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暮雪踏歌(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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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回去的時候,梁知璿已經睡下了。和式的房間,仍是直接睡在榻榻米上,她似乎有點怕冷,整個人陷在被褥裏顯得很小很瘦。

    他洗完澡,終於衝掉身上的寒氣,輕輕掀開被子一角鑽進去,從她背後抱住她。他半撐著身體,不敢抱得太緊,甚至不敢去確認她到底有沒有睡著,隻輕輕吻她的頭發,就像一年前她離開時他們在醫院共度的那一晚一樣。

    她的頭發滑下去,露出頸後雪白的一邊,他忍不住俯下身,微涼的唇印上去,啞聲在她耳邊說道:“對不起。”

    從相遇到現在,對不起,很多很多事。

    不知是不是前一晚在雪中受了寒,第二天梁知璿竟然發起燒來。幸虧他們隨身帶了常用的藥物,而旅館的主人退休之前居然是位醫生,特意來看過她之後確定隻是著涼感冒,隻要好好吃藥和休息就會康複。

    她吃了退燒藥有點昏昏沉沉的,看著穆崢道:“你別管我了,去泡湯吧!或者去鎮上逛逛……看來今天我不能陪你了。”

    他擰了熱毛巾給她擦臉和手,“你現在全身都在發汗,別說話了,閉上眼睡一會兒。”

    她唇上都燒得幹澀起皮,他扶她起來,拿過水杯喂她喝水,“房間外就有露天溫泉,私密性很好,就是為鴛鴦浴設計的。你不好起來,我一個人泡有什麽意思?”

    她臉色緋紅,分不清是因病還是羞,有氣無力地白了他一眼。

    他讓她靠在懷裏,“不要覺得時間不夠,剛才旅館老板說因為大雪,火車都停了。這兩天咱們哪兒都去不了。”

    她一凜:“真的嗎?”

    “嗯,隻是暫時的,說是天氣不好的時候會這樣。”他看了一眼窗外,“不過雪真的很大,我的航班也已經改簽了。”

    或許算是上天的饋贈吧?本來隻有三天的短暫相處,可以多出兩天,而且被隔絕在這方小世界裏。

    即使她生病也不要緊,他照顧病人,這也不是第一次。

    梁知璿睡了一覺燒就退了,隻是渾身沒力氣,嘴裏也發苦,什麽東西都不想吃。

    穆崢從食堂端了一碗粥來,是他們昨晚當宵夜吃的那種雜糧粥。

    他扶她坐起來,跪坐在旁邊舀了粥喂她。她還沒病到這個地步,伸手想接過他手裏的勺子,他卻固執地遞到她嘴邊,“張嘴。”

    她隻好乖乖吃掉,粥他已經吹涼了,吃進去溫溫熱熱的,落進胃裏很是妥帖。

    他邊喂邊問:“你上回發水痘的時候我也這麽喂過你,不記得了?”

    她怔了一下:“記得。”那次她病得很重,照理說記憶不該那麽清晰,可事實上每一個細節她都沒有忘記。

    “記得就好。”他抽了紙巾給她擦嘴,“上次那麽嚴重的病都好了,這回也要快點好起來。”

    他麵上淡淡的,她卻不由想起他曾在她病床邊握著她的手流露出的痛色,心頭又是狠狠一震。

    她著涼不宜出門,他就陪她待在房間裏。手機網絡信號不好,她把下好的歌曲外放出來,有英文歌也有日語歌,還有華語老牌金曲,有另一種靜謐和複古的情調。

    穆崢把手機相冊裏的照片給她看,“看看你養的胖貓。”

    她驚喜道:“是海盜,還有小白!”

    她一直以為它們都已經被送人了,沒想到不僅好好地留在他那裏,還長得更好更漂亮了。

    “能吃能睡,好逸惡勞,野貓養成這樣還有其他人要它們嗎?”他躺在她身旁懶懶地說,語氣裏卻又有不易察覺的寵溺,像說起自家不爭氣的孩子,他手往屏幕上指了指,“看見沒?白貓又懷孕了,這次不知會生幾隻。”

    梁知璿笑起來,忍不住拿過自己的手機給他瞧,“小四也長大了,模樣像海盜呢!”

