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潼關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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崤函稱地險,襟帶壯兩京。
——唐·李世民《入潼關》
一
陸癡人如其名,是個路癡,走出家門百十來步就會迷路。
別人對他說,路癡是病,得治。陸癡也想治,但找不到願意接收他的郎中,郎中們聽說他想治沒有方向感的毛病,都丟下一句“神經病”,隻有一個郎中與眾不同,他沒有說陸癡是神經病,他說:“腦殘。”
於是陸癡很委屈,他隻是分不清道路而已,腦子又沒壞,這些人憑什麽說他腦殘啊?
二
兩個月前。
為了證明自己其實不笨,陸癡拎著小包袱就上山了。
山路崎嶇難行,九拐十八彎,就算是每天上下山的砍柴郎,也不敢打包票說認識每一條路,陸癡偏偏就不信邪。
他在山路上轉悠了一整天,在每條路上標上記號,結果到黃昏時分,天色昏暗下來,石頭上的標記也被暮色吞沒看不清了,他終於發現自己又迷了路。
烏鴉的叫聲從遠處傳來,令人毛骨悚然。近來世道不太平,安祿山起兵反叛,烽煙四起,戰死的、餓死的……山腳下常有無人認領的屍體被烏鴉啄食。膽小的陸癡終於開始後悔上這一趟山了。被人罵腦殘雖然很羞憤,但如果天黑還找不到下山的路,也許會失足掉下懸崖,也許會被猛虎豺狼吃掉,他還是寧願腦殘,也不願意掉腦袋。
陸癡戰戰兢兢地找下山的路,殘陽下的山巒如同鬼魅,拐過一處峭壁時,突然,他看到對麵有個人影。
這天都要黑了,還有人跟他一樣無聊來爬山?
山路狹窄,隻能容一人通過。兩個人走近時,對方冷淡地側身讓他過去,陸癡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年輕人生得實在太好,高挑峻拔,一雙漆黑如潭的眼睛似乎在看前方,目光卻沒有什麽焦距。陸癡壯著膽子停住腳步,在那人麵前揮動了兩下手。
沒什麽反應。
果然……這是個盲人!
陸癡目瞪口呆地張大嘴,他一個健全人都找不到下山的路,這盲人靠一根竹仗走在懸崖邊上,是要鬧哪樣?對方的衣著裝束不像本地人,手裏拿著一根竹仗探路,脊背挺得筆直,蒼白的薄唇抿成一線,冷漠得似拒人千裏之外。
你……”陸癡忍不住嚅嚅嘴唇,想問對方需不需要幫助,剛伸出手,卻突然眼前一花,一個巨大的黑影淩厲俯衝下來,像是要攻擊他。陸癡一驚,本能地後退,腳下一滑,頓時朝深淵滑去!
群山撲麵而來,無數樹枝如閃電般從眼前劃過,就在陸癡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時,卻突然有一股大力從他後頸傳來,將他的衣領抓住。
身下就是看不見底的深穀,整個人卻晃悠悠地懸在半空。陸癡驚駭地扭頭看去,隻見一隻漆黑有力的鳥爪正抓住自己的後頸。
那是一隻醜得出奇的大鳥,全身灰溜溜的,像鷹又不是鷹,像山雞又不是山雞,隻有一雙眼睛在月下如寶石般熠熠生輝。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那眼睛眨了眨,又轉動了一下,似乎還有點狡黠的意思。
隻聽陸癡驚恐地大叫:“啊——”大鳥騰空而起,將他整個人如同鷹嘴裏的獵物一樣叼起。
砰”重重地被摔到堅實的山石上,陸癡全身都痛得快要散架,後背被冷汗濕透了,完全嚇癱在地上。
琳琅!”是那個盲人在說話,聲音清冷帶著責備。
大鳥昂首抖著羽毛,有點驕傲不屑的意味,又叫了一聲,似乎在嘲笑陸癡的膽小。
陸癡臉色慘白地喘著氣,隻聽頭頂傳來另一個大驚小怪的聲音:“啊喂,不帶這樣的!我不過隨便看看風景,你們就不等我自己走了……”
陸癡驚魂未定地抬起頭,隻見一個不知道什麽時候爬上山的白衣人忿忿地指著盲人,身材比盲人還要高,嘴裏叼著草葉,灑脫不羈的側臉令月下的山川河流都成了陪襯。
盲人麵無表情不為所動,顯得白衣人的樣子很欠扁。
你是山下的村民?”白衣人終於注意到了陸癡,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朝他伸過來,“站得起來嗎?”
