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尾聲:如期而至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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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茹溪微眯著含著淚光的眼睛,看著指間那抹晶瑩透明的光芒,輕輕地點了點頭。
陽光對濱海從不吝嗇,炎夏暴雨陣陣,雨剛收住,一雙無形的大手已殷勤地給城市上空披了一層明媚耀眼的金紗。北方的冬季天寒地凍,濱海卻一連幾個月的陽光普照,天空蔚藍,雲絮潔白而飄逸。
濱海人抱怨著生活在這個城市要承受高強度的壓力,離開以後卻會想念這裏純淨的天空和與天空同樣顏色的大海。
夏茹溪吃完回到濱海後的第一份早餐,工人收拾餐桌,她讓出空間走到窗邊。坐在窗邊的蔚子凡端著一杯咖啡,腿上攤著一份早報,晨光落在他未幹的濕發上,黑發更具烏黑油亮的色澤。
這是他們正式同居的第一個早晨,夏茹溪走到蔚子凡麵前仍恍若夢中。桌上放著一個白色的大禮盒,上麵係著金邊藍絲帶。
你先去換衣服,我看完這段新聞就出門了。”他把沉重的盒子遞給夏茹溪,臉被報紙遮住,一夜的繾綣旖旎,兩人在陽光下麵對麵仍有幾分尷尬和無措。
夏茹溪沒問什麽,進臥室裏打開盒子,是價格昂貴的名牌毛衣,黑色緊身束腰的款式,袖口往外敞開,配一條新款的綴有亮片的絲巾和鉛灰色的長褲,恰好展現出夏茹溪柔美的女性身段和高貴優雅的氣質。
還算合身。”蔚子凡換了套黑色西服,風度翩翩地倚在門口。
什麽時候買的?”夏茹溪眼裏充滿驚喜地問。
蔚子凡微微一笑,並沒有回答她,隻招了一下手,示意她過去。夏茹溪依言走到他麵前,他攬著她的肩,俯在她耳邊說:“該走了,跟我回家一趟。”
夏茹溪原本跨出的腳步又收了回來,看著一臉詭秘的蔚子凡,她的神情迷茫而膽怯。蔚子凡又拉她往前走了一步,“原本昨天晚上就要回去的,我擔心你太累了,應付他們太辛苦,才約了今天早上見麵。”
夏茹溪沉默著,胸口起伏不平。蔚子凡在外地遭受傷害的事,老董事長應該早有所耳聞,或許她住院的那段時間,也在不斷催促他趕緊回濱海。父母對子女的擔憂一想便知,蔚子凡心裏想必也是著急見到父母,好不容易回到濱海了,卻因為顧及她又延遲了一夜。
而今她還有退縮的理由嗎?
這位在政界、商界都舉足輕重的傳奇人物,夏茹溪盡管在他的公司裏工作了近六年時間,有幸見麵的次數卻是十個指頭便數得過來。蔚仲凜事務繁忙,獨生子未能接掌重任以前,他不僅經營公司,還要忙於應酬各行各業的交際。
進入被環山隱沒的古樸大宅,沿著翡翠綠的人工湖走著,曲折狹長的青石板小徑延伸至花木扶疏的複古房屋前,讓人聯想到幾百年前,甚至是更久以前名人隱士的居所。很難想象,聞名遐邇的通訊業大亨就坐在其中的一個房間裏,幾分鍾後便能一窺他真實的生活麵貌。
會客廳裏的光線昏暗,竹簾子的縫隙間透進幾道微弱的光線,目光觸及的是一些暗色的家具,擺放著不知年代的各種古董。從陽光明媚的室外乍一進屋裏,夏茹溪的心因過度緊張而微微一顫,所幸蔚子凡一路牽著她的手,給了她抬頭正視這位一家之主的勇氣。
蔚仲凜正襟危坐在褐色真皮沙發上,頭發灰白,寬闊的額頭上有幾道明顯的橫紋,濃眉下是一雙老成持重的眼睛。他的臉和神態與蔚子凡並無多少相像之處,蔚子凡俊美得耀眼,冷漠而疏離;蔚仲凜五官平凡,一副慣於克製的沉穩麵孔。
蔚仲凜旁邊的中年美婦便是蔚夫人,年近五十,保養得當,如同三十多歲的女人那般風華無限、韻味十足。蔚子凡的外貌大約是遺傳自母親。另一側沙發上坐著一個年輕女人,年齡大概三十歲左右,貌美成熟,衣著頗具品味,夏茹溪看出她身上穿的那件大衣與自己穿的衣服出自同一家頂級時裝設計公司。她不由得看向她的臉,竟有幾分眼熟,仔細回想,上次俞文勤在法式餐廳向她求婚,偶遇蔚子凡,那位與他共進晚餐的女伴不就是她?