    她走了之後,小貓就由梁文東在照顧,不時發照片給她看。當然她覺得單憑弟弟一個人能把自己照顧好就不錯了,貓長得這麽好,肯定有其他也喜歡小動物的人幫他的忙。

    穆崢心裏都很清楚,梁文東這小子明明一直跟她有聯係,就是瞞著他,不讓他來找她。

    兩人拿著彼此的手機一張張照片看過去,梁知璿是真的在看貓,但穆崢已經翻到了她離開南城之後的照片。這一年裏她去過的地方,她生活的點滴,都多少可以從中想見。

    梁知璿終於也看完了貓的照片,無意中打開了另外的相冊裏的照片。跟六年前一樣,那個相冊命名為“梁”,全是她的照片,但不多,還大多數都是這回來北海道之後才拍的,拍的時候她並不知道。

    穆崢也看到了,伸手在屏幕上點了點,按下了刪除。

    她一驚,“你……”

    “我說了不會再糾纏,這些留著也沒用。”他看著她,語氣淡淡的,神色卻格外認真,“不管你信不信,我從來沒有拍過那種照片。你所有的照片都在這裏,沒有備份。”

    昨晚的事,他們今天誰都沒再提起,隻有這一樁——算是他另一回將錯就錯,他願意向她解釋清楚。

    她沒來得及開口說什麽,他已經走到外麵去抽煙了。

    大雪斷斷續續又下了一天,她的感冒終於好得差不多了。旅館的主人是薄葉先生的朋友,為她做了特別美味的烏冬麵,然後說:“泡泡溫泉也會對身體有好處,明天火車應該就開通了,回到城裏去就沒有這麽好的露天風呂了。”

    亨利·米勒說,那感覺如此美妙,是因為它短暫且為偷竊所得。而如今這仿佛偷來的時光,無聲無息也要過去了。

    穆崢不在房間裏,她獨自洗了澡,挽起頭發,慢慢走進溫泉池,池水浸沒身體的時候,整個人也放鬆下來。

    她不知道穆崢是什麽時候進來的,聽到身旁有輕微的水聲才抬起頭來,聽到他聲音沉沉道:“你感冒還沒全好,知不知道這樣一個人泡湯很危險?”

    他離得那麽近,氣息溫熱,她眼睛裏還有蒙蒙霧氣,什麽都看不真切,有點無厘頭地說了一句:“聽說明天火車就開通了。”

    他嗯了一聲:“這麽迫不及待地想走了嗎?”

    她下意識地搖頭,他的唇已經覆上來,由輕淺到深入,難舍難分。

    兩人都微微失神,他低低地在她唇瓣間說了一句話,她其實聽到了,他說的是:我也不想。

    空中落下的雪花和溫泉水麵上嫋嫋的蒸汽也擋不住兩人在水下火熱交纏的身體,他讓她坐到他身上來,盡管已經忍得難受,但依舊抱緊了她,隻是親吻,並不急切地做什麽。

    他怕她冷,泡得太久又受寒,扯過浴巾包住她把她抱回房間去,才繼續剛才未完成的一切。

    她身體還有些發軟,不知是感冒的緣故還是溫泉的效應,輕易就失了城池,任由他闖進來。他不像以往那樣為所欲為,而是抱著她、哄著她,始終扣著她的十指,讓她被兩人高熱的體溫推擠著,恍惚中猶如仍在溫泉池中飄飄蕩蕩。

    雪停的時候,室內也已風平浪靜。兩個人都穿和式的浴衣,他為她整理好背後漂亮的大蝴蝶結,就坐到她對麵,看她優雅安靜地執壺泡茶。

    杯子裏的茶湯是清淺的綠,他們端起茶杯,剛好能從杯沿上方看到對方的眼睛。

    一期一會,舉案齊眉。

    蒸汽火車將他們帶回城市,車廂裏滿滿都是人,他們卻一如來時那樣安靜。

    從車站回和果子店的路上,穆崢看到街角的八音盒店,問道:“那天碰見你的時候,你在看什麽?”