陸癡愣了愣,覺得從上山到現在,他終於遇到了一個正常人!
那人好心地把陸癡拉起來,笑眯眯的模樣很好親近:“走了一整天的路,累死啦,你家住在哪裏?今晚就住你家。”
可憐的陸癡這才發現他的結論下得太早了,“對不起,這位美公子,我和你並不熟!你這樣直接要去別人家裏真的好嗎!”這些吐槽陸癡都沒有說出口,他隻是傻傻地點了點頭——
天已經黑了,他一個人也不敢下山。
山中不時從傳來夜梟的叫聲,陸癡一路上心驚肉跳,身邊的白衣人卻一派閑適姿態,不像在走危險的山路,倒像在自家庭院裏喝茶聽雨。而且,這家夥還是個話癆,一路上都在不停地說話。
兄弟你貴姓?”“陸兄弟,你們村子裏有澡堂嗎?”“沒有啊,那賭場有嗎?”“陸兄弟你一個人住?”“你娶妻了沒有?要是有娘子,還應該給娘子帶點禮物才好,嗯嗯可以帶點烤鳥肉……”
走在前麵的盲人似乎終於忍無可忍,回過頭來道:“將軍!”
這下,幾個人都停住了腳步。
將軍?”陸癡愣了一下,看了看這個,又看了看那個,“你們不會是……逃兵吧?”
聽說滿世界都在打仗,胡人燒殺搶掠,很多城池不戰而降,士兵紛紛逃命。
你猜對了——”對方鄭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才見鬼!”他一本正經地說:“我呢,姓將,我爹為了讓我的名字聽起來威風凜凜,就給我取名叫將軍。”他隨口胡說八道,把陸癡哄得將信將疑。
他再接再厲地指著盲人說:“這位葉兄弟,他爹也想學我爹,就給他取了個名字叫‘校尉’,你看,爹和爹真是心有靈犀,英雄所見略同啊!”
校尉臉色難看得很,額頭青筋跳動了兩下。
善良的陸癡被哄得一愣一愣的,頗有點英雄相惜、相見恨晚的意思,用力點頭道:“我一直抱怨我爹給我取名字太隨便,現在看來倒是我冤枉他了。”
——和你們奇葩的名字相比,我爹簡直不能更靠譜。
將軍很快和陸癡打成一片,等走到山下時,陸癡對將軍推心置腹,連家裏的醬缸裏有幾壇醬菜,村裏哪個姑娘最漂亮都如實告訴了對方。
三
終於到家時,下起了雨,外麵已經完全黑了。
裴昀的鬢發沾著雨水,燭光中濕潤如墨。他賓至如歸地坐下,打著哈欠環顧四周問:“有吃的嗎?弄點過來。”
還有早上吃剩的鍋巴,可以就著醬菜吃。”陸癡有點不好意思。
裴昀打著哈欠擺了擺手:“不要鍋巴。”看陸癡沒反應過來,便補了一句:“不是我們要吃,是喂鳥的。”
喂鳥?”陸癡一愣。
鳥的肚子咕咕叫了,”裴昀笑眯眯地說,“這隻鳥可是大胃王,可以吃兩斤紅薯。”
灰鳥扭過頭去,有點惱羞成怒的傲嬌。
陸癡滿頭黑線弄來了一袋紅薯,如今雖然戰亂,但不是荒年,所以紅薯還是有的。
看那隻灰鳥滑稽地狼吞虎咽地開吃,陸癡忍不住問:“這……這是什麽鳥啊?”
從來沒見過這麽醜又這麽能吃的鳥。
鳳凰。”裴昀好整以暇地回答。
鳳凰?!”陸癡目瞪口呆,差點將下巴掉下來——傳說中的神鳥鳳凰?那種身披彩色絢爛的羽毛,巨大的翅膀遮天蔽日,清越的鳴叫可以穿透整座山林的百鳥之王?無論如何,陸癡也無法把鳳凰和眼前的灰鳥聯係在一起。
況且,傳說中高潔孤傲的鳳凰“非梧桐不棲,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世上真的有拚命吃紅薯的鳳凰?
