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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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下午,我上街買菜,幾日不出門,一出門卻發現大街小巷皆在熱議大將軍府上鬧鬼的事,還有京城藏了一個女妖怪的事。十步一個版本,講得比茶樓的說書先生更精彩。我閑得仔細聽了兩三個,眼見天色漸晚,我算好了時間,拎了菜回家。

    傍晚時分,陌溪歸家。

    如往常一般洗了手便來吃飯,我給他夾了菜,端著碗細細的打量他臉上的每一個細節,沒有掙紮,沒有焦急,沒有生氣,陌溪幾乎從不把他的負麵情緒在我麵前展現,我心尖像被什麽東西撩撥了一下似的,又酸又軟,我忙埋頭扒了口飯。

    “陌溪。”我道,“大將軍府的事我知道了。”

    陌溪身型有一瞬的僵硬,他抬起頭來,卻是對我微微一笑:“在街上有無聊者嘴碎麽?三生不用憂心,陌溪一定好好護著你。”

    我眨眼看他:“你相信不是我做的?”

    “自然不是三生做的。”

    “若是我做的呢?”我輕聲問他。

    陌溪微微一怔,他抬起頭,清澈的黑眸裏清晰的映著我的影子:

    “那我更要護著你。”

    活了這麽千年,我頭一次因一句輕飄飄的話而恍覺眼眶微熱:“陌溪。”我道,“不是我做的。”

    “嗯。”

    “若當真恨他們,我會燒了他家後院。”

    陌溪失笑:“是啊。”他說,“不管喜歡還是報複,三生都最是直接的。”

    這日夜裏,我在屋裏坐了大半夜,但聞陌溪房裏的聲音漸漸靜下來,他的呼吸變得勻長之後,我撚了個決,瞬息行至大將軍府。

    在尋陌溪的時候我到施倩倩屋裏拿過一些首飾賣錢,對路還是比較熟的,轉過幾個小院走到了施倩倩院前,她這兒院門緊閉,大門上貼著兩個門神,門縫中間貼了一溜兒桃符,我揭了一張下來看了看,這朱砂畫得比閻王的字還醜,上麵那點微末的法力怕是連小鬼都打發不了。

    我將它貼回去,手指順著朱砂印記畫了個符,鮮紅的朱砂一亮,好似一道紅光激射而出,將小院罩了起來。

    將軍府的人毫無察覺,大家都仍在睡夢當中。

    我耳朵一動,聽見兩個極小的喳喳聲,對這聲音我再熟悉不過,是早夭小孩的魂魄貪玩不肯投胎,逗留人界而化的小鬼,特別是在這種達官顯貴的家裏,極容易生小鬼。每年鬼差甲乙都會捉好幾百個小鬼回去投胎,他們喳喳的在黃泉路上吵一路,有時特別調皮的還會在我的真身前尿上一尿,是一群不折不扣的熊孩子。

    想來施倩倩與膿包榮便是被這幾個熊孩子的惡作劇給嚇壞了。

    我穿牆而入,一眼便瞅見了在院子裏急得團團轉的兩隻小鬼,我在門口的道符上加了法力,將小院圈了起來,他們出去不,本就慌了陣腳,這下一見我更是嚇得不行,兩個瘦得跟皮包骨頭似的孩子抱成一堆,瑟瑟發抖。

    “我本不喜歡管這種事的。”我道,“可你們倆這次惡作劇可坑苦了我。”

    倆小鬼腿一軟,一起摔坐在地上。

    我眯眼看他們,一如看著在我真身上尿尿的小鬼,當時我是那樣唬他們的:“你們是打算自己拿水來洗幹淨,還是想以後再也撒不出尿?”當時唬小鬼的效果極好,於是我便又用上了同樣的句式:“你們是打算自己去投胎,還是要我讓你們再也投不了胎?”

