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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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沒什麽,夏茹溪想,我現在能忍受,以後就能習慣,或許哪天還會主動去握他的手。

    夏茹溪望著手機發怔,那句“回家好嗎?”粉碎了她心上硬硬的殼。回家——如果這個漂泊無依的城市有個家,無論她走多遠,也有個人在一盞溫暖的燈下等著她。

    她願意回去,即使隻是貪圖溫暖。

    可以吃飯了。”

    夏茹溪回過神來,看著從廚房裏出來的蔚子凡,把手機收好,起身去了餐廳。窗外又淅淅瀝瀝的,這場雨就像她現在的情緒,初時洶湧,過了便不時灑落幾點。吃完飯,回家的念頭已經慢慢消退了,隻是在她工作的時候,偶爾又無端地冒出頭來。

    如果要回去倒是很簡單,她身無長物,要收拾的也就是剛買的幾套換洗衣物,牙刷、毛巾統統扔了,反正也不覺得可惜。那麽現在她為什麽不打點一下就回去?是舍不得這所目前不屬於自己的房子,還是舍不得房子裏的人?

    不管什麽原因,她早晚是要離開的。不回去,她也得尋個住處搬走,總不能一直睡沙發吧!她看了一眼在客廳裏看電視的蔚子凡,他冷凝的臉在淺黃色的燈光下柔和了許多。她與他認識十多年了,曾經那麽喜歡他——即便這樣想,她仍不能否認,對蔚子凡來說她是陌生的——一個出爾反爾、總給人添麻煩的房東。

    她惆悵地轉了個方向,麵朝書櫃,想在房子裏找出一件值得她留戀的東西。

    離開一個地方以前,即使你對那兒已經熟悉得厭煩了,心裏也會生出許多留戀。對人也如此,離別的那一刻,會把對方看成感情篤深的知己。

    書櫃裏許多書都是自己的,她的目光掃過一行行的書名,而後躬身打開底部的櫃門,裏麵原先陳列的是一些A4紙,或是其他辦公耗材,現在放的卻是網球或是其他運動物品。她悻悻地關上櫃門,剛站直身子,又蹲下去,猛地拉開櫃門,死死地盯著網球拍下磚頭似的的東西。

    她緩慢地伸手將那個用牛皮紙包裹得方方正正的東西取了出來,和她當初放到他書包裏的一樣,表麵纏著的透明膠帶沒有開封過。或許是放置的時間太長,最上層的透明膠帶黏滿了黑色的汙垢,已經失去了黏性。

    夏茹溪瞪大眼睛,捧著東西的手在顫抖,往事零碎地飛過腦海,最後定格在眼前的是一張年輕而正義的臉龐,還有一聲低低的耳語——

    心心,帶著這個去濱海,找江叔叔的朋友林澤秋……”

    你在幹什麽?”一個憤怒的聲音頓時將那張模糊的臉打得粉碎。

    夏茹溪的手一鬆,那“磚頭”正好砸在腳上,她仿佛沒覺得痛,而是轉過頭來望著蔚子凡,他憤怒的眼神漸漸轉為懷疑。夏茹溪慌忙低頭,用手按住被砸痛的腳,大叫出聲:“好痛……這是什麽東西啊?”

    蔚子凡觀察了她一會兒,見她像真的被自己嚇壞了,鐵青的臉色才慢慢地恢複正常。他彎下腰把“磚頭”撿起來,很嚴厲地指責她:“你怎麽隨便動別人的東西?”

    夏茹溪抬起頭,眼睛裏的淚花在打轉,“我想找找以前落下的東西,這個有點兒像,就拿出來看看,誰知道不是的。”

    蔚子凡目光銳利地又看了她一會兒,沒看出什麽不對勁兒,便拿著東西去了臥室。夏茹溪一瘸一拐地跟在他後麵,看到他把東西鎖到保險箱裏。她暗叫不妙,用一種很好奇的語氣問:“這裏麵的東西很貴重嗎?還要鎖到保險箱裏?”

    蔚子凡轉過身,越過她往客廳走。夏茹溪可憐兮兮地尾隨著他,他於心不忍,便停下腳步子說:“我不知道裏麵裝的什麽,是很久以前別人放在我這兒的。”

    朋友嗎?”夏茹溪問。

    不算。”他神色古怪地看著她,“你問那麽多做什麽?”

