火,因為穆崢以前在老店就常來,彼此都認識,他樂嗬嗬地道:“她就喜歡阿東那小子,其實我也覺得他不錯。我就這麽一個女兒,希望她嫁得好,最好能幫我一把照顧下生意。阿東這小子人聰明又肯吃苦,就是倔,不願意那麽早談婚論嫁,說是要等姐姐先結婚……”

    穆崢心口像被重錘狠狠敲了一下,“他姐姐有了結婚的對象?”

    “不清楚,那姑娘也很久沒來了,說是現在人在國外。國外結婚多簡單啊,有了對象也不一定大操大辦,興許去注個冊,旅遊一趟就完了。”

    穆崢被這番話震得暈頭轉向。梁知璿不再屬於他了,不受他約束,她是自由的,可以跟其他男人相愛……甚至結婚。

    他竟然從來沒有考慮過這種可能性,一心隻糾結於她當初的決絕,以及去哪裏追她回來。

    這麽長時間了,他未必真的猜不到她在哪裏,隻是不敢麵對,生怕聽到太過確切的消息就忍不住直奔去找她。

    他都差點忘了她年輕漂亮,有傲人的資本,甚至國內都還有雷霄明對她念念不忘,到哪裏去不能開始一段新的感情?

    懷疑是最不可控製的事,一旦撕開一個口子,就有洪流傾瀉而出,隨時衝垮他強撐的驕傲。

    新年剛過,穆坤猝然離世,但醫生說他走得沒有多少痛苦。

    痛苦都留給仍活在世上的人。

    穆崢這才發覺,父母去世無論如何都是無比沉重的事。隻是時間衝淡了母親去世時留給他的負擔,或者說那時他有一些明確的目標和更直觀的愛恨,分散了對這件事本身的情感。

    梁知璿父親去世的時候,甚至再早幾年她母親去世的時候,她是否也不堪重負?

    穆嶸看到他這樣子就知道他在想什麽,遞給他一樣東西,“這是和美從日本寄來的包裹,我沒收到哈,快遞肯定是弄錯人,送給你簽收了。看清上麵的地址了嗎?不是我告訴你的,你自己看到了,剛好想去那邊散散心,就找去了。”

    穆崢沒吭聲,抬起眼看他。

    “聽說那邊也在下雪,有些沒怎麽見過雪的傻妞肯定歡天喜地地賴在那兒不肯走,你不去看看嗎?”他繼續道,“如果你都放下了,就去看看唄,試試也好。我就一個要求,如果她不願意,你別再強迫人家了。”

    穆崢緩緩站起來,拆開那份包裹,裏麵是一大包獨立包裝好的和果子點心。

    北海道,漫天飛雪。

    梁知璿從中涿家出來,中涿夫人跟在身後送她,她回身道:“天氣這麽冷,您回去吧,不用送了。”

    中涿夫人道:“沒關係的,這樣冷的天氣還總要麻煩你送點心過來,實在過意不去。”

    “哪裏,要感謝您經常照顧我們的生意才是。”

    “道喜屋的和果子一直都是最美味的。”中涿夫人愛憐地掃去她肩上的雪,“這樣風裏來雨裏去不覺得辛苦嗎?聽說你以前是空中小姐,那麽好的工作就這樣放棄了嗎?”

    梁知璿笑了笑,“嗯,因為一些原因暫時不做了。我覺得現在這樣也很好。”

    中涿夫人點頭,又感慨似的打量她,“嘖,真是好漂亮。我家一樹過幾天要回來了,你知道的,他在早稻田大學任教,大學要放春假了,他回來休息一段時間。能夠見個麵嗎?你們年紀差不多,應該很有話題,嗯?”

    梁知璿有點窘迫:“啊……不,我……”

    “哎,不用說那些規矩,我跟道喜屋的老板夫婦也很熟了,隻是年輕人普通的見麵而已,是我一手安排的,跟你沒有關係,不用擔心。那我們就這樣說定了,一樹一定也很高興……2月還有情人節,真是太好了!”

    中涿夫人自己說得高興起來,把她送出去仍叮囑道:“路上小心,過幾天再見了。”

    梁知璿朝她鞠躬。

    真的是很好的人家,夫婦兩人都很和氣,還有一位上中學的小女兒,兒子在大學任教,一家人和樂融洽,令人羨慕。

    隻是為人父母的,似乎也跟中國的爸爸媽媽一樣,等子女到了一定的年紀就開始操心他們的終身大事,不遺餘力地安排各種相親見麵。

    一樹君她見過一次,沉穩斯文,誇席上的和果子好吃,是他從小吃到大的味道。

    並不是覺得對方有什麽不好,隻是她現在沒有心思開始一段新的感情,再優秀的男人也隻留下一個模糊的印象。

    她也說不清是為什麽,也許她還需要更多的時間。

    在這一年當中,她去了不少地方,最後還是選擇在北海道停留,和美家的和果子店需要人手,她便留下來幫忙。

    城裏有一些人家每天都會預訂一些和果子,她就用盒子裝好了給送上門去,有時也會到車站之類的人流量比較大的地方去做做宣傳。為了維持和果子店的生意,和美家裏如今也經營民宿,經常有來自中國的遊客,她也會負責去接人,或者充當向導。

