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病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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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異樣的感覺自胸口緩緩漾開,仿佛聽見了暗夜裏花朵的細語,彼此間有了一個來自遠古的深奧卻不言而喻的神秘約定。
夏茹溪慢悠悠地睜開眼睛,被突如其來的陽光刺得生疼,閉上眼睛,淚水就從眼角滑落。眼前突然一黑,額頭覆上了一隻柔軟冰涼的手,她想起來是蔚子凡,又睜開了眼睛。
窗簾已經拉上了,房裏的光線很柔和,蔚子凡一臉擔憂地湊近她,“已經退燒了,感覺好點兒沒有?”
這是哪裏?”她環顧四周,眨了眨眼睛。
醫院。”他坐到床邊,手探到她的腰側,緊緊地摟著,這才覺得安心一些,“沒事了,現在已經沒事了。”
夏茹溪用右手環著他的脖子,也用力地回抱他。她心中有著不可名狀的歡喜,一會兒又掉下眼淚來,聲音顫抖地問:“真的……真的已經出來了?”
嗯,別不相信,所有的痛苦都過去了。等你痊愈,我就帶你回濱海。”蔚子凡撐起身體,手指滑過她的臉,“你可以去見你的朋友,還有你公司的員工。你想去哪兒就可以去哪兒,你想做什麽就可以做什麽。”
就是獲得自由了!夏茹溪有些懷疑,父母的死、江叔叔的死和放在蔚子凡那兒的東西禁錮了她二十多年,那種每天擔心會被迫害的日子終於過去了。夏茹溪抿著唇,忽然猛烈地搖頭,“還沒有,林叔向你拿走東西了嗎?他不一定能鬥得了他們。”
你別激動。”蔚子凡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鎮靜下來,與他對視,“我向你保證,不會再有人傷害你。你什麽都別想,把病養好,再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我,我會處理的。”
連日來的傷害,使她無法調整自己的情緒。她淚眼蒙矓地凝視著他,他坦然平靜地迎接了她的目光。相看了許久,夏茹溪把臉埋到他的肩窩裏,低低地哭出聲:“奶奶死了,在我麵前被人殺死的。”
蔚子凡的身子一顫,更緊地摟住她。他沒有說話,也知道夏茹溪並不需要他為此表露出任何情緒。能安慰她的,隻是抱緊她,分擔她的悲痛,讓她相信他會為她做任何事。
夏茹溪又昏睡過去,蔚子凡的手抽離她的身體,手指沿著她明顯凸起的顴骨滑到尖細的下巴。難以置信,才一個月不見,她竟然消瘦成這個樣子。他懊悔剛剛不該讓她想起傷心事,要知道她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進食。他難掩心痛地皺起眉頭,俯下身吻了她的額頭,喉嚨裏發出溫柔得不可思議的聲音:“往後,你隻要相信我就好。”
秘書中午才趕到醫院,蔚子凡在電話中已經囑咐他帶幾套男女的換洗衣物來。他一進病房,看到落魄得跟鬼一樣的蔚子凡,著實嚇了一大跳。他身後還跟著保鏢和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兒,是蔚子凡要秘書找來專門照顧夏茹溪的。
秘書進病房的表情很戲劇化。要對老板糟糕的形象視若無睹就已經憋得很辛苦了,他走近些看到床上睡著的人有幾分眼熟,捏著下巴仔細回想,嘴巴突然張大,實在憋不住了,發出一聲咳嗽,立馬又對上老板不悅的目光,隻好繼續憋著。
蔚子凡看到門外站著六個人,交代了護士幾句話後,就示意秘書和其他人全站到門外,自己也走出去,輕輕地關上門。
公司原來的行政部經理夏茹溪。”蔚子凡明知秘書認出她來了,還是正式做了介紹,“叫你們過來就是為了保護她,回濱海以前,務必做到萬無一失。”
秘書端詳著老板的臉,對他臉上流露出的憐愛之情感到很意外。他對老板與那位夏經理的關係已有幾分了然,但他暫時還不敢揣測老板和夏經理遭遇了什麽事,唯有等老板吩咐他做一些事,也許會從中了解一點兒眉目。
蔚子凡從他手上接過換洗的衣服:“你先找間酒店住下來,我這幾天就待在醫院裏。”
他轉身去了洗浴間,打算好好清理一下自己。門正對著一麵大鏡子,他看到自己的神色冷凝,臉上的傷卻很狼狽,一副滑稽的樣子,不禁搖頭失笑。他想著要盡快讓臉複原,最好在她醒來之前,可以像變魔術一樣換回以前那張俊朗的麵孔。
他換了身幹淨的衣服,走到二樓,找護士給他的傷口抹了藥。直到這時候,他才有工夫想起來肚子早就餓壞了。正要打電話叫秘書去買點兒吃的回來,又想到比他餓了更長時間的夏茹溪,突然沒了胃口,把剛摸出來的手機又放回衣袋裏。這時手機卻響了,接起來一聽,話筒裏傳來的居然是夏茹溪虛弱的聲音。
他一鼓作氣地跑回病房,夏茹溪歪著頭看著他,原本緊張的神色放鬆下來,勉強露出一個微笑,“去哪兒了?”
