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華清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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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國笙歌醉太平,倚天樓殿月分明。

    ——唐·杜牧《過華清宮》

    一

    雪天是湯泉宮的一個小宮女。她自幼無父無母,出生在白雪紛飛的冬天,十三歲被送入宮中,做了個掌燈的小宮女。

    湯泉宮建造在驪山之下,傳說周天子曾經給這裏的溫泉水取名“星辰湯”,泉水中仿佛揉進了萬古清潤的星辰之光,哪怕寒冬臘月也依舊溫暖如春。宮殿北臨渭水,瑤光樓、飛霜殿、芙蓉園……亭台樓閣如詩如畫,四季景色美不勝收,幾乎年年天子都會來遊幸,有時還帶著皇族親眷與群臣。

    和所有的小宮女一樣,雪天在宮殿中是最不起眼的存在。不過,她有一個小秘密。

    剛入宮的那個夏夜,她曾經撿到過一枚奇怪的羽毛。

    那天,暮色四合,四周靜悄悄的沒有旁人,雪天提燈匆匆走在路上,突然看到回廊的盡頭,靜靜躺著一枚雪白的羽毛。

    宮裏聒噪的鸚鵡不可能有這麽白、這麽大的羽毛,像是一大朵白雲遺落在人間,讓冰冷的回廊也明亮起來。

    雪天好奇地上前去,撿起那枚羽毛,突然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誰在那邊?”雪天頓時有些慌神,正想著如何應對,就在這時,她發現自己的手憑空消失了,然後是手臂,身體——

    她心頭悚然跳動,怎麽回事?

    一個小太監疑惑地走過來,愣在原地揉了揉眼睛,隨即左右四顧——剛才明明看到有人,是他看錯了?

    雪天一個大活人就站在他麵前,他卻看不到。

    隻見那個小太監舉著燈照了照旁邊的樹木,狐疑地左右看了看,沒見人影,雙手發抖似乎有些懼怕。雪天壯著膽子,伸手在他身後拍了一下,太監驚悚回頭,身後空無一人。

    太監臉色慘白地發出大叫“啊——鬼啊啊——”什麽也顧不得了,跌跌撞撞地狂奔逃命。

    等人逃遠了,雪天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手還在,耳朵也在,就是連自己也看不見自己了。雖然她一直以來就是一個小透明,但實在想不到,有一天真的能變得透明!

    月光如水在樹梢嬉戲,仿佛一切隻是光與影的遊戲。

    她怎麽會消失的?雪天突然意識到剛才撿到的那枚羽毛不尋常。白色的羽毛,那樣溫潤明亮,就像光本身。小宮女遲疑了一下,將羽毛扔到地上,然後,她發現自己的雙手在暮色中緩緩顯現——她又出現了。

    這到底是什麽鳥的羽毛?怎麽會有這種力量?

    雪天有點害怕,本來想轉身就走,卻終究還是鬼使神差地回來,從懷中摸出一方絹帕,小心翼翼地將羽毛包起來。忐忑地看著自己的雙手,良久,她終於鬆了口氣——這一次,她沒有再次變得透明。被包住的羽毛,隔絕了光線,就無法再讓人隱匿蹤跡。

    不知是否是雪天的錯覺,她總覺得這羽毛仿佛有生命一般,被她揣在懷中,就像一顆溫暖跳動的心髒。

    湯泉宮鬧鬼的傳說就這麽傳開了。

    太監們傳得繪聲繪色,說披散著頭發的女鬼,專從背後拍人肩膀,你要是回頭,就會被勾去魂魄。偏偏當初撞上雪天的那個小太監運氣不好,大概是驚嚇過度,一不小心失足跌到池塘裏,竟淹死了。於是女鬼的傳說更加甚囂塵上,膽小的妃嬪們竟不敢來湯泉宮,連陛下也命人做了法事,嚴令不準再傳鬼怪之說。

    再後來,雪天又悄悄用過那枚羽毛幾次。

    那種感覺很奇妙,你明明存在,卻是透明的;你可以看見所有人,別人卻看不見你。

    仿佛被世界隔絕開來,又仿佛離世界從沒有這樣近過,她能清晰看到世界不為人知的另一麵。

    她看到豔冠後宮親切愛笑的武惠妃,私下裏用皮鞭抽打宮女;看到古板的太監,轉身收受外臣的金銀錢財;看到膽小的胖廚娘,背地裏在廚房偷吃紅燒肉。說起來,那次廚房裏還有一頭待宰的乳豬,廚娘根本沒看到她,可乳豬卻警覺地亂動叫起來,綠豆小眼仿佛能看到她——很奇怪,動物比人在某些方麵要敏銳得多,是因為人更多地依賴於眼睛所見的表象吧。那,人和豬到底誰更聰明?雪天也不知道。

    她隻知道,宮裏有太多自以為聰明的人,也有太多如待宰豬羊般,身不由己的命運。

    宮中的夜晚,繁星那麽明亮,黑絲緞般的天空靜靜低垂。有時雪天一個人坐在屋頂上看星。故鄉的星空比長安還要深邃廣袤,豐沛的草木氣息充盈在鼻端,好聞的味道就像是一首詩;兔子和野豬在草原上亂竄奔跑,沒有這樣嚴整的階梯。

    許多個夜晚,雪天還試著去找一個人,一個穿著青色常服的青年。可偌大的宮中,無數個日夜,她卻找不到他。

    二

    直到又一個冬天到來,大雪紛飛,階前一片雪白。

    雪天在殿前掌燈,沐浴新湯的陛下與身邊的人說了句:“天太冷,朕就不去議事殿了,讓張愛卿過來,朕在這兒見他。”

    雪天頓時有點好奇。常聽宮女們說宰相張九齡是令長安春色也黯淡的美男子,是讓陛下也頭疼的直臣,那,究竟是怎樣的人?

    不一會兒,隻聽太監傳話:“張相公來了。”

    雪天悄悄抬起頭,突然呆立在原地。怎麽可能……?是他!來人側臉淨如清泉,神色靜若深淵,一身寬大的紫色衣袍裝飾著鳳紋,腰間掛著魚帶金飾,一雙玉管般修長的手,讓奢華朝服也兀自清絕起來。

    那人卻沒有注意到她,從容邁入殿中,朝陛下行禮。陛下笑了笑,就坐在池水中和他說黃河興修水利之事。

    君臣二人說的是國家大事,民生社稷,雪天聽不懂,她也不敢盯著那人看,卻止不住心亂如麻,他……不記得她了?