她的心髒被撞疼了一下,一路上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瞬間化為烏有,若不是蔚子凡牽著她的手,險些克製不住地轉頭往門外逃了。
蔚仲凜和蔚夫人以不同的目光打量著夏茹溪,前者嚴肅,後者好奇。也許是夏茹溪除了漂亮以外再沒有其他可供他們審視的,蔚夫人先移開目光,淚光閃閃地對蔚子凡說:“可算回來了,這回吃了大苦,我光是聽到就擔心害怕得哭了,你是怎麽挺過來的呀?”
媽,打電話時不都已經說了沒事嘛。”他牽著夏茹溪到沙發上坐下,工人端了茶上來,擋住了蔚子凡望向父母的視線,他的頭側了側,攬著夏茹溪說:“幸好我及時去了,否則沒人知道她遭受著什麽樣的虐待。”
蔚夫人眉峰微微聚攏,瞥了夏茹溪一眼。夏茹溪局促地低下頭,不讓人看到她的臉色。蔚夫人深深地歎了口氣,“這世上膽大包天的人真是不少。”說著她看了丈夫一眼,示意他說點兒什麽。
蔚仲凜揉揉下巴,喉嚨裏發出一聲響亮的咳嗽,架子端得十足了才慢悠悠地說:“夏小姐,你尚在公司時,我做了個讓大家都不大愉快的決定,現在……”他的話音一頓,威嚴的雙眸聚集了精光,朝夏茹溪射去,“現在子凡救了你,就算是一筆勾銷了吧。”
夏茹溪的身子微微一抖,蔚子凡察覺到了,便抓著她的手放到膝蓋骨上輕揉著,然後遞給父親一個責怪的眼神。蔚仲凜視若無睹地喝茶,把銳利的目光收起來。蔚夫人抿唇不語,會客廳裏的空氣像膠水一樣凝固了。
突然響起一聲輕笑,夏茹溪抬起頭,那個年輕女人眼角的笑容還未消退。她難堪得快要惱怒了,這個家裏的空氣簡直叫她窒息,這兒的人和她也不是同一個世界的,暖氣仿佛隻在他們周圍聚攏著,她全身發冷,手指頭更是冰冷得直哆嗦。
這時門外又走進來一個年紀很輕的男人,端正清秀的臉孔,穿得一絲不苟,頭發梳得整潔得讓人看了就想上前去揪一把,將他渾身上下齊整的秩序打亂一番。他帶著端正的笑容走到女人旁邊坐下,坐得規規矩矩了才問:“怎麽就見你一個人在笑?”