就在樓下。”蔚子凡坐到床邊,“不相信我,以為我丟下你走了?”
哪有,我隻是……”夏茹溪欲言又止,專注地望著蔚子凡,臉上流露出羞赧之色,“隻是以為一醒過來會看到你。”
結果看到的是個小姑娘,所以你很失望?”蔚子凡接過話頭,夏茹溪愈加羞澀地扭過頭去,嘴角卻帶著笑。蔚子凡心裏一高興,把她的臉輕輕地扳過來,也沒管旁邊還有人就吻住了她。
護士去買了粥回來,蔚子凡接過碗,一勺一勺地喂給夏茹溪。這個舉動多少有些肉麻,何況旁邊還有人看著。夏茹溪有些不好意思,目光移到護士臉上,“把碗給小雲吧?”
蔚子凡不答理她,照舊把匙羹送到她嘴邊,“吃飯時別說話。”
夏茹溪本來就餓極了,既然他絲毫沒有妥協的意思,倒覺得是討了一個便宜。她心安理得地吃下半碗粥,胃有些疼,蔚子凡再怎麽說,她也不肯吃了。
夏茹溪養病的日子,蔚子凡臉上的淤青開始消散,俊美的臉逐漸現出來,總引來護士頻頻投來仰慕的眼神。無奈他平時不輕易出病房,難得能碰到他一次,也隻能給人留個念想。
醫院裏都傳遍了呢,這間病房裏住著一個漂亮的女患者,家屬也英俊,兩人看起來感情很深,也好登對啊。”專護小雲對夏茹溪說。
是嗎?”夏茹溪把水杯遞給小雲,挑眉看著被女醫師纏住的蔚子凡,表麵上看來他們是在討論她的病情。蔚子凡問得很詳細,女醫師答得更“詳細”。好半天,穿白大褂的女醫師才翩然離去。蔚子凡走到床邊,夏茹溪就笑開來:“女醫師接觸過多少病人,帥氣的男病人也不少吧,怎麽就跟那些沒見過男人的女人一樣,也許她急著把自己嫁出去。”
蔚子凡不露聲色地聽著她刻薄的嘲諷,這兩天她隔三差五地就要這樣鬧上一回,如果不是剛剛那個女醫師的幾句話,他或許會跟以前一樣,隻笑笑就敷衍過去。這次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夏茹溪,平靜的神色顯得高深莫測,叫夏茹溪看不出他在想什麽,數落了兩句後她也無趣地閉上了嘴。
他拉起她的手,仍然盯著她問:“還是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會一直陪著你?”
夏茹溪頓時啞口無言,她黯然地調開視線,望著窗外。
我想出院。”
你的病還沒有完全好。”蔚子凡仍然用平靜得沒有任何感情的語氣說。
夏茹溪仿佛聽見自己腦袋裏有什麽東西轟地炸開了,眼前白茫茫的,什麽也看不真切。這幾天以來最熟悉的那種莫名焦躁的情緒堵在胸口,她就像是個滿滿的煤氣罐,期待被人狠狠地摔到牆上,完美地爆發出來。
她立馬那樣做了——掀開被子下床,赤著足拚命地往外跑。蔚子凡卻拽住了她的手,很粗暴地將她一把拉回床上,他的聲音帶著濃濃的怒氣:“哪兒也不許去!”
