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夜雨寄
字數:46757 加入書籤
,最快更新浮雲半書(全集)最新章節!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唐·李商隱《夜雨寄北》
一
杜清晝一連失蹤了好幾天。
裴昀四處找不到他,夜裏也翻來覆去睡不安穩,兩個少年從小同吃同住,也一起闖過禍,但這一次,似乎與以往都不同。那時杜清晝殺傷了琴師,慌慌張張地衝了出去,恐怕是以為自己殺了人,才不敢回家的?
在裴昀心目中,杜清晝並不是一個會持刀傷人的少年。
從小成熟穩重的杜清晝,心底最脆弱的部分被碰觸,被冒犯,被擊碎,才會在一瞬間憤怒絕望到失去理智……而琴師的神色,仿佛就是要故意激怒他一樣。
那麽,被琴師碰觸到的那個地方,脆如命門的地方,究竟是什麽?
月光微白微涼,光影無情戲謔在人間。
裴昀躺著舉起右手,手中捏著兩顆核桃般大小的東西,在指尖泛出冰涼而神秘的光澤。
當初從琴師的抽屜裏,他拿到了三顆樹種,其中一顆是能夠穿透時光的“風聲木”的種子。還有兩顆,一顆淡黃色,點綴著綠色斑紋,像是早春的細雨落在柔嫩的草地上,草色遙看近卻無;還有一顆通體紅色,像是一個古老而新鮮的靈魂。
往事仿佛會從掌心古老的樹種裏發芽,長成巨樹參天的思念,月下開出最真實的花。
不知輾轉了多久,裴昀終於迷迷糊糊睡著了。
夢裏他的眉頭仍然緊緊皺著,不安穩地呻吟,無意識地呢喃著什麽。
……夢中依稀有誰溫柔耳語,誰溫暖的眼淚掉落在誰掌心,誰痛哭出聲,誰頻頻回頭,殷殷許下歸期……似乎又有誰在癡癡遙望北方,紛繁的夢境中,各種畫麵與聲音如同鏡子的碎片,紮得頭疼。
直到有雙溫暖的手撫上了他的額頭,少年本能地把那隻手抓住,然後他便驚醒過來,日光微微晃動,眼前是張九齡錯愕微微蒼白的臉孔:“昀兒!”
裴昀還有點迷糊,茫然地揉著眼睛:“老師?”
我敲了幾次門,你都熟睡未醒,”張九齡的手仍然輕按在他的額頭上,似乎在試溫度,“是身子不舒服嗎?”
原來,天已經大亮了,平日總會晨起練劍的他,竟一直昏睡到現在。
我沒事,”裴昀忍著頭疼坐起來,額發微微濕了, “……隻是做了個噩夢。”
那個夢很奇怪,令他痛徹心扉,醒來之後卻什麽也不記得。像是一些人與往事,相隔萬水千山,相隔生死黃泉,仍然會在最深的夢境裏令他痛徹心扉。可夢裏所有的場景都模糊,所有的感覺都鈍鈍的,沒有愛恨清晰的陽光,沒有情感豐沛的雨水,也沒有記憶真摯的沃土,隻有似是而非的霧氣彌漫,讓他頭痛欲裂。
所幸,有人叫醒了他。
在看到眼前熟悉溫暖的人時,所有奇怪的畫麵都消失了,心頭是前所未有的踏實。
裴昀突然舍不得這溫暖,一時間忘了煩心的事,也忘了琴師的樹種。
他輕聲喚:“老師。”
張九齡歎了口氣,看向少年的眸子帶了一絲疑慮,更多關切與擔憂:“你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
少年抬起頭來,隻是在抬眸之間,眼底的深潭就如春雪融化,燦爛成沒心沒肺的笑容:“是啊!我沒敢告訴你,最近我睡不好,老是想起小時候跟你睡的夜晚——那時你把我放在腳邊睡,每天早上起來,我隻要看看你的黑眼圈,就知道我晚上又踢了多少次被子。”
……”張九齡本來憂心忡忡,也被逗得笑了一下:“多大的人了?敢情當年你是故意在折騰我?”
不是不是,絕對不是!”裴昀蹭到他身邊,“我最近老是想起小時候,想起那時你帶著我們種地,想起你做飯的樣子。”
在嶺南的日子,滿滿的都是人間煙火的氣息,張九齡帶著裴昀這個小拖油瓶,不熟練地做飯,可沒過幾次,他就發現小拖油瓶比他做飯好吃得多。八歲的男孩在流浪中學了求生的本領,什麽食材到了他小小的手上,都被弄得花樣迭出,嚐起來唇齒生香。張九齡甚至覺得,那段時間,自己比以前長胖了那麽一點。
來了長安之後,世界那麽大,每天都在忙著看新的東西,幾乎要忘了在嶺南的日子了。但後來我又發現,這麽大的世界,也就是看看而已。”少年目光灼灼,眼裏千堆雪都溫柔融化成詩,“我的世界,還是那麽一點。”
我最在意的人,還是那麽幾個。
阿嚏——!”
說話間,少年突然打了個大噴嚏,頓時眼淚汪汪的。
張九齡立刻取過衣服,為他披上,神色裏滿是溫和的責備:“都是禦筆欽點的探花郎了,怎麽還是長不大?”
少年像小狗一樣裹在衣服裏,笑得像個孩子。
不知為何,在這樣的笑容麵前,張九齡繃緊的唇角也忍不住放鬆了一個微微的弧度。
並不是不累的,太多的事情壓在中書省的桌案上,更多的事情壓在他的心頭。他習慣了獨自支撐,習慣了沉默地承擔。
此刻,裴昀笑眯眯地說起兒時的時光,少年意氣飛揚,眼眸明亮如星辰,他恍惚也看到了年少的自己。那時寒窗一載一載過,寂寞清歡,他在書卷中偶爾抬頭,能看到漫天繁星。
最初的雪花還未飄落在山崖,最初的時光安穩如流沙。
窗外日影溫柔,少年興致盎然地說,張九齡隻是微笑地聽。
對了老師,有件事情。”裴昀從懷中拿出一張泛黃的紙卷,似乎是一張書契,“靜思的父親生前是個鐵匠,曾經答應過別人鑄造一把劍,這次她來長安,便是為這件事而來。奇怪的是,委托人讓鐵匠打的,卻是一把木劍。”
裴昀將那紙書契遞給張九齡。
經年日久,書契上的字跡已經模糊,連委托人的名字也看不清了。
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少年伸手在圖紙上勾勒,“三尺九寸五分,這種尺寸可不是一般人會用的。”
張九齡的神色微微一凜。九寸五分……天子諸侯,各有規矩方圓與法度,三尺九寸五分的劍——普天之下,也隻有九五至尊才能使用。
天子總不可能委托一個小小的嶺南鐵匠打劍吧?”裴昀不解地問,“老師聽說過這樣奇怪的劍嗎?”
張九齡的臉色微微蒼白,點了點頭,他聽說過。
傳說中的隕鐵劍是神兵利器,亦是天子之劍,當初太原起兵時,為太宗皇帝所得。世間非真英雄不能拔出此劍,而天下承平已久,殺氣被藏匿,隕鐵劍鏽蝕,無法從劍鞘中拔出,十五年前當今天子曾試圖以龍血煉劍,掀起了一場腥風血雨,造成數十名進士葬身曲江池……
畢竟隻是流言傳說而已,無人知道詳情,而且,事情也過去太久了,鮮少有人提起。
張九齡皺眉正要開口,卻聽門外傳來敲門聲。
仆人抱著一把琵琶站在門外:“郎君,剛有人送來這枝桃花,我問他是誰,他也不說。”
在這一瞬間,裴昀清清楚楚地看到,張九齡的神色有一絲恍惚。
像是太久遠的夢境走到眼前,讓人不知身在何處。
而今已不是桃花開放的季節,那枝桃花已經幹枯了,張九齡執起那黯淡的緋色,蒼白的手如同冰河中的凍魚般發抖。
幾乎是平生第一次,裴昀聽到張九齡用急促的語氣問:“送東西的人走了多久?”