這個小插曲讓夏茹溪暫時忘記了難堪,隻盯著那男人和女人。女人的雙手已挽住了男人的胳膊,偏著頭往他肩上一靠。夏茹溪的腦子混亂得跟糨糊似的。
我笑什麽?”或許是所有人的眼睛都一本正經地盯著她,女人也漸漸笑得沒趣了,甚至連她自己都懷疑其實沒什麽值得她笑的。她掩一掩嘴,換了副端莊的麵孔,然而看起來很假,“其實是沒什麽好笑的,不過客人不了解爸爸,所以有點兒緊張。”
夏茹溪不悅地咬咬唇,盡管低著頭,她還是感覺到對方向她投來了注視的目光,心裏便一陣煩躁。幸而蔚子凡看出了她的克製,清了清嗓子對向女人說:“別太過分了,她現在沒心情來猜測你們的用意,你要好心就直截了當的吧。”
夏小姐,你應該記得我吧?”女人說,“那次在西餐廳裏,別人給你下跪,你可是猛盯著我跟蔚子凡看哦。”
夏茹溪這會兒是連死的心都有了,她輕輕地掙脫出被蔚子凡握著的手。蔚子凡握住不放,氣不過地瞪了女人一眼,卻被她不甘示弱地瞪了回來,還振振有詞地跟他說:“是你叫我直截了當的。”
姐!”蔚子凡是真的有些生氣了。
夏茹溪卻因為這滿是怒氣的聲音而猛然抬頭,壓在心裏的巨石轟地一下子全碎了,灰飛煙繚地弄不清狀況。
行了行了,我不逗了。”女人收住笑聲,對夏茹溪正經地說,“那天我剛回國,住在那間酒店裏,順便讓子凡陪我吃頓晚飯,誰知道你一離座,他跟著就要去洗手間,我等了許久都不見他回來,隻好自己回房間了。哈哈,對了,我是他的養姐,這位……”她指著旁邊的男人說,“是我老公曲輝,你應該隨子凡叫他姐夫。”
別聽她瞎說,曲輝才二十七歲,年紀比你小,叫名字就行了。”蔚子凡往後一靠,腿伸得長長的,另一隻手插在褲袋裏,用一副慵懶的神態來表示對夫妻倆的蔑視。
這時蔚夫人微微一笑,插嘴進來說:“說了多少遍,年紀再小也應該叫姐夫。”她的聲音在吵鬧聲中顯得格外溫柔和藹。夏茹溪神色迷茫地望著她的臉,徒勞地想理清混亂成一團的思緒,好像剛明白了點兒什麽,又更糊塗了。
夏小姐,我們一直擔心子凡,見到他沒事總算寬了心,也沒來得及歡迎你來做客,請包涵。”
意料之外的道歉讓夏茹溪慌亂了,又有些受寵若驚。她擺擺手,連說了幾個沒關係。蔚夫人不住地客套著,眼見這形勢沒完沒了,蔚仲凜說道:“午飯還早,說說正事吧。子凡剛回國不久,他的能力有限,夏小姐,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希望能盡快解決。”
這家人到底是什麽意思?她心想,以前也見過俞文勤的父母,她能夠馬上從他們的神色和語氣中感覺出來他們不喜歡她。然而現在麵對蔚子凡的家人,沒有很尖銳的言辭,也沒有很熱情的表示,這樣不鹹不淡的,她心裏完全沒底。
蔚子凡用腿輕輕碰了一下她,她才回過神來,對上他安撫的眼神,她暫時拋開顧慮,想著該怎樣才能把自己那段痛苦而冗長的經曆說個清楚。
她調勻自己的呼吸,神態平靜得仿佛隻是要說一個別人的故事。蔚夫人已被蔚子凡的養姐攙著上樓了,經過窗戶前,她們順手把窗簾拉開,外麵的陽光很好,天是淡淡的藍色,花園裏有幾枝冬青探到窗前。夏茹溪娓娓地敘述著,蔚仲凜的視線始終集中在她的臉上,很認真地聽著,偶爾側過頭對旁邊做記錄的秘書耳語兩句。
吃中飯時,蔚夫人和養女對夏茹溪的態度似乎熟絡了一些,在飯桌上聊起了女人的話題,氣氛還算融洽。到下午離開時,夏茹溪已經有些隨意了。
如同所有見家長的人一樣,一開始忐忑緊張,在意著對方家人對自己的印象,也總是敏感地為了他們的某句話而產生興奮或退縮的情緒,確定自己得到認可之後,便有了一種不可名狀的成就感。
回去的路上,夏茹溪望著車窗外熟悉的城市風景,手按在心髒的位置,清楚地知道那兒在幸福地跳躍著——愛的人就在身旁沉穩地為她駕車,他的家人也接納並保護著她。
蔚仲凜在她離開之前單獨與她說的話還響在耳邊:“沒有一個父親能吞下這口氣,就是散盡家財,我也要報複!怪罪你?不,那是無能的人才有的思想。我的兒子跟你死裏逃生,你們的感情經曆過這樣的考驗,除了你們自己,沒人能把你們分開。”