緊接著,小雲看到自己剛才說的“感情很深”的兩個人在床上相互撕扯。準確地說,是夏茹溪胡亂掙紮時撕扯著蔚子凡的衣服、頭發。太野蠻也太不雅觀的一幕,讓小雲覺得這就是一對最沒素質的夫妻在打架。
連續一陣玻璃瓶碎裂的聲音,空中飛濺著藥液和玻璃碎片。床頭櫃上的幾大瓶葡萄糖粉身碎骨地散在地板上,小雲一邊蹦蹦跳跳地躲開那些傷人的碎玻璃片,一邊盯著瘋狂的女病人手裏高舉的藥瓶。
哐當——連電話機也被摔到蔚子凡腳邊。他躲閃了一下,夏茹溪趁機赤足跳下床。眼看她就要踩上一片鋒利的碎玻璃,蔚子凡一個箭步上前,趿著拖鞋的腳踩上那塊碎片,夏茹溪的腳則安全地落在他的腳背上。她大半個身體的重量壓在他的腳背上,鋒利的碎玻璃片割破他了的腳踝。
小雲見慣了病人狂躁的情形,也對躲避傷害習以為常,然而蔚子凡腳上的那道很深的口子卻讓她險些尖叫出聲。她適時地捂住自己的嘴,吃驚地看著蔚子凡僅是皺了一下眉頭,就拖著那隻流血的腳,把夏茹溪按回床上。
夏茹溪發出一串歇斯底裏的叫嚷:“我想出院,我不要待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不要跟這些陌生的人接觸!”叫嚷聲夾雜著無助的哭聲,她的聲音漸弱,轉為嚶嚶的哭泣,“你離開一會兒,我就擔心你把我扔了;有陌生人進來,我就害怕是那些壞人找來了;晚上你一睡著,我就從噩夢中醒來,夢見你被他們打死了。我知道應該相信你,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懷疑你。子凡,帶我回濱海吧,你說過回去後就不會有人來傷害我了。求求你,帶我回去!”
蔚子凡緩緩鬆開大哭著的她,眼裏滿是憐惜。他坐起身,把她拉到懷裏,溫柔地撫著她的秀發,“你肯說出來就好。”
對不起,明明就是一起逃出來的,你也沒有扔下我,怎麽還能懷疑你呢?”
沒關係,剛剛醫生也說了,你不信任我才是正常的,這代表你沒有那種病態的依賴心理。你隻是因為遇到了那些事,再加上生病,情緒不大穩定罷了,等我們回濱海就好了。”
他用手擦幹她的眼淚,不疾不徐地從口袋裏掏出兩張機票,攤在她眼前說:“喏,你看,這是晚上回濱海的機票。”
夏茹溪怔怔地望著那兩張票,遲鈍地抬起頭,露出小孩兒一樣迷惘的神情。蔚子凡撥開她額前的亂發,深情地凝視著她,然後堅定地吐出承諾:“我們一起回去。”
小雲已經蹲在地上收拾碎玻璃碴,看情形他們不會再打起來了。她從醫藥箱裏拿出繃帶和藥酒,又跪在地上檢查蔚子凡腳上的傷。
幸好玻璃碴是刺進去的,傷口不長,不用縫針。蔚先生,我先給您包紮一下吧。”
兩個正享受著幾天以來最融洽氣氛的人,因她的一句話都低下頭。夏茹溪一眼看到地上的血跡和他腳上的傷,驀地回想起剛才的一幕,愧疚得簡直想殺了自己。蔚子凡倒是簡單地應了一聲,便抬起腳,讓小雲擦藥。
藥酒塗在傷口周圍,免不了會深入傷口裏。剛才鬧騰的時候不覺得疼,這會兒卻疼得撕心裂肺,仿佛心被人攥住了狠狠地往外拽。
夏茹溪見他眉頭擰得都快打結了,下唇被咬得發白,額頭冒出冷汗,更是愧疚得無顏以對,心裏權衡著自己是不是應該馬上一頭撞在牆上。隻幾秒鍾,她又忘了以死謝罪的荒唐念頭,為蔚子凡心疼起來。擦藥和包紮的整個過程,她的心就像活生生地被淩遲了一遍。
小雲去洗手間清洗,蔚子凡見門一關上,就很自覺地回過頭安慰道:“現在已經不那麽疼了。”
夏茹溪撇了撇嘴,像犯了彌天大錯一般,撲倒在他懷裏,抱著他的手臂哇地哭出來。哭聲高低起伏,帶著自責和難過,好像一時還收不住,倒使不會哄人的蔚子凡無計可施了。
怎麽辦,子凡?怎麽辦?我怎麽會是這種渾蛋?”