    不知過了多久,燈燭也添了幾回,隻聽陛下說:“愛卿,天寒雪冷,你也下來湯池中泡一泡。”

    陛下的聲音頗有興致,那人的聲音卻清淡如泉:“臣不冷。”

    這樣的天會不冷?”陛下的聲音帶著不滿,不滿中卻又有關切,“你身子一向也不好,朕夜裏召你來議事,若是讓你凍病了,幾天不能上朝,朕便是得不償失。”

    這都是臣分內之事。”那人仍然是從容地說,“陛下,剛才說到哪裏了?”

    平時也有大臣來湯泉宮議事,但陛下對那人似乎格外憐惜,又好氣又好笑地說:“朕剛才說,讓你下來。”見他不答話,陛下故意沉下聲音:“你再固執,朕就治你的罪。”

    這話已是不容置疑的命令了,旁邊的太監高力士適時將衣物呈了過來。那人苦笑了一下,隻得褪了一身紫色鳳紋官服,緩緩下到池水中。

    這一刻,雪天整個臉都要燒起來,她不敢看,也不該看,但聽到水聲,她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

    那人露出白玉般的脊背,墨色的頭發浮在池水中,朦朧的水霧中人影綽約。

    陛下饒有興味地朝池外招了招手,太監立刻呈遞過來玉盤放置的酒樽。隻聽陛下說:“愛卿,來,你嚐嚐,這是朕多年前命人在湯泉宮中釀製的美酒。”

    本以為那樣清雅的人是不擅飲酒的,誰知道這一次他卻並未推辭,接過酒樽,一飲而盡,聲音也如醇酒醉人:“謝陛下。”

    十年陳釀,朕想不出還能與誰共飲,專等你今日來。”雪花還在無聲落下,池水中溫暖如春。隻聽陛下心情極好地朗聲大笑:“朕倒是想起當初突厥使臣帶來美酒,看滿座文臣武將就屬你的模樣斯文俊秀,故意頻頻朝你勸酒,想令你醉酒失態,誰知道朕的宰相千杯不醉?”

    臣也想醉。兩國和談,臣肩上有責任而已。”那人的話語從容清淡,沁人心脾。

    你總是這麽認真,讓朕說你什麽好?”陛下笑品著美酒道,“這世間有趣、有味的事情多得很,不是隻有朝務這一件,你總是這樣嚴肅得一板一眼,舉手投足間都是規矩方圓,不累?百姓說你是‘謫仙’,可你說說,哪有仙人不隨著性子來的?哪怕是偶爾隨性一次。從朕當年見到你,你就是這樣,從不曾見你醉酒失態,也不曾見你放縱大笑,更不曾見你貪睡誤朝。不煩?”

    君臣之間談話如此隨意,看得出相知之久。

    那天散席,臣回家也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那人認真地回答,“臣缺席了第二日的早朝。”

    你啊你!就這一次,你還記得比朕都牢。”陛下笑罵。

    那人微笑輕咳一聲,言歸正傳:“黃河水利是民生大事,汛期多有危險,不可不從國庫撥備提前加固,早做準備,請陛下恩準。”

    陛下不回答他的話,卻答非所問:“愛卿,你說這酒的滋味如何?”

    初嚐溫潤,回味甘冽,倒有些許霸道。”

    愛卿就像這酒,朕初嚐時覺得溫潤,這些年來相知漸深,才發現你霸道得很。”陛下將酒緩緩飲盡,“朕的兄長患風濕腿疾,隆冬苦寒,你不同意朕替兄長修行宮,卻要興師動眾去加固黃河水利,隻為了那萬分之一的風險。地方刺史已經考察過,就算今年不修也無大礙,你卻再三奏請,固執要修。要是朕不答應呢?”

    江山社稷,百姓安樂,臣不敢賭萬一。”那人神色鄭重,潔白麵孔讓砌在池中的漢白玉都失了顏色,“陛下是明君,君為輕,民為重。岐王殿下身患風濕,陛下大可以將殿下接入湯泉宮中療養,不需要勞民傷財,另建行宮。”

    你這是吃準了朕會答應?”陛下冷哼一聲,看了那人一眼,“朕要是不準,你還會在這樣的雪天來上奏吧?你再來,朕卻沒有酒了。”天子眼中威嚴漸漸化為笑意,擺了擺手:“實在被你煩得夠了,準了。”

    那人由衷地微笑,自池水中站起來行禮:“謝陛下。”

    這酒朕很是喜歡,還沒有取名字,”陛下把手中酒樽放到玉盤上,以手背輕叩玉盤,突然想起了什麽,“你也嚐過了,給這酒取個名字如何?”

    那人略一沉吟,抬起眸子:“就叫‘醉太平’吧。”

    醉太平?醉太平……好名字!”陛下回味片刻,擊掌叫好,君臣對視一眼,都開懷而笑。

    ——這世間,還有什麽滋味比太平更為甘甜?

    鳳池清響,盛世佳釀;君臣同心,四海安康。

    原來,這就是大唐。

    三

    這晚雪天輾轉反側睡不著,睜著眼睛數著星星。

    那件事,他真的不記得了嗎?

    鳳凰池,鯉魚燈……終於朦朦朧朧入睡。夢中,那人長身靜立月下,眉眼清淡,將一盞燈遞給她:“燈還能用。”夢中,山川都靜止下來,隻有波光在心湖輕輕湧動。那盞燈,將她的夜照亮。

    天色微曙時,雪天揉著眼睛醒過來,新的一天和以前的每一天都沒有區別,卻又似乎和以前的任何一天都不同。她抱膝坐在床上,西天還有繁星點點,可,哪怕是驪山溫泉倒映漫天繁星,又怎麽比得上那人眼底的朗月星辰?

    雪天,還愣著幹嗎?”身邊的小宮女大聲提醒她,“快來不及了!”

    來……來了!”

    這天雪天跟著同伴如往常一樣來到湯泉宮掌燈,心中卻悄悄多了一份期待,今日……他還會來嗎?

    這一日陛下沒有來,那個人也沒有來。

    一整天,雪天都悵然若失。

    第二日,陛下沒有來。

    第三日,陛下帶著美豔不可方物的武惠妃來了。

    第四日……

    第五日……

    接下來的許多天,他始終沒有來,雪天心中失望,卻舍不得斷了念想。直到冬天快過完時,終於有一日,雪天提燈走在路上,迎麵看到武惠妃一行施施然走來,武惠妃身邊還有個水墨畫般動人的美人,以及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

    少年神態瀟灑狷狂,雪天認識他,正是陛下最頑劣的兒子,光王李琚。

    隻聽光王不停地搓著手,大大咧咧地對美人說:“姑姑,怎麽這麽冷啊,快凍死琚兒了!”