她緩緩地伸出手,覆在蔚子凡的手上。蔚子凡側過頭,她忽然迎了上去,吻了他的唇,又靠回椅背上,看著前麵的路口說:“直走吧,我們去看場電影再回家。”
蔚子凡愣了愣,挑眉微微一笑,“也是,天大的事也不會比談戀愛重要。”
夏茹溪也淡淡一笑,眸子裏流轉著月色般明亮的光輝。她怎麽會不知道,蔚仲凜唯一的獨生子遭遇到傷害,他的權威被挑釁,便會不計一切代價地讓那些人得到懲罰,以發泄他的怒火。這就是蔚子凡大清早帶她回家的用意吧——把她變成蔚家的一份子,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西江市的冬天依然陰冷潮濕,葉子凋零的樹枝斜斜地伸展在濃重的霧靄裏,行人裹著厚重的棉衣,步態卻很悠閑。兩個中年男人經過那棟藍白相間的宅子門前,其中一個戴著黑絨帽子的男人斜睨了一眼褐色的屋簷,又環顧一下空無一人的四周,才謹慎地垂下頭,用別人聽不見的聲音對旁邊的人說:“張主任家裏好像很久沒人進出了。”
他的同伴低頭嗬了口氣,搓了搓沒戴手套的手,“聽說惡少進醫院了,從那之後就沒見過這大門再敞開。”他朝同伴挨近了些,把聲音又壓低一點兒,“還有,你不要告訴別人,我有個在政府工作的親戚說市長下了決心要拔除這個毒瘤。”
都爛成這樣了,還拔得出來不?就算拔出來了,誰知道會不會長出個新毒瘤來,咱們還不是照樣受罪?”
不管長不長新毒瘤,拔了舊的咱們總還有點兒盼頭不是?”
哎,你說得對,真要拔了,我鐵定放鞭炮送他上路。”
男人壓抑地笑出聲,另一個人也咧開嘴無聲地大笑著。
他們越走越遠,身影漸漸模糊在清晨的白霧中。
透過那重重深鎖的門,張越杭坐在客廳裏來回踱步。上乘羊毛質地的西褲緊緊包裹著他兩條微顫的雙腿,他猛吸著煙,踱幾步又坐回沙發上,拿起茶幾上的幾張紙再看了一遍,眼睛絕望地閉上,半晌,又睜開來望著對麵神色憂患的張俊言和他多年的夥伴——那個穿著黑夾克的男人,他和手下的人常年替張越杭做些見不得光的事。
這些都是真的?”他問。
男人把手上的護照和身份證遞給張越杭,指著上麵的小照片說:“那天關的人的確是他,我查了他的身份,濱海市新維康集團的總經理,是老板蔚仲凜的獨生子。蔚仲凜不但是優秀企業家,還是省政協委員,我們惹了惹不起的人。”
新維康?我在國外時就聽說過,同學也有在這家公司工作的。”張俊言搶著補充一句,臉上竟隱隱有些興奮,似乎很為自己的見多識廣得意,“新維康有幾萬名員工,主要生產銷售……”
張越杭的視線落到兒子的臉上,惱怒地搖了搖頭,仿佛忍不住想罵一句:怎麽會有這樣的蠢材?!
他把護照、身份證統統摔回茶幾上,臉上的皺紋像是更深了,如同一個蒼老得瀕臨死亡的人,無意識地低語:“到頭了,一切都到頭了……”
夏茹溪回到新維康的辦公大樓,當初她很不名譽地被蔚子凡攆走,如今又被他牽著手跨進來。闊大的辦公區裏,並未如她想象中那樣會麵對一張張譏諷漠然的麵孔。蔚子凡顯然早就體貼地為她打點過了,一路走到他的辦公室,隻有少數人短短地注視了他們幾秒鍾,便低頭忙活起來,平靜得連一個嫉妒的眼神也沒有。夏茹溪做了充足的心理準備,就這麽平靜地度過,簡直讓她有些失望了。
夏茹溪最不想見的人是於惠。這個念頭並沒有盤踞在她的腦海裏多長時間,隻是在走廊上碰到於惠的那一刻,她對這場重逢自然而然地心生厭惡。恨一個人,甚至是厭惡一個人,那個人都需要在自己心裏占有一定的分量,刻薄點兒說:於惠還不夠資格。
許久不見,她對衣著的品味似乎提升了一些,上衫和短裙是很時尚的款式,燙了個很嫵媚的卷發,鼻梁上多了副名牌眼鏡,給人一種無懈可擊、幹練明麗的印象——如果對方是個對時尚觸覺不太敏銳的人。
夏茹溪一眼就瞧出她是在東施效顰,大概短時間內惡補了時尚雜誌上明星模特的穿衣風格,款式倒是符合,顏色和整體的搭配就讓懂行的人見笑了。簡而言之,於惠想通過外在來改變自己,卻是一個錯誤的嚐試,她看起來不對勁兒極了。
顯然,她虛偽陰險的性子也沒有改變,夏茹溪看著那張熱情過度的臉想著。既然如此,她也不妨耐著性子和於惠不鹹不淡地聊兩句,再尋個機會一走了之。
你跟蔚總在一起了,那俞文勤呢?他一定很傷心吧?”