說話間他便往門外衝去,哪怕再緊急的軍國要事,也淡定自若從無失態的宰相,差點被絆倒到門檻上,還好仆人手快把他扶住,似乎也為他的反應嚇了一跳:“人……人早就走了。”
他還說了什麽?”張九齡抓住仆人的手臂。
說讓你到慈恩寺去。”
二
古寺鍾聲悠揚,彈奏著夕陽。
張九齡匆匆來到一間禪房前,想要敲門,卻遲疑了一下。他保持著抬手的姿勢在門口站了許久,任由露水漸濕了肩頭,終於,手輕輕落在了門扉上。
咚,咚。”
門開了,裏麵空空如也。
寂靜的禪房內,隻有散發著淡淡清香的蒲團與佛經,以及一盞燈。
張九齡怔怔地抬步走入,這隻是一小步,他卻仿佛走過了許多年悠長的時光。這些年身在廟堂無奈與疲憊,那些年生命裏的遺憾與錯過、苦澀與傷痛……全都一一劃過眼前,落在腳下,鑿在心口。
原來,這許多年來,他心裏始終隻有一個人、一盞燈。
他知道,自己從未走出過最初那桃源。
燈下的佛經中夾著一頁泛黃的紙張,那是一張薄薄的信箋,看得出歲月的痕跡。
紙上的墨跡已經幹涸得有點淡了,清秀的行書有一點點潦草,看得出寫字時她心裏的焦急,還有一處墨跡暈開來了,似乎是……有淚水滴落在上麵。
蠟燭無聲地燃燒,仿佛也在焚燒人的心魂。張九齡越往下讀那封信,臉色越驚愕蒼白。
終於,他讀到了最後一行字,信箋無聲飄到了地上。
張九齡臉色慘白踉蹌後退,他突然明白了,當年他錯過了一件事。
一件不可饒恕的事。
禪房花木繚亂,終於,一陣輕輕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
張九齡驀然回過頭。
女子走在月下,像是一段悠然輕歎的時光,被剪成朦朧的影子,隔了紗,依稀可見紅顏少年的模樣。
腳步聲那樣輕,需得側耳細細傾聽,仿佛風行於水上,仿佛最初心動的那一眼對望。
張九齡整個人微微顫栗,眸子裏湧出滾燙的淚光。
這一生,他負了她兩次。
第一次,在最好的時光裏,他辜負了她的愛情。
第二次,在最冷的風雨中,他辜負了她的信任。
心有所屬,身負所托,萬死莫贖。
丞相,”霍國公主朝他淡然行禮,神色寧靜如水。傾國的紅顏,年華雖已流逝,美貌仍未消減。她的眉間淡如落花,輕輕綴著露水般易逝的,彼此最好的年華。
……”張九齡盡力平複起伏的胸口,開口時才發現聲音嘶啞,那是血鏽的味道,“對不起。”
這三個字仿佛用盡了他所有的氣力,隨即,便是一陣暴風驟雨般的咳嗽席卷而至,仿佛在情感的風暴中,他整個人都被衝擊成一葉無助的小舟,隨波逐流;他整顆心與靈魂都被無情地投擲於地,支離破碎。
無法開口,無法訴說,無法請求寬恕。
曾經他以為此生沒有機會再見到她,曾經他以為此生再沒有理由去麵對她。可直到此刻,他才終於知道……有一種辜負,萬死莫贖。
霍國公主看著他壓抑地咳嗽,看著驚心的血跡從他唇角滲出,眼中終於露出一絲淒然。當初春風裏的少年呢?那清雅如詩的純真無畏,何時蒙上了時光的塵埃,那桃花般鮮活的麵龐,何時蒼白至此?這些年,他孤傲獨行於朝堂之上,寂寂獨坐於涼夜之中,固執堅守當初的理想。
隻是啊……她和他已經走遠。
有人將這樣東西給我,讓我到慈恩寺來。”李虞兒將雪白的掌心攤開,那裏有一塊破裂的桃花鯉魚木雕。
當日摔破在中書省外的墜子,上麵似乎還有誰驚心的鮮血,滴滴染豔了桃花;似乎還有誰痛徹心扉的相思,寸寸裂開在月下。
——是誰知曉舊事,安排了他們的見麵?
有人送來了桃花,還有人送去了木雕。不過……他終究成了她生命的過客,成了飄散於往事的過去。
心頭桃花,回眸已天涯。
丞相保重。”李虞兒搖搖頭,歎息了一聲,“過去的事,都過去了。”
她立於涼夜,衣袂被風輕輕掀起,恩怨愛恨都在清涼的夜色裏散去。沒有心上的灰燼,也無需背負著過去生活。仿佛……她擁有的東西那麽多,那麽好,她並無遺憾。
麵對張九齡眼中的淚光,李虞兒竟輕輕微笑起來:“多謝你將那孩子教養成今日的模樣。我和九泉之下的駙馬,都感激不盡。”
張九齡怔了怔:“……那孩子?”
李虞兒走到他跟前,低聲說了幾句話。張九齡如雕像般立在原地,任由月光將他的臉與頸映照得慘白,無數的細節在這一刻連串成線,織成命運的羅網,疏而不漏,指向多年前的那一場相逢。
原來如此……
心湖的堤壩被衝開,情感與真相如潮水洶湧而至,欣慰,震驚,避無可避的宿命與牽絆,令張九齡眼前微微暈眩,一幕幕往事都湧上心間,成了亦悲亦喜的心血,濃於水,化不開。
替我照顧好那孩子,永遠不要讓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否則,以陛下的性子,必不會放過他。”李虞兒說完這句話,便轉身飄然離開。
三
寂靜的古寺裏燃起了一盞燈。
張九齡目送著那個身影走遠,許久沒有動。大唐宰相仿佛在涼夜裏站成了一座雕像,用終生堅硬的孤獨,銘記那些辜負與錯過的時光。
無數的夜裏獨自望月,挽不回當初的離別,拂不開心上的雨雪。
雨不知何時落了下來,濕在臉上就像眼淚,燈火在雨中明滅,記憶在眼前明滅。
一聲輕笑從耳邊傳來,伴隨著幾聲擊掌。
人人都說張相孤高不融於俗世,卻仍難過美人關,如此癡守,真是出人意料。”李八郎冷冷走了過來,“為了她,才會撫養那個孩子吧?”
張九齡靜靜地看著對方,眸子裏無悲也無喜:“原來,是慕下先生送來的桃花。”
不是我,”李八郎的聲音突然有了一點惡毒的寒意,“是我的友人送來的,他在黃泉之下,看著你們今日相逢呢。”
張九齡的身子終於微微一震,他抬起下頜:“我與公主之間磊落坦蕩,從無逾禮,我平生雖有負於人,行事自光明於心。”
光明於心?”李八郎突然發怒,上前一把抓住對方,“你心中有愧,才會去嶺南找尋那個孩子!”他的聲音低沉得可怕,“你不曾親手殺人,人卻因你而死。你以為找到那個孩子,就可以補償內心的愧疚?”
張九齡的肩頭被李八郎捏在掌心,他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眼眸中隻是一片堅韌的寂靜。
雨聲淹沒了腳步聲,所以張九齡並不知道,此刻在他身後,裴昀正打著傘,來尋找他了。
裴昀要是知道真相,會怎麽樣?”李八郎卻看到少年了,他嘴角突然露出一絲算計的笑意,他的每個字,仿佛都打定了主意化為刀刃,要在對方的心上狠狠淩遲,“他如果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還會像現在這樣信任你,依賴你,還是會恨你?”
我不會讓他知道。”張九齡一字一字地說。
你不殺他父親,他父親卻因你而死,這些年來,你如何才能做到若無其事地麵對他?!”李八郎低吼,“你瞞他一世,你就能心安理得一世嗎?”
轟隆——”
一道驚雷滾過濃稠的黑暗,炸裂在耳邊。
古寺明滅的燭火落在少年愕然的眼睛裏,那些燃燒的火星,仿佛無數驚心的疑問,想要連串成線。
雨水流進頸脖與心底,裴昀微微慌亂而茫然地等著那人回答,等了許久……卻沒有回答,也沒有辯駁。
四周安靜如死,靜得如同默認。
有什麽東西無聲崩塌了,裴昀眼裏微微現出裂痕。
這麽久以來,張九齡是少年唯一的親人,是這世間最溫暖的存在,是他無論何時都可以回去的家。他害怕這唯一的依傍被破壞,被撕裂,被冰冷無情的事實吞噬。
越是美的東西,被摧毀時就越殘忍。
我不會讓他知道真相的。
他如果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還會像現在這樣信任你,依賴你,還是會恨你?
你不殺他父親,他父親卻因你而死,這些年來,你如何才能做到若無其事地麵對他?!
那幾句話反複在他腦海中回蕩,衝擊得少年太陽穴生疼,恐懼像一隻大手般攫取住了他的胸口。當初老師在嶺南遇到自己,並不是偶然?
自己的身世,又究竟有什麽秘密?
裴昀來了。”
琴師附在張九齡耳邊,輕聲說。張九齡渾身一顫,猛地回過頭,看到撐傘的少年蒼白的麵龐。
李八郎冷笑,仿佛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他的聲音沉如刀鋒:“裴昀,何不問一問你最信任的老師,為何不肯說出你的身世?”
一道閃電驟然劃過天幕。
雨突然下得急了,張九齡唇齒微啟,卻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到說不出話,蒼白的臉上盡是痛苦愧疚。半生沉浮,生死幾度,卻都不如這一刻,心在刀刃,身在懸崖。
裴昀沉默了一會兒,任由雨水順著頭發往下流。
他可以對很多事灑脫,但不是全部。他也是人,他也有心,近鄉而情怯,越接近他身世的真相,他就越恐懼。他害怕聽到自己不想聽的事實。
他不敢告訴你,是因為有愧於你——他原本可以救你爹,卻袖手旁觀;他不殺你爹,你爹卻因他而死!”李八郎一字一字地說。
雨中的裴昀呆呆地站立了一會兒,把傘遞到張九齡的手上,兩人的手指都是冰涼。
少年什麽也沒說,轉身走進黑暗中的暴風雨。
四
天微微亮了,夜已過去,而清晨已不是昨日之清晨。
迷霧籠罩著晨曦中的宮殿與遠山,也籠罩著樹下兩個對坐的身影。
今日張九齡沒有來早朝,”李林甫在自家庭院裏斟酒,對著李慕下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聽說是病了。”
哦?”對方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其實我一直覺得,張九齡很不適合做官。”李林甫遺憾地歎了口氣:“為官最要緊是權謀之術,先謀人,再謀事。能揣摩皇上的心思,能恩威並重駕馭下屬,能捕捉到同僚之間微妙的矛盾並加以利用,才能讓自己的位置固若金湯,節節高升。而各類繁瑣的大小事務,無外乎在法度與變通之間尋找平衡而已。
天下之事,有些要直行速取,有些要迂回緩緩圖之;有些要明察,也有些要糊塗;有些要寸步不讓,有些卻要妥協平衡。
哪怕一個人再強硬,也有不得不妥協的時候;重壓之下,他仍不肯彎腰妥協,就會將自己折斷。近來行刺一事,他的固執,已經讓陛下大為惱火。”
琴師神色冷冷地聽著,似乎隻有杯中酒能令他傾心。
這些年,你在禦前彈奏的曲子,不僅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天子的想法——甚至,也日積月累地改變了天子的性情吧?”李林甫諂媚地說,“先生的琴音,就是慢性的毒藥。”
不。”李八郎輕笑,“我的琴音並不是毒藥,最多隻是‘藥引’而已。”
真正的毒藥,是人類自己的讒言。帝王拒絕了苦口的良藥,選擇了甜蜜的毒藥,他的眼睛與耳朵便會被蒙蔽,他的心胸便會變得狹小猜忌。他親近寵幸小人,就會漸漸不信任所有人,包括自己的兒子,當朝太子。
落花冰涼,樹下棋局黑白驚心。
李慕下冷冷落下一子,這是最終的局,所有的棋子都已經就位,所有人都將迎向自己的宿命。
待今晚夜幕降臨之時,黑暗中將有新月重生。
大明宮中,天子李隆基做了一個夢。
他當了幾十年的太平天子,從來沒有做過這樣詭異的夢。
夢中一縷清幽的琵琶音不知從何方響起,仿佛來自蒼穹洪荒,來自最初天地黑暗的混沌,風雨流連千古有遺恨,一弦一音撼動心魂。
十五年了,你還記得那個人嗎?”黑暗中傳來的聲音低沉威嚴。
他愕然環顧四周,發現自己站在空無一人的大殿裏,隻有殿外的雨落在階下。這種感覺有點恐懼,像是天地間隻剩下冷冷的皇權、高高在上的龍椅,與金碧輝煌而毫無溫度的大殿。
還記得嗎?