    兩小鬼連忙爬起來,憑著鬼自身的直覺,在空中尋了個冥府入口連滾帶爬的跳了進去。

    我一揮手,扯掉了設在小院周圍的結界,正打算在門上刻上“妖已除”三字,忽然院門猛的被推開。我忙像後一躍,退出三丈遠,隻見穿著國師道袍的夏辰手執桃木劍跨進門來。

    他麵色冷漠的盯我:“果然是你。你膽子倒大,殺了空塵大師之後竟還入京城來為非作歹。”

    大國師見我第一句話便是這個,我呆怔了好半晌才想起,他口中的這個空塵大師便是那個追了我整整九年的和尚:“不對,是他來殺我的時候,自己殺著殺著累死了的,與我半分幹係也沒有。我不是妖怪,更殺不了人。”

    “哼!胡言亂語!”夏辰長袖一振,桃木劍上的符文隱隱發亮,“你身上陰氣逼人,與此處氣息一模一樣,還想狡辯不是你害了此間主人?”

    小鬼法力微末,身上沒多少氣息,有也隻有點陰氣,而我身上恰恰全是陰氣,也難怪夏辰將我和小鬼的氣息混為一談。

    我解釋道:“你若得空,去黃泉路上看看,那裏處處皆是這樣的氣息。”

    “放肆!”夏辰眉頭緊蹙厲聲嗬斥,“區區小妖膽敢口出狂言!”

    我左右琢磨實在不知自己哪句是狂言。

    那夏辰卻在這時一啟唇,竟開始念起了咒語。

    我心道這道士果真和那老禿驢一樣,臭味都投到一堆去了,皆是不聽人說話的主,心思也不單純,我說的句句話他們都能給我想出點歧義來。

    若以往碰見這種場麵,我一般都是一走了之,跑了算了。但我如今卻是不能跑了的,若一跑,豈不是顯得我做賊心虛?

    我心中念頭剛落,打算再與夏辰好好說理,忽覺腳下一緊。

    我心中一驚,垂頭一看,竟見石大壯的腦袋從土裏伸出來,我下意識的拿另一隻腳對著他的臉狠狠一踩:“作甚!”

    他也沒喊痛,拽著我的腳踝,一聲大喝:“走!”

    “妖孽休走!”

    “不不!”我拒絕的話尚未說完,他一個遁地術,拉著我便到了地下,不過轉瞬的時間,再一睜眼,看見的便是重重枯木樹影,四周尚有白雪沉積。

    石大壯在我身邊坐下,捂著胸口喘氣:“可算逃開了。”

    我氣得恨不能把他臉踩進雪裏:“你將我拖出來作甚!”

    他不解的看我:“三生,那是夏辰啊!是大國師!他剛才是動了真格了,我怎能不救你!”

    “他動了真格未必我就鬥不過他,你不該救我。我還得找他說理去。”

    石大壯忙將我攔住:“不成不成,你現在回去,將軍府的人肯定都醒了,他們定會將你圍住的。你要與他們說理更是說不清楚了。”

    石大壯這話倒是點醒了我,夏辰來的時候我布的結界已經撤了,石大壯來了鬧出的這點動靜定是驚醒了將軍府的人,這下再回去他們定是嚴陣以待,若我憑空出現,豈不得將我“妖女”的名號坐實了。

    我一時有些苦惱的坐了下來,不由輕聲一歎,我一歎,石大壯也在旁邊一歎。

    我轉頭看他:“你又愁什麽?”

    “夏辰看見了是我救你,心裏定是又將我記恨了一筆,回頭不知又要怎麽折騰我。”

    聽聞這話,我又想起別的事:“你是怎麽在施倩倩的院子裏的?”

    “今日我還是向之前那樣一直跟著夏衣的,我見她進了你的院子,本以為她又去找你麻煩了,但在院外卻聽見了她與你說的那番話。”石大壯眉目微沉,有點與平時不同的沉著,“後來她出門的時候看見了我,說一直知道我在後麵跟著她,但是她說她也知道,若是將她已察覺我氣息的事告訴我,我定會又跑掉,所以她便一直裝作不知,讓我跟著。”

    石大壯說得沒有感情,但是我能想象到每日夏衣走在前麵,石大壯跟在後麵,一個竊竊自喜以為自己騙過了前麵的人,一人卻寧願縱容他的逃避而也想離他更近一點。

    我歎息,多癡心的姑娘,多傷情的舉動。

    “她說覺著你那模樣像是要幹什麽事,所以讓我看著你一點,順道還把我手上夏辰下的印給取了,讓我看情況不對就帶著你跑。所以我下午到現在便一直看著你來著。”

    我聽得愣神。

    沒想到夏衣竟當真舍得讓石大壯走。

    我轉頭看他:“大壯,所謂患難見真情,你瞅夏衣都為你把自己犧牲到如此地步了,多好一姑娘,你怎生就不喜歡她呢?”