聽到這句話,蔚子凡差點兒笑出來,一對上她那張自責的臉,他忽然明白內疚感恐怕又成了她的一項沉重的心理負擔。
別哭了,你先給我倒杯水,再把床上的碎玻璃收拾了。”
他一說,夏茹溪當即止住了哭泣,很用力地點點頭,“好!”然後赤足跳下床,轉身到床頭櫃前倒水。不一會兒,她回頭歉疚地說:“沒有杯子了,你等會兒,我馬上去找護士拿。”
她很有精神地抬起腿就要往外衝,蔚子凡拉著她說:“算了,等會兒讓小雲去拿,你先收拾床上的碎玻璃吧。”
哦,好!”她一秒鍾也不耽擱地彎下腰,收拾床上的碎玻璃。
蔚子凡摸著下巴歎息一聲,居高臨下地望著她的發頂,會心地笑了笑,慢悠悠地說:“穿上鞋,小心點兒,別紮著手和腳了。”
嗯,不會的。”夏茹溪繼續麻利地撿著碎玻璃,頭也沒抬地說,“你累不累?累就靠會兒吧,睡著了腳就不會疼了。”
蔚子凡聽到她的話,差點兒笑出聲來。好不容易才忍住笑,他才一本正經地發號施令:“那你快點兒收拾,收拾完了陪我睡會兒。”
嗯,好,你等一會兒,一會兒就收拾好了。”
現在無論蔚子凡說什麽,她都惟命是從,並且還帶著很愉快的心情去做這些事。蔚子凡歪著頭看她忙碌的身影,暗自想著:希望這家夥一覺睡醒之後,內疚感能減輕一些,不然他可想不出有多少要她為自己做的事。
下午做完了全麵的身體檢查,肺炎已經根除了,手上縫合的傷口愈合狀況良好,醫生囑咐一個禮拜內每天換藥,半個月後大概就可以拆掉紗布了。
小雲和秘書收拾好行李,蔚子凡和夏茹溪便在幾個保鏢的保護下去了機場。兩個小時的航程,他們終於回到了讓雙方都感到安全的濱海。蔚子凡一路牽著她的手從機場裏走出來,上車後便情不自禁地將她拉到懷裏,激情而熱烈地擁吻著。
終於回家了。”他說。
這一趟家回得多麽不容易!
回到蔚子凡的住宅,是一所位於頂層的三層豪華複式樓。屋內明亮寬敞,相比起夏茹溪去過的那套海邊別墅,這兒隻有簡約得讓人覺得冷清的裝修,少了那種心曠神怡、令人神醉的熱帶風情。
為了以防萬一,先住在這兒,而且你也要習慣,也許我們會長住的。”蔚子凡洗完澡換了套衣服,清爽地坐在夏茹溪旁邊。
一股茶樹油的清香味兒飄入夏茹溪的鼻孔,從進屋的那一刻起,她的不安漸漸地消散了。她對蔚子凡點點頭,其實住哪兒她都無所謂,可蔚子凡覺得讓她住這種房子好像委屈了她。不過她也能明白蔚子凡為什麽不願意住在這兒,房子太大,人少就顯得孤獨淒清,他也沒有時間打理這套房子,住在這兒就必須得請個工人,以他孤傲獨立的性格,大概不習慣有人常年伺候他。
吃過晚飯,夏茹溪不聽蔚子凡的勸告,堅持要去洗個澡。蔚子凡拗不過她,隻好吩咐小雲放好水,並用保鮮膜裹住纏了紗布的手掌,以防進水,傷口感染惡化。
整套房子安裝的是中央空調,暖氣很足。洗完澡出來,客廳裏的高檔家具排列得整齊有序,桌麵上太幹淨了,沒有一點兒雜亂的東西擺放著,給人的感覺像是這套房子剛裝修好,還沒有人住過一般。難怪蔚子凡會喜歡她的小家,裏麵的每樣東西都是她親自買回來的,家居擺設也是她費盡心思布置的。也許他並不是不喜歡這套房子,而是因為沒有人為他和這個家花心思。
回到睡房,蔚子凡坐在椅子上看書。夏茹溪進來後,他拉起她的手,給她拆下手上的保鮮膜,用手一摸,紗布沒有浸濕,才拿起毛巾給她擦頭發。他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把毛巾攤在手中,托起她黑亮柔順的發絲,一下又一下輕輕地揉搓,卻做得那麽自然熟稔。對著鏡子,他看到她燦若星辰的眸子襯著那張病怏怏的臉,心不自覺地縮了一下。
很累了?”