不知怎的,夏茹溪很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善良機敏、膽大仗義的許靜,忍不住對於惠不屑地勾起唇角,若不是死裏逃生的經曆讓她心懷感激,也因此有了一顆寬容厚道的心,此刻她真想譏諷這個女人一句:俞文勤身邊的人怎麽也輪不到你。
她有資格這樣刻薄。若不是於惠三番兩次地將她的資料、照片散布到網絡上,張越杭怎麽會找到她?她又何至於次次被逼得走投無路,甚至險些喪命於西江?而她那無辜可憐的奶奶也不會死。
霎時間,她無法抑製地對於惠充滿了恨意,同時,心底又冒出一個聲音:該來的遲早會來。源於本性的善良慢慢占了上風。怔了一會兒,她竟然有了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寬恕麵前這個愚蠢的女人吧,她其實很可悲。
良久,她的手被人握住。蔚子凡待她鬆開手後,指腹輕揉著那幾道深深的印痕,沉著臉對於惠說:“於經理,麻煩你去一趟人事部,我想一個心術不正、極力鑽營的人不適合待在倡導寬容友愛的公司裏。”話畢,他把夏茹溪落在辦公桌上的手機遞給她,換了副低柔的嗓音說,“走吧,俞文勤剛剛給你打電話,說他回濱海了,約了我們見麵。”
夏茹溪憐憫地看了一眼臉色蒼白的於惠,與蔚子凡轉身往電梯的方向走去。
她和蔚子凡滿以為會見到許靜,到了約定的地點,卻見俞文勤一個人坐在靠窗的位子,眼神迷離地盯著麵前的一杯咖啡。他們走近了,俞文勤側著頭露出一個微笑,眼睛卻仿佛還看著某個很遙遠的地方,一時回不過神來。
他站起身主動握了蔚子凡的手,像兩個熟識的故人,拍了拍彼此的肩膀。蔚子凡一坐下,夏茹溪便問俞文勤:“許靜呢?她為什麽沒來?”
俞文勤沒回答,過了一分鍾,他才抬起一雙略為失神而自責的眼睛,“她說暫時不來。”
夏茹溪隱隱猜到了原因,沒有追問下去。三人喝著咖啡,俞文勤與他們說起了小李和趙檢的情況。那天他們回到西江市內不久,便有人來探問,趙檢和小李一口咬定在同學(許靜)家打牌,也就順利地蒙混過去了。他又說到許靜那天找他倆幫忙營救夏茹溪的經過,言辭間自然流露出一抹自豪感,隨後又是一副很失意的樣子。
你是怎麽認識這樣一個聰明的女孩子的?”夏茹溪笑著問。
當初你失蹤後,你的養父來找過你,我聽說你是西江人,就想去那兒打聽你的過去。”說到這兒,他不太自然地看了蔚子凡一眼。而蔚子凡也想起來,夏茹溪失蹤的那段時間正好跟他去了海邊別墅。兩人均有些避諱,蔚子凡索性留給他們一個敘舊的空間,大方地坐到另一桌去。
我們在酒吧裏認識的,起初我當她是個不正經的女孩子,就帶她回酒店了。”他搖著頭,仿佛為了極力否定當初荒謬的想法,“她正好跟你是校友,說了一些你的事,我請她幫忙打聽你爺爺奶奶的住處,雖然當時沒抱什麽希望,可她很熱心地幫了我很多忙。”
她幫你是因為喜歡你吧?”