誰?……十五年前的誰?
他悚然抬頭,看見一條巨大的白龍高高盤踞在大殿之上,明亮如古鏡的眼睛俯視著他,就像居高臨下地看著一個奴仆。
——那卑微的,被權力之手奴役的,被猜忌之心控製的,被恐懼抽打得瑟瑟發抖的欲望的奴仆。
放肆!”
被白龍眼中的蔑視與嘲弄激怒,大唐天子悍然舉起手中的隕鐵劍,一劍刺了過去!帝王的麵孔冷酷無情,殿外的暴雨正鋪天蓋地落下來。
這一劍,是刺下你為我效忠的誓言!我是上天之子,天命所歸,無論你是神是妖,隻要你敢冒犯天威,這把劍就能取你的性命。”
鮮血從空中滴落下來,白龍仿佛感覺不到疼痛,突然仰天長笑:“狂妄!”
這兩個字一出,巨大的力量突然如重拳推在隕鐵劍上,那把劍上星辰般的光芒漸漸黯淡下來,最終如殘燭般熄滅。
黑暗如謎如霧,白龍的眼睛也彌漫著浩蕩水霧:“十五年了,我夜夜隻能看到青青的墳塚;我甚至沒能見上摯友最後一麵。我如何能原諒你們?”
李隆基愕然驚怒地看著手中的劍,突然發現,自己拔不出這把劍了。
我隻想還那人一個公道,你若是還不起,就用你這大好河山來賠!”白龍突然發怒,字字有雷霆之威,“我會用你們人類的方式,來報複!
你會一步步失去最重要的那些東西,失去江山與城池,失去摯友與忠臣,失去進取的熱忱和勇氣,失去最愛的女人,失去一切的美好和希望。比死更可怕的,是銷蝕。”
你隻是人間的帝王,可能承受諸神的憤怒?
白龍的聲音威嚴如同淩空的雷電,令大殿為之震動。天地幾乎被暴雨破開,大水瓢潑而至,瞬間淹沒了整座城池。
陛下,陛下,您怎麽了?”
隻見李隆基突然大叫一聲,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燭光微弱,窗外風雨淅瀝。
什麽時辰了?”
回陛下,是酉時。”太監高力士趕緊上前,“陛下可是做了噩夢?”
原來……是一場夢……
李隆基滿身冷汗地環顧四周,夢中的白龍如此清晰,此刻的大殿卻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中模糊不清,他伸手扶住劇痛的頭。
高力士斟酌了一下,終於還是開口:“大理寺卿正在等著求見陛下,說宰相府行刺一案,已經審出結果了。”
風雨如晦,一道閃電倏然在宮殿上的天空炸開。
宰相遇刺一案,經大理寺提審,東宮侍衛遊睿已經認罪,大理寺與金吾衛不僅查出太子幕後主謀,還查出鄂王和光王兩個皇子參與同謀。
次日,一個震驚朝野的消息傳來。
天子震怒,一道旨意下到中書省,要廢黜太子,賜死鄂王和光王。
五
殿外雨越下越大。
陛下還有要事在忙,勞煩丞相再等等……”
宮闕萬間都蜷伏在暴雨中,玉宇瓊樓都瑟瑟發抖,似乎還有巨大的白影盤踞在蒼穹,冷冷地俯視著人間。
宰相張九齡已經在風雨中佇立了好幾個時辰,似是體力不支,身子微微一晃。
旁邊的李林甫伸手扶住他的後腰,似笑非笑:“這雨越下越大,陛下一時半會兒未必能召見我們,丞相,我看你的氣色不大好,需要休息。”
此刻,張九齡的衣角被雨舔濕,側臉清麗蒼白,像是被整夜風雨摧折過的櫻花瓣,疲憊的神態甚至給人柔弱的錯覺。
稚子何辜?”張九齡的目光從雨幕中收回來,很奇怪,他一說話,就有種讓旁人站直身體、傾耳聆聽的力量,“若是鄂王和光王兩個少年真的被陛下親手誅殺,你我在往後的日夜,能安心酣睡嗎?”
宰相的話音飄進了清涼的雨絲,透骨的清晰。
陛下聖心決斷,我們做臣子的,隻能盡自己的本份而已。”李林甫笑眯眯地用一句太極擋了回去,同時伸出手替張九齡遮擋飄來的雨絲,“丞相憂思過多,於身體無益。”他打量著張九齡的氣色,認真地說:“我還是覺得丞相應該去偏殿避雨休息。”
他兩次提醒張九齡去避雨,眼神很真誠,簡直就像麵對真正關心的朋友,讓你覺得無論這個人此刻說出多麽肉麻的話,都是出自於他的本心。獅子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會笑的獅子。聽說李林甫在家裏修建了一座彎彎曲曲的“偃月堂”,每次他若是沉著臉從裏麵走出來,得罪他的人可以躲過一劫;他若是笑眯眯地走出來,敵人必死無疑。
政事可早可晚,”李林甫臉上帶著濃如蜜的笑容,親熱地攬住張九齡的肩膀,眼神深黑,“我不怕別的,隻怕今夜的寒風冷雨傷了丞相。”
風雨欲來,我何懼之?”張九齡淡淡一笑,像撣去衣襟的灰塵一樣,將李林甫搭在他肩上的手輕輕撣開。
他不再看李林甫,隻任由雨風吹動他的衣襟,腰身挺得筆直,負手的背影裏有巋然不動的山川。
終於,殿門打開了,太監神色恭敬地讓路:“陛下有旨,兩位丞相請進。”
殿外雷雨交加,恢宏的大殿偶爾被閃電的光照得雪亮。張九齡走在前麵,李林甫緊隨其後。
天子的目光落到一身雨水的張九齡身上,疲倦地擺了擺手:“朕不想你們在殿外等一整宿,讓朕落下苛待朝臣的罪名,你們回去吧,朕今日什麽也不想聽。”
陛下不想聽,但臣不得不說。人命關天,請恕臣僭越之罪。”張九齡神色不變。
那三個逆子行刺你,證據確鑿,朕怎麽能不辦他們?”李隆基終於暴怒地站起來。一道驚雷滾過,太監與宮女們都瑟瑟發抖地跪在地上,李林甫也伏跪下來。
他們如此忤逆,實為天下所不容!他們今日敢行刺你,他日就敢拿兵刃對著朕!”天子的震怒,比殿外的雷霆更冷酷,“任何人再為那幾個逆子說情,朕一起治罪!”
張九齡仍然站在原地,單薄的脊背挺直,如同狂風暴雨也無法撼動的磐石,驚濤駭浪也無法折斷的桅杆。
他淡而肯定地說:“臣不是來和陛下說情的。”
李隆基雙手發抖,怒氣衝衝地瞪著他:“不是說情?”
臣是來和陛下說理的。”張九齡坦然迎著天子的目光,“太子廢立,乃是國本大事,陛下豈能憑一時之怒而廢黜儲君?社稷與百姓,都在陛下手中,不可任性而為之。
太子仁孝,鄂王和光王聰穎慧敏,三位皇子平日都沒有犯過大錯,如何會突然行刺臣?金吾衛掌握的證據太過明顯,明顯得就像有人刻意為之。”
帝王眉頭一跳,像是突兀地被跳動的燭火燙到。
臣的確曾經批評過太子玩物喪誌,若是太子對臣有微詞,並不奇怪。但太子命人行刺臣,卻委實有些奇怪——就算臣死了,太子未必就能有所獲益。”
李隆基臉上的盛怒漸漸變為了複雜的陰沉,那是獨屬於帝王的孤獨與沉思。
張九齡的話句句都在要害。
太子雖然偶犯小錯,卻知錯能改,絕不至於如此荒唐,鄂王和光王更是無辜。”張九齡輕聲咳嗽,“當年武後接連貶黜數位皇子,章懷太子左遷巴州,寫下《黃台瓜辭》。如今天下大定,大唐盛世得來不易,怎能再生骨肉相離的悲劇?”
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少,再摘使瓜稀。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
李隆基臉上也有些悵然若失。他默然良久:“愛卿說了不是來說情的,卻還是讓朕不舍骨肉親情。”
於情於理,陛下都應重新查清案情。不可輕率廢黜太子,使朝中人心動蕩;更不可聽信讒言,令兩位皇子蒙冤喪命。”
李隆基沉思良久,終於擺了擺手:“罷了,依卿所言吧。”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注意到一直不起眼地垂手站立的李林甫:“你還有話要對朕講?”
張相所言有理,陛下聖心決斷,臣沒有話要講。”李林甫恭敬地說,看向張九齡的目光就像親密的同僚與誌同道合的朋友,神態自然之極。
張九齡微微皺眉,他與李林甫同朝為官多年,到如今,卻看不懂這個人了。
正在這時,外麵突然傳來一陣非同尋常的喧嘩聲。
不一會兒,隻見一個太監跌跌撞撞地衝過來:“不好了,不好了……太子帶著士兵衝過來了!”
六
太子反了。
不知為何廢黜的消息竟走漏出去,也許太子覺得走投無路,於是帶著一千兵士雨夜逼宮,做殊死一搏。
就在片刻之前,宰相還在力保太子,稱太子絕不會有忤逆之心;就在片刻之前,李隆基剛剛動搖了廢太子的心意。此刻的兵戎相見,就像一記耳光打在帝王的臉上。
李隆基臉色鐵青,氣得愣了半晌,突然猛地抽出腰畔的佩劍!