夏茹溪輕輕搖頭,摸了一下頭發,水珠被毛巾吸幹了,頭發微微濕潤。她抓住他的手扣在胸前,頭往後靠著他的胸口,“還好,可能是剛回來,興奮得沒有一點兒睡意。”
蔚子凡把毛巾扔到桌上,手搭著椅背,“那我陪你。”
你不累嗎?我病了這些天,你也沒怎麽休息。”
習慣了,以前加班也通常幾天幾夜隻打個盹兒。”蔚子凡拉她起來,“坐沙發上吧,我幫你吹幹頭發。”
夏茹溪跟他走到沙發上坐下,把頭枕在他腿上。暖風吹到臉上和頭發上,她的眼皮越來越重。似睡非睡地過了好一會兒,她感覺自己被抱到床上,蓋上了被子,額頭上被印下了一個濕潤的吻,然後蔚子凡便起身準備離開了,她本能地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角。
我沒睡著。”她勉強睜開一雙迷蒙的眼睛。
蔚子凡看著那雙睡意蒙矓的眼睛,此時的她分明很脆弱很無助,卻沒有直接說出要他陪她。他不知道她的偽裝是否在很多年前就成了一種習慣,苦不說苦,累不說累,傷心難過都用一種漠然的神情來表現。如果聽不到她的哭聲,沒有聽過她的故事,沒有與她親身經曆一場生死劫難,或許會永遠對她產生一種可怕的誤解——以為她是個冷酷無情、虛偽狡詐的女人。
很奇妙地,他心裏湧起一股衝動,很急切地想向她表達他要照顧她一生一世的念頭。其實他早就打算好了,這個念頭在他潛意識裏恐怕已經轉過千百遍,隻是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想不顧一切地緊緊地摟著她,今生來世一刻也不鬆手。
傻瓜,我就在你身邊。”他的手緊緊環住她的腰,健碩的身體完全覆蓋著她,吻上那雙仍然極力想表現出自尊和頑強的眼睛,他低沉而沙啞地呢喃,“要多久你才肯相信,跟我在一起與從前不一樣了,我是絕對可以保護你、讓你依賴的人。”
我沒有不相信你。”夏茹溪被他抱得太緊,他沉重的軀體壓著她,慌亂的心跳大概已讓他知道這是句謊話。要怎麽跟他說,自從江叔叔死後,她便不敢再相信任何一個人可以永遠保護她。誰讓她是個不吉利的人,愛護她的人都離她而去,除非她也以死求得解脫,否則隻能孤零零地在世間掙紮。
子凡,我不是不相信你,我隻是怕……”她的聲音微微顫抖,後麵的話說不下去了。並非她懼怕死亡,隻是害怕她還活著,最愛的人卻先離開,留給她無法戰勝的悲傷。
胸口像被剜了個大洞,剖出的心已經痛到麻木。她也想用萬分篤定的態度回應他:不相信你,還能夠相信誰?
她不相信的是這個荒唐陰暗的世界。時光是無情又傷人的東西,一路走來,她的心被刻上深深淺淺的傷痕,讓她篤信自己的生命中不會奇跡般地出現陽光。溫暖隻是一刹那,而後又是她熟悉透了的冰冷與黑暗。
她回應著他激烈的吻,帶著一種毀滅性的絕望與他纏綿,揮霍著此刻的溫暖。落地窗外夜色漸濃,頂層的豪宅仿佛與天幕相接,她的身體與靈魂都虛飄飄的,遊離於現實世界之外。她對蔚子凡的熱烈無所感知,擁抱著他的手麻木地垂下來。
睡衣扣子被解開時,她卻陡然睜圓眼睛,往事紛至遝來,如同一幕幕令她不安的幻覺在眼前閃過,頃刻間,溫暖被驅逐得幹淨。
又是那種令她惡心得反胃的粗重的呼吸聲,承載著罪惡的大床,她的手被反綁在背後,空寂的房間裏響起衣服被撕裂的聲音。
茹溪,茹溪……”蔚子凡抓著她左手的手腕,防止她無意識的掙紮再次碰到傷口。他叫了她很多聲,然而都是徒勞,隻能任她瘋狂地掙紮。
她這種狂亂迷離的眼神他曾經見過。那次他開車險些撞到人後,她就是這種眼神。她整個人像被禁錮在另一個悲慘的世界裏,總是要在許久之後才能回到現實中。
終於又如上次那樣,在她掙紮得精疲力竭後,像失去靈魂的軀體一般躺在那兒,空洞的眼睛裏滑落一滴晶亮的淚珠。
他重新把她抱回懷裏,在她耳邊重重地歎息。要多久,這些事情才會真正成為過去?