開……開玩笑的吧?”陸癡嘴角抽搐。
雖然是醜了點,的確是鳳凰呢。”裴昀懶洋洋地說。
大灰鳥不滿地瞪了他一眼,繼續吃紅薯。
他們這些人類在說什麽,她一點也不感興趣。其實她也根本不叫琳琅,而叫大王,是一隻剛出生不久的鳳凰。想當初,她也有華美的羽毛,誰知道淋了一場莫名其妙的大雨,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如今她隻能信任身邊這兩個愚蠢的人類——將軍有一手好廚藝,校尉不苟言笑,叫她“琳琅”的時候卻意外地很溫柔。雖然她一點兒也不喜歡琳琅這個名字,但看在他長得好看,還答應幫她找回羽毛的份上,她也就隨他怎麽叫,不跟愚蠢的人類一般見識了。
讓她有點煩躁的是,不知道為什麽,葉校尉的眼睛漸漸出了些毛病。
四
眼睛我看看。”裴昀提著燭台到葉鏗然跟前,兩個人的距離如此近,連皺眉也看得一清二楚。他在葉鏗然眼前揮了揮手道:“現在看得見?”
看得見。”葉鏗然回答。
裴昀不知道是什麽神情,似乎是釋然,又似乎是擔憂。
原來……校尉的眼睛沒有瞎?
陸癡頓時覺得很欣慰!難怪校尉自從走進屋子就沒有再用竹仗,原來隻是光線昏暗的時候會視線模糊而已。這樣說來,至少他不是被一個盲人領下山的,碎了一地的自尊心又重新被粘起來了一點點。不過,看到屋子裏不知何時凝重起來的氣氛,他也不免有些擔心。
近來經常會頭暈?”裴昀在葉鏗然胸膛的不知道什麽穴位按了一下,後者眉頭一緊,顯然是吃痛。
偶爾。”聲音冷冷的。
這下陸癡也看出來了,校尉麵色蒼白,薄唇也少了些血色,看來並不僅僅是眼睛的問題,聽說有的病會讓視力模糊看不清東西,他……是得了什麽病?
這晚,兩個奇怪的年輕人,不,是兩個人和一隻鳥,就在陸癡家裏睡下了。
一開始,陸癡怎麽也睡不著,總覺得今天發生的事情太過奇怪,後來實在抵不住困意就睡著了,但做了整夜的噩夢,夢到自己從很高的地方摔下來,比那時墜下山崖更可怕……地麵上滿是猛虎毒蛇,無數的血盆大口正等著他。
可憐的陸癡從夢中驚醒,輾轉反側,第二天醒來時頂著大大的黑眼圈。
而他發現,客人並沒有要走的意思。
將軍還在呼呼大睡,校尉在喂鳥,大灰鳥吃飽了就去欺負陸癡在後院喂的豬和鴿子,把菜地踩得亂七八糟……
盡管如此,這兩個客人還是很受歡迎的——最主要的原因是,校尉真的很有錢!
他們住了幾天,並沒有添什麽大麻煩,校尉卻出手就給了陸癡一片金葉子,就像給出去的不是金葉子,隻是山上隨手摘的爛樹葉子。有人是裝土豪,這個冷美人是真土豪。
誰會跟金葉子過不去?陸癡嘴上說著客氣客氣,心裏想著媽呀媽呀,趕緊將金葉子揣在懷裏收下了。
五
自從陸癡有了金葉子,郎中們不說他神經病了,也不說他腦殘了,都說“陸兄弟,我看你雙目炯炯有神、靈台清明”,或者“隻要吃我一帖藥就能藥到病除”……爭先恐後地給他看病開藥。
腦殘誌堅的少年陸癡堅信藥不能停,挑戰也不能停,天天拿著一堆做記號用的石頭早出晚歸,到山裏去。
這天早上,陸癡又早早出門去練習方向感了。大王醒來時,發現將軍竟然也不在,她問葉鏗然:“將軍人呢?”
葉鏗然皺了下眉頭,顯然他也不知道。
大王其實並不關心將軍去哪裏,她關心的是另一個重大的問題:“沒人做早飯了。”
……”葉鏗然冷漠地拿了紅薯、小蔥和幾顆鴿子蛋,開始做早飯。大王沒嚐過他的手藝,還有點期待,等了小半個時辰,早飯終於好了,大王湊過去一看,鍋裏黑乎乎的,一股焦糊的味道直衝鼻孔。
這東西能吃嗎?”大王狐疑地探過頭去,嚐了一口,頓時慘叫一聲,“哇”地全吐了,隨即到水缸邊猛喝水。
深受打擊的大王不禁悲從中來:“葉哥哥,你做的飯好難吃!”