    美人對少年的撒嬌視而不見,眸光柔和寵溺,卻也靜如落花古井。

    姑姑?原來眼前難得一見的美人是陛下的幼妹霍國公主,聽說曾經嫁過人,可駙馬不幸過世,一直沒有改嫁。

    姑姑喜愛桃花,等到三月開春,這滿園的桃花開了,琚兒給姑姑摘去!”少年意氣飛揚。

    冬日陽光照在幾人身上,武惠妃也是豔光四射的美人兒,盛裝之下更是奪目,可站在公主身邊,也顯得黯淡。不知道為什麽,看到公主的臉,雪天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像有什麽東西在腦子裏一閃而過,卻抓不住。

    這時,不遠處傳來喧嘩聲,看到一個小太監滿頭大汗地匆匆路過,甚至來不及朝幾人行禮,光王少年心性,好奇心重,一把將小太監拉住:“那邊出什麽事了?怎麽那麽吵?”

    陛下和張相在前殿議事,爭執起來,張相突然暈了過去,陛下正在傳召禦醫……”

    少年臉色一變,急了:“那你還不快去!”

    ……”小太監看著自己被光王拉住的手臂,滿臉叫苦不迭,光王這才意識到是自己拉住了人家,鬆開了手:“趕緊去!”

    小太監嘴裏說著“是”,一溜煙地去了。

    光王也顧不上抱怨天冷了,急忙朝霍國公主行了一禮:“姑姑,恕琚兒先行一步!”

    霍國公主的眼底眸色微微一變,像是最深的古井,驀然泛起一縷波瀾。

    細雪從清晨飄到黃昏。

    這一整天雪天都過得心神不寧,心頭紛亂如麻,銅壺漏刻點滴都是難熬,好不容易到了晚上,宮中寂靜下來,雪天失魂落魄回到住處,突然想起了什麽……

    羽毛!

    她竟然忘了還有那枚羽毛!

    她要用那枚羽毛……有了羽毛她就可以隱去蹤跡,去看他了!雪天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朝枕下摸去,卻發現不對。她將枕頭翻過來——羽毛不見了!

    明明還用絹帕包好放在枕下的羽毛,不知何時竟然不見了。

    雪天急得額頭滲出汗珠,羽毛怎會丟失呢?為何偏偏在這個時候丟了?想去見他的願望如此迫切,簡直在她心裏生了一雙翅膀,隨時都要衝出胸口。

    旁邊的小宮女隨口問:“雪天,在找什麽呢?”

    ……”雪天失魂落魄,心口都被漫天風雪堵住,又有一點不甘心的火焰灼燙,幾乎要在胸口灼出一個洞來。

    幾個在前殿侍奉的宮女正悄悄議論白日殿上發生的事情。隻聽其中一個小聲說:“今日張相公的膽子實在太大了,那樣衝撞陛下……”

    雪天驀然抬頭,手心汗濕,緊張地望向她們:“後來張相公怎麽樣了?”

    說話的宮女看了她一眼,似乎是意外一向不多話的雪天難得參與她們的八卦,又看了她一眼:“張相公的身體一直就不大好,太醫說是急怒攻心才會突然暈倒。太醫金針診治後,說要好生調養,不能再勞心勞力……”

    我看陛下很擔憂張相公,以為龍顏震怒算是過去了,可惜後來又來了光王殿下。”

    怎麽回事?”

    光王一進來看到張相公的樣子,就發火了,朝陛下說話那個衝的……火上澆油,陛下的臉色簡直可怕,氣得把奏折全掀翻在地上!”

    雪天曾經聽說過光王和兄長被人陷害,差點被陛下斬殺,是張九齡直言進諫,才終於查清案情,洗清了幾位皇子的冤屈,所以光王對那人格外敬重。

    聽到這裏,有人突然想起了什麽,問了一句:“今日陛下和張相公到底是為何事爭執?”

    聽說是為了那個什麽安祿山的事。”

    安祿山?那個胡將啊!我在湯泉見過他,腰隻怕有這麽粗——”宮女誇張地把雙臂用力張開,比劃著,“圓得像球一樣,可好玩了……”

    哪兒來那麽大的球?那是拚命吹過氣的球吧。”

    宮女們頓時嘻嘻哈哈笑成一團。

    安祿山討伐契丹失利,按軍法應該處死,幽州節度使張守珪與安祿山交好,將安祿山押送到長安,上書朝廷請求免除一死,張九齡不允,下令處斬[1]。處理軍務是宰相的職責,這件事原本不該驚動天子,可是陰差陽錯,批閱的文書被李隆基看到,然後便被扣押了下來。也許這便是命中注定,讓安祿山在絕境中又逢到一絲生機。李隆基愛惜將才,舍不得殺,想留安祿山一命,讓他以後將功補過。

    反正陛下和張相公也不是第一次爭執……隻是小事吧,陛下氣過了就好了。”

    軍國之事,在小宮女看來總是乏味的,宮女們八卦嬉笑完,就各自去睡覺了,雪天卻徹底失眠了。

    四

    事情並沒有平息,相反,接下來漸漸鬧出了更大的風波。

    陛下執意要赦免安祿山的死罪,中書省拒不奉詔。禦史台監察禦史杜清晝上書附議,請求處死安祿山;光王指責陛下忠奸不分,稱安祿山有狼子野心,令陛下勃然大怒,當場將光王拖下去杖責二十,光王慘叫哭喊的聲音遠遠都能聽到……

    眼見事情越鬧越大,陛下盛怒之下將杜禦史革職,下令將光王投入大獄。

    一時間,朝堂上噤若寒蟬,文武百官無人再敢出聲。安祿山雖然隻是個邊將,但很得聖寵,漸漸的,力保安祿山的奏折多了起來。

    許久沒有宰相張九齡的消息。有說他在養病的,也有說他被陛下禁足在府中的。

    冬日很冷,宮中的青石台階都結著冰。

    這天,雪天在打掃時意外地發現,床底有一團白色的東西,她驚喜地把東西撥弄出來……竟然是那枚羽毛!

    包著羽毛的白色絹帕不知何時滑到了床底,蒙了厚厚的灰塵,雪天心疼地撿起來把灰撣掉,指尖觸到絹帕上的一枝桃花。

    小宮女悄然將絹帕拽緊在手心,這方絹帕,是雪天第一次見到那個人時,從他身上掉落下來的。那時他穿著青衣常服,沒有紫袍鳳紋的尊貴,隻像一個尋常失意惘然的俊雅年輕人,眼眸裏蒙著霧氣,整個人也帶著謎團,讓雪天看不清,看不透,卻那樣地渴望看個究竟。

    這一次,她終於可以去看一看,去看他現在可好?

    宮外黃昏已至,腳下的長安城像蜷伏的猛虎,危險而新奇。

    沒有人看得到雪天,她也看不到自己。那片白色的羽毛,就像雪原隱藏了萬物,將她藏匿在光影之中。

    殘陽下的道路寬廣人稀,雪天匆匆趕路,就在她遠遠能望見坊牆上的烏頭門時,突然聽到噠噠的馬蹄聲,一個冪籬遮麵的女子翻身下馬,衝上前焦急地敲門,身影十分熟悉。

    那竟是……霍國公主?