我想也許是一見鍾情吧,雖然我想不通像許靜那樣優秀的一個女孩子怎麽會喜歡上我。”他說著臉上也煥發出明亮的光彩,但光彩並沒有在他臉上停留多久,臉色又陰沉得像被一團濃重的烏雲籠罩著,“糟糕的是,我現在不能給她承諾,因為我還沒有忘記你。”
他驀然抬頭的瞬間,眼裏印著深深的痛楚。夏茹溪的心也猛然被撞痛了,茫然不知所措地望著他,“文勤……”
嗬嗬……”他苦澀地幹笑一聲,“這樣說並不是我還懷著某種期望,也不是要讓你內疚為難。我是為了許靜。如果一開始遇到的是她,不用懷疑,我愛她會像愛你一樣深。”
夏茹溪不忍心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在她猶疑地握住俞文勤的手後,心裏依然自責。
其實許靜的性格跟你很相近,我分不清是移情作用,還是發自內心地喜歡她。她的一顰一笑都令我想到你,有時候我甚至會把你們搞混淆了。我想我若要毫不含糊地愛她,就必須有一個單獨的空間來徹底忘卻對你的感情。徹底地忘記……”他重複了一遍,無助地看著夏茹溪,似乎想從她臉上找出他要抓住的東西,“你不會怪我吧?”
不,不會的。”夏茹溪輕輕地搖頭,“我現在很幸福。”
俞文勤把目光投在鄰桌的蔚子凡身上,“我知道。”他緩緩抽出被夏茹溪握著的手,每收回一寸,他的神情就多了一份留戀,“這是我給不了你的,所以,我不再期待了。”
但我們會是永久的朋友,你在我心裏也是非常重要的。”夏茹溪說,“所以,我希望你不要錯過自己的幸福。”
下午的陽光猶如金色的瀑布,流淌在城市的街巷裏。他們在巷口分別,俞文勤的眸子在璀璨的陽光下含著真誠的祝福,沉靜地回首微笑。
決定放棄這段感情的時候,他已經明白,唯有放手讓愛的人獲得幸福,才會在往後的某一天裏得到真正屬於自己的幸福。
夏茹溪和蔚子凡沒有回公司,他們決定去看看珍梅。沒有通電話,他們就直接去了她一手創辦起來的公司。她現在很喜歡這種充滿了未知的感覺。去的路上,她向蔚子凡說起自己的猜測:“也許那個寫字間已經換主人了,珍梅要真是這麽沒用,那我的眼光也太差勁兒了。”一會兒她又說,“會不會她拉到好幾個大客戶,現在已經變成百萬富翁了?”
隔著玻璃門,夏茹溪看到前台小姐已經換成了一副陌生的麵孔。她的喉嚨一緊,害怕得心怦怦直跳。一旁的蔚子凡拍拍她的肩,指著前台小姐頭頂上方的公司LOGO打趣:“看來你成為百萬富翁的可能性又多了一點兒。”
他們推門進去,夏茹溪正要讓前台小姐通報,旁邊響起一個遲疑的、不大確定的聲音:“茹溪姐……”
她抬起眼眸,還未轉身便被結結實實地抱住了。珍梅的手箍著她的脖子,激動地叫著:“真的是茹溪姐,你終於回來了!”