剛才你叫我什麽?”葉鏗然的動作突然頓住。
大王也愣了一下,這才意識到,剛才她叫出了“葉哥哥”。
我……”大王心中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像是春水在心尖淌過,又像是火焰在胸口跳動。難道是因為眼前這個愚蠢的人類長得太好看?雖然對方臉色有點蒼白、神情太過冷淡,但他的眼睛如同雨洗的蒼穹,清澈深邃。
她有點遲疑地瞪著對方:“我,我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
你說。”
你是不是我爹?”
……”葉鏗然額頭上的青筋跳動了一下。
大王連忙改口:“那,你是我娘?”
葉鏗然的腳步踉蹌了一下,像是受了很大的打擊。大王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你既不是我爹又不是我娘,為什麽我覺得你的氣息很熟悉?我在蛋殼裏的時候,就很熟悉了!”
第一次見麵時,她渾身濕漉漉的狼狽,他不顧她的抗議將她抱起來,手掌溫暖,大王本來惱怒地要用尖喙啄他的手,卻突然聞到他衣襟間熟悉的氣息。那是她絕對忘不了的氣息,無數個日夜,在她還在蛋殼中時,這氣息就一直在她周圍,讓她覺得很安心。衣襟下是溫暖的胸膛,她竟然放棄了反抗,任由這個愚蠢的人類抱著。
我以為你想起來了。”葉鏗然苦笑了一下,磁性的聲音清冷無波,“以前,你的確是叫我葉哥哥的。”
大王歪著頭琢磨了一下這個稱呼,確信自己毫無印象……不過,這樣叫似乎也不錯?
餓著肚子的鳳凰百無聊賴,趴在地上望天:“你說,什麽時候我才能找到全部的羽毛,恢複原樣啊?”
葉鏗然沉默了一會兒,他們在陝州麋山腳下也停留了好幾天,卻仍然沒有羽毛的線索。
窗外的枯枝伸向天空,蕭索而決絕,如同命運疏而不漏的羅網,遺落了季節的珠玉,隻剩下強悍而孤獨的力量。
秋風在微弱地抵抗,寒冬與雨雪將臨,奇跡也許就在孱弱的風聲中,卻如風一樣無法被握住,無法被破譯。
裴昀一直到中午才回來,一進門就神采飛揚地說:“今天有大發現!”
葉鏗然頓時站了起來。
竟然給我找到了——”裴昀興高采烈道,“鎮上的澡堂!還以為這年頭澡堂都關了呢,我立刻進去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又去賭了兩把試手氣,買了好多東西。”
隻見裴昀手裏拎著兩大袋東西:“早上看你還沒醒,我就在你的包裹裏借了點錢用用,我知道你這麽大方不會介意的哦嗬嗬……”
葉鏗然額頭上的青筋跳動了一下。
裴昀厚著臉皮繼續興致盎然地講他在鎮上的見聞:“那個碧玉樓的糕點……”
葉鏗然臉色難看地轉身就走,腳下卻突然不知道絆到了什麽,人頓時朝旁邊傾倒!就在他即將狼狽摔到地上的時候,一隻手臂從旁伸過來,穩穩地將他接住,裴昀的聲音從耳畔響起:“葉校尉!”
揮去眼前模糊不清的霧氣,葉鏗然推開對方的攙扶,站直身體。
……”裴昀彎腰將地上的東西撿起來,那是一塊小石頭,陸癡用來爬山時做記號用的。他盯著葉鏗然的臉,突然一絲笑意也沒有了:“你看不到地上的東西?”
現在是大白天,陽光很好,光線充足。
葉鏗然沒有說話。
不過短短幾天,他的眼睛,或者說他的身體,就虛弱到了這個程度。如果不是這次絆倒,仍然不會有人發現。
我看得見。”葉鏗然沉默了一會兒,抬起眼來,揉了揉眉心,“剛才隻是一時眼花而已。”
大王吃驚地張了張嘴,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胸口有點難過。
用力地擺擺頭,大王將那奇怪的情緒從頭腦中驅逐出去,她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突然一聲嘹亮的叫聲“咯咯噠——咯咯噠——”從裴昀的身後傳來。
原來,裴昀拎的一隻大布袋裏,裝的竟是一隻活雞。剛才他情急之下伸手去扶葉鏗然,布袋掉在地上,散開了。
咯咯噠——”
蘆花雞在屋子裏亂竄,裴昀四處跑著去捉雞。
……”大王鄙視地瞪了他一眼,這樣捉雞,真叫人捉急啊。
蘆花雞終於被抓住了,裴昀滿身灰土,頭上粘著幾根雞毛,拎起雞朝廚房走去,可憐的蘆花雞“咯噠咯噠”地叫喚著……
裴昀把雞湯燉在爐火上,拍拍手上的灰。大王覺得,其實這個人類除了頭上的雞毛滑稽一點,把廚房弄得亂一點之外,還是很有用處的,因為他做出來的菜很好吃!湯更好喝!