    過了一會兒,門打開了,不知道公主說了什麽,仆人似乎遲疑了一下,兩人又低聲交談了幾句,仆人終於側身請她進去。

    趁他們說話的時候,雪天也悄悄來到了門口,沒有人看得到她,在仆人關門之前,她也悄悄跟了進去。

    走廊的光線昏暗,公主的冪籬被清風掀起,看不清神色,但急促的步子難掩憂急。

    仆人將公主領到一間廂房前麵,叩開門,隻見那人半躺在床上,蒼白的臉色是從未見過的荏弱,幾縷發絲搭在汗濕的頸脖上,竟像是剛剛退燒的模樣。

    雪天的心頓時疼得揪了起來。這些日子不見,他竟然清減至此。

    求丞相救琚兒一命!”公主雙膝落地跪了下來。那人一陣咳嗽,朝旁邊的仆人說:“快……把公主……扶起來……”

    等他緩過來,抬起咳得水霧蒙蒙的眸子,分明是病弱蒼白容顏,眼底竟有令人不敢逼視的威儀:“光王殿下出什麽事了?”

    公主滿眼淚水:“琚兒被投入大獄已經三日,他在獄中冒死托人向我傳遞消息,說刑部對他施以酷刑,”她說到這裏,猝然驚痛打住,淚水大顆大顆滾落下來,“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他年少氣盛,落到李林甫手中,隻怕性命不保……”

    刑部大多是權臣李林甫的人,而李林甫與武惠妃交好,極力扶持武惠妃的兒子壽王,曾經陷害太子和光王,試圖將三個皇子置於死地。

    聽說多年前,霍國公主的駙馬與剛出生的幼子獲罪被流放到嶺南,都死在嶺南,沒有再回來。

    ——如果公主的孩子還在,或許也和光王一般大的年紀?

    姑侄之間的感情那樣好,隻怕勝過許多親生兒女。

    那人沒有說話,扶著床站了起來,在仆人擔憂的目光中把朝服穿上,一會兒汗水就將紫衣浸濕。

    郎君這是要……?”仆人愣了。

    去刑部。”那人微微喘了口氣,“替我備馬。”

    可是宮中來宣過旨,沒有陛下的吩咐,郎君不可踏出府中——”仆人頓時慌了神,“違抗聖意隻怕會觸怒龍顏……”

    那人笑了一下,笑意清冷高遠如月華,又帶了一絲傲然。

    陛下一意孤行,我又何懼生死禍福?”

    淚水頓時從公主眼中湧了出來。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麽,原本堅定的神色也隨著淚光微微動搖:“你……”

    安祿山之事已致君臣不歡,帝王猜忌,如今她的相求,可是要將他逼上絕路?

    光王之事,全因我要殺安祿山而起。”那人臉色帶著蒼白病容,深深凝視眼前的女子,聲音溫和,“少年熱血可貴,我必以命相赴。”

    霍國公主無聲流淚,良久,隻聽她極輕哽咽地說了一聲:“多謝。”

    府邸門外,馬匹一牽來,那人便翻身上馬,隻見有個聲音在後麵喊他:“丞相留步,丞相留步……!”

    那人並不理會,策馬闖入血色黃昏。

    雪天不會騎馬,等她趕到,那人已經牽著少年的手從刑部走出來。

    在刑部大獄裏發生了什麽,雪天不知道。雪天隻知道,他說過四個字,以命相赴。

    他的臉色蒼白得仿佛隨時會融化的雪,烏黑眸光卻比夜色更寬廣,讓人看到就會心安。本來桀驁如小鷹的少年腳步踉蹌,身上血跡斑斑,滿是傷痕。

    霍國公主正焦急地等著他們。

    姑姑——!”光王哭著衝過去,霍國公主緊緊握住少年的手,隻是驚喜流淚。

    丞相又救了我一次。”倔強少年扭過頭,眼裏滿是波光。

    殿下快長大吧,”那人虛弱地微笑,“長大到能保護自己。”

    光王露出羞愧的神色,眼瞳裏卻有倔強的火星迸濺:“這些天我一直在想,為何丞相批閱的文書會落到父皇手中?為何安祿山總是能揣度到父皇的心意?這未必是巧合。”

    少年的聲音雖然不高,但在夜色中聽來鋒利如劍。光王能文能武,有勇有謀,是皇子中極出色的一位。

    安祿山隻怕在朝中和父皇身邊安排了許多眼線親信,丞相行事光明,卻也不能不防小人暗中算計。日後我羽翼豐滿,朝堂之上定要護丞相毫發無傷。疆場之外,定不忘今日之辱,將那些奸臣賊子盡數殺了。”

    那人一怔,仿佛看著少年想起了別的什麽人……他止不住咳嗽起來。

    推開少年驚慌的攙扶,他擺了擺手,凝視著對方:“陰謀詭計不足取,生殺予奪乃是天子大權,殿下若是如此口無遮攔,隻怕還會惹來殺身之禍。”

    可是……”

    勸諫陛下是臣等的職責,殿下不該卷進來。”張九齡打斷他,中氣不足的聲音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殿下雖然年少,但也當嚴於律己,勤學向上,這才是殿下對陛下的孝道。”

    ……是。”敢在大殿之上與天子據理力爭的驕傲的少年,竟然不敢再辯駁,終究低下了頭。

    張九齡的眸子似山穀春日的霧氣,清麗朦朧如詩,帶了些悲愴的溫柔。

    那天,雪天凝視著他,他凝視著遠方。

    他目送霍國公主和光王策馬在雪地裏漸行漸遠,獨自站在風雪中,像是化成了雕像。

    雪下得那麽大,小宮女仰著頭,任由雪在臉上融化。

    你有沒有想過把雪接入胸膛?你有沒有愛過一個絕不可能的人?

    你就站在他麵前,但你是透明的,他看不見你;你的目光就停留在他身上,不舍得片刻離開,但他永遠不可能感覺得到。

    紛飛的大雪中,視線漸漸被淚水蒙矓,雪天突然意識到當初第一眼看到霍國公主時,那奇怪的感覺從何而來了——

    當時,她看到了依稀有兩三分相似的輪廓,就像看著銅鏡中的自己!

    雖然沒有那樣的美貌、那樣的身份、那樣的裙裳,但纖細的下頜與眼睛真的有那麽一點點相似。年少時的公主是什麽模樣?也是懵懂迷糊像她當日一樣嗎?所以,當日那人的視線才會落在她臉上。

    那一眼,並不是在看著她啊,隻是在看著紅塵中的一個美夢罷了。

    她承接了那原本不屬於她的一眼凝望,從此,思念如荒草,野火燒盡仍在心間生長,一次回眸一生不忘。

    不知過了多久,雪地裏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丞相,不好了丞相……”

    來人正是此前在府邸門口大喊“丞相留步”的官吏,那時,雪天隻當他是陛下派來監視的,此刻卻見他滿頭大汗附在那人耳邊說了一句話,那人的臉色驟然蒼白,身子猛地一晃,仿佛立刻就要倒下去,所幸被官吏用力扶住。

    什麽時候的事?”