    夏茹溪連忙嬉笑著說:“看你這麽寶貝一個東西挺奇怪的,所以就問一下。”

    不是寶貝這東西。”蔚子凡不悅地糾正道,那表情活像是被侮辱了。

    不寶貝還鎖在保險箱裏?”

    那是因為東西的主人欠我一個說法,”他頓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她欠我很多年了。”

    夏茹溪的臉色僵了一下,勉強笑道:“好像很複雜。”她越過他,走到沙發前坐下,知道東西暫時是拿不出來了,再打探下去,難保他不會生疑,便脫下襪子,揉著被砸得紅腫的腳趾,“痛死了……”

    蔚子凡到廚房的壁櫥裏拿出棉花和藥水,扔到她旁邊,自己坐到另一端,目光定在夏茹溪身上,想仔細看一看她到底是不是當年那個女孩兒,然而夏茹溪隻是皺著眉擦藥。擦完了藥,她被電視裏的娛樂節目逗得樂嗬嗬的。直到睡覺前,她沒有表現出一絲異常,蔚子凡不得不承認,他是多心了。

    夏茹溪一夜沒睡踏實,天亮不久,她就給林澤秋打電話,約了他一起喝早茶。

    八點左右,“鳳凰樓”的客人不多。林澤秋坐在角落裏看報紙,夏茹溪剛坐下,服務員便送來了菜單。兩人隨意點了幾樣點心,又要了兩碗粥。林澤秋年近四十,相貌儒雅,說起話來也是斯斯文文的。

    他把報紙折好放到一旁,深邃的眼睛端詳了夏茹溪一會兒,“臉色很差,最近工作很忙嗎?”

    夏茹溪摸摸臉說:“工作還能應付,臉色差大概是因為昨晚沒怎麽睡。”

    我猜也是,哪有人周末不睡懶覺的?”他笑著說,“找我有什麽要緊事?”

    昨天晚上……”夏茹溪急著開了口,卻不知道怎麽說下去了,她偏著頭略想了一下才接著說,“昨天晚上,我看到那東西了,原來他還保存得好好的,沒有拆開過。”

    林澤秋麵色一凜,“你帶來了嗎?”

    夏茹溪喪氣地搖搖頭,“沒有,我還來不及拿出來,他已經鎖到保險箱裏了。”

    林澤秋的眼中閃過失望,“你打算怎麽辦?跟他說清楚,拿回東西?”

    夏茹溪聞言猛烈地搖頭,“不,我不會跟他說的!林叔,過去的事牽扯太多人了,我卷入危險當中是不得已的,沒必要再拉個人進來。”

    但你不說清楚,怎麽拿回東西?”

    夏茹溪的眼神忽然變得怯懦起來,她抿著唇沉默了一會兒,“林叔,有時候我會僥幸地想,也許往後的日子都會這樣平靜,或許對不起江叔叔,也對不起……”她眼中浮起淚光,“我真的就想這樣過下去,你罵我沒用、沒骨氣都行,我真的不願去想那些事。”

    說傻話吧!我不是不知道你受過的苦,怎麽會罵你呢?”等夏茹溪的情緒平靜了,他又說,“江為然是我的同學,也是最好的朋友。他走了這麽多年,我沒能為他做點兒什麽,想起來就慚愧得無地自容。”

    夏茹溪把眼淚擦幹了,抬起頭說:“林叔,給我點兒時間,我想想怎麽做。”

    我不會強迫你,如果你想平靜地過日子,那就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東西就放在他那兒。”

    夏茹溪不語,眼神閃爍,林澤秋知道她又想起過去那些事了,便夾了個榴蓮酥到她碗裏,“先吃點兒東西吧,工作有沒有要我幫忙的?”

    有。”夏茹溪拋開心事,抓住時機說,“我正在籌備兩個連鎖店的開張,林叔能不能找媒體的朋友幫幫忙,給店子宣傳一下?”

    適才還陷在傷痛中,提起工作又似換了個人一般。林澤秋疼惜地看著她,這樣一個纖細的女孩子,滿腹心機,誰又知道她過去承受了多少悲痛和磨難?或許正是經曆了那樣的悲痛和磨難,一顆心被割得血淋淋的,她才會麻木得失去了痛感吧!

    我會給你安排電視專訪,也會聯絡暢銷雜誌,你安心地開張吧。”

    對了,電視專訪會是另一個人出麵,也不能讓人知道我是老板。”

    林澤秋想了一下,笑道:“你是不是又設計誰了?”

    夏茹溪不敢抬頭,自顧自地吃著點心,含糊地應著:“沒有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能出名的。”

    林澤秋對她很了解,也不去揭穿她,換了個話題:“感情呢?還是一個人?”

