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父親
字數:8682 加入書籤
,最快更新陽光,如期將至最新章節!
他慈愛地拍拍夏茹溪的頭,在大街上老淚縱橫地說:“語心,我的女兒,我終於找到你了。”
夏茹溪徹夜未歸,由於前晚給俞文勤打電話謊稱過要加班,他倒是沒有躺在沙發上又等了一夜。早上,夏茹溪一臉疲倦地回來,慶幸俞文勤已經去上班了,給她留了一個可以恣意發泄的空間。
陽光已經照進屋子裏,她倚在窗前,身子浸在那片微黃的晨光裏。她仰起淚痕未幹的臉,忽然伸出手臂迎向那片冬日的陽光。手指在陽光中變成了半透明的淡粉色,臉頰卻越發蒼白,頭發、眉毛、睫毛也變成了透明的。陽光緊緊地環著輕飄飄的她,仿佛那片日光消逝時,也會卷著她一同消失。
一覺睡到傍晚,窗外暮色蒼茫。俞文勤回到家後,她又如從前一般,吃完晚飯便進自己的房間工作。
她在糟蹋僅剩不多的青春,這是她頭一次承認還有屬於自己的青春。但這不重要了,唯有每天的日升日落才能證明她又活了一天。
俞文勤開始張羅婚事,俞京懷夫婦雖是苦口婆心地勸過,他卻吃了秤砣鐵了心。兩位老人就這麽一個獨子,這檔婚事管他們高不高興都辦定了,不高興是你自己來找氣受,還不如想開些,敞開心懷接受這個兒媳,總比成天鬧心要強一些。
王碧華不再找夏茹溪的麻煩,偶爾也帶她去跟太太朋友們喝茶、打牌。夏茹溪氣質高貴、臉蛋姣美,她的少言寡語也被太太們看成文靜、識趣。太多的溢美之詞讓王碧華暗暗高興,倒忘了曾經因為夏茹溪不懂討人歡心而厭惡她的事兒。
夏茹溪真成了一個木頭樁子。她決心當個好妻子,至少表麵上讓人覺得她是個好妻子。她管束不了自己的心,那裏麵裝著蔚子凡,沒法把他趕出去,她便帶著這顆心嫁給俞文勤,也決計不讓人看出來。
婚姻不一定要有感情,這世上有許多和她一樣的人,心裏裝著的不是丈夫或妻子。他們對自己的另一半溫情、體貼,使對方永遠發現不了他們心裏所藏的秘密。
夏茹溪相信自己做得到。多少次經過電影院,多少次經過家門口,她都告訴自己:蔚子凡不在那裏麵,他在她心裏。把蔚子凡放在心裏才是最穩妥的,不用擔憂哪天他會離她而去。
怎麽突然要結婚了?”林澤秋提高了聲音,安靜的咖啡廳裏,客人都因這突兀的聲音而將目光投向他和夏茹溪。
是上次你說過的那個人?”
是的。”
你不是不愛他嗎?”林澤秋仍然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夏茹溪是他看著長大成人的,追求她的男人多如過江之鯽,她卻從未表示過對誰有特別的感情,更遑論結婚了。
愛情和婚姻是兩碼事。”夏茹溪輕描淡寫地說。
林澤秋沉默了一會兒,頷首說道:“要不要通知你爺爺?”
不用了,我不想節外生枝。”
林澤秋表示同意,又問道:“那東西呢?你拿回來沒有?”
沒拿,也不打算拿了。”
你決定放棄了?”林澤秋的語氣有些責備,又於心不忍,“考慮清楚了?”