當她轉過頭來,目光定定地看著他時,蔚子凡吃了一驚,還以為她會同上次一樣,直到睡過去神誌也不會清醒。
茹溪,聽得見我說話嗎?”他輕聲問。
看了他良久,夏茹溪輕輕點了點頭,然後一頭紮進他懷裏。她是不是已經恢複了對外界的感知能力?蔚子凡心裏還存著疑問,倒不敢再莽撞了。
我應該告訴你那些事。”她的聲音很低,微微顫抖,“雖然我總希望你離這些事遠遠的,可命運就是這麽奇妙,我想把你推得遠一點兒,在關鍵時刻,卻終究沒能逃脫。我不能對這個世界懷有感激之情,對你,卻傾注了我少得可憐的、也是所有的情感。”
蔚子凡不語,靜靜地等她說下去。
夏茹溪調整了一下姿勢,把頭枕在他的臂彎處,愣愣地望著天花板,好一會兒才說:“第一次來濱海,我是從那個家逃出來的。住下來之後一晃就是八年。大多數時候,我都忘了過去的事情,有時甚至疑心以前是不是真的那麽悲慘地活過。這並不是說明我樂觀,恐懼和悲痛其實殘留在心裏更深的地方,一旦想起來,就變成了你看到的那個樣子,我完全不能自已……”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飄渺,像是從遙遠的海麵上傳來,讓人產生一種無法遏製的欲望——想漂洋過海去追溯那神秘而哀傷的根源。
蔚子凡凝神聽著她用淒婉的聲音訴說著那些他已經知道的事。然而她親口說出來她人生中的悲劇,竟令他毛骨悚然。他知道了更多事,她年少時唯一的溫暖江叔叔及其被害的經曆。
殘忍的事,經曆過了,卻不同於打了防疫針。江叔叔死後,我的意誌也幾乎跟他一同死去了。如果不是他留下的那件東西,如果不是答應了一個死者生前唯一的囑托,在知道父母死的真相後,除了隨他們而去,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去麵對當時的那個家。”
她仰著頭逼回淚水,嘴角微微揚起,表情似笑非笑,“死到臨頭的人還有愛情,這聽起來很荒謬是嗎?並不完全是這樣。在我對真相一無所知的時候,就喜歡上你了。也許你想不起來那個下午,在圖書館的走廊上,我刻意與你巧遇很多次之後,你終於回頭看了我一眼。”
蔚子凡拚湊起一些模糊的記憶片段,在校門口、教學樓大堂、教室前的走廊上,總有個陌生卻越來越熟悉的身影與他擦肩而過。她每次出現的角度都不一樣,有時候她是在看牆上的黑板報,輕輕一轉身,匆匆忙忙地看他一眼,又羞澀地低下頭去;有時候是從拐彎處走出來,經過他身旁時,扭頭看他一眼;還有的時候她已經走到他前麵去了,又忽然轉過身來,目光一與他相對,便越過他看著另一個認識的同學。
不能否認,也許就是那麽頻繁的眼神讓他記住了她。圖書館的走廊上,某一次再相遇時,他才會回頭看她,也因此才記住她。甚至十多年後,他一直記得她的名字。就連後來的重逢,他也是以一個名字來判定她是不是他要找的人。
事隔這麽多年,我還記得你那天穿著一件炭黑色開襟的校服,黑色的皮鞋,鞋尖沾了點兒灰。我鼓起勇氣才敢抬頭看你,先是看到你平滑幹淨的前額,視線慢慢往下移,是你濃密又英氣的眉毛,再對上你那雙漆黑如夜的眼睛,就慌忙轉開了臉。”她臉上帶著平靜而羞澀的笑容,像是又回到了那個青澀的年代,“是不是我用了太多的修飾,你覺得那不是真實的,還覺得是我在胡編亂造?事實上還遠不止這些呢,我記得更多的東西。圖書館樓下的槐花開了,一陣風吹來,帶著槐花清甜的香味兒,也是那陣風把我額前的發絲吹亂了,我本能地眨眨眼睛,再看到的就是你的背影。”
她又回到了那個與現實隔閡的世界裏,訴說著那段美妙的感情,“真是好短暫的一次相遇。為什麽我還能說得這麽詳盡?因為我不知道偷偷地回味過多少遍,每次回想,都生怕漏掉任何一個細節。”
蔚子凡低頭看到剛才自己衝動時,她睡衣上的兩顆被他解開的扣子,他伸出手,利落地扣上。對比她純真的暗戀,剛才發生的那一幕盡管是情之所至,仍顯得粗鄙不堪。
他在她的額頭印下一吻,溫柔而真摯地與她對視,仿佛這樣溫馨的畫麵才更符合那段回憶。
在我心裏,你是美好得不能企及的,我那亂糟糟的生活當然不能讓你涉入。江叔叔出事時,你也快畢業了。我既無心再去思考對你的感情,同時也清楚,你離校以後,這段感情也隻能永遠地珍藏了。沒想到居然那麽巧,那晚我想把東西轉移到一個安全地方時,竟然遇上了你。如果張家的爪牙沒有找到我,或許我就把東西交給你,以後再向你要,也不會發生後來的事,更不會讓你險些死掉……”
她把那晚的情形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蔚子凡十多年的心結終於解開了——她為了保護他,迫不得已。然而他並沒有懊悔自己怨恨了很多年。這個心結早在他沒發覺的時候就已經解開了,也許是知道她是宋語心之後趕走她的那晚;也許是打她的電話不通,不斷產生她坐在書房某個角落的幻覺,醒來後卻什麽也抓不住,獨自舔嚐著寂寞與失落的夜晚。