    他篤定夏茹溪會是單身,隻是隨便問問,當然想不到她很正經地跟他說:“男朋友算是有吧,不過我們之間有點兒矛盾。”

    林澤秋頓時沒了胃口,“什麽矛盾?”

    夏茹溪想起那天的事,窘得臉微微一紅,漸漸地又換成難過的表情。林澤秋隱隱地猜到發生了什麽事,他心痛地說:“不行就別在一起了,茹溪,你要找個能理解你的男人。”

    林澤秋安慰地拍拍她,夏茹溪慘然一笑,理解她的男人大概隻有林叔了。和俞文勤產生矛盾,她知道是自己的問題,但是並不知道要怎麽解決。她該和俞文勤見個麵了,每次這樣想,她就覺得厭倦而疲憊,不知道怎樣去麵對他,麵對以後。

    她一直以為能度過重重困境,那麽嫁給一個愛自己的男人是一件再輕鬆不過的事。然而和俞文勤交往以後,不要說相處融洽了,能給他一個好臉色都是百般努力才辦得到。

    就是這樣,一個自己不愛的人,你想對他好,便是為難自己。

    她還是給俞文勤打了電話,俞文勤立馬接起來,語氣欣喜又有一絲顫抖。夏茹溪說下午到他家見個麵,他在電話那頭大氣也不敢出。夏茹溪催促了他好幾遍,他嗯了一聲,沒多說一個字,仿佛多說一個字都是造次。

    俞文勤把鍾點工叫來,親自監督她把房間裏裏外外擦得一塵不染,髒衣服來不及洗,全扔到洗衣機裏,他怕夏茹溪順手打開來看,又把罩子套上了。鍾點工不高興俞文勤指手畫腳的。

    工人走後,俞文勤看著閃閃發光的家具,忽然想抽一支煙。他不在屋裏抽,走到樓道裏才掏出煙來點燃,坐在梯子上吞雲吐霧。夏茹溪就要到了,他思忖著如何跟她道歉,並保證類似的事不會再發生,否則他不得好死。那都是屁話,俞文勤這樣定義自己的致歉辭。結了婚就成了夫妻之間的義務,夏茹溪再不懂男女之事,也該有這個覺悟。

    夏茹溪兩點到的,見到俞文勤,她很是尷尬,端坐著一語不發。

    俞文勤吞吞吐吐地說:“那天……對不起,以後……”

    別再提了。”夏茹溪打斷他,“我也有不對的地方。”

    不,都是我的錯,喝多了就盡幹些渾蛋事兒,這段時間我連酒都戒了。”其實他昨晚還喝得酩酊大醉,說出這句話隻是他臨時決定了戒酒。

    你不用這樣的。”

    茹溪,你回來吧。”俞文勤終於有勇氣說出這句話,“你回來,我保證以後什麽都聽你的。”

    夏茹溪垂頭沉默了。除了回這兒,她還能去哪兒?她能在他扶著自己站穩以後,就一把推開他嗎?她心裏想這樣做,但生活是不會讓人隨心所欲的。她喜歡蔚子凡,就能跟他相認,向他表白自己的心意嗎?

    如果她同時認識俞文勤和蔚子凡,大概也不會有什麽改變。她喜歡的依然是蔚子凡,喜歡她的也隻會是俞文勤,差異隻在於時間。年輕的時候,她會堅持追尋自己喜歡的人;而現在年紀大了,她會說服自己去接受一個喜歡自己的人。就單純的生活而言,和喜歡自己的人在一起要相對穩妥許多。

    我收拾一下,明天搬回來。”她說。

    俞文勤激動得想擁住夏茹溪,然而他不敢,隻搓著雙手,盡量鎮定地說:“那好,我去幫你收拾。”

    不用了,也沒什麽好收拾的,今天我還有事要處理,明天早上我會搬回來。”

    俞文勤還是忐忑地握了她的手。夏茹溪盡管說服了自己,卻還是不大適應,被他握著,像大熱天戴了副手套,迫不及待地想拿下來,扔得遠遠的。

    這沒什麽,夏茹溪想,我現在能忍受,以後就能習慣,或許哪天還會主動去握他的手。

    她覺得自己總有一天會愛上俞文勤。這並不奇怪,天底下大概有很多跟她一樣的人,在不適宜的季節裏埋下花種,僥幸地以為能發芽,許久以後,芽兒沒抽出來,土裏卻爬滿了蛆和蟲子。