劍氣與帝王眼底的殺氣互相輝映,寒光照徹人心,李隆基厲聲說:“朕倒要親眼看看,這個逆子能把朕怎麽樣!”
殿外士兵們正在奮力搏殺,刀光劍影與風雨聲混雜在一起,血水流過青磚。
混亂中看不清太子所帶的兵馬到底有多少人,但明顯對方人手占優勢,禁軍金吾衛個個都是以一敵十的高手,也廝殺得十分慘烈。
跟朕來!”李隆基畢竟是騎射出身的天子,青年時代便以政變血洗大明宮,此刻盛怒之下要親自率兵迎敵。
萬萬不可!陛下不可以身犯險!”李林甫慌忙上前勸阻。
張九齡臉色蒼白,這一次,李林甫的意見並沒有錯,他也將天子攔住:“雨夜看不清三尺開外,陛下需防備暗處有冷箭。”
雖然陛下不能前去,但此刻情勢危急……”李林甫眼珠一轉,迅速看了張九齡一眼,似乎欲言又止。
張九齡的眸子清明如水,仿佛能映出對方心中的籌謀與算計,李林甫趕緊謙卑地垂下眼簾。
高手過招,風雨在心弦上躍動,於無聲處聽驚雷。
許多疑點如同雨水從天際紛紛墜落,血腥味彌漫開來,黑暗中仿佛有吞噬一切的陷阱,又仿佛有一支幽冷凶猛的暗箭,正藏在這夜雨之中。
張九齡任由雨水濡濕了衣襟與鬢發,終於,他回過頭:“陛下,那就讓臣去會一會叛軍吧。”
李隆基的神色中有一縷疑慮閃過。
風急雨驟,張九齡知道自己此刻已經站在懸崖邊沿,站在危局的風口浪尖,但他不能退縮,不能在風雨中選擇保全自己。
無數人的命運都將在今夜發生改變,也許鮮血會染紅宮殿的石階,他不能眼看著來之不易的太平盛世被血浸沒。
他會選擇在風雨中向前,找一條出路。
陛下放心,臣並不懂得帶兵,”張九齡的神色從容如常,“這一趟,臣並沒有準備帶去一兵一卒,隻需臣自己一人前往。”
這話說出來,所有人都驚愕地看著他。
有人的胸懷如浩瀚大海,任天地巨浪狂瀾,仍海納百川;有人的意誌如參天大樹,任四季風雨寒暑,仍坦蕩如初。
若陛下信得過臣,就讓臣代陛下去問一句,太子為何會有今日的不忠不孝之舉。”
四目相對,天子突然明白了對方的用意——
動搖叛軍的信念,瓦解叛軍的意誌,粉碎叛軍的鬥誌,是比武力更可怕的對抗;在這場突如其來的危局中,比刀劍更有用的是,是人心。
情勢緊急,刻不容緩,張九齡朝李隆基行了一禮,毫不遲疑地轉身步入風雨中,李隆基不禁脫口而出:“愛卿——”
伸出的手還在半空,李隆基怔怔注視著黑暗良久,當初廊下的清俊少年,如今朝堂上的中流砥柱,他和他並肩一步步走到今日,多年君臣,多少複雜深沉的情懷,都被隔開在這紛紛雨幕之中。
站在陰影裏的李林甫臉上仍帶著殷勤的笑容,但眼底裏毫無溫度……他厭惡那種光芒。
厭惡那種總是相信能以一己之力而力挽狂瀾的信心,厭惡那種明知有去無回卻義無反顧赴死的腳步,厭惡那種永不妥協的固執和愚蠢,厭惡那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孤高。
厭惡那可以摔碎,可以毀滅,卻永遠無法征服的挫敗感!
七
張九齡一身風雨,步入亂軍之中,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張相來了!”金吾衛們立刻形成包圍圈,將他保護起來。
出乎所有人意料,叛軍那邊,太子也愕然大喊了一聲:“住手!”
太子手握長劍,甲胄之下是一張年輕的臉,並沒有誌在必得的暴戾,有的隻是拚死一搏的恐懼。
殿下為何帶兵夜闖禁宮?”張九齡一抬手,淡淡推開兩旁護著自己的刀刃,徑直走上前去。
太子僵立在原地:“我接到消息,今夜興慶宮有人作亂謀逆,要對父皇不利,所以我特來護駕。”
誰在謀逆作亂?”張九齡聲音不高,但在紛亂的風雨中那樣清晰,帶著入骨入髓的威嚴。
……”太子的目光有些閃爍,“我隻是想要自保而已。”
張九齡突然大笑:“殿下,什麽最能保護自己?是劍?還是盾?以無畏的勇氣為劍,以無愧的坦蕩為盾,才能所向披靡。”
他隻是個手無寸鐵的文臣,但他的聲音中有種力量,令三軍震懾。
太子愣了半晌,任由暴雨衝洗著慘白的臉,突然衝上前來。
金吾衛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張九齡深入敵軍,與太子距離太近,根本沒有任何人來得及控製太子的行動!
隻見長劍哐當掉落,太子突然抱住張九齡的雙腿,哭喊:“丞相救我!”
情勢急轉而下,士兵們都愣了。
疾風狂雨,滴滴仿佛都是疑點。
殿下!”張九齡的臉色一白,之前最壞的懷疑仿佛在這一瞬間得到了印證,他把太子扶起來,直視對方的眼睛,“臣還是問那句話,請殿下如實相告——殿下為何帶兵夜闖禁宮?”
太子滿臉雨水和淚:“有……有人來報,說今夜興慶宮中有人作亂,父皇寵愛壽王,根本不信任我,我急於洗脫冤情,在父皇麵前立功,就帶兵來了,可是,可是……”
說到這裏,太子突然恐懼地猝然停住了,後麵的話他說不出來,他不敢說。
張九齡的臉色又蒼白了一分。
太子不敢說,可是他聽明白了。
太子輕信了傳言,率兵來到禁宮,軍隊轟然攻破了宮門,可裏麵並沒有人謀反——宮中靜悄悄的,如同早已設好的死亡的陷阱。
那一刻,太子才明白自己中了計。
劍已出鞘,宮門已破,千軍齊發,鐵證如山,如果他去解釋,父皇可會相信他?
以他對父皇的了解,是絕無可能。
隻是一瞬間絕望的邪念,在毫無希望的暗夜裏一閃,然後,耳畔仿佛有個聲音驟然響起:既然已至死地,何妨置之死地而後生?仿佛閃電在頭顱中劈開,無路可以回頭,太子鬼使神差地揮下手……他的軍隊朝著禁宮衝殺了過來。
我並不想反!”太子顫抖地抓住張九齡的手臂,“若是我知道丞相今夜也在宮中,我絕不會……丞相你相信我!是有人陷害我!”
往日裏,他私下沒有少抱怨這個剛直不通人情的宰相,可是在危機時刻,他知道,隻有這個人會相信他,隻有這個人會無懼危險挺身而出。
是誰給殿下傳的話,說今夜宮中有變?”張九齡竭力穩住心神,想要梳理出關鍵的線索。
——到底是誰來傳信,能讓太子深信不疑?
太子的喉嚨動了動,似乎在遲疑該不該說出那個名字,終究還是說出了口:“是杜禦使。”
一道驚雷滾過,血色頓時從張九齡的臉頰上盡數褪去。
他驀然抬起頭來,看到了一個他絕對想不到的身影。
失蹤多日的杜清晝。
新科狀元郎、禦史台禦史杜清晝,站在昏暗的雨夜裏,站在全副武裝的叛軍之中。
太子渾然不覺張九齡的不對勁,急切地繼續說:“杜禦使與我一向投機,我待他如知己良朋,他來傳信,我自然深信不疑。”
眼神相交,張九齡的眸子裏都是驚痛,杜清晝的臉色也刹時慘白,他是個聰明的少年,立刻明白,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
這些天,他假意結交親近壽王李瑁的右神策軍將領秦隨,昨日酒過三巡時,秦隨醉得不省人事,身上掉出了一封書信。
看到那封書信,少年以為自己發現了一個驚天的秘密,以為自己不著痕跡地周旋在那些人中間,取得了他們的信任。他可以做出一件大事,讓老師看一看,他並不比裴昀差。
杜清晝勉強昂起下頜,努力想要維持最後的鎮定和尊嚴,聲音卻在發抖:“老師,是我傳的消息。”
雨落如麻,電閃雷鳴。
這一刻,張九齡終於明白,這是一個局,一個為他而設的局。
八
雨還在下,宮中的混亂卻停了下來。
叛軍束手就擒,渾身濕透狼狽的太子被侍衛的刀刃架著,綁到天子麵前,跌跌撞撞地哭喊:“父皇——!”
李隆基臉色鐵青,勃然大怒抽出腰畔的佩劍:“逆子!”
我……我是被人陷害的!”太子跪下來顫聲求饒,卻見李隆基手中的隕鐵劍猛地朝他刺了下來!
啊!”太子一聲慘叫,卻沒有預想中的鮮血飛濺——張九齡跪了下來,死死握住李隆基手中的劍:“太子束手就擒,前來負荊請罪,今夜興兵之事還有隱情!請陛下聽臣一言。”
隱情?”帝王臉色陰沉得可怕,再轉頭看張九齡的目光中,除了怒意,更帶了冰冷的猜忌:“愛卿教出的好學生,和朕的兒子一起來謀反了。這,就是朕剛得知的隱情。”
這句話說出來,大殿裏頓時一片死寂。
連太子也停止了啜泣,恐懼地注視著自己的父親,半晌才哆哆嗦嗦地說:“不……不是的父皇……”
滾!”李隆基猛地一腳踢出,太子頓時慘叫滾出幾尺,蜷縮成一團。
太子從慈恩寺起兵謀逆,聽說昨日張相也去過慈恩寺……”李林甫適時地補上一句。
一道閃電劈過,照得帝王的臉色如修羅。
李隆基冷冷逼視張九齡:“你讓朕相信他們,可他們一個個都背叛了朕。杜清晝犯下的死罪,你還有何話可說?”