結果不應該就是這樣嗎?當他愛上她的時候,就不再認同她是個虛偽狡詐的女人。他甚至想過,她有來不及對他說的苦衷。再誇張一點兒,也許在十多年前,他就這樣隱隱地為她開脫了。
誰讓他無法忘記她,便隻好耿耿於懷。
那晚雖然平安地度過了,我卻還記掛著你是不是平安地離開了公園。後來的很多天裏,都沒有傳出公園有人溺水身亡的消息,我就放心了,卻沒想到怎麽都找不到你了。”她仍然平靜地微笑著,笑中含著一絲慶幸,逐漸轉為悲涼,“那時我還不知道你是被家人接走了,就擔心他們會不會有所懷疑,進而查到你。我提心吊膽地過了幾個月,張家一直沒什麽動靜。他們對我跟以前沒什麽差別,我猜你應該是安全的。”
張越杭對她撤下心防,她卻覺得這全是平靜的表象。張越杭冒著風險謀害了江叔叔,卻沒有找到相關證據,相信他也是寢食難安的。
夏茹溪回想起那些日子,表麵的孝順和內心的爭鬥簡直算得上是驚心動魄。有誰能跟敵人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相安無事?心裏埋藏著巨大的秘密,卻把一個一無所知的少女扮得惟妙惟肖?這樣的日子要過很久很久,很不可思議的,她居然做到了,張家沒有對她產生懷疑。她暗地裏攢零花錢當路費,假日裏去書店看地理雜誌,了解濱海那個陌生的城市。
張家雖然富裕,張母卻不會主動給她很多零花錢,她畢竟是被收養的,不能跟張俊言一樣,缺錢的時候就向母親討。過年時雖然有張越杭下屬給她的壓歲錢,一年也就那麽一回。她通過一些書籍雜誌了解到濱海市的收入高、消費高,要長久地待在那兒,必須厚積薄發,做好萬全的準備。何況爺爺奶奶也在西江,她要走也得帶走他們。
她的計劃是讀完高中,考上一所外地的大學,那時張越杭的戒心應該完全消除了,她再借口讓爺爺奶奶去探望她,然後帶他們一同消失。
這個計劃最終也胎死腹中。”她勉強一笑,神情變得凝重起來。
女孩兒發育後一年一個模樣,高中時她已經出落得很美,張俊言的私生活也越發放浪。張母管不住他,平時也隻遵照張越杭的話,防著他不要對養女做出什麽不道德的事來。然而張母總不能整天整夜地守著她,張俊言常常見縫插針地騷擾她。
平時他都回來得很晚,我也是早早地回房鎖門睡了。那天晚上,大概是八點多鍾,張太太跟保姆在一樓客廳裏看電視。我洗完澡要回房睡覺,居然碰上了一向晚歸的張俊言。他照樣對我糾纏不休,嘴裏噴出濃濃的酒酸味兒,我都要吐了。我忍不住推了他一把,哪知道他醉醺醺的,一推就跌地上了。我沒理他,從他身上跨過去就往臥室跑,可還是沒能在他追上來之前關上門……”她很羞於啟齒,說到這兒,就不再往下說了,“幸好我當時大聲叫喊,張太太及時阻止了。”
蔚子凡的臉因為憤怒而微微發青,從他緊握的拳頭可以看出他在努力地克製自己不要發怒。這種已經成為過去的事情,發生時他也不在她的身邊,如今隻能默默地聽著。若是幼稚得把怒火發泄出來,罵出一堆無用的言辭,反而會讓夏茹溪感到更加屈辱。
當天晚上,張太太怕他不甘心再來惹事,就陪我睡了一夜……”
她們倆大概都是一夜沒睡,張母不時地翻身歎氣,有時還會發出幾句抱怨的咕噥。夏茹溪知道她對自己不滿,張越杭近幾年對張俊言放浪的行徑深惡痛絕,如果不是親生兒子,估計早就攆他出家門圖個清淨了。張母也許沒有把錯怪到夏茹溪身上,然而總發生類似的事,她煩不勝煩,自然也就嫌夏茹溪是個禍害。
天亮時,她叫醒夏茹溪,用手理了理頭發,那雙在張越杭麵前總是流露出怯懦的眸子,現在卻在早晨的陽光下閃著堅定的光芒,“你應該也不想再待在這個家裏了,我給你一筆錢,去哪兒都行,越快越好。”
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她初聽時太興奮了,沒有權衡就點頭答應了。隨後她想到了爺爺奶奶,可是她管不了那麽多,想著去了濱海再想辦法接他們出來。
張越杭到濱海找到我時,我才知道張太太軟弱怕事,張俊言侵犯我的事她或許提都沒提,隻說我是離家出走了。這樣一來,張越杭對我又起了疑心。等林叔找了可靠的人回西江打探到消息後,我才知道張越杭表麵上在郊區弄了一片果園給爺爺奶奶養老,實際上是讓他的爪牙把爺爺奶奶監視起來。而那時的我,即使心焦,卻沒有任何辦法。”
窗外黑森森的夜空有種深不可測的神秘感,屋裏突然靜下來。夏茹溪沉默,蔚子凡也沉默。他們忽然不知道如何繼續說下去。夏茹溪或許認為該說的事已經說完了,而蔚子凡則是情緒太過複雜——若一個人經過那麽多事還能堅強地活著,別人的安慰便是最廉價、最無用的。他甚至不能再將心裏那些“相信我吧”的話說出口了,那同樣是很廉價的幫助和寬慰。
在濱海雖然總要為一些爭名奪利的事煩心,並會做出一些違背心願的決定,可我覺得那是最正常不過的,人生不就是這樣嗎?”