我不想讓他知道那段過去。”
不能讓蔚子凡知道他喜歡的女人正是多年前傷害他的人。傷害一次就夠了,如果他能徹底忘了那段過去,平靜而幸福地生活,她可以為他放下一切。
林澤秋從她的臉上看出了一些許端倪,他暗暗心驚,以前從沒有想過到這個可能——茹溪會把那麽重要的東西交付給他,這個人在她心裏的位置一定是異常重要的。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夏茹溪不是對每個人都無情。她拒絕那麽多男人,是因為她心裏裝不下別人了;她不是喜歡孤單,是因為要守住那個人而必須承受孤單。
真正的愛情不是刻意地去做些什麽,而是你在不知不覺中就為他做了很多,事後才發現你放棄自己的快樂,成全了他的幸福。
茹溪……”林澤秋心痛地喚道,“你也應該幸福。”
夏茹溪淡淡地微笑著,“會的。”
隻要他能幸福。
結婚總是有很多繁瑣的事要去處理,若是一對幸福的新人倒不會厭煩這些事。俞文勤心疼夏茹溪,把活兒都攬了下來,反正他是為此而享受著。然而一個人的能力畢竟有限,一個禮拜下來,連拍婚紗照的影樓還沒有選好。
破壞性的事件永遠比喜事要早到一步。婚事還沒理出頭緒,夏茹溪的公司卻受到了重創。舊事重演,夏茹溪被公司解雇時,藏匿在她背後的人再次使用了同樣的手段——她公司的名字,還有她使用假學曆的事被發布在網上。這次更難收場的是,同時被貼出來的還有她的照片。
這件事情其實並不突然,那個人起先隻在某個論壇上發布,範圍比較小,夏茹溪或是熟悉她的人沒有察覺,更沒有防範。如果沒有貼出照片,事件也許很快就被淹沒了,偏偏夏茹溪的照片讓人看過一眼後便很難忘懷。許多人到處轉載,有的是為了找出夏茹溪本人,有的純屬好奇此事的真假。
珍梅比夏茹溪更早知道了此事,趙勳看到這張帖子的第一時間便找到了她,目的當然是興師問罪。珍梅起先抵賴,說完全不知此事。趙勳將查明的公司信息拍到桌上,激動地站起來罵道:“真是可怕的女人!事已至此還敢否認?我做夢也想不到你跟夏茹溪是一夥的,戲演得還真好,我是不是要慶幸你沒有設計我去做些違法的事?否則我現在不是站在這裏質問你,而是蹲在監獄裏腸子都悔青了!”
珍梅方寸大亂,麵對趙勳的質問,隻能揪緊胸口的領子,身子瑟瑟發抖。半晌,她才領悟到,自己和趙勳已經走到盡頭了。想到這兒,她反倒冷靜下來,似乎和趙勳分手也不是那麽難以接受了。
說話呀!為什麽和啞巴似的?”趙勳氣呼呼地拍著桌子,也不顧旁人的側目。
我沒什麽可說的。”珍梅微微抬起頭,冷靜地直視著他,“事實如你所見,我說什麽也沒用。合約雖然已經簽了,你隻要找到借口,要換掉供應商也可以。”
趙勳一時啞口無言,珍梅的目光過於尖銳,與他來之前的預想不同。他以為珍梅會哭著解釋,會求他原諒她,就是沒想到她的態度如此強硬,他這個被欺騙的受害者倒是站不住腳了。
跟我交往也是演戲對不對?你對我根本沒有感情!”趙勳頹然吐出這兩句話,他是真心愛珍梅的,麵對即將失去的愛人,即使自己她被欺騙和利用也可以原諒了,他隻想弄清楚她有沒有愛過他。
我說有你會相信嗎?”珍梅冷笑,“如果我說剛開始隻是利用你,現在對你有了感情,你會相信嗎?”
得到這樣的回答,趙勳的氣焰頓時高漲起來,“你自始至終都在騙我,我憑什麽相信你的一麵之詞?”
珍梅無奈地攤開手,“看吧,你不相信,你已經先入為主地覺得我在欺騙你,我說什麽你都認為我是在騙你,所以我不說更好。”
趙勳瞠目結舌,他完全想不到該怎麽接話。說相信她,有悖自己的真實想法;說不信她,就意味著兩人沒有繼續的可能了。男女之間,愛得更多的人總是處於弱勢。他心知肚明不能拿珍梅怎麽辦,可就這樣結束,他又不甘心。繼續交往下去,對於她的惡性欺騙,他又能當做沒發生過嗎?
他沒想到的是,分不分手也輪不到他來做主。
我們分手吧。”珍梅冷冷地拋出這個決定。
趙勳的嘴唇動了幾下,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珍梅拎著手袋起身,“合作的事你看著辦,怎麽做我都接受。”她走下台階,又回過頭來定定地看了他幾秒鍾,才說,“希望你幸福。”
她毫不留戀地往門口走去,隻是轉身的一刹那,眼裏淚水便洶湧而出,留給趙勳的卻是一個穩健而無情的背影。
另一個處於風口浪尖上的人是李文翔。夏茹溪的公司取代了榮鑫文具,讓老板和銷售經理吳京大為訝異。最初沒人想得到夏茹溪是隱藏在背後的老板,一旦得知此事,倒也能想通了。夏茹溪對新維康和榮鑫文具都非常熟悉,這是她的優勢,也是她能不聲不響地擠掉榮鑫文具的原因,這是換成任何一個人都沒法做到的。
目前還沒人把李文翔和夏茹溪聯係在一起,但是若他們接觸得過於頻繁,一定會使人生疑。盡管得知夏茹溪要結婚後,李文翔絞盡腦汁地想要破壞這一切,現在他卻不敢冒著風險與夏茹溪有任何往來。他盡量維持平時的樣子,對吳京也不流露出惶惶不安。他也考慮到了,夏茹溪的公司受到這麽大的衝擊,婚事肯定要先推遲,便暫且安了心。
蔚子凡把手上的合約看完後,瞥了一眼站在辦公桌前的趙勳,他臉上那種如同等待被審判的表情讓他感到好笑。蔚子凡了解夏茹溪,以這個女人的智商,要隱藏在背後得到新維康的合約再簡單不過了。讓他感到不舒服的是,他也是不知情者之一。然而相比之下,他更擔心夏茹溪的隱私被公布出來,她的日子應該很難過吧?
