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馬革裹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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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妙儀抱著胖熾回娘家,魏國公府外,兩位兄長迎接燕王夫婦車駕,剛下車,徐增壽就抱走胖熾,胖熾和小舅舅十分熟悉,剛剛醒來的他一見到徐增壽就咧開無牙的大嘴格格笑。

    朱棣好容易見兒子的笑容,趕緊伸過頭去看繈褓,可是胖熾驀地見到一個陌生男子的臉,才不管那是他親爹,頓時嚇得哇哇大哭。最後還是奶娘使出絕招喂奶*才哄住了。

    徐妙儀見朱棣沮喪的樣子,安慰道:“混熟了就好,以後日子還長。”

    其實此時徐妙儀心情也不好:這次隻有兩位兄長相迎,父親沒有出現。父親思戀她這個大女兒,昨晚知道自己當外公了,肯定很高興。況且父親地位雖高,但一生為人都小心謹慎,遵守君臣之禮,從不敢觸犯雷池一步,怎麽可能失禮呢?於情於理,父親都會出來親迎,除非……

    徐達在書房等候,已經是陽春三月,書房的窗戶大開,早晨的陽光放肆的闖將進來,端坐在羅漢床

    上的徐達凝視著大紅繈褓裏熟睡的胖熾,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徐妙儀偎依在徐達身邊,父親灰敗的臉色和胖熾充滿生機的臉形成鮮明的對比,徐妙儀當過大夫,見過無數病人,她深知這意味著什麽,臉上笑容依舊,心頭卻越來越冷:朱棣和哥哥並沒有存心騙自己,因為父親是個要強的人,他不容許自己在女婿和兒子們麵前有片刻的柔弱,所以他一直硬撐著……騙過了所有人。

    胖熾醒了,見到須發斑白的外公,更加懼怕,揮舞著胖手、瞪著胖腿哇哇大哭,徐達樂不可支的親著胖熾的臉頰,“哭聲響亮,要快把屋頂掀開了,是個強壯的孩子。給你,快快哄哄他,這哭聲聽得怪疼人的。”

    “他平日吃了睡,睡了吃,很少哭,這會子可能是尿了。”徐妙儀打開繈褓,一股異味散開,徐妙儀趕緊將繈褓交給朱棣,“報給奶娘洗一洗,換上幹淨衣服,再抱著去花園轉轉,他很喜歡看外麵的花紅柳綠,你陪他多玩幾次,慢慢就熟悉了。”

    打發走了丈夫,書房隻剩下父女二人,徐妙儀關上窗戶,“父親受傷了,吹不得風,那些伺候的丫鬟真不上心。”

    徐達說道:“我並無大礙,修養幾日就好了。”

    沒有他人在,徐妙儀也不用給父親留麵子了,既心疼,又生氣的質問道:“您騙的了別人,騙不過我,給我看看傷口。”

    徐達一僵,說道:“沒事,你想太多了。”

    徐妙儀冷了臉,“父親,您再這樣,我就抱著胖熾回燕王府了。我們父女之間好容易敞開心扉,現在您又騙我,真沒意思。”

    徐達躊躇片刻,歎道:“也罷也罷,你學過醫,幫為父看看吧。”

    徐達趴在羅漢床上,徐妙儀洗淨雙手,解開父親的上衣,露出脊背,剪開腰間纏裹的紗布,清理敷在傷口上的藥膏,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父親傷在脊椎,而且傷口深可見骨!

    其實徐妙儀當過兩年軍醫,見過很多比這更嚴重的傷口,她舉起厲斧截斷的殘肢都有千百個,對著滿地的爛腸破肚都能咽下飯食,可是看見父親的背瘡,她卻嚇得後退了兩步。

    徐達安慰女兒:“不要緊,已經不覺得有多疼了。”

    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徐妙儀下巴微微顫抖,曲肘擦幹淚水,用盡全力才找回了以前的狀態,檢查傷口,敷藥包紮,給父親穿好衣服,蓋上薄被,叮囑道:“以後盡量趴睡,不要牽連傷口,不要久坐,更不能久站。傷口愈合之前,不要騎馬,不要舞刀弄劍,更不能穿著盔甲,不要——”

    “妙儀。”徐達打斷了女兒,“隨軍的太醫也是這樣說的,不過當時戰勢驅緊,我怕動搖軍心,強令保密,軍中都以為我並無大礙。”

    徐妙儀問道:“那皇上應該知道把,知道了還讓你喝酒?真是——”

    眼瞅著女兒要發脾氣,徐達忙說道:“皇上也不知道,隨軍太醫答應我,隻能凱旋之後才能秘奏給皇上。你放心,雖然隱瞞了病情,但是太醫是對症下藥,日夜貼身照顧,並無疏忽。”

    徐妙儀焦躁不安,“這個病需要靜養!不是內服外敷就能治愈的!您都傷了脊椎,還在騎馬打仗,簡直不要命了啊!馬上就是夏天了,背瘡更難愈合,您很可能就——就……反正你以後就照著我說的做,不能出半點差池!”