    生活平靜而充實,收入有富餘,其實真的沒有什麽不好的。隻是內心深處總覺得還是缺了一角,無論如何忙碌掩飾都彌補不了。

    夏天和秋天的時候,她都可以騎腳踏車出門,現在每天都在下雪,路麵濕滑,腳踏車就不能騎了。城市很小,像中涿家這樣離店不遠的地方她都是走過去再走回來。

    中涿家住的這一片地區有不少名門富戶聚集,她沿著馬路往下走的時候,聽到有一戶人家裏傳來鋼琴聲,彈的是《羅密歐與朱麗葉》。

    大概是剛剛練熟的曲子,指法還不熟練,中途會彈錯音,但她還是不由自主地駐足聆聽。

    房子裏的情形被半掩的窗簾給遮住了,什麽都看不到。她猜不到那是一位少年還是少女,是不是也像她認識的那一個一樣,在理應愛笑愛鬧的年紀卻安靜地端坐著,把鋼琴當成唯一的玩具。

    琴聲裏還聽不到寂寞心事,彈奏的人又知不知道曲子背後的故事?

    她還記得穆崢說的:那故事真是糟糕透頂。

    她勾了勾唇,又邁開腳步繼續走。

    和果子店在街尾,街頭幾家都是賣八音盒的店,冬日的櫥窗裝扮得太美,她路過的時候總忍不住多看幾眼。

    她記得有一個兔子八音盒特別漂亮,曲子就是《羅密歐與朱麗葉》。她趴在櫥窗前邊看邊找,手下意識地伸進了口袋,她今天帶了錢出來,要不要把兔子先生買下來呢?

    “梁知璿。”

    她好不容易在琳琅滿目的櫥窗裏看見那隻兔子的時候,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叫她。

    這個聲音熟悉又陌生,像一隻無形的手撥亂了時空,讓她刹那間忘了自己身處何時何地。

    她不敢回頭,依舊保持著剛才的樣子,彎著腰,手還貼在櫥窗玻璃上,身體微微僵硬……她想那模樣一定很滑稽。

    她沒動,身後的人也沒有靠近,兩人就這樣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最後還是她轉過身,天空中的雪下得更大了,穆崢戴了帽子,穿深色的外套,一隻手插在口袋裏,遙遙地看著她,肩上已經落了一層雪。

    他比以前清瘦了一些,不知是不是雪天裏光線的原因,臉色也顯得有點蒼白,但輪廓英挺,眉眼俊秀,仍然是以前那個不可一世的男人。

    她的心髒狂跳起來,心底仿佛有個聲音在催促她逃離,因此她想都沒有多想,也沒有跟他打招呼,扭頭就走。

    和美家就在前麵,就在前麵……她不知道要逃避的是什麽,隻是一個勁兒地安慰自己:沒事的……隻要回到店裏就沒事了。

    然而穆崢幾個大步就追上來,一把就拽住她的胳膊,像是要確定似的又叫了一聲:“梁知璿。”

    她不得不停下來,抬手掙開他,眼裏有難以置信的情緒,聲音激動地問:“你到這裏來幹什麽,是誰告訴你我在這裏的?你為什麽就是不肯放過我?”

    她動作幅度很大,推得他一個趔趄,她剛要扭頭走開,就聽到他悶哼了一聲。

    她忽然想到他曾經倒在血泊裏的模樣,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穆崢重新站在她麵前,定定地看著她,琥珀色的瞳仁像上好的琥珀裏流動著難以察覺的異樣光彩,但那樣的光彩終究在看到她的神色之後逐漸冷卻,消失不見。

    他的喉結輕輕滾動,最後說道:“沒有誰告訴我,是我自己找來的。我爸不在了,我想出來散散心。”

    聽到這個消息,梁知璿怔愣了一下,終於又被他握住了肩頭。他苦澀地笑了一下,“我現在跟你一樣,無父無母,沒有牽掛了。”

    她心裏有久違的悲戚又被重新勾起來,忽然覺得他有點可憐,而且他說對了,她其實跟他一樣可憐。

    “最後一次……”他像是極力壓抑著什麽,握在她胳膊上的手掌收緊,“你不是說跟我在一起從來沒有好的回憶嗎?我隻在北海道待三天,你就當最後陪我一次,咱們留一點好的回憶,好聚好散。過了這三天,我發誓,今生今世都不再糾纏你。”

    所有前情,一筆勾銷。

    再無虧欠,也不必償還。

    梁知璿帶穆崢走回和果子店。他看到門外停的汽車,積了厚厚的一層雪,但仍然能看出來是淺藍色的甲殼蟲,跟他當初買給她代步的那輛一樣。

    她知道他在想什麽,解釋道:“別想多了,見它是二手車便宜才買的,有時用它來接送往來住宿的客人。”

    穆崢一哂:“我也沒說什麽。”

    和果子店門上有道喜屋的招牌,旁邊連著的門才是住宿的地方,裏麵有一方不大不小的院子,不算精致,但非常幹淨。

    和美的媽媽伸出頭來,“小璿回來了,有新的客人?”