總經理,我會盡快找到新的供應商。”趙勳忐忑不安地說,事實上,他不知道下一秒會不會被炒掉,若是給老板知道他是為了討好女人才簽了這份合約,應得的處罰一定是收拾東西走人。
不用了,合約沒有問題,照這個價格合作下去也可以。”蔚子凡擺了擺手,又說,“你出去做事吧。”
趙勳得到大赦,感恩戴德地鞠了個躬,趕緊出去了。蔚子凡又拿起合約若有所思地看了一會兒,才對秘書交代:“想辦法在最短的時間內把網上有關夏茹溪的信息全部清除掉。”
秘書愕然地抬頭,“這……這個有點兒難度。”他其實很納悶總經理為什麽要蹚這趟渾水。
蔚子凡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解釋道:“她有張照片是工牌上的照片,說明這事兒是公司內部的人幹的,我們有必要負這個責任。”
秘書覺得這個理由說不通,但老板的臉色很陰沉,他不敢再追問下去。蔚子凡調出網頁,他又耐心地看了一遍密密麻麻的文字,言語的惡毒程度讓他不禁懷疑,夏茹溪以前在公司到底做了多少十惡不赦的事,才讓公司的同事在她離職後還要用這種低級的手段報複她?
王秘書,夏茹溪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他問。
王秘書愣了愣,才說:“這個很難說,夏經理在公司一直是有爭議的人物,怕她的人很多,恨她的人也多,喜歡她的人卻很少。”
很少?”蔚子凡皺了皺眉頭。
是的,喜歡她的人大概隻有老總經理。”
那你呢,你對她是什麽看法?”
我跟老總經理的看法一樣。服侍老總經理十年,我知道他是個公私分明的人,雖然一開始就知道夏經理是用的假學曆,還是照樣提拔她。”
哦?前任總經理一直都知道?”
是的,他以前跟我這樣說過,麵試夏經理的時候,老總經理故意把她的假文憑翻來覆去地看,他注意到夏經理很不安,甚至不敢抬頭,這說明她並不是心安理得地欺騙別人,她也是沒辦法吧。老總經理說,像她這樣的人,一旦錄用了,肯定比別人更懂得珍惜這個工作機會。事實上,夏經理擔任行政經理後做出的成績遠遠超過曆屆行政經理。”秘書沒注意到老板愧疚的神色,仍自顧自地說著,“她用假文憑固然有錯,相比起她為公司做的貢獻,這點兒錯又算得了什麽?善意的謊言所產生的結果卻往往令人欣慰感動。夏經理為公司服務了六年,並不僅僅是對下屬要求嚴苛。比如她要求下屬加班,自己絕不會先離開,甚至加班的時間比別人更長;再比如請假,她手下有人病了,工作往往是她接手的。這些沒人知道,老總經理和我卻知道。因此看到沒有人體諒她,或站在她的立場上為她考慮,我也感到難過。”王秘書是真心地為夏茹溪感到難過、惋惜,任何一個優秀的人才都無法避免地到處樹敵。
蔚子凡聽完後揮手示意王秘書出去,自己站在落地窗前望著遠處的紅霞。他又錯了吧,片麵地否定一個優秀的人才,將她逼到如今這種境地。難怪父親總說人沒法選擇出身,高貴如他也不值得傲慢,隻有能約束自己少犯錯或不犯錯的心靈才是真正高貴的。
離濱海市千裏之遙的西江市舉國皆知,原因無他,大多數煙民都抽過這裏出產的一種卷煙,即使不抽煙的人也聽說過。如今市場上再也找不到那個牌子的卷煙。曾經讓西江人引以為傲的支柱產業,十多年後僅僅是人們偶爾談起的話題。
西江市國有資產管理辦公室裏,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看著網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上麵的照片,不時地點頭,對坐在沙發上的中年男人說:“沒錯,是她,是我失散多年的女兒。”
但她叫夏茹溪。”中年男人說,“您確定是她嗎,張主任?”