夏茹溪聞到了熟悉的香水味兒,那是她送給珍梅的一瓶法國名牌香水。她全身放鬆下來,把下巴擱到珍梅的肩上。
嗯,我回來了。”
在內間辦公室的員工這時都聚攏到了門口。珍梅鬆開夏茹溪,仍抑製不住興奮地對前台小姐和員工說:“我們的老板回來了。”
有幾個老員工上前圍住夏茹溪,七嘴八舌地問候她。珍梅撥拉開他們,拉著夏茹溪便往裏間走,她等不及地要知道夏茹溪去了哪裏,做了什麽,還有公司的一大堆事情要向她報告。夏茹溪卻頓住步子,把落在身後的蔚子凡拽上前來,向珍梅介紹道:“等等,別忘了還有個人——我男朋友。”
珍梅看到那個所有光華聚集於一身的男人,他微微翹起唇角,笑容如陽光般炫目,一雙漂亮的眼睛卻泛著月光般清冷的光芒。真是個英俊又奇怪的男人,明明就站得那麽近,卻讓人覺得他冷漠得遙不可及。也許沒有哪個女人會對這樣一個男人存著非分之想,他顯然就像那種畫報上的男人,即使對他傾注再多的愛慕也得不到回應。
珍梅赧然地一笑,“你好!真是沒想到,你跟茹溪姐以前的男朋友差距好大,當然,是他比不上你。”
珍梅的話讓蔚子凡嘴角的笑容擴大,她更羞慚了,夏茹溪則捂著嘴笑得樂不可支,然後拍拍珍梅的肩,“好了,我們先進去吧。”
公司的情況怎麽樣了?”夏茹溪到了裏間,喝著文員倒來的茶問。
銷售額逐月穩定增長,由於你當初聯係的供應商價格低,又發展了一些新的客戶。”
很厲害呀。”夏茹溪真心地誇讚道。
那也是你當初給了我機會。何況我沒有做什麽,倒是李先生幫了我不少忙,也教了我很多東西。”
李先生?說的是李文翔吧,她可不會忘記那段同李文翔周旋的日子。以她對李文翔的了解,除了利益以外,另一個讓他熱忱助人的動力就是美色了。難道當初他沒有從她這兒撈到好處,就掉轉頭找珍梅了?
她也相信是另一種可能:長期的相處,滋生出感情也是正常的。
她原想向珍梅問個清楚,給些合適的勸導和建議,轉而又想,這些事都是需要珍梅自己去經曆的,她有那樣的過去,心恐怕也堅硬得很,受傷的未必是她,再則她要適應新的生活,就得學著如何處理好自己的感情。
也別總是顧著工作,你這個年紀,有合適的男孩子也該考慮一下了。”她說完輕輕地噓了口氣,仿佛是奇怪自己怎麽會說出這句話來,或許她想用母親對女兒嘮叨的形式表達自己對珍梅的關心。
珍梅聽了她的話,絞著兩隻手指頭,把頭垂得更低了。她聽著自己麻木而沉重的呼吸聲,唇動了幾下,像是要說出什麽難言之隱,然而,最終她隻是輕輕搖了搖頭,“大概沒有哪個男人會接受我的過去。”
蔚子凡一直聽她們說著話,這會兒屋裏突然沉寂下來,靜得仿佛能聽見窗外陽光流動的聲音。他看到夏茹溪一副不知如何勸解的為難樣子,想起來的路上,她與他說起有關珍梅的那些事,還有下車前她的那句——“她要得到幸福簡直太難了,可是,我依然希望她可以幸福。”
你要讓別人接受什麽?”他問,“如果是你現在的樣子,任何一個男人都會接受。關鍵是你自己能否忘記那段過去。若是連你自己都不能忘記,那麽你永遠都是過去的那個人,也不要期望什麽了。”
珍梅的眼裏閃動著疑惑和受傷的淚光。夏茹溪忙摟著她的肩說:“他說得沒錯,你現在是這家公司的管理人員,隻要有足夠的自信,付出更多的努力後,你還會變成另一個人。無論你以後遇到哪個男人,他參與的是你的未來。”
聰明的男人應該明白這個道理:既然無法穿越時空,把她從髒汙不堪的世界裏解救出來,便隻能釋懷。雖然這樣想沒錯,然而珍梅有沒有那種運氣碰到一個好男人呢?