    就在丞相前來刑部之時……”

    馬上去章台。”

    發生什麽事了?雪天心中湧起不詳的預感。

    五

    哪怕早有心理準備,看到眼前的那一幕時,雪天仍然驚恐地捂住嘴。

    這裏是醉生夢死的章台,也是脂粉嫖客的混亂之地。一個少女滿身鮮血躺在神色麻木的少年懷裏,鮮血流了一地,少女顯然已經死去了,衣衫不整,雙眼不瞑目地睜大。

    少年身上和手上都沾著鮮血,沒有哭,隻是木然地目光空空地望著前方,緊緊抱著那再也不會醒來的人:“姐姐……”

    辰兒!”張九齡驚痛地喊了一聲,整個人都在發抖,“怎會……”

    杜辰是張九齡的學生,也是禦史台監察禦史,行事剛直不阿,有其師之風,多次上書請求處死安祿山。此刻少年卻滿臉濺著血,仿佛從地獄中走出來的惡鬼。

    杜禦史唯一的親人,就是他的姐姐。

    就在兩個時辰前,幾個胡人擄走了杜姐姐加以侮辱,少女不堪受辱,觸柱而死。

    而那時,張九齡正在刑部大獄營救光王。

    那人快步走上前去,看著眼前的慘狀,眼底波光被殘酷絞碎,他顫抖地朝少年伸出手,卻被猛地推開!

    這一推如此用力,張九齡頓時也跌坐在血泊中,少年眼神冰寒地死死盯著他:“老師,你來晚了。”

    對不起……”張九齡臉色蒼白如死,忍不住猛烈地咳嗽,“我不知道……”

    嗬,姐姐隻是卑微的人,當然不配讓你相救!若不是你執意要殺安祿山,若我不是你的學生,姐姐就不會遭遇這樣的無妄之災!”

    少年禦史的聲音那樣平靜,絕望的怒火如同刀刃,令人肝膽俱碎。

    張九齡唇齒微張,一口鮮血頓時染紅了衣袖!雪天焦急地幾乎就要衝過去,卻不敢……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壓抑地咳嗽,胸膛劇烈起伏,看著血絲從他唇角滲出來,仿佛那些話如同刀子把髒腑全部攪碎。

    從今以後,我不會再走你告訴我的那條路。”杜禦史抱著少女的屍體,踉踉蹌蹌地站起來,“我會用自己的方式,活下去。我會用自己的方式,複仇。”

    少年決絕地轉過身去,一步步走入黑暗,再也沒有回頭。

    丞相!”

    旁邊的人架住他頹然倒下的身體,那人的唇色白得可怕,雙頰卻泛起不正常的紅,仿佛正有火焰在他身體裏炙烤。他虛弱地強撐著吩咐:“你們……去跟著辰兒……絕不能讓他有任何差池……”說完這句話,他的頭朝旁微微一側,陷入了昏迷。

    這一夜丞相府中人進人出,燈火通明。

    禦醫來了好幾個,都是滿頭大汗,丞相的病情來勢洶洶,舊傷新疾一齊發作,冰敷的毛巾不斷傳遞上來,禦醫用金針刺穴保護心脈,人仍然不見清醒,高熱也絲毫不退。

    雪天站在床邊,看到禦醫們焦急的神色,聽到“病危”的交談,她突然恐懼地俯下身來,任由自己放肆地緊緊地抓住他的衣袖,仿佛要阻止他離開!

    不會的!怎麽會……

    他怎麽會死?他怎麽會走?他隻要站在那裏,就像永不會改變的青山與蒼穹,袖手從容。

    就算她老了,白發蒼蒼,就算她死了,顏骨俱枯,他也還是最初的清風月華……

    六

    最初的那一次相遇,在上元燈節。

    宮裏熱鬧非凡,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裏,小宮女雪天悄然提著一隻鯉魚花燈,朝一處人跡罕至的地方走去。

    月下池水清波蕩漾,廊下紅梅暗香寫意,空中的月亮那麽圓,那麽大,銀子般的光輝像冰雪草原鋪展在蒼穹之上。雪天光顧著抬頭看月亮,一不小心撞到了人,手中的宮燈也掉落在地上!

    對……對不起!”雪天慌張地道歉,一抬頭,卻突然閉上了嘴。因為她發現,人比月亮好看。

    年輕人穿著青色的常服,目光落在那個鯉魚燈上,隨即移到她臉上,停留了一會兒。

    雪天心中莫名緊張,她這才發現,自己初來乍到,對路不熟悉,不知不覺竟來到一處陌生的地方。

    這人是誰?這是哪裏?

    在她愣神時,隻見對方俯身將那盞燈撿起來,人影被夜色剪成了一幅畫。

    他將燈交到她手上,月華沉吟在他的眉眼間,那樣精致又那樣淡泊:“燈還能用。”

    謝……謝謝。”雪天紅著臉道謝,終於鼓起勇氣問,“我迷路了,請問,你知不知道這裏是哪裏?”

    這裏是鳳池,到花燈池朝南走。”對方的聲音也很好聽,溫和而疏離。

    鳳池?

    雪天這才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臉色頓時發白。從南北朝以來,宮中禁苑有池沼名為“鳳池”,設立掌管機要的中書省,而當今陛下為了方便處理政務,在湯泉宮也照樣設置了鳳池,那是機要之地,隻有中書門下大員才能進入。

    她一個小宮女誤闖鳳池是重罪,會被打入掖庭,甚至杖斃的。

    這人是在幫她,他逕自轉過身去,便是放了她一條生路。

    等等……”雪天感激地脫口而出,突然鼓起勇氣,提著鯉魚燈小跑著跟上他。

    對方停住腳步,問:“還有事?”

    我可不可以再問一下,南是哪邊?”

    ……”

    那人走在前麵,雪天跟在後麵,看著他的背影,雪天心口突然怦怦直跳……愛情的火花,都是在某一個時刻,在不確定中突然爆發的,就像在靈魂的黑夜中行走,突然看見火光,你不知道它何時會燃起。當它真正燃起時,你卻有更多的忐忑和不確定。當一切確定,一切盡在掌控,一切穩有把握,就隻有石頭,不會似火焰那麽虛無縹緲又滾燙。

    他是什麽人?

    能來鳳池,必然是青年官員裏炙手可熱的人物,他是新晉的翰林學士?