    梁知璿這回一眼就看到了櫥窗裏的兔子先生,指給他看,“一個八音盒,很漂亮。”

    他於是拉她進店裏去,“喜歡就買下來,當我送給你的禮物。”

    她挑了兩個,除了兔子先生,還有一個龍貓的。穆崢打開來,“你記得這首曲子是什麽?”

    她笑了笑,“《夢中的婚禮》。”

    他兩個都買下來,她歡歡喜喜地抱在懷裏。

    晚上她帶他出去吃飯,很傳統的居酒屋,正中一家生意最好,她卻帶他走進相對冷清的一家。

    他挑了挑眉,她就知道他要問什麽,解釋道:“放心吧,每一家的味道都很好吃,但這裏有整個北海道最好喝的啤酒。”

    這麽說或許有些誇大,但啤酒入口的時候穆崢確實有驚豔之感。

    她端起酒杯與他碰杯,“你明天就要走了,我不送你了,今天……一醉方休吧!”

    她忽然有種男孩子氣的豪邁灑脫,他靜靜地看著她,舉杯道:“好。”

    他們都明白彼此在等什麽,但經過寒湖邊那一夜,他想他應該永遠也等不到了。

    就到這裏,也好。

    兩人喝到微醺,互相攙扶著走回去,其實意識都還很清醒。

    但畢竟還是喝了酒,夜裏那場纏綿,她有難得的投入和放縱。他甚至頭一回感覺到她的心甘情願,像在夢裏一樣不真實。

    他是第二天上午的飛機,醒來的時候發覺身旁背身睡著的睡美人還沒有醒。這女人睡相其實不大好啊,外麵飄著雪呢,睡著了還踢被子,大半個肩膀都露在外麵。

    他替她掖好被子,又拿出一樣東西,小心翼翼地戴在她脖子上。

    那條項鏈是她媽媽留給她的遺物,之前被他搶走了,現在物歸原主。

    他起身穿戴收拾好一切,輕輕拉開房間的門,最後看了她一眼,轉身下樓。

    看來日本的天氣預報也不太準,說了今天雪會停,可是門外仍是一片紛紛揚揚的白。

    淺藍色的甲殼蟲還停在院門外,車身上落了厚厚一層雪。他忽然停下來,在車子麵前站了好一會兒,終於抬起手來,一筆一畫地在引擎蓋上寫字。

    那是他從來沒有說過的三個字,每個字都很簡單,分開來連小學生都認識,如今寫來卻筆筆艱澀。

    他總是想著贏,沒想到愛情賭的是雙輸,他直到今天才肯相信。

    但已經沒有關係了。他抬頭看了看她房間的窗戶,雪花很快會蓋住字跡,我愛你,已沒必要讓你知道。

    他打車前往新千歲機場,快到的時候司機提醒他請準備一些零錢。他記得去北海道神宮的時候隨手塞了一些零錢在背包裏,探手進去卻摸到一個圓滾滾、冰冰涼的東西。

    是那個龍貓的八音盒,不知道梁知璿什麽時候塞進來的。

    他教她彈琴的情形還曆曆在目,這麽快,已是後會無期。

    新千歲機場因為前兩天的大雪滯留了不少旅客,他等了很久才辦好登機手續,混跡在那些同樣經曆了漫長等待的人群中間,漸漸也感覺到身心俱疲。

    “你要不要喝點什麽,啤酒或是熱牛奶?”

    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他驚異地轉身,梁知璿站在他身後,胸膛起伏著,氣息微喘,像是從很遠的地方一路趕來。

    他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隻是定定地看她。

    “你看著我幹嗎?雪停了。”

    “什麽?”

    她笑著,眼淚卻冒出來,“我說雪停了……你剛走沒多久,雪就停了。”

    他明白過來,看向落地玻璃窗外。

    雪後初晴,粉妝玉砌的世界果然又是另一番新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