杜清晝是臣一手帶大的,臣不相信他會反……隻怕他是中了奸人的計策。”張九齡心急如焚,忍不住壓抑地咳嗽,“太子帶兵前來固然有罪……但那幕後設局的人,才是罪魁禍首。”
李隆基怒極反笑,眼神森冷帶著血絲,帶著濃濃的失望:“這些年,朕可以不信自己的兒子,也不願不信你。今夜的事,朕卻看不明白了——你始終說有人在設計朕,到底是誰在設計朕?翻雲覆雨,隻手遮天,你如此袒護太子,如此親厚儲君,究竟意欲何為?!是等不及朕死了嗎?”
張九齡怔了怔,被雨水淋濕的衣衫貼在身上,冷到徹骨,雪亮的刀光刺痛了胸口,痛到暈眩。
帝王憤怒一壓手,“刷”地一聲,刀刃隔在了他和張九齡之間。
嚓哢”一聲輕響,像是有什麽東西斷了。
橫亙在他們君臣之間的,不是薄薄的刀刃,而是再也無法彌合的信任的裂縫。
張九齡的眼睛裏流露出一點兒悲哀,更多的是疲憊,但他竟然微微笑了一下:“陛下可以用臣,也可以殺臣,但不能疑臣。”
說話間,他突然奪過身邊侍衛的刀刃,朝自己的頸脖送去!
李隆基悚然一驚,本能地伸出手去:“不——!”卻隻抓到了一片紫色的衣角,眼睜睜地看著刀刃擦著他最鍾愛的臣子的頸脖而過。
鮮血飛濺,刀掉落在地上,“哐當”響聲驚心。
張九齡傾倒的身體卻被人接住了,年輕的侍衛一手扶人,一手拿著劍,右手正在汩汩流血。
剛才在千鈞一發的時刻,是這個侍衛伸手到刀下,阻止了悲劇的發生。
李隆基不禁動容,大步上前:“愛卿,愛卿!”他側頭對那個侍衛說:“做得好,今夜之後,朕會賞賜你!”
話音未落,隻見那侍衛掌心一翻,一劍猛地朝他刺來——
電光火石之間,這一擊勢如雷霆。
這才是隱藏在雨夜的行刺與真正的殺局?李隆基悚然一驚,習武的本能讓他拔劍,可劍竟然才拔出了一半,對方手中森冷的殺意已經抵達了他的頸脖,少年臉上帶著慵懶的神情,劍尖隻要再向前半寸,就能立刻取他的性命。
陛下!”
侍衛們湧了上來,李隆基冷汗涔涔,突然一抬手顫抖製止了他們,他愕然看清了少年的臉:“……裴探花?”
站在他麵前的“侍衛”,竟是新科探花郎裴昀!
太子今夜帶了一千精兵,宮門已破,兵臨城下,好比這把利劍已經抵住了你的咽喉——”裴昀目中無人地直視天子,唇角帶著漫不經心的笑意,“你想過嗎,這一劍為何沒有刺下去?”
李隆基心頭震動,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少年劍勢如雷霆,本可以取他的性命,劍鋒殺氣森冷,幾乎要割破人的肌膚。
可是劍停住了。
裴昀的手穩定如山,一字一字都如風雨敲打在帝王心上:“因為太子原本就沒有反,更因為老師孤身前往,安定了軍心。
老師並非不知道自己身入險境,反而會令你無端生疑;並非不知道這狂風暴雨中明哲保身,才是侍君為官之道。他心血盡付,生死不顧,隻想要全你一世英明,全你父子情分,不讓你日後回首今夜,夜夜痛心悔恨。
可你剛才的誅心之語,一字一句在毀你信任,毀他心魂。”
張九齡閉了閉眼,像是要阻止什麽東西流出。
雨夜奔波,幾經生死,心力交瘁,直到此刻,他才終於感覺到一絲暖意,從少年手臂上傳來的溫度將他的背心捂熱。
太子嘴角帶著血,抱住李隆基的腿失聲痛哭:“兒臣……兒臣以為右神策軍將領秦隨今夜要反,兒臣才帶兵前來救援的!父皇你相信兒臣!……”
一言既出,眾人臉上都布滿疑慮。
在不遠處執戟護衛的秦隨是個胡人,和李隆基的另一個寵臣安祿山有幾分相似,身材魁梧肥胖,模樣憨厚,一身好武藝,平時說話直來直去,天子喜愛豪放的胡人,一向對他信任有加。
聽到這話,秦隨漲紅了臉,梗著脖子大步上前,直直跪下:“陛下!末將是個粗人,隻懂得戰死沙場,不會在陛下麵前拿刀抹脖子作態!末將大字不識幾個,隻知道效忠陛下一人而已,對其他人禮數不周全,要是曾經冒犯得罪了太子殿下,也請殿下大人不計小人過!”
這個看似不會說話的胡人將領,幾乎句句語帶殺機。
太子氣得渾身發抖:“一派胡言……分明就是你今夜設局引我入宮!”
事關重大,殿下怎能憑一張嘴就血口噴人?”秦隨立刻大聲反駁。
你——!”
太子和秦隨各執一詞。張九齡虛弱地咳嗽著想要開口,卻見裴昀走上前,修長的身影攔在他麵前。
不知何時,少年已經長得這麽大了,擋在他麵前握緊拳,仿佛要替他遮擋所有風雨與明刀暗箭。
裴昀從懷裏摸出一樣東西,“秦將軍,空口無憑當然不算數,本來我也不相信你會這麽無聊。”他眼角帶了些慵懶而危險的冷意:“可是誰讓我一不小心撿到了這封手書?”
原本底氣十足的秦隨一看到他手裏的東西,臉色頓時大變!
那分明是當日他假醉時懷中掉出的,為了引太子上鉤的手書——他早已經銷毀的東西,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幾乎是下意識的,他就要衝上前去奪取那可以置他於死地的證據,可不待他動作,裴昀便從容把那封手書遞給張九齡:“老師,你看看是不是秦將軍的筆跡?”
每年地方官吏和邊關將領來向宰相述職時,長安的文臣武將也需要參議政事,寫成文章呈遞給宰相。張九齡向來過目不忘,不難一眼識別出字跡。
張九齡將書信展開,神色微妙一動,點點頭:“的確是秦將軍的手書。”
不可能!那封信——”秦隨脫口而出,隨即猛地打住話頭,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
裴昀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在想,那封信引杜禦使上鉤的書信,你早已經銷毀得神不知鬼不覺,不可能會出現在這裏?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自己是將事情做得幹淨漂亮,但你的軍師,也有這麽靠譜嗎?”
秦隨仿佛被人當胸打了一拳,臉色灰白。
——他不識字,所以書信與文章都是心腹軍師代寫,別人見到軍師的字如見他本人,朝中人盡皆知。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裴昀竟然早已拿到了證據,有備而來。
張九齡緩步上前,將那封書信呈遞給李隆基:“臣一人所觀,或有偏差,請陛下將秦將軍以前所上奏折取來,對比一看即知。”
李隆基接過那手書,展開來,臉色漸漸從驚愕變得鐵青。
秦隨突然麵如死灰,跪地滾爬過來:“陛下,末將死罪!這都是軍師的主意……”
一腳猛地踢在他身上!秦隨被踢得嘴角流血,李隆基厲聲喝問:“軍師的主意?軍師的什麽主意?”
假……假意要出兵逼宮,引太子帶兵入宮……末將死罪……”秦隨五體伏地,渾身如同篩子般發抖。
聽到這裏,李隆基什麽都明白了。太子還伏跪在地上哀哀哭泣,他後背全被冷汗濕透。若不是張九齡拚死阻攔,他已經親手誅殺了自己的兒子……
睜大你的眼睛,好好看這封信!”李隆基怒喝。
那封手書被狠狠扔到秦隨麵前,他雙手哆嗦著撿起來,慘白的臉頓時扭曲——
那“書信”上根本一個字也沒有,是一張白紙而已!
從始至終,裴昀和張九齡唱的,都隻是空城計。
你們設計我!”秦隨怒吼著想要爬起來,頓時被侍衛用刀刃架住,拖了下去。
陛下,陛下……陛下饒命啊……”
慘叫聲越來越遠,終於消失在殿外。
裴昀旁若無人地走上前來:“陛下,你說要賞賜我,還算不算數?”
李隆基不由得一怔,“君無戲言。”
好, 借劍一用。”裴昀一抬手,“刷”地從腰間抽出一把劍,正是剛才抵著天子脖子的那把三尺長劍。
直到此刻風雲落定,李隆基才愕然發現,那並不是鐵劍,竟然隻是一柄木劍。
木質堅硬光滑,更勝精鋼玄鐵。
兩把劍靠近,沉寂多年的隕鐵劍突然發出一聲低沉的龍吟,動人心魄!
我喜歡的女孩兒替人打了這把劍,她父親是嶺南的一個鐵匠,曾經簽下契約,答應替別人鑄造一把木劍——可惜,書契上委托人的名字已經看不清了。造好劍之後,她一直在四處找尋當年的委托人。
裴昀將兩把劍舉到眼前,仔細端詳:“看來,這把劍,是打給你的。”
給……朕的?”李隆基愕然問。
少年的眼眸裏倒映著劍刃的清光:“雖然找不到當年的委托人了,不過東西交給陛下,也算錢貨兩清啦。”
……”
這一刻,帝王神色難以形容,像是有什麽往事泅渡了十五年的光陰,在這個狂風暴雨之夜,突然擊中了他的胸臆。
曾經有人答應替他重煉隕鐵劍,也是這樣懶散悠然的神色,也是這樣灑脫不羈的笑容。
十五年的驅逐,他已經忘了當初。
十五年的失望,哪怕他以“不盡木”為柴薪,以曲江池為爐,以龍血為引,重煉隕鐵劍仍然失敗了。
當初沒能做到的事情,如今竟可以做到嗎?
隻聽“錚”地一聲清越響聲,劍刃相觸,一道光芒從隕鐵劍上泛起,像是蒙塵的珠玉被擦拭出一道奪目的華彩。
然後,隕鐵劍竟然毫無滯礙地被納入了那柄木劍中!