樣子不會錯,我自己的女兒一眼就能認出來。”張主任激動得連端茶杯的手都在顫抖。
中年男人起身把一疊資料給張主任,恭敬地說:“這是她的資料,她人目前在濱海市。”
張主任接過資料,快速地瀏覽一遍,對中年男人說:“我再仔細看看,謝謝你幫我找到她。”
中年男人擺擺手出去了。張主任用了整個下午把資料看完,又兀自思索許久,才叫來秘書說:“你準備一下,過兩天去濱海市出差。”
相比起那些認為夏茹溪會因公司的受挫而憂心的人,作為當事人的她表現卻太過平靜了。她既沒有慌亂地去公司挽回局麵,也沒有氣衝衝地跟每個網站、論壇交涉,更沒有憤怒地要揪出那個背後搗鬼的人。連日來,她閉門不出,窗外的陽光依然燦爛,這座南國的城市沒有冬日的蕭條。她緊閉著眼睛,等待命運的安排。這次是否能僥幸地躲過去,或是再次被卷入凶險的境地,她隻能聽之任之。
這一天的早晨與往日並沒有什麽不同,城市裏為數不多的老人遛完狗回來,小吃攤前排著長長的隊,有人已經拿著油條邊走邊吃。馬路上的車流穿梭不息,公交站台上擠滿了等車去上班的人。人們的臉上還帶著睡意,半眯著眼睛,打著嗬欠。
夏茹溪被俞文勤早早地叫醒了,今天要去拍婚紗照。俞文勤是離夏茹溪最近的一個人,她的公司出事後,他卻隻是在嘴上說著不痛不癢的關心話,心裏還慶幸得很。那個公司完蛋了,夏茹溪就不用工作,她當然也不好意思再要他投資。以她的學曆也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所以隻能待在家裏讓他養著,他也安心了。
所以,他風雨無阻地要夏茹溪今天跟他去拍婚紗照,也不管她是不是難過得要死。他想夏茹溪總有一天會明白,多少女人希望被人養著,卻碰不到那樣的好事兒。
他和夏茹溪到小區門口的四川餐館裏吃了早餐,炸醬麵的味道還算正宗,油條也炸得外酥裏嫩。夏茹溪味同嚼蠟地吃完,被俞文勤牽到馬路上。上班時間到了,公交車的站台上隻有寥寥幾個人,馬路上因為車少了很多,也暢通無阻了。
夏茹溪掙脫開俞文勤的手,去報刊亭買了份報紙,攤開了邊走邊看。俞文勤在她前麵兩三步的距離,回頭笑著對她說:“你不看路,當心摔跤啊。”
夏茹溪微笑著折好報紙,正要追上去,身後傳來的聲音卻令她的微笑凍結——
語心!”
多少年不曾聽過的名字,她頓時僵立在原處。盡管她想拔腿就跑,腿卻沉重得邁不開一步。好像過了一個世紀,她才緩緩地轉身,看著那個走到她麵前的人。她的眼睛瞪得很大,麵前的人仍然是那張國字臉,白頭發卻比以前多了許多,鬢角好似染了霜,一雙眼睛依舊炯炯有神。
爸……爸!”她顫抖地叫出聲。
她回頭看了一眼俞文勤,連忙走到他麵前小聲說:“別問我什麽,你趕緊回去,婚紗照改天再拍。”
俞文勤看了那個老年人一眼,老年人也正在端詳他。夏茹溪把一切都看在眼裏,又急忙說:“以後我再跟你解釋,你先回去,否則……我們之間永遠都不會有結婚這回事!”
俞文勤受到這樣的威脅,自然不敢問下去,便點點頭說:“那好吧,我先回去,你也早點兒回來。”話雖如此,他卻不願意離開。他等不及地要聽夏茹溪的解釋,她不是沒有親人嗎,怎麽又多出一個爸爸來?她爸爸為什麽要叫她語心?
又被夏茹溪狠狠地瞪了一眼,他才不情不願地往家的方向走。
俞文勤一離開,夏茹溪就被老人擁住。他慈愛地拍拍夏茹溪的頭,在大街上老淚縱橫地說:“語心,我的女兒,我終於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