隻見裴昀把買來的另一袋東西打開,裏麵是些藥材,散發著微苦的藥味。他把藥材分類,揀出來一些,也扔進瓦罐裏。
鐵鍋裏還有早上葉鏗然做的那堆不明性狀的黑糊物體,裴昀端起來正要倒掉,突然又像想起了什麽,用手指蘸了一點,嚐了嚐,大王本來以為他也會像自己一樣大吐特吐,但裴昀隻是一臉淡定,什麽吐槽也沒有,隨手把剩下的倒掉。
大王覺得,將軍……似乎生氣了?
不知道為什麽,這天下午,裴昀和葉鏗然互相都沒有說話,葉校尉也就算了,平時就沉默寡言、惜字如金,但將軍那麽愛說愛笑的人,一下子不說話實在讓人,哦不,讓鳥瘮得慌。
直到裴昀把雞湯端到麵前,葉鏗然仍然筆直地坐著,沒有動一下。
拿著,”裴昀將熱氣騰騰的碗放到他手上,見他沒動,似笑非笑地說,“難道還要我喂你不成?”
這一次,葉鏗然沒有生氣,他看著裴昀,突然說了一句:“對不起。”
裴昀沒有說話,看不出喜怒。
我白天確實是看得見的,隻是偶爾眼前會有一陣黑霧,很快就過去了。”葉鏗然端著碗道,“不是故意瞞你。”
你自己也害怕吧?”裴昀俯視著他。
葉鏗然一怔。
害怕真的失明,害怕再也看不到。”裴昀淡淡地說,“隻是過不了自己心裏那一關吧?把糖放成鹽不是什麽丟人的事情,不用強撐,也不用隱藏,就算你看不見了,我也可以做你的眼睛。”
葉鏗然端著湯碗許久,似乎是被熱氣蒸騰到,薄唇也多了幾分血色:“我知道了。”
要吃肉!”大王歡快地跳過來,“將軍,大王也要吃肉。”
……”裴昀嚴肅地提醒,“雖然我也給你留了雞腿,但是你要知道,這可是你的親戚——雞!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大王有滋有味地啃著雞腿:“我怎麽不知道有這種親戚?”
……”
裴昀一臉敗給這個吃貨的表情,倒是葉鏗然喝了一口湯,淡淡提醒了一句:“陸癡在的時候,你最好不要開口說話。”
知道了知道了,”大王用力點頭,“你都提醒一千遍了,不要在別人麵前開口,除了你和將軍,別人喂的東西也不能吃!”
葉鏗然點了點頭,冷峻的神色微微柔和。
吃飽了,葉哥哥,你唱個歌給我聽吧!”大王心滿意足地啃完雞腿,得寸進尺。
……”葉鏗然沉默了一會兒,冷峻的麵孔罕見地浮現出尷尬的紅暈,“我不會唱歌。”
隨便哼哼。”大王不甘心,湊過來將腦袋在他頸窩蹭了蹭,見他不肯開口,隻好退而求其次,“那你給我講個故事吧!”
從前有一隻鳥,話很多,後來,這隻鳥被燉湯了。”裴昀聳聳肩,認真地講了一個故事。
愚蠢的人類,竟敢這樣對神鳥鳳凰說話!”大王大怒,“本大王在嶺南剛破殼而出的時候,九色的翅膀高傲寬廣,簡直可以遮住太陽,那時山川與河流都渺小如塵沙,天高地大任本大王翱翔,區區人類不過是螻蟻一樣的存在……”
可惜還沒飛多遠,晴朗的天空突然烏雲密布,轉眼間電閃雷鳴,”裴昀掏了掏耳朵,接著複述他已經聽了一千遍的鳳凰的血淚史,“暴雨將大王您淋成了落湯雞,您隻能紆尊降貴地找了一塊石頭避雨,沒想到,竟被幾隻不識時務的黃鼠狼逼到洞口,要不是我和葉校尉及時趕到,您會成為幾萬年來第一隻被黃鼠狼當成雞吃掉的鳳凰。”
被揭了老底,大王的鳥冠頓時羞惱地漲紅:“小心點,愚蠢的人類!這樣講話你會失去我的!”