    偌大的會議室裏,衣著體麵的管理層幹部們雙目炯炯地盯著大屏幕。細讀那一雙雙眼睛,深藏的內容卻各有不同。狀似認真的人其實是聽得似懂非懂的,唯有用認真的表情來掩飾自己的淺薄;還有眼眸微眯看似深沉的人,其實是很辛苦地隱忍著嗬欠而已。有點兒社會經驗的女人都懂得不著痕跡地偷窺男人,那不是她們的錯,席上若坐著一位高學曆又英俊多金的男人,任何發言都不是無聊乏味的。

    蔚子凡避開那些女幹部看似精明、卻含著誘惑的目光,不悅地想著,與其開這種無意義的會議,讓這些人表演拙劣的演技,還不如讓他們滾回工作崗位,或許還能發揮點兒作用。

    認真的人還是有的,比如趙勳。在學校裏學習認真,而且是考試高手的學生,出社會後一定會保留做筆記的習慣。他不漏下任何一句“重要的發言”,在筆記本上條理分明地記下來。

    蔚子凡卻沒有為此感到欣慰,他身子微微往後靠向椅背,聽著研發部經理乏味的陳詞,突然想到了夏茹溪,若是她身處這個會議室裏,會是什麽樣的表情?一定不會同這些膚淺的人一樣,她對工作有著極大的熱忱。

    此時他不禁後悔,那樣草率地驅逐了一個人才,也許往後也沒有機會證實他的判斷了。

    他回憶起這幾日的相處,夏茹溪是個太容易讓男人動心、且會產生征服欲的女子。被那樣一個女人喜歡著,即使孤傲冷清如他,也會情不自禁地驕傲與歡欣。這很糟糕!他明白夏茹溪對他的心意,在她清冷的眸子深處藏著刻意壓抑的感情,偶爾不經意地對上她來不及隱藏的目光,那種濃烈的深情仿佛就要從她眼睛裏溢出來,簡直嚇他一跳。

    他感到害怕,怕不久之後連他的感情也無處可藏——他會想盡辦法地得到她的一切,包括她那個從不讓人窺視的靈魂。一個堅不可摧的女人的靈魂,必定布滿了裂紋。男人總想瞧個清楚,然而看清楚後,便轉身去尋覓另一個幹淨而稚嫩的靈魂了。

    這不是蔚子凡想要的。就男女感情而言,他還有種不成熟的執念。他不看愛情小說,不看肥皂劇,卻對愛情有自己的定義。他內心盼望著那種一生隻愛一次的感情。他反感花花公子的遊戲,認為做任何事都要有意義,包括感情。所以,若是他開始一段感情,就必定要有個結果——相愛一生。

    是這樣沒錯,蔚子凡的愛情也要比常人的珍貴。夏茹溪是否有資格成為他傾其一生去愛的人,還有待估量。

    各部門經理的陳詞完畢,蔚子凡才驀然驚覺思緒已經飛得太遠。他示意讓秘書宣布散會,自己回到辦公室裏,就他跟夏茹溪之間的關係思索許久,卻並未理出頭緒,便抓起車鑰匙決定回家看看。

    夏茹溪正在打掃衛生,見蔚子凡開門進來,便把拖把靠牆立著,要趿著拖鞋的蔚子凡踩過去。

    地板還沒幹,鞋底又沾了灰,你在拖把上擦幹淨,免得待會兒走一步,就有個髒的腳印。”

    蔚子凡依言做了,鞋底在拖把上來回蹭幹淨了,抬起頭問:“怎麽是你在打掃衛生,鍾點工呢?”

    等他走進房間後,夏茹溪便拎著拖把去衛生間清洗,“以前這房子都是我自己收拾的,既然是力所能及的事,就省點兒錢好了。”

    她清洗好拖把,又將衛生間衝幹淨了才出來,蔚子凡已經換了一套休閑服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臥室你也打掃過了?”

    你沒有鎖門,我就順便拖了地板,沒動你的東西。”夏茹溪到他旁邊坐下,又說,“房租已經到賬了,早上我給你退了一半回去。”

    為什麽?”

    我住了兩個星期,也應該算房租的,所以隻收你一半。”夏茹溪笑著對上他訝異的眼神,“是不是嫌我分攤得太少了?”

    蔚子凡微微搖頭,不知道怎麽接話。

    也就這個月,下個月,你就得付全租了。”夏茹溪見蔚子凡不明所以地看著她,又說,“明天我就搬出去了,打擾你這麽久,真不好意思。”

    你找到房子了?”