就像冰融於水,那把劍是活的,是會生長的樹木,是有生命的泉水,迅速被分割開而又迅速包圍,靈活得就像風,柔軟得就像雲,堅韌得就像大地。
李隆基愕然盯著少年的手,盯著那重煥生機與光華的寶劍,凜凜劍意在迅速暴漲蓄積,在蘇醒新的生命,久違的劍光幾乎照徹大殿,亮到刺痛了人眼,讓他幾乎要流下淚來。
聽聞陛下曾用龍血煉劍,實在大錯特錯。”少年懶洋洋地說,“其實,重煉隕鐵劍需要的並不是龍血,而是龍所掌管的‘雨’——龍是雨神,掌管天地之水。世上有一種樹,通體透明如雨如水,名為黃節[1],又名春雨,樹幹厚實而柔韌,最適合打造劍鞘。”
殺伐決斷如鐵,澤被萬物如水。琴師給的第二顆種子,淡黃色帶著綠意的樹種,便是春雨樹種!
正是有了這顆樹種,祝靜思才能打成這把木劍。
我原來一直不明白,那委托之人為何要找鐵匠打木劍?”少年一抬手,將劍扔還給天子,“原來這根本不是木劍,而是一柄劍鞘——隻有鐵匠,才通曉鐵劍的特性,才能打出這劍鞘。”
李隆基抬臂將劍接住,難以置信地脫口而出:“劍鞘?!”
對,”少年的神色裏自有清澈坦蕩、意氣飛揚:“每一把好劍,都需要一個劍鞘。”
那是劍魂的屋舍,是劍刃最強大的支撐,是劍氣棲息之所,是劍意被淬煉得至純至真至強的地方。
劍鞘,不為了不相幹的人,更不是為了妥協,而是為了保護你心中那把利劍——
猜疑會銷蝕劍上的勇氣;
偏執會影響揮劍的準確。
名劍是你一往無前的勇氣,是熱血的戰鬥,是最強的攻擊;而劍鞘是你的堡壘,是最後的底線,是堅若磐石的守護。
九
雨夜的殺局,終究收攏於鞘中。
太子與杜清晝的謀反罪名被洗清,鄂王和光王也躲過了殺身之禍,屠刀終究沒有落下,階前血跡隨落花流水而去。
張九齡被裴昀扶著走出來,似乎有話要對少年說,終究沒有說出口。
杜清晝滿臉雨水地站在他麵前:“老師,對不起。”不敢去看那白玉般的頸脖上淡淡驚心的血痕,不敢去回想那生死一線的瞬間。
你平安地活著,就是對得起我。”張九齡的聲音溫和低沉。長久以來,他其實並不擅於表達情感,還有許多話,都在喉中欲言又止。
杜清晝眼中水光浮動,他將脖子上那塊桃花鯉魚木雕取下來,放到張九齡的手心:“老師是為了這樣東西,才教導我的吧,我爹是當鋪的掌櫃,這是客人來店裏典當的,根本……不是我的東西。”
說完這句話,他便轉過身去,背影落魄而傷懷。
杜欠揍你給我站住!”裴昀突然提高聲音。
杜清晝回過頭來,突然一拳打在他的臉上!杜清晝踉蹌跌在雨水裏,裴昀一把揪起他的衣領:“這一拳,是打你混賬,什麽叫為了這樣東西?這麽多年來,老師對你好,隻是因為這東西而已?”
杜清晝咬緊牙關,眼睛泛紅,死死盯著他。
裴昀又一拳朝他打過去!
兩個少年憤怒扭打在一起,滾在泥濘裏。雖然裴昀會武功,但大怒之下竟也隻記得用蠻力拚命,被杜清晝猛地打了幾下,用力摁在泥水中。杜清晝也發了狠,一拳拳打下去,大口地喘著氣。
兩個少年從小一起長大,同吃同住,親同手足,長大之後從來沒有這樣打過架。
住手……”張九齡想要阻止卻有心無力,喉嚨裏頓時湧起一股濃鬱的血腥氣,所有的景物開始微微模糊和旋轉,額頭上也都是冷汗,也許是氣極了,眼前陣陣發黑站不住,隻能扶住身邊的牆,緩緩滑坐在雨水中。
裴昀咬牙翻身起來,嘴角青紫,半跪著用膝蓋狠狠頂著杜清晝的胸膛:“你知不知道,遊睿那件事之後,你殺傷了人不敢回家,老師在寒雨裏找了你整整一天,遍尋無果,回來時剛進門就暈倒了?你不怕死,你有種,可你有沒有想過——你若死了,老師還能活嗎?!
杜清晝你是有多蠢!有多渾蛋!”裴昀滿臉雨水,一抬手,把那塊桃花鯉魚木雕扔到他身上,“你戴了十幾年的東西,怎麽會是別人的?真正愛你的人,怎麽會拿你跟別人比較?”
雨無聲落下,落在地上碎成水花,濺在眼中湧成熱淚。黑暗中傳來杜清晝爆發的痛哭聲。
是你的東西,就不會被任何人奪走;愛你的人,就不會拿你和任何人比較。
愛你的人,是無論你說了多少混賬話,做了多少糊塗事,始終珍惜你如至寶,始終毫無保留地站在你身邊,始終願意舍命護你周全。
最深的愛說不出口,最好的人無聲溫暖凝眸。
三個人都坐在雨水裏,渾身泥濘狼狽,但是心中的塊壘卻被雨水無聲衝走。不知過了多久,裴昀喘著氣轉過頭:“杜欠揍你雖然是個笨蛋,但也不是沒一點兒用處,要不是你半夜裏說夢話都在罵我,念叨要做什麽大事,被我聽到,我今天也不會混進宮裏。”
……”杜清晝鐵青著臉哽咽著不理他。
裴昀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跡:“我是比你臉皮厚那麽一點,比你聰明那麽一點,但是聰明能當飯吃嗎?”
他正色說:“隻有帥才是王道!”
……滾!”杜清晝終於忍無可忍,一拳揮過來,到了對方肩上,卻化為手掌,他緊緊地抱住對方:“我說夢話怎麽了?你磨牙才吵死人了!”
裴昀一怔,兩個少年用拳心緊緊抵住彼此的背心,不知是誰的汗與淚濕了對方的肩膀。
十
長安街上夜雨紛紛,竟有了些溫柔的意思。
裴昀牽過馬匹,對杜清晝囑咐:“你和老師先回家,把濕衣服換了,照顧老師吃藥。”
你呢?”杜清晝不解。
我今夜能混進宮裏,多虧了葉校尉幫忙,我在這裏等他一會兒,跟他道一聲謝。”裴昀輕描淡寫地說。
話音未落,一陣腳步聲突然從他們身後傳來。
裴昀回過頭,隻見黑暗中走過來一個熟悉的人影,風雨交加,那襲布衫卻一點兒也沒有濕。
暗夜裏的雨水墜落如謎,如同虔誠的叩拜,歡喜地朝聖,在他周身迅速聚散飛舞,渴望著靠近卻不敢碰觸,無數水滴心甘情願地碎裂在他腳下。
那身影落拓而孤寂,像是一個人穿過漫長的黑夜,獨行了很遠的路,一身風塵疲憊,跋涉千年光陰,隻為了找尋一個聆聽他彈奏的人。
來人……竟是琴師李八郎!
今夜才剛剛開始,為何急著走?”李八郎一身雨水而至,笑容比夜雨更冷。
裴昀攔在張九齡和杜清晝麵前,沉聲低叱:“你們快走!”
你還在袒護他們?”李八郎聲音幽冷得可怕,“袒護你的仇人。”
葉校尉告訴我,你是神。”裴昀毫不畏懼地直視著對方:“身而為神,為何卻看不清人間?”
……你說什麽?”李八郎皺眉。
你當真看不見嗎?”
這一刻,少年的臉仿佛和記憶中的那個人重合了。恍惚看到那個人瀟灑大笑:“你看不到嗎?世界其實很單純,花就是香的,草就是綠的,高山就是巍峨坦蕩的,流水就是清潔的。你真的看不到嗎?”
真的看不到嗎……
我聽說神可以讀心,你被仇恨迷住了眼睛和內心,才看不清眼前的人,也讀不出人心吧?真可惜。”裴昀的神色裏有點遺憾,更多的是篤定。
老師絕不會害人,也絕不會見死不救,更不會做傷害我的事!”少年一字一字地說,“我信他。”
張九齡閉上眼睛,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濕透。
李八郎怔立半晌,嘴角勾起不屑一顧的嘲諷,突然大笑,那笑聲憤怒蒼涼:“張九齡,你竟將他教養得如此愚蠢輕信!這些年,你都教了他些什麽?——命運無常,人心險惡,世情冷暖,權謀陰暗,兵道血腥,你可曾教過他?從頭到尾,你隻用那些虛偽的道德文章在欺騙他而已!”
仿佛感應到神的憤怒,腳下的大地開始震動,長安街上的雨水突然如決堤般洶湧而至,很快淹沒了人的腳踝。
琴師一抬手,雨水頓時在他掌中化為無數匕首,朝他們襲來!
鐺——”劍光浩蕩如山,劈麵迎擊。
裴昀咬緊牙關握劍攔在張九齡麵前,身上被割出了許多口子,唇角滲出血跡,但眼睛那麽明亮,像是雨水澆不滅的燭光,像是蒼穹中的一顆小星,微不足道,卻清寒奪目:“慕下先生,你教我劍術,我一直敬重你。”他一字一字地說,眼底有巋然不動的城池:“但是,無論誰要傷害我的親人,我都會全力反擊!”
轟隆——”
仿佛有危險的低吼聲來自遠山與蒼穹。
杜欠揍,你帶老師快走!”裴昀把張九齡抱上馬背,隨即猛地將杜清晝也推了上去!他用劍柄一擊馬臀,駿馬頓時嘶鳴一聲朝前衝去。
昀兒!”
李八郎衣袖微動,風雨再次聚集成殺機!