夏茹溪覺得蔚子凡的建議才是最現實的。徹底隱藏那段過去,謊話說得多了也變成真的了。如果連珍梅都以為那些歲月是虛幻的,別人更加不會懷疑了。
蔚子凡照樣給她們留了個說私話的空間。在珍梅的追問下,夏茹溪隨意聊起了蔚子凡的背景,還有昨天他們去看電影的情形。蔚子凡很紳士地替她拿著爆米花和大衣,出了電影院,又體貼地為她披上大衣。她說蔚子凡照顧她簡直無微不至,她相信世上再沒有哪個男人比蔚子凡更完美的了。她敘述的時候免不了有些誇張,偶爾也會心虛地想:我這是在跟她炫耀嗎?隨後又立刻否決:不,不是這樣的,隻是我太幸福了,這種幸福已經超出了我的預料,所以不得不將幸福誇大,聽著的人才能體會得更準確些。
她原本隻想說兩三件事就打住了,卻看見珍梅的神情仿佛很為她開心,便管不住自己那張源源不斷往外傾吐的嘴,蔚子凡的優點似乎到明天也說不完。
她也並不是要每個人都能體會她內心的喜悅,就如同品酒,氣味最濃烈的往往是你端起酒杯送往唇邊的那一刻。而幸福,則是你還在期待,卻已觸手可及的時候。
以往的她像一隻被關在屋裏的蜜蜂,一鼓作氣地朝著花草搖曳、陽光明媚的地方飛去,卻每次都撞在玻璃窗上。現在,那扇窗戶打開了,她即將飛出去,飛到那片被陽光照耀的花叢中去了。
與林澤秋見麵的那天早上,蔚子凡接到從上海傳來的好消息——張越杭家的小保姆先一步被警方找到,已在當日被帶回西江市錄口供。
比我想象中的順利多了。”林澤秋欣慰地說,“我還在尋找新一輪的證據,為然留下的那些資料不能證明張越杭雇凶殺人。”
能找到嗎?”夏茹溪問。
難!”林澤秋歎了口氣,“都過去二十多年了,當年的目擊者不好找,車禍肇事者也早就被送到國外,不過再艱難我也要找出來。”他的鼻尖忽然一陣刺痛,紅紅的眼圈裏淚光模糊。哽咽了一下,他的聲音更有力了,仿佛每一下都敲到了實處,“我對不起為然,這麽多年了,他冤死這麽多年了……”
林叔……”夏茹溪拍拍他的手背,“不能怪你,他們的勢力太大了,而你手上也沒有證據,別自責了。”
林澤秋斂住自己失態的情緒,把頭扭開,牙齒咬了咬下唇,慢吞吞地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串鑰匙,“差點兒忘了,房子我沒賣,現在看來,有你男朋友一家介入,也不需要花什麽錢了,鑰匙你拿回去吧。”
手心裏的鑰匙很冰冷,夏茹溪接過來握住,鑰匙尖戳得手心生疼,仿佛在提醒她:是真實的,一切都快結束了。
茹溪。”
嗯?”
林澤秋的視線落到鄰座那個喝著咖啡的身影上,他優雅的神態沒有絲毫不耐煩,整整一個小時,他沒有東張西望,隻是偶爾看看這邊,看到夏茹溪愉快地說著話,他便轉過頭去,唇角勾起一個若有若無的笑。
前二十年吃的苦,老天會在後半生加倍補償給你。”
夏茹溪很自然地看了蔚子凡一眼,蔚子凡也恰好回過頭來,淡金色的陽光在周圍緩緩流動,他們的目光交融,柔和而溫暖的空間裏仿佛再也容不下任何一個人。
張俊言和張越杭被拘捕歸案。兩天後,警察到張越杭所供出的郊外墳場挖出夏茹溪奶奶的屍體。與此同時,當年西江市卷煙廠國有資產流失案也在審理當中。
夏茹溪和蔚子凡回到西江市,奶奶的屍體被火化後埋葬在爺爺的墳墓旁邊。夏茹溪在爺爺奶奶墳前默默地跪了很久,待她站起來時,雙腿因為發麻險些又跪倒了。蔚子凡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夏茹溪伏在他的肩上,緊咬的牙根直打戰,兩行清亮的眼淚瘋狂地湧出。
蔚子凡緊緊地擁抱著她,把一枚戒指悄悄地套進她左手的無名指上,然後握緊著那隻冰涼的手,“讓我照顧你!”
山頭冷洌的霧不知道什麽時候消散了,一縷罕見的陽光從山的那頭射過來,靜靜地照耀著寂靜的矮鬆。夏茹溪微眯著含著淚光的眼睛,看著指間那抹晶瑩透明的光芒,輕輕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