    大壯默默道:“我被他哥追殺著呢……”

    我默了一會兒,拍了拍他的肩:“你不用說了,我明白。”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這是京城郊外吧,咱們現在往回走吧,再過不久,陌溪就該去上早朝了,我得趕快回去。”

    我轉身要走,石大壯卻坐在雪地上一時沒起身。

    我回頭看他,他盯著雪地,表情困惑極了:“三生,你說,你會用生命去喜歡一個人嗎?”

    他是在問他和夏衣,但是我卻不得不想到了我和陌溪,我點頭答道:“自是會的。”

    因為我的生命和他們有點不一樣。就像作弊似的。

    回到自家小院,我悄悄推開自己的房門,忽聽陌溪屋裏傳來一聲輕喚:“三生?”他推開房門,披了一件單衣便走出來了。他將我細細打量了一番,“你外出了?”

    我眼珠子一轉,心裏在編排理由,院裏的雪將他眼底映得一片透亮,陌溪熟知我每一個動作,若是今日我騙他,他便是知道也不會說什麽,但是一想到這一點,我便再也無法騙他。

    我道:“我去大將軍府捉鬼了。”他一怔。我接著說,“鬼是捉了,可後來遇見了大國師。”

    陌溪忙走上前來將我手臂捏住上上下下的打量,聲色微急:“他可有傷你?你可有哪裏不適?”

    “這倒是無妨,隻是後來石大壯將我帶走了。我沒能將冤屈洗刷幹淨,怕是還讓他們加深了誤會。”我一歎,“陌溪,看來,我今晚是給你找麻煩了。”

    陌溪沉默的看了我許久,沉聲道:“於陌溪而言,唯有三生出事了,才是真麻煩。”

    我仰頭看他,他學著我小時候對他那樣安撫似的摸了摸我的頭,然後把我輕輕抱進懷裏:“我知三生一直都這樣,為了我願涉足危險之中,願裹身泥沼險潭,其實三生不知,有暗香白雪,還有三生,陌溪此生便已無憾了。”

    我想告訴他,此生無憾的,是我。但是我卻說不出這話。

    在和陌溪相處的歲月中,我素來是主動的一個,像今日這般換他主動著實難得。他的胸膛已經變得足夠寬闊,肩膀也足夠有力,手掌也足夠溫暖。他已經長得足夠大了,足以娶我,足以保護我。

    但是……

    我輕輕擁住他:“陌溪,如果你可以一直抱著我多好。”

    “如果三生願意,陌溪以後便常常抱著你,可好?”

    “嗯。”

    陌溪早朝前,來了個宦官,傳來一道急旨將陌溪召進宮,隨宦官離開前他在我額上輕輕烙下一個吻:“三生,今日你莫要外出,在家裏看看話本子罷,你床頭我給你放了幾本新的,晚上隨便吃點就行,不用每天都費神做那麽多菜。”

    我眯眼笑:“那今晚我就隻給你熬米粥。”

    “三生熬什麽我都吃。”

    我揮手送他離開,看他隨著宦官拎著的燈籠一步步走遠,我心裏竟是那般不舍。

    但是……

    陌溪,我看見過提及蒼生家國時你眼底的光彩,我知道你心中的抱負有多大,我喜歡你,想來勾搭你,是因為我喜歡的就是那樣的一個陌溪。

    我不該成為你的拖累。

    陌溪走得很遠了,可不知為何,他卻又倏地轉過身來,見我還站在院門口的燈籠之下,他衝回我揮揮手,示意讓我進屋去。

    我笑著對他揮了揮手,如同小時送他去學堂一般。關門進屋。

    我背抵住門,一聲輕歎,看口中吐出的白氣在寒冷的空氣中繚繞出蒼白的弧度。

    說到底,這三生終究也是你許我的。我想,用一生來替你擋劫也沒什麽大不了。更何況今生我還是你娘子呢,相公要做什麽事,我自然得全力支持著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