這一刻,少年也大喝一聲驟然高舉起手中的劍,淩空躍起,一劍斬下!像是要斬開所有往事的迷霧,像是要斬開他所珍惜的那個人全部的心結與過往。
不自量力!”李八郎大笑。
他一揮手,劍頓時飛了出去,裴昀的人也跌了出去,閃電驟然劃過天際,從少年口中噴出的鮮血,將雨幕染成了紅色。
張九齡驀然回頭:“不——”嘶啞焦灼的呼喊還未出口,他後頸驀地一涼,頓時失去了知覺。杜清晝收回手,忍著熱淚咬牙轉過頭去,用力一夾馬腹,駿馬吃痛急馳而去,帶著他們消失在雨幕中。
那時,把他推上馬背時,裴昀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
他說,你和老師毫發無傷,就是保護我。走,不準回頭!
不準回頭。
裴昀倒在泥濘裏,聽著馬蹄聲噠噠遠去,嘴角露出一絲虛弱懶散的笑意,他渾身都是傷,懷裏的第三顆樹種也滾落在地上。
這一刻,那顆色澤如血的種子仿佛享受了鮮血的滋養而被喚醒,順著水流飄到少年身邊,無聲鑽進了他的身體!
少年劇烈地喘息著,突然用力地睜大眼睛,像是要把什麽東西從頭顱中驅逐出去。
其實忍不住想要知道自己的身世,其實仍然有疑問渴望得到解答吧?”李八郎走到裴昀跟前,俯下身來,聲音低沉如催眠,滲入靈魂深處,找到人心最脆弱的縫隙,“你不敢問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你害怕聽到你不想聽的真相。
張九齡什麽也不敢否認,他問心有愧,無顏以對。你若真的篤定,此事與他無關,為何你的手會發抖?”
閉……嘴……!”裴昀滿頭冷汗,死死咬緊牙關,抵抗著劇烈的頭痛,抵抗著那些可怕地無孔不入地想要滲入他耳膜和頭腦的意誌。
嗬嗬,你的存在根本就沒有意義,不被愛,不被祝福,甚至連你最親近的人也從始至終在背叛你。”
琴師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虛渺遙遠,卻又無處不在、無處可逃,“是不是很痛苦?是不是痛苦到想要將這一切都拋在身後?你的傷口不會愈合了,不是手上的劃傷,是心傷。”
不——!”裴昀大叫一聲抱住頭,在雨水中翻滾,頭腦裏的劇痛如同利刃般撕扯著他的意識,許多零碎的記憶驟然像錐子一樣強行釘進了他的頭顱!
裴昀!”一個聲音突然從雨幕中傳來,麵色冷峻如霜的少年奮力淌水衝了過來,“舅舅,不要!”
葉鏗然攔在裴昀麵前,用力抱住對方痛苦翻滾的身體,突然看到了對方胸口鮮紅的傷口,隻覺得恐懼像冰水一樣兜頭澆下。
你在他的身體裏……種下了反魂樹的樹種?”葉鏗然顫聲喝問。
不錯。”李八郎漠然地俯視著他們。
漢代東方朔撰寫的《海內十洲記》中記載,上古時代,西海之中有山,山上有一種“返魂樹”,香飄百裏,樹葉鮮紅如火焰,種子可以令人死而複活。
從少年拉開抽屜的那一刻起,琴師就贈予了他三顆種子,最後一顆,是反魂樹的樹種。
返魂樹的土壤,是人的傷口。
受傷的時候,種子悄然進入血脈中;靈魂中的悲傷失望越強,那樹種就越會瘋長,直到占據整個意識與生命。
裴昀,裴昀!”葉鏗然用力按住白衣少年,想要拉回他的神誌,“你說過要和我一起上戰場,你說要和我一起戍守國門!不要睡!”
——不要變成另一個人,不要忘了自己!
沒有用的。”李八郎居高臨下地看著葉鏗然徒勞的動作,“此刻他看到的,恐怕都是自己最不願意看到的景象……在最深的噩夢中,他會對自己的人生失望,也對最親近的人失望,在悲傷的土壤上,反魂樹已經開始生長了。”
火焰與綠意交織的律動,從掌心的傷口開始,悄無聲息爬上了少年的臂膀與胸膛,如同詭異的烈焰紋身,又像瘋長的絕望,將要占領這身體,吸取他的血肉與養分,在死亡中獲得重生。
舅舅,你可以熄滅月亮嗎?”葉鏗然死死盯著對方。
什麽?”李八郎皺眉。
如果生命是夜空,那麽靈魂,就是夜空中的月亮。”葉鏗然將手放在裴昀的胸膛上,“縱然再多的雨水落下,也無法熄滅月亮——隻要雨停,隻要人不放棄希望,月亮就還會鑽出雲層。”
葉鏗然突然做了一個李八郎絕想不到的動作。這一瞬間,他用雨水化為的刀刃,割開了自己的手腕,將流血的手腕緊緊貼在裴昀手背的傷口上!
反魂樹的種子即將破土而出……而龍血比人血更有誘惑力,他在引導種子進入他的身體。
走開!”李八郎大驚失色,一把將葉鏗然揮開!
琴師渾身因為憤怒而顫抖,眼底殺氣暴漲,雙目血紅,帶著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暴戾。
咳咳……”葉鏗然吐出一口血,眼底滲出悲涼:“你還不明白嗎?人死如燈滅,返魂樹根本沒有辦法複活故去的人!它隻能將那些零碎的記憶強加進人的軀殼,讓人變成行屍走肉而已。你所籌謀的計劃,你所追求的奇跡,隻是一場噩夢罷了。”
這一瞬間,李八郎全身突然被雨水濕透了,所有的大雨好像都落進了他心裏。
不可能!”李八郎滿臉雨水,厲聲說,“裴昀是他生命的延續,是這世上與他最相近的人。連河水都可以逆流,為何生死不能回溯?”
那麽強的不甘、恨意與思念,可以讓河水逆流,讓大地崩裂,讓日月星辰改變位置,可是……卻無法挽回一個人的生命。
他絕不相信!
滾開!”他猛地揮手,葉鏗然頓時被他再次甩了出去!
李八郎毫不憐惜地提著裴昀的衣領,將他拎起來,狠狠說:“你沒有悲傷,把我的悲傷借給你;你沒有絕望,把我的絕望借給你;你沒有力量,把我的力量借給你。”他看著少年的眼睛,突然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聲音低沉莊嚴如同神諭,“回來吧。”
裴昀的眼神漸漸變得空洞,手上的傷口仿佛有火焰在歡唱,在焚燒他的身體、靈魂、過往,將一切都化為灰燼。他緩緩仰頭,茫然睜著眼睛,像是沒有生命的木偶人,任由別人的回憶在頭顱裏瘋長,任由別人的愛恨在胸腔裏擺蕩。
長安街已經被水淹沒,四周洶湧著齊腰的渾濁的雨水,白龍收集了天地間所有雨的力量,催生反魂樹的生長。
這是最後的祭奠。這座古老輝煌的城池,這曾經繁花似錦的人間,就是祭品。
琵琶音在他指間驟然響起,如同無數雨絲落入秋池,化為血色的人間煉獄。
沒有知己的人間,沒有盡頭的孤獨,也是煉獄。
當年他們相約飲酒,他以為那個人會有歸期;當年他們離別,他竟然沒來及問一聲歸期。
如今他的琴,隻彈地獄,不彈紅塵。
舅舅,住手!”葉鏗然掙紮著撲了過來,“你要複活已死之人,你要水淹這長安古城,都是逆天之舉!會將你的力量耗盡!”
四周雪色光芒暴漲,亮如白晝。雨水變成了巨大的帷幕,兩條白龍同時騰空而起!
糾纏在一起的身影,像是黑暗夜雨中的兩道日光,令人睜不開眼睛。電閃雷鳴之中,血霧如雨灑落,綻放開朵朵紅蓮!
隨後,稍小的那一條墜落了下來,激起暴雨般的水花!
無論是誰,都不能阻止我。”白龍的聲音渾厚,如同來自天地洪荒,帶著神聖的威嚴,他像神一樣從高空中緩緩落下,漸漸恢複為人形,他的手中沒有執劍,天地間所有的雨水都是他的利劍。
容納百川的海洋,滑過臉龐的淚水,胸腔奔湧的熱血,都是他可以掌控的“水”。
會流淚的人,怎麽可能贏得戰鬥?
會被情感侵蝕的人,怎麽可能成為對手?
他會終結這一切,在這殘酷的雨夜;他會重生那個人,在這神聖的雨夜。
葉鏗然倒在雨水與血泊中,一動不動,李八郎冷酷地抬起手,掌心凝聚著不可測的強大的力量,即將給阻攔他的人最後一擊。
可是,他的手卻突然僵在半空中。
因為他看到,不遠處的那人,竟從泥濘中緩緩抬起頭來……
一道狂喜與期待的閃電在他眼底劃過!在那一瞬間,他眼中泛起水光,所有被歲月塵封的光芒如同燭台迅速點亮,所有被時光鏽蝕的疲憊都被誰的手輕輕抹去,所有被仇恨浸染的戾氣都化為無形。
但那隻是一瞬間而已。
少年渾身泥濘狼狽,滿臉雨水和冷汗,可是,抬眸看他時,破裂的唇角竟然勾起了一個笑容。
那是屬於少年裴昀的神情。
李八郎眼中的欣喜凝固了,臉色迅速灰暗下去,神色變得難以置信,渾身止不住發抖。
不可能……為何少年的心魂還在?為何那人沒有回來?
少年的笑容,像是被巨石壓著的纖細的嫩芽,輕輕伸手就能掐斷,卻帶著驚心動魄的力量。無論是巨石還是寒冬,都不能阻擋的力量。
這種力量,究竟是什麽?
隱藏在少年身體裏的力量,究竟是什麽?!