    夏茹溪低下頭,良久,才小聲地說:“找不找得到都該搬出去了,我不能總打擾你是不是?”

    不打擾”幾個字幾乎要脫口而出,蔚子凡及時把唇抿得死緊,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夏茹溪等不到回話,便抬起頭怯怯地看著他,“那個,我們……算不算是朋友?”

    蔚子凡怔了一會兒,點點頭,又覺得這樣回答很不正式,便開口說:“應該算吧。”

    夏茹溪的眼睛一彎,會心地笑了,她的笑全無城府,澄澈的眸子閃耀著仿若星辰的光芒。

    我沒有真正的朋友,你是唯一一個。”她的笑漸漸地黯淡了,很久之前就隻有他一個,可是她對他是懷了其他心思的。

    所愛之人被自己定義成朋友,不是徹底的放棄,而是給了一個轉圜的餘地,是一種理不清的曖昧。永遠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的旁邊,即便到死還是愛著他,他的墓碑上也不會有你的名字。

    夏茹溪的鼻頭有些酸楚,內心也蒼涼無比。這時候說出的任何話都是悲傷的,所以她也學蔚子凡抿著唇,不往外泄露她的酸楚,盡管她是那麽希望他能察覺到。

    蔚子凡叫她失望了,他茫然地站起身,倒了一杯水,便站在窗前,把一個頎長的背影留給夏茹溪。誰也不願意從自己喜歡的人口中聽到“朋友”二字,那表示他還沒有在她心裏占據一個重要的位置,她沒有愛他愛到不顧一切。當然,他們相處的時間不長,他不能有這樣的奢望,可要接受這個事實還是有難度的。

    蔚子凡。”夏茹溪突然用很輕的聲音喚他,使他不得不扭過頭,用側臉對著她。

    嗯?”

    夏茹溪看了他好一會兒,忽然搖頭笑道:“在這裏我隻能看到你的背影,你告訴我,你看到的是什麽?”

    他轉頭又望著窗外,神情認真得仿佛碧青的天空上寫有答案。可惜她看不到,所以她也不知道——即使他站在她的前麵,看到的仍是她的身影。

    夏茹溪搬回俞文勤家,他倒是說話算話,與朋友的來往少了,即使有不得已的應酬也是滴酒不沾。由於過多的時間都待在家裏,他也發現原本就少言寡語的夏茹溪似乎更沉默了。從早到晚,她都關在自己的房間裏工作。俞文勤隻有叫她出來吃飯,或是借著給她送夜宵,才能與她相處一會兒,大多也是他說話,夏茹溪回應得極少。

    如死水般的日子,唯一的波瀾是俞文勤的母親不時地到訪。王碧華不承認夏茹溪是她的兒媳,原先她想等著兒子帶夏茹溪上門,她可以擺擺婆婆的架子,給她難堪,讓她知難而退。她策劃了不少精彩的戲份,卻沒有等來兒子和看不上眼的媳婦。轉眼兩個多月過去了,兒子非但沒有帶著自己看不上眼的媳婦上門,還在電話裏知會她——準備結婚了,要重新裝修房子。

    王碧華向老伴兒撒了一頓氣後,選了兒子上班的時間去找夏茹溪。她認為自己找上門有些失身份,便拉了一個牌友助陣。那牌友是個刻薄的老太太,在牌桌上輸了錢,逮住誰就找誰出氣。王碧華特意在她輸了錢後帶她去了兒子家,勢必要給那個不會做人的女子一點兒顏色看。

    老太太姓馬,也生了一張馬臉,那臉一耷拉,便叫人心裏發顫。這天馬老太輸了不少錢,被王碧華拉到門口了臉色還綠得嚇人。夏茹溪正好在衛生間裏,隔了很久才開門,一看到那張綠臉,愣了一會兒,緊接著看到她身後矮個子的王碧華,禮貌地叫了聲“伯母”。

    王碧華白了她一眼,語氣不善地問:“怎麽這麽久才來開門?”

    對不起,我剛才在衛生間。”夏茹溪側身讓她們進來。

    馬老太先在沙發上坐下,指著夏茹溪,聲音洪亮地問王碧華:“這就是你家的新媳婦兒?不是要結婚了,怎麽還叫你伯母?”