    這些她都不敢問。

    很快,就能遠遠望見芙蓉樓與花燈池了,雪天從沒有覺得,宮中的路這麽短過。

    那人朝她點了點頭,便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雪天怔怔看著他的背影許久,才發現地上有一塊絹帕,是從他身上不小心掉下來的。人已經走遠了,雪天將絹帕撿起來,上麵畫了一枝桃花,灼灼顏色燃痛人眼。

    月影碎在池塘,把雪天心中小小的疑問也打碎成無解的謎題,再化成漣漪一圈圈擴散在心頭。

    後來,雪天在宮中見過許多的官員,卻沒有穿著青色常服的青年。

    那晚的池水,回廊與月光,總在夢中出現。雪天夢到他將鯉魚燈交到自己手上,說:“燈還能用。”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的那一瞬……微微的惘然與心痛,仿佛濃霧裏盛開的紅梅,風雪也無法淹沒,直要融入這癡妄紅塵。鏡花水月的錯覺,如同一生一世。

    再後來,雪天聽到池水中傳來清晰而溫和的聲音:“江山社稷,百姓安樂,臣不敢賭萬一。”

    再後來,聽到他虛弱而肯定說:“少年熱血可貴,我必以命相赴。”

    她明白自己的心意癡妄,知道那月下青衫隻是過往。可眼眶卻有熱意湧動,呼應著那最初的聲音,夢中的模樣。

    七

    不要有事,不要有事……”雪天在心中拚命地喊,眼淚止不住地滾落下來。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燈燭拚命地燃燒,燭火如希望忽明忽滅。

    到了下半夜,那凶險的高熱終於漸漸退了下去。

    禦醫們驚喜地寫了方子讓人去熬藥,府中一片喜極而泣。始終站在床邊的雪天凝視著那人,他的雙唇仿佛覆著一層薄霜,蒼白而冰涼,闖過了生死關頭,不知道是哪裏來的勇氣,她突然俯身輕輕吻上了他的唇,要給那冰涼的唇瓣渡上溫度。

    這是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沒有人看見,也沒有人感覺得到,她是透明的,就讓她放肆這一次。

    她吻了上去,卻隻吻到滾燙的淚水。

    他在昏迷中流淚,為那來不及阻止的悲劇,為那無法彌補的愧疚,為那轉身走進黑暗不再回頭的少年。

    一個人的肩膀能承擔多少重量,一個人的胸膛又能容納多少愛恨?

    家國天下,愛恨離別,那些沉甸甸的東西壓上來,就像雪壓上了樹枝。有些人習慣於孤高地站立,挺直脊背默默地承受,直到那重量將自己折斷。

    陛下對他,畢竟是不如從前了。

    這次的病情如此凶險,陛下也並沒有差人來問一句,多年君臣情分,如同鳳池中的水,雖然深邃寬廣,但也並非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那人一再頂撞陛下,一再忤逆聖意,隻怕陛下怒意難消,猜忌漸生,而君王身邊,從來不缺見風使舵、落井下石的人。

    一旦疏遠,就會越走越遠。

    他的門庭漸漸冷落下來。雪天不需掌燈當值時,就悄悄隱身前往他的府邸探望他。

    許多次,她隻見他笑過一次。

    那天冬陽溫暖,有人來送了一封書信,他展開來,細細讀完,露出了多日來難得一見的微笑。

    那樣的笑容,看得雪天的心都要化掉了。

    究竟是什麽事情能讓他笑?雪天忍不住好奇地湊過去,隻見信上寫著:老師,隴右的羊肉味道極好,邊境太平無事,我白日練劍,晚上打牌,被羊肉湯喂胖了幾斤。長安冬日冷,老師當心禦寒保暖。昀兒上。

    原來是他的學生裴昀。

    雪天聽說過,他有兩個學生,一個是當年考中狀元的杜禦史,還有一個考中了探花,卻不願在朝廷為官,去了隴右邊關。

    他將信仔細地又看了好幾遍,提筆寫回信。

    回信寫得很長,俊逸的字跡,力透紙背地寫滿了兩尺紙卷,到最後似乎想起了什麽,又加了幾句:我身體安好,勿掛念。如今大唐與吐蕃議和,邊境安寧,當以兩國百姓為重,珍之惜之。

    那馳騁邊關的少年,來日會成為一方名將吧?他的學生,自然是不俗的。雪天雖然沒有見過當日打馬過長安街的探花郎,心中也忍不住微笑。

    最後,隻見他將探花郎的來信仔細地裝到一個新的信封中,封存好,在信封上寫下——

    霍國公主親啟。

    雪天一愣,為何他要將學生寄來的信,轉交給霍國公主?

    有大膽的念頭在腦子裏驟然閃過,卻不敢確定。

    久病未愈,他的臉色被雪景襯得更為白皙,負手站在窗前,像是在望著遠方,又像是在思念過往。

    這一瞬間,雪天突然想到——霍國公主的駙馬也是姓裴的。

    ……也許,當年公主的孩子並未死在嶺南,而是成為了他的學生!而後,得他悉心教養而今金榜題名,馳騁沙場。

    公主、駙馬與他,幾人之間又有著怎樣的故事?

    這個答案,雪天永遠都無法知道了。

    哪怕在此後唯一的一次擦肩而過,她也沒能鼓起勇氣和他說一句話。

    那天清晨,曦光溫潤,雪天遠遠看到熟悉的人迎麵走來,頓時心跳如擂鼓。

    雖然她悄悄去看過他許多次,但都是隱身的……就這樣毫無遮蔽地相遇在陽光下,這還是第一次。

    兩人擦肩而過時,那樣通透如水的人,目光一掃,仿佛在這個小宮女忐忑的眼底看出了秘密,露出微微詫異的神色。

    想起那個吻,雪天整個臉頰都要燒起來,羞愧著急得快要轉身就逃,怕他真的看出了什麽,怕他真的認出了什麽。

    可那人的目光隻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就移開了,任由她從身邊走了過去。

    如釋重負的同時,雪天心裏卻浮起一股難言的失落……他沒有發現,他永遠也不可能發現。

    八

    第二年春天,那人就要離開長安了。

    陛下有了新的宰相李林甫,聽說與安祿山等將領也是極為投契的,那人的孤高就顯得多餘。

    朝堂之上,疆場之外,善惡糾纏,生死無常。他這樣的性子,終究是無法常伴君王身側的。

    聽到消息的雪天趕去驛站,有寥寥幾人在與他辭別,他的風度高華如昔,將遠山近水都站成了風景。

    他與前來送別的人說珍重,神色雲淡風輕。突然之間,雪天覺得這時的他美好得令人不敢逼視。

    山高水闊,男兒立於天地間,一身坦蕩清澈如雲。名利寵辱,不過腳下塵土。

    等人都走了,雪天又跟著他走了幾步,戀戀不舍,他牽馬而行,突然朝著空無一人的身邊說:“多謝你。”

    雪天猛然怔住。

    雖然不知道你如何做到的,但這些日子陪在我身邊,今日又來送我一程,有心了。”那人絕不可能看到雪天,但他的目光有種穿透力,仿佛能穿透滾滾紅塵的虛妄,直抵人心。

    你……知道我?”雪天呆立在原地,脫口而出,臉紅如燒,一時間忘了那人根本看不到她。

    一開始不知道你是人是鬼,後來擦肩而過,才發現是你,”他溫和地說,“氣息錯不了。”

    她可以隱藏行跡,卻隱藏不了氣息。

    雪天突然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局促地站在他麵前,連手腳也不知道該怎樣放了,全然忘了此刻自己是透明的。

    那人微笑:“現在找得到南了嗎?”