    穆崢知道和美是中日混血,所以聽到她跟梁知璿說中文,就知道她是誰。

    “秀文阿姨。”梁知璿以名字稱呼她,拉過穆崢道,“他是穆嶸的哥哥,穆崢。”

    她笑了,“我知道,他們哥兒倆長得一樣。”

    他這才行禮打招呼:“您好,我是穆崢。”

    周秀文出嫁後改隨夫家姓薄葉,跟丈夫一起打理祖傳下來的和果子店道喜屋,後來在穆嶸跟和美的建議下開始經營民宿。也因為這層關係,他們對穆崢特別客氣周到,不斷強調:“穆嶸真的幫了我們很多,非常非常感謝。”

    穆崢還不是太習慣日本人的禮儀,尤其是兩位上了歲數的老人,一直向他鞠躬道謝,而其實他什麽也沒做,臉上的微笑都有點僵了,不得不求助地看向一旁的梁知璿。

    她有點好笑,原來還有令他感到為難和尷尬的時候啊?

    薄葉夫婦為他準備了最大最好的房間,房間布置是純和式的,睡也是睡在榻榻米上。說是最大,也不過就是六疊,不到十個平方米的樣子,兩個人共處一室就好像塞得滿滿當當了。

    梁知璿把被褥鋪好,又多抱了一床被子來,“今年氣溫特別低,晚上可能還有大雪,你冷的話就把這個被子也蓋上。”

    他一直坐在一邊默默看她忙碌,等她把最後的被子也放下了準備起身離開時,才跪到床鋪上拉住她的手,“你住哪裏?”

    他手心裏有燙人的溫度,她想縮回來卻動彈不了,隻得說:“我在樓上有自己的房間。”

    “所以你要回你自己的房間睡?”

    “當然。”

    他拉住她的手又湊近了一些,“你是不是弄錯了?我的意思是,這三天咱們要像以前……要像真正的情侶那樣在一起,不是這樣分開來各住各的。”

    梁知璿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兒地說:“現在是在人家和美家裏,不方便。”

    “你意思是明天我們不住在這兒?”

    她有點奇怪地看著他,“你不是要散心嗎?北海道這麽大,你難道隻打算在這裏住幾晚就走?”

    其實隻要有她在,他無所謂在哪兒。不過既然她這麽說了,他也欣然同意,“好,那聽你的。”

    “那我明早叫你,你早點休息。”

    他點頭,佯裝鬆手,卻在她站起來的刹那又用力把她拽回來。她跌在他身上,被他趁機吻住。

    這吻來得有點像意外,兩個人的唇貼在一起卻讓彼此都是一凜。久違的柔軟觸感挑起了內心深處的欲念,穆崢當然不會滿足於這樣的觸碰,抱緊她一個翻身,就將她壓在了身下,重新俯身銜住她的唇。

    梁知璿的手被他按在耳朵兩側,想要掙紮,他的雙手已經滑入她的掌心,手指纏住她的,啞聲低語:“我不做別的,就這樣……你別亂動,否則我就不能保證了。”

    “你……”

    他根本不給她機會開口,繼續剛才那個吻,閉上眼,愈發纏綿深入。

    他貪戀地俯視她,眼睛裏像簇著火苗,“我控製不了……”

    他有多久沒見她了?何況他在她跟前本來就總是一而再地失控。

    他一隻手的手心還貼在她後腰的皮膚上,溫軟細滑,不由得心猿意馬又蠢蠢欲動起來。然而他剛一動就聽到門外的敲門聲,和美媽媽溫柔地問:“小璿,你在裏麵嗎?叫客人出來吃點東西吧,我做了湯咖喱。”

    梁知璿連忙推開身上的人,手忙腳亂地整理好衣服和頭發,應聲道:“噢,馬上就來,麻煩您了。”

    等門外的人走了,她又壓低聲音對穆崢道:“等會兒收拾好了自己出來吃東西,這不比在你那兒,別等著讓人伺候你。”

    她有些憤憤地拉開門走了,臨走還狠狠瞪了他一眼。

    穆崢不知怎的覺得有點好笑,竟真的就笑出來了。唇上她的溫度還在,他輕輕摸了摸,又兀自回味了好久。

    第二天兩人要出門,穆崢還在吃早飯,梁知璿跟兩位老人道別,有些抱歉,“對不起,要離開幾天,店裏就辛苦你們了。”

    和美的爸爸薄葉先生道:“沒關係的,穆先生難得過來,應該陪他去走走。一定要去泡湯啊,我已經給開溫泉旅館的老朋友打過電話,請他給你們留了房間。”

    薄葉太太曖昧地低聲道:“有風景絕佳的露天風呂哦,可以鴛鴦浴不受打擾的。”

    梁知璿臉紅成番茄,原來她跟穆崢的事他們早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