    王碧華又是氣上心頭,朝夏茹溪的背影狠狠地剜了一眼。馬老太用一大一小的眼睛打量了夏茹溪半晌,又說:“模樣倒是標致,給你家兒子長了臉。”

    這話聽到王碧華耳裏特別不舒服,她是叫馬老太來鄙薄夏茹溪的,誰知道這老太婆吃錯了藥,倒助長了人家的氣勢。她嘀咕一句:“長得漂亮未必是好事。”

    夏茹溪裝作沒聽見,倒了兩杯茶說:“文勤上班去了,要不要打電話叫他回來?”

    馬老太原籍東北,嗓門兒大,聞言又驚呼:“哎呀,這婆婆找媳婦,不是訓話就是說體己話,你叫老公回來不是壞事兒了?”

    她這一咋呼,王碧華再要給夏茹溪難堪便是故意找茬了。她忍下火氣說:“我是聽文勤說你們要結婚了,就過來看看,也不是要教訓你。你自己想想做錯了沒有?都要結婚了,也不去我們那邊拜會一下,順便商量結婚的事情,真是一點兒規矩都不懂!”

    夏茹溪聽到“結婚”二字仿若被針紮了一下,還好很快就平複了。

    對不起,是我的疏忽,這段時間工作太忙了,當初跟文勤談好了,過段時間再考慮結婚的事。”

    王碧華聽到暫時不結婚,臉色緩和了一下。馬老太又插嘴進來:“現在的年輕人真是新潮,都住在一起了,還不去領個結婚證。”

    夏茹溪和王碧華的臉色都有些窘,王碧華為兒子辯解道:“也是剛住在一起不久,這不是要結婚了嘛。”

    就是要結婚了才不該住在一起啊!迎親怎麽辦?難道從這裏迎出來,兜個圈兒又送回來?這不搞笑嗎,哈哈……”馬老太好像以為自己說了什麽俏皮話,笑得樂不可支。

    夏茹溪很難堪,尋了個洗水果的借口躲到廚房了。兩個老太太沒人打趣了,便聊了起來。馬老太說:“親家好相處不?嫁妝辦了沒?我兒子結婚時,親家給買了輛車,家具和電器也全是進口的。”

    王碧華冷哼一聲,又瞅著夏茹溪的背影小聲說道:“你看她那麽不懂規矩,哪像有父母教過的。嫁妝?哼,她父母過世了,自己的工作也丟了,還想有嫁妝,美去吧!我家文勤等於花大價錢買了個老婆回來,他是鬼迷了心竅了!說起這事兒,我心裏就悶著慌,你也見過文勤的,說樣貌有樣貌,人又能幹,找這麽個……”

    夏茹溪擰開水龍頭,水嘩啦嘩啦地衝走了那些刺耳的話。她機械地洗著蘋果,聽見自己的牙齒咬得咯咯響。一個蘋果洗完,皮被摳掉了幾層,指甲縫裏嵌著的都是果肉。

    她關掉水龍頭,客廳裏換成馬老太的大嗓門兒:“你這話過分了啊,人家沒父母也不是自己願意的,你們家又不缺那點兒嫁妝,還計較這些。小氣!再說了,我就看你家文勤的樣貌配不上這女孩子。這女孩兒愛他,是他的福氣;不愛他,嫁給他了,也是他的福氣。敢情你今天帶我來這兒就是聽你數落媳婦的啊,得了,你自己玩兒去吧,我還要去把輸了的錢撈回來。”

    夏茹溪聽到開門的聲音,還有王碧華追上去的腳步聲,緊接著門砰地關緊了。她端著果盤,望著空蕩蕩的客廳,那些刺耳的話似乎還在回響。

    果盤摔在地上,蘋果滾下餐廳的台階,又撞到沙發才停下來。她呆怔的眼睛眨了一下,仿佛是自己狠狠地撞了上去,粉身碎骨。

    俞文勤回來後,夏茹溪隻淡淡地跟他說起王碧華來過了。俞文勤想不到母親會對夏茹溪說些難聽的話,還以為是專程來探望她的,便拉起她的手,問她跟母親聊了什麽,是不是來商量房子怎麽裝修之類的話?

    她和一個朋友路過來看看,坐了一會兒就走了。”說著她往房間裏走,“我還有些事要處理,你早點兒休息吧。”

    關上房間的門,混沌的夜色溢滿了窄小的空間。夏茹溪開了燈坐在床邊,掰開鑰匙上的相框,眼神複雜地看著裏麵的年輕男女,許久,一滴淚珠落到中間那張稚嫩的小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