    ……”雪天破涕為笑。她張了張嘴,還有千言萬語要說,最終卻隻說出來一句,“你……多保重。”

    多保重。”

    直到那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遠方,雪天這才想起來,這些年來她竟然沒有告訴過他,她的名字。

    我叫雪天!”她揮舞著手臂大喊,不管他能否看到,不管他能否聽見,大聲喊,“我叫雪天——”眼淚止不住地流了滿臉。

    初雪般的愛情,或被陽光融化,或被時光隱藏。

    被隱藏在宿命和時光深處的,還有一個……她不敢告訴他的秘密。

    初相見時,她不知他是大唐宰相,那時的小宮女迷路是真,卻並非懵懂誤闖鳳池。

    她是很多個平凡宮女中的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在幽州為安祿山收養,悄悄送入宮中。在這宮殿之中還有多少像她這樣的少女,雪天不知道。但她知道,正是因為有了她們這些看似卑微的棋子存在,隨時傳遞消息,安祿山才能將天子的喜惡摸得一清二楚,每每能投其所好,讓龍心大悅;也正是因為她們的存在,安祿山才能一次次占得先機,死裏逃生,化險為夷。

    在宮中的許多個日夜裏,她手中掌著燈,卻不知光為何物。

    也許是命中注定,她遇到了他。

    眼看他與陛下君臣失和,眼看他最終離開長安……她終於發現,對與錯,正與邪,光與暗,一直真實地存在,存在於世間,也存在於人心。

    那些森冷的欲望,肮髒的手段,陰暗的籌謀,絕望的淚水,殘酷的背叛,並不是世界的全部。還有光明的人心,寬廣的襟懷。還有那樣一類人,站立在陽光下的姿態那樣坦蕩高華,竟不屑於黑暗中的手段。

    或許,雪天愛上的,是飛蛾撲向火的溫暖,是身處黑暗角落的人對光的癡戀向往。

    ……她第一次覺得後悔。

    華清宮中有多少淚水,沒有人擦拭得幹淨,有多少是非與對錯,沒有人能辨得清。

    那人離開了長安之後,雪天的日子就荒蕪起來。像是一幅畫突然褪了顏色,再沒有期待與喜悅,也沒有心痛與悔恨。

    她在宮中日複一日地當值,沒有再傳遞消息,隻任時光一年年過去,守夜雨、等春回、聽鳴蟬、望秋霜,一年又一年。

    很久沒有看到武惠妃,陛下又帶了更美豔的楊貴妃前來華清池,偶爾,也會宣大臣來華清宮議事。湯池中仍有紅顏的脂粉香氣流溢,朝堂之上仍有紫袍的權貴如過江之鯽,人來人往,似乎什麽都沒有改變。

    直到有一天,她聽到陛下突然悵然歎息:“這些公卿,怎麽沒有一個比得上當年張卿的風度?”

    雪天看了一眼威嚴的帝王,那麽高高在上的人,也有了白發,眼神充滿懷念。

    再沒有那樣一個人……開元二十八年,那人過世了。

    絕世的美玉,若是誰一生能遇到一次,便是造化。若是失手將那玉打碎了,世間誰也找不到第二塊。

    哪怕貴為天子,也是一樣。

    多年後,盛夏降雨不斷,中原幾處州郡發了大水,朝廷從上到下都措手不及,幸好堤壩在數年前提前加固過,否則幾百裏地都會受水災,千家萬戶將流離失所。

    陛下想起了那人來,突然吩咐太監:“給朕去取一壇‘醉太平’來,當年朕和張愛卿一起喝的。”太監回稟:“聖上,那酒已經喝完了。”

    原來,酒已經喝完了。

    九

    天寶十四年,安祿山自範陽起兵,氣勢銳不可擋,一路勢如破竹打到潼關。當日陛下執意赦免的胡將,終究揮劍反叛。

    次年。六月八日那一夜,許多年後仍然是長安百姓心中的噩夢。那一夜,烽火台的平安火沒有燃起。

    潼關失守,長安門戶大開。

    叛軍的最後一擊即將到來,風中傳來微弱如殘燭的希望,王孫公子們趁著夜色慌亂撤離,陛下仿佛在一夜之間老去了,倉促登上西去蜀中的車輦,頭發在風中花白顫抖如雪……不知此刻,他是否會想起當日與他力爭不肯退讓的人?是否會想起君臣同飲的美酒?

    雪天也匆匆收拾了行裝,夏夜汗流浹背,到處充斥著哭喊聲,一片混亂,可是她發現在逃亡的王室貴胄中,少了一個人。

    哪裏……都沒有那個女子的身影。

    她沒有出來?

    這個念頭讓雪天心中一驚,她看著即將出發的隊伍,終究一咬牙,返回了宮殿,氣喘籲籲地跑到一處偏殿,猛地推開門。

    沒有一個宮女太監,裏麵空蕩蕩的,隻有一個女子坐在燈前。

    公主,快逃啊!”雪天喘著氣焦急催促,“潼關已經失守,叛軍就要攻破長安了!”

    霍國公主靜靜坐在殿內,神色淡如落花:“天下雖大,家國已亡。”

    淚水突然就從雪天的眼中流了下來。她從懷中取出一塊絹帕,上麵畫著斜逸的桃花,她將東西遞給對方。

    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

    那是他的詩句,也是他的癡戀。求不得,忘不掉,碰不到,藏不了。

    雪天哽咽著落淚:“丞相如果泉下有知,絕不忍心看你送死,快跟我走!”