    “不!”徐達強撐著坐起來,腰間劇痛,黃豆大的冷汗如雨般落下,徐妙儀趕緊扶著在父親側躺,在背後塞了柔軟的引枕。

    一陣疼痛過後,徐達緩緩說道:“我是將軍,將軍最好的結果是戰死沙場,而不是像個廢物似的躺在床上等死,不能騎馬,不能舞刀弄劍,不能坐,不能站著,那我是什麽?我的尊嚴何在?我戎馬一生,不是為了當一個廢物!”

    徐妙儀和父親都是直脾氣,立刻反駁道:“若如父親所言,這世上所有的殘疾人都不配活著,都應該去死不成?我在北伐軍當了兩年軍醫,砍了千條腐臭的傷手傷腿,他們為國犧牲了那麽多,僥幸保了性命,您一直厚待這些人,為他們爭取各種貼補,幫他們重新找回生命的價值,可是您現在所想,其實希望他們都去死!真沒想到你是這樣虛偽、冷酷的將軍!”

    徐達說道:“不!他們和我不同,他們大多是家庭的頂梁柱,他們若死了,孤兒寡母生活艱難,他們活著,尚有朝廷俸祿可領,家人還能免去賦稅徭役。而我……你們都大了,憑著魏國公世襲罔替的爵位和皇上的恩寵,你們都會過的很好。”

    徐妙儀說道:“可是人活著,並不隻是為了吃穿而已啊,家人的生命和健康更重要。”

    徐達緩緩搖頭,“不,對於我們而言,更多事情是不同的。其實你不用瞞我,太醫已經和我說過了,傷到了這個地步,又不能及時修養,後果很嚴重,最壞是速死,最好的結果,無非是熬過一年,將來腰部以下會失去知覺,大小便失禁,像個小嬰兒似的需要人更換尿布,然後上半身慢慢萎縮,幹枯,反應遲鈍,變成隻會喘氣的行屍走肉——”

    “不會的!”徐妙儀覺得自己太過激動,稍作平靜後,柔聲安慰父親,“您會得到最好醫治和照顧,誰都不會嫌棄您,笑話您,您一生的功績,即使過了千年,也依然被世人敬佩。父親,我們父女缺失了十年,沒關係,以後我一直陪在您身邊,把失去的時光補回來。還有熾兒,您的外孫子,難道您不想親眼見他長大,結婚生子嗎?”

    提到外孫,徐達眼睛一亮,“我當然想了,隻是……我希望他將來想起外公時,是史書裏的那個常勝將軍,大明開國功臣,而不是癱瘓在床,腐臭呆滯的老人。”

    “妙儀啊,我的自尊不容許苟活。父親希望當你的靠山,而不是當你的負擔,如今你也為人母了,你應該懂父親的心。以後為了熾兒,為了你的孩子們,你會和父親做出同樣的選擇。”

    徐妙儀哭道:“我不懂!我隻知道您為了自己的私心,忍心再次拋開我。好容易重拾的父女情,您就這樣說不要就不要了!我鄙視您!您是個膽小鬼!”

    “妙儀啊妙儀。”徐達伸出粗糲的手,擦去女兒的眼淚,“我現在明白了,五年前,為何常遇春走的那麽突然。”

    徐妙儀一怔,“開平王常遇春?他……他當年病死柳河川,傷在……”

    徐妙儀不忍說下去。當年常遇春死時才四十歲,是大明開國功臣裏年紀最輕,卻最早去世的大將。

    徐達淡淡道:“常遇春和我一樣,傷在脊背,因背瘡而死。當時軍報上說常遇春受傷後並無大礙,繼續行軍作戰,誰也沒想到他會死。我當時很悲痛,相信了這個說辭,並沒有注意皇上居然沒有重罰隨軍的太醫和軍醫,其實……常遇春應該受了重傷,但一直隱瞞了病情,帶傷作戰,一鼓作氣取得大勝,那時候已經神仙都難救他了,固匆匆病逝。”

    徐妙儀很是震驚,父親說的有道理,當時王寧就在常遇春帳下,他懷疑過常遇春之死,甚至想過要徐妙儀開棺驗屍,但當時徐妙儀以為王寧被卷入東宮嫡庶之爭,太子妃常氏和側妃呂氏之間的宮鬥,所以立刻打消了王寧的念頭,命他搬出開平王府,不要陷進宮鬥難以脫身。

    現在仔細想想,常遇春這種大將,而且是事關重要的北伐,呂氏不可能、也沒有本事使用下作手段害常遇春。唯一的合理解釋,就是父親徐達推測的那樣:其實常遇春受了重傷,為了避免動搖軍心,一直密報不發,強撐著戰鬥,隻有皇上知道真相。

    徐達歎道:“按照皇上的脾氣,應該嚴懲隨軍太醫,輕則流放,重則杖斃,可是那一次隻是削職罰俸了事。這次北伐回來,我原本以為會和常遇春一樣,病死在凱旋的歸途中,但是老天憐憫,讓我活著見到了外孫,我已經很滿足了。妙儀,既然不能馬革裹屍還,那我寧可站著死,不能躺著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