夏茹溪側首瞥了蔚子凡一眼,再次打破沉寂:“有時候我想,也許永遠不會再見到你了吧。被關在工棚裏,我設想了千百次,如果不能再跟你重逢,那些證據你沒有給林叔,張越杭至今在西江仍是一手遮天。當然,他可能會在某次政治異動中成為犧牲品,可他做的那些傷天害理的事將永遠不會為人知曉。畢竟都過去二十多年了,誰還能找出證據說明他買凶殺了江叔叔?林叔現在掌握的切實證據,也頂多隻能證明他曾經貪汙受賄。我爸爸橫死街頭,媽媽因無法麵對慘劇和未來而自殺,江叔叔被謀害,這些都沒法一命償一命。況且殺死我奶奶的張俊言還在逍遙法外,我絕不能忍受這樣的收場,隻要我還活著!”
她說這些話時並不是咬牙切齒、懷著一腔仇恨而語無倫次的,她用平緩的語調,條理清晰、一字一句地吐出來,卻更讓蔚子凡心驚。她這樣冷靜的態度,不知道承受了多少次反複的抉擇和煎熬才能磨煉出來。如果他沒猜錯,後麵她會說的話是——
所以子凡,我並不是不相信你,而是我不能因為你被卷進這件事裏就依賴你,等著你來保護我。我不能再承受一次最愛的人先我而去的悲傷,尤其在這種時候,會徹底擊垮我的意誌。”她頓了頓,伸出手摟住他的腰,“因此,即使你除了自保之外還有保護我的能力,我也必須保護自己,不出什麽事故。可是我太弱了,也想不出該怎麽做。”
蔚子凡非常意外,默不做聲了好一會兒,收回摟著她的手,枕在腦後,“坦白說,我以為你會說出另一番話,例如跟我分手之類的。”
我那樣做過兩次,把你推開,結果還是讓你受了連累。”她頓了頓,又低聲說,“對不起。”
並不是責怪你。自從你的江叔叔死後,你就變成了一個絕對獨立的個體,我能理解。”蔚子凡翻了個身,吻了吻她的發頂,“盡管你那樣想令我很高興,但是我還是要說:除了跟著我寸步不離以外,你不需要做什麽。”
夏茹溪蜷起身子,把頭埋在他的胸口,“你上班怎麽辦?”
也跟我一起。”
可是……”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蔚子凡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背,“有我在,不會有人當著你的麵說三道四的。”
那背著說的呢?”她抬頭微微一笑,“其實背著說我也不怕。”
是,我想不出還有什麽會讓你害怕的。”
有。”她往他懷裏縮了縮,“子凡,別離開我。”
等下輩子吧。”他說完翻了個身,輕柔地吻著她。
夏茹溪的眸子裏溢滿了溫柔與深情,雙手緩緩攀上他的背,心滿意足地閉上雙目。不問他是從什麽時候喜歡上她的,不問他到底有多喜歡她,這一句話可以回答所有的問題。
茹溪,也別離開我!”
嗯!”
她抬起右手輕撫著他的臉,卻被他緊緊地握住。柔和的燈光下,四目相接,蔚子凡的眸子裏閃著灼熱的光,癡癡地看了她一會兒,俯首吻上她柔軟的唇。
如電影中的男女主角們一般浪漫而甜蜜的觸碰,令他們的心同時震顫了一下,一種異樣的感覺自胸口緩緩漾開,仿佛聽見了暗夜裏花朵的細語,彼此間有了一個來自遠古的深奧卻不言而喻的神秘約定。
燈光不知道什麽時候黯淡了。他灼熱的目光深深地望進她的眼底,衣衫無聲地滑落,手掌一寸一寸地遊移在清涼柔滑如絲緞般的肌膚上,空氣中甜膩的氣息濃稠得似乎永遠也化不開的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