    霍國公主的神色有些茫然怔仲,想起那清臒如月色的人影,想起那一日……他站在風雪中,像是化成了雕像。

    她終究沒有去接那絹帕,隻是搖了搖頭:“你走吧。我這一生,愛過人,傷過人,也負過人,如今,再沒有我牽掛的人,連這座城池也沒有了。”她將一個古舊的箱子打開,裏麵都是些小玩意兒,有草編的蚱蜢、彩色的泥人、畫畫用過的廢紙,像是小兒女偷笑耳語的情愫,讓她略顯蒼老的濁黃眼眸突然一亮,顯出少女般溫柔嬌怯的光彩來。

    這是當年駙馬留給我的東西。”她將箱子裏的東西一件件撫摸,像是撫摸鎏金般的歲月,甜如蜜糖的回憶。

    然後,霍國公主的手停在了一張紙箋上。

    那是一張泛黃的信紙,霍國公主用枯槁的手將信展開,沒有流淚,眼神卻比流淚更令人心碎。

    老師,隴右的羊肉味道極好,邊境太平無事,我白日練劍,晚上打牌,被羊肉湯喂胖了幾斤。長安冬日冷,老師當心禦寒保暖。

    昀兒上。

    可憐我的孩兒裴昀,當年還是繈褓中的嬰兒,就與他的父親一起被貶嶺南……”霍國公主慘然凝望著燭火,“我甚至終此一生,也隻遠遠望見過我的昀兒一次。”

    開元二十五年,宰相張九齡離開長安不久,少年光王就因謀逆之罪被處死[]。

    開元二十九年,少年將軍裴昀戰死沙場。

    殿外的喧嘩聲突然顯得那樣微不足道,眼前的女子,曾經擁有傾城的容貌,擁有至為尊貴的身份,但她身邊最重要的那些東西,卻被命運一一剝奪。

    公主……”雪天隻是流淚,說不出話來。

    我不走了,你走吧。”霍國公主淡淡微笑,“我就要到泉下去,見我的夫君和孩兒。”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在史官筆下成了千秋難解的謎團。

    安祿山的叛軍攻破潼關之後,原本如同雪崩山傾,可以趁勢一鼓作氣占領長安,親手終結大唐王朝的命數。可奇怪的是,安祿山命令先鋒將領崔乾佑駐兵潼關整整十天,不曾前進。

    長安城中還有什麽令他畏懼?

    盛夏的風吹送著血腥的氣息,連星空也被染紅,如同充滿欲望的眼睛。可是一路所向披靡的叛將,眼看著那座唾手可得的城池,卻猶豫了。

    一個微不足道的消息,讓三軍停滯。

    那是來自大唐宮廷最深處的絕密情報,長安城中正爆發瘟疫,上至皇室,下至百姓,無數人染病,如果此刻軍隊前來攻城,定會染上瘟疫;而固守潼關,則可以任長安城中瘟疫蔓延,等待城池不攻自破。

    不知為何,安祿山竟聽信了這個消息。等他意識到消息不實,自己受騙時,李隆基已經帶著將軍陳玄禮與皇室重臣,西上蜀道,逃出了叛軍的手掌。

    早已經不再年輕的宮女雪天混在逃亡的百姓中,風塵仆仆,炎熱的六月天,她卻突然感覺臉上有涼涼的東西……

    原來,下雪了。

    雪片紛紛墜下蒼穹,很快身後整座長安城漸漸隱匿在白雪之中。那些驚心的淚水,殘暴的殺戮,難訴的遺恨,連上蒼也決意掩埋一切故事?

    她恍惚想起那一日初見,他將那個鯉魚燈遞給她:“燈還能用”,想起那一日他朝著空無一人的身邊說:“多謝你。”

    行蹤可以隱匿,愛意可以克製,淚水可以壓下,而遺憾不能彌補,生死不能追悔。

    這些年來,她心中始終縈繞著那人臨別時的微笑:“現在找得到南了嗎?”

    雪天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找到,但她知道——

    此生能夠遇到他,她再無遺憾。一滴清澈的眼淚淌過宮女的眼角,墜入雪地消失無蹤。

    對不起。

    再見了,長安。

    ……

    正是她傳遞的最後一個消息,來自大唐宮廷心髒的消息,也如同匕首插入叛軍的心髒,阻止了大軍進發,保住了搖搖欲墜的最後的城池。

    那是一盞小小的燈,照亮了帝國最後一點希望。

    這一定是他心中所願,泉下所願見到的吧?

    山河飄搖,那個人的身影,就像星辰照亮過她的生命。眼睛一旦見過光,就無法再沉淪在黑暗。

    流星劃過,無論如何,她心中還有燈火與餘溫。

    十

    大熱天的,怎麽下雪了?”

    看錯了吧?”

    真的下雪了!”

    山路上走著兩個年輕人,白衣的身姿挺拔如同雪中瓊花玉樹,青衣的那個容貌冷峻,肩上站著一隻大鳥,有藍色和金色兩種顏色的尾羽,十分古怪。在夜雪之中,那隻大鳥突然展開翅膀,發出一聲清越的鳴叫。

    頭頂的星星突然閃了一下,像是在人心底最深處的光,微弱卻永恒不滅地閃動。

    微小的一點純白,刹那間洞穿整個暗夜。

    雪色的光芒如同流星墜落,幾乎要讓人捂住眼睛,那光落在大鳥的身上,溫暖而潔白,就像遺落人間的雲朵……大鳥沐浴在奪目的光華中,那樣熟稔而自然,像是初見,又像是久違。

    又找到了一枚羽毛!”鳳凰琳琅歡快而得瑟地擺著尾巴,羽毛間白色的光華如同月光撒了滿地,連幽暗的山路也刹那明亮起來,“得來全不費工夫,原來白羽毛就在六月的雪花裏呢!”

    裴昀仰起頭,神色微微惘然。

    ……六月怎會落雪?這是離人心上的雪花吧。

    突然間,一口鮮血從他口中湧了出來!葉鏗然臉色一變,伸手扶住他:“你怎麽了?”裴昀擦掉嘴角的血跡,揮開校尉的手示意自己沒事,隻是眉頭懶洋洋地皺起,神態像是被雪水打濕的桃花:“好奇怪,胸口突然痛了一下。”

    又走了幾步,他像想起了什麽,放慢腳步:“我想起那年長安大雪,老師就站在階下等我,為我整理衣襟,當時隻覺得尋常。”

    葉鏗然跟在他身邊,沒有說話,這時,所有的話語都是多餘的。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大美,山川與回憶同樣綿長。

    裴探花。”

    黑暗中的山石被照亮,一隻毛茸茸的動物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黑白相間的毛色,大大的黑眼圈,滿眼期待地望著裴昀。

    裴昀的嘴角抽搐了幾下,和葉鏗然對視一眼:“現在妖怪都流行賣萌嗎?”

    我不是妖怪,我是滾滾啊。”對方深情地看著他,“裴探花,你不記得我了?”

    注釋:

    [1]根據《舊唐書.張九齡傳》記載,張九齡批閱原文為:穰苴出軍,必斬莊賈;孫武行令,亦斬宮嬪。守珪軍令若行,祿山不宜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