裴昀用劍拄地,朝他走來:“你之前問,老師教了我些什麽……命運無常,人心險惡,世情冷暖,權謀陰暗,兵道血腥,沒錯,他從來沒有教過我這些……他沒有教過我命運無常,反正時光會教我;他沒有教我世情冷暖,生活會教我;他沒有教我權謀之術,朝堂會教我;他沒有教我兵法詭道,戰場會教我。
他隻是給了我一些愛。在社稷百姓與家國天下之外,他所剩的私愛,這些年他毫無保留的,全都給我和杜清晝。”
愛不會教人什麽,它隻是溫暖的水與土壤,可以滋養美德。
堅定的意誌是樹,高貴的品行是花,良好的習慣是大地上蔥蘢的草木,它們全都在愛的土壤上生長。
在絕境中,這土壤會長出希望。
纖細的,在飄搖的風雨中倔強生長的的力量,就是希望。
我的確渴望真相,但若是那真相會傷我重要的人,我寧可不去探尋。從八歲起,我就不在意自己的身世,自己的過去,我在乎的人,是活著陪我的人——我不怕過去,我隻怕這過去讓我再回不去。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隻知道老師救我、教我、養我,一年一年陪伴我長大,遇見老師時我什麽都沒有,如今我什麽都有,他給我的足夠多,我擁有的也足夠多,就算有傷心的往事,也就是一場大雨而已,沒什麽了不起。鞋子打濕了仍然可以走路,我自會從這風雨裏走出去。
那些秘密,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麽重要。這夜雨,終要寄向遠方,這夜風,終要吹開心門,隻問前路,不問前塵。”
這夜風,終要吹開心門,隻問前路,不問前塵。
少年眼眸漆黑,那樣自信耀眼,如同迎著崇山峻嶺而不知畏懼的陽光,如同曆經淬煉而精純如初的名劍。
當年駙馬在嶺南已找到劍鞘,不僅是有形之劍——
命運也為絕世的將星,打造了無形的劍鞘!
那個淡雅如春風的人,就是少年的劍鞘;這些年,他教會少年的東西,就是最強的劍鞘。
命運常予人風雨,也會予人奇跡。
也曾在雨中迷惑,也曾在風中搖擺,卻終究站定了自己腳下的大地,看清了自己內心的力量。
十一
李八郎的臉色變得慘白,第一縷曦光就是這個時候從遠山升起的。
黑暗裂開了一道縫隙,日光滲了進來,一場幻夢如霧蒸發於無形,雨水碎裂成了千萬片。
不……不可能!”李八郎跌跌撞撞地後退。
人類心中的希望,竟可以與神對抗。
所有強大的力量仿佛都在這一瞬間從他的身體裏抽離,他頹然四顧,虛弱絕望。
可怕的地動停止了下來,洶湧的雨水漸漸從他腳下褪去,像是一場洶湧澎湃的美夢終於枯竭。在晨曦的微光中,龍神的身影哀傷入骨。一縷若有若無的琵琶音混雜著殘雨與宿命,突然流進他心中,熟悉而陌生,鹹而苦澀。
李八郎茫然望天,突然在漸濃的白霧中緩緩倒在雨水中,這一刻,他耳際恍惚傳來熟悉的聲音。
八郎也在逛街?”
八郎你怎麽快哭了,是不是聽我的歌太感動了?”
我聽說龍珠是龍的眼睛,挖掉眼睛太殘忍了,沒了眼睛就不能流眼淚,傷心的時候怎麽辦呢?”
這一次,換我先走。”
……
舅舅!”
慕下先生!”
裴昀跌跌撞撞地衝了過來,葉鏗然也掙紮地爬了過來。
白龍曦謠吃力地緩緩掀開眼皮,他的力量用盡了。所有暴戾和殘酷都從它眼底褪去,就像暴雨後的晴空,倦倦的、清晰地泛著泠泠的水光。
小葉……有那麽一瞬間我的確想殺了你,但是我又想,萬一殺了你,曦和那家夥會一尾巴拍死我的吧……”
白龍的聲音低沉虛弱,像是最後的暮鼓敲擊在大地和人心上。試圖複活已死之人,強用使用雨水的力量水淹城池,都是逆天之舉,已經讓它的精元消耗殆盡。
即便今夜能複活那個人,他也即將迎來死亡。
原本以為,臨死之前,還能再見上一麵……
十五年了,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它吃力地抬起頭,朝裴昀笑了一下:“當年我答應過那個人……等你出生之後,要送你一件禮物。他說,送什麽東西讓我直接問你,我當時覺得他很不靠譜,後來才明白他的期待……你自己想要的,才是最好的。
所以,我送了你劍。”
可以讀心的龍神,在與少年對視時,直接叩問了他的內心。
他送了少年一把劍。
這是一份遲到了十五年的禮物,這是一份十五年不變的承諾。他握著少年的手,教會了他劍法;他看著少年的眼睛,讓他戰勝自己的恐懼。
裴昀無聲痛哭,臉上全是淚水。
彌留之際,白龍朝虛空的黑暗中望去,望向嶺南之南,溫暖如春的所在,望向曲江東岸,湖麵幾曾燈火璀璨。然後,它的頭顱冰涼緩緩垂落了下去,落在那把紫檀木琵琶上。它曾經那麽強大,死去時卻安靜得如同落花。
琴弦發出一聲悲鳴,仿佛有一縷魂魄沉入音符之中。
很漂亮的琵琶有沒有?”
嗯,但願我能死在這把琵琶上。”
算了吧,這次,換我先走。”
你走了這些年,我很孤獨,如今,我來見你了。
碧落黃泉,所有忘不了的東西,都不會消失,它也許在天涯,也許在身旁,無論如何,它都一直在我心上。
舅舅!”葉鏗然撲上去抱住對方漸漸冰冷的身體,白龍的眉睫間凝聚著白霜,身體漸漸變輕,輕得仿佛沒有重量,在雨水中變得透明,少年的手臂穿了過去,像穿過無望的虛空,像穿過留不住的生命,抵達黃泉的死亡。
天地間仿佛有種嗚咽聲,所有的雨水都傷心起來,連雷霆也在遠山哀鳴。
一口血從葉鏗然口中噴了出來,少年驟然倒了下去,痛苦地抱住頭,裴昀愕然看著自己手上漸漸收斂的傷口,再看向葉鏗然的手腕——
灼灼的火焰仿佛正在那裏燃燒,反魂樹的種子已經進入了對方的身體!葉鏗然拚命抵抗,身而為龍的力量發揮到極致,可巨大的悲傷如水蔓延,水火交煎的痛苦中,所有的回憶與理智都被烤成了沸水,也許下一刻就會蒸發於無形。
葉鏗然!”
耳邊的呼喊聲聽起來有些虛渺,葉鏗然用盡氣力仰起頭,滿頭雨水與冷汗,眸子因為劇痛而泛起水光:“……我也許會變成傻瓜也說不定,什麽事也不記得,什麽人也認不出來……戍邊的夢想,征戰沙場的願望,也許……也會忘掉……”
忘了自己是誰,忘了自己想要做什麽;所有的朋友與親人,都會成為陌生人。
有些東西是不會忘掉的。”裴昀滿臉滾燙的淚,俯身將他抱了起來,浸透鮮血的衣袖在雨中流下蜿蜒的血水,“想要記住的人,想要實現的夢,想要去做的事,就算忘記了一次,還會再想起來。
而且,還有我。
葉校尉,就算你忘了我,我也不會忘記你的。”裴昀抱著一身血水的葉鏗然,清清楚楚地承諾,“放心吧。”
最後一線意識終於在這個時候也斷了線,這是葉鏗然力竭昏迷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十二
半月後。
雨停了,就是晴天。
清晨的太陽像一枚小小的紅果,藏在蒼綠的樹葉之間。
是送別,又不是送葬,別搞得那麽悲涼啊!”裴昀用力拍了拍杜清晝的肩膀,拎著包袱露出燦爛的笑容:“我走啦。”
應該……不會回來了吧?
朝廷任命他前往隴右軍營的旨意已下,這條路很長,從今往後,他隻能一個人走,生死自己擔當,悲喜自己品嚐,涼夜獨自思鄉。
老師今天一早就出去了。”杜清晝朝外麵張望了一下,“再等等……”
裴昀也朝外麵看了看,並沒有熟悉的人影回來,他笑了笑:“告別平添傷感,我走了。以後我不在長安,你要照顧好老師,照顧好自己。”
長安城熱鬧非凡,行人們擦肩而過。
快出城門的時候,有個巡城的金吾衛看到裴昀,冷峻的麵孔上眉頭微擰,有幾分疑惑地停住腳步:“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
裴昀也停住腳步。
良久,笑意從唇角洋溢到眼底,他深深凝視著對方:“葉校尉,如果你想上戰場,到隴右來找我。”
葉校尉一愣,怔怔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古城門外。
裴昀的腳步突然從沉重變得輕快。
——還有人與他懷抱著同樣的夢想,還有人與他眺望著同樣的遠方。
他確信,他們還會相遇!
不是在現在,而是在將來;不是在遺忘的雨夜,而是在熱血的邊塞。這是他們之間的約定。
長亭外,古道邊。
驛道邊長著半人高的荒草,白鳥悠然劃過水麵,裴昀拎著包袱往前走,突然看到一身紫衣立於天地之間,軒朗如玉樹。那人負手回歸頭來,微微一笑。
那人竟然在十裏驛站等他。
裴昀愣了愣,眼眶突然有點發熱。
我記得你說過,你上戰場不是為了殺戮,是為了守護。”張九齡走到少年麵前,為他理了理衣襟:“在守護所有重要的東西之前,守護好自己,這是你對我的責任。”
清風吹走離愁,山高水遠,思念緊握,掌心溫熱。
裴昀鄭重地、用力地點了點頭。
若有隴右傳來的戰報,我身在長安,會第一個拆看。”張九齡仍在微笑,眼眸裏淚光一閃而過,恰如裴昀八歲時初見到他的模樣。
還有難舍的話語,還有溫柔的歉疚,還有膝下歡笑的時光,可會被東風一一拆看?
老師,保重。”裴昀跪了下來,深深伏地,磕了三個頭,淚水掉落在大地上。
腳步一定會走向遠方,訣別所有溫暖的舊時光。
腳步一定會走向遠方,迎著朝陽,迎著所有風雨與夢想。
這就是成長。
注釋:
[1]《棗林雜俎》中記載,春秋時代有神木名為“黃節”,天旱禱雨多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