天下早已失去鳳凰了。”裴昀漫不經心地笑,眼底微涼。鳳凰失去九色的羽毛,隻因為世道變了——
天下大亂,世間便再無鳳凰。
鳳凰被稱為“五德之鳥”,千百年來都隻存在於太平盛世。
說起來,那個陸癡也是有點奇怪,天天去山裏。”大王拍拍翅膀,“你們是為了找羽毛才去的,陸癡又是為了什麽呢?”
或許,”裴昀似笑非笑,“也是為了找東西吧。”
六
天快黑時,陸癡終於回來了,看來是摔了一跤,身上沾滿泥很滑稽,但一看到他們就高興地說:“今天我真的沒迷路,找到下山的路了!”
怎麽找到的?”裴昀好奇地問。
下山時遇到一個砍柴的樵夫,跟著他一起找到的!”
……”
將軍你明天還上山嗎?你在山上找什麽東西?要不要我幫忙?現在我對地形可熟悉了!”陸癡信心滿滿地說,“或許能幫你找……”
他話沒說完,一抬頭卻發現將軍在脫衣服,褪下來的白衣粘著雞毛,寬肩窄腰長腿,身材真不錯……不不,這不是關鍵,關鍵是將軍正光著膀子四處找衣服穿!
這件衣服借我穿穿。”裴昀從衣櫃裏翻出一件,陸癡突然大叫一聲:“別碰!”
怎麽了?”裴昀疑惑地回過頭。
這……這是我爹留給我的遺物。”陸癡緊張地衝上前來,一把將那不起眼的衣服搶過來,抱在懷裏。
堂堂將軍厚著臉皮欺負村民,葉鏗然額頭上的青筋忍不住又跳動了一下……如果可以,此刻他寧願看不見。
沒衣服穿真苦惱呢,”裴昀一轉身,笑吟吟對上葉鏗然冰寒的眸子,“校尉,借點錢。”
……”葉鏗然的臉色簡直可以用鐵青形容了。
衣服上都是雞毛和臭氣,我總不能一直光著膀子,雖然我知道你們不介意看我光膀子……”
葉鏗然的拳心握緊了,仿佛隻要一個沒忍住,就會出手揍人。
終於,一件青衫扔到裴昀懷裏,裴昀委委屈屈把葉鏗然的衣服穿上,看看袖子,不太滿意地說:“有點小,湊合著穿。”
裴昀穿著不太合身的衣服睡覺了。陸癡緊緊抱著自己那件衣服,連睡覺也沒敢鬆手,似乎是擔心被搶。
夜色漸沉,萬籟俱靜,葉鏗然也沉沉進入了夢鄉。
自從踏上找尋鳳羽的旅途,他經常覺得疲憊,入睡後很少做夢。
這一晚,他卻做了個奇怪的夢。
他夢到小小的自己獨自遊曳在寬廣的水域中,水底的一切太冷了,太單調了,隻有遊魚冰涼地貼著麵頰劃過。
突然,一點金色幽光在水底閃動,就像黑絲絨的夜空上一顆遙遠的星辰。
葉鏗然眼前一亮,劃水遊到那光的旁邊,四周綴著貝殼與珊瑚,而那發光的羽毛就靜靜在珊瑚叢中,沉靜如同磐石。
周圍的水域都被微微染亮,葉鏗然伸出手撥開珊瑚叢,如同在童年最瑰麗的夢裏,期盼著踮腳摘下星辰……
可珊瑚叢中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有。羽毛不見了。
鏗然。”
身後傳來娘親的聲音,他回過頭,娘笑得溫柔如昨:“走,我們到水麵上去。”
我不走。”夢中的自己似乎有些遲疑。
走出這水域,才有相遇。”那輕柔的聲音似乎是娘親在說,又似乎是他心底的某個聲音在說,“生活在這黑暗的水底,看不見陽光,也看不到月亮,更不會遇到琳琅。”
琳琅……?
刹那間,他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哪怕在夢中也能感受到奇妙的悸動——那鮮活的東西——鮮活的生命,鮮活的愛情,鮮活的旅程,跳動的心髒,可以擁抱住愛人的手,身而為人最珍貴的東西。
水域微微晃動起來,娘親的身影消失了,霧氣中,他看到了曾經的隴右戰場。
少女拈弓搭箭,笑得沒心沒肺,燦爛飛揚。他驚喜地叫出了她的名字:“琳琅!”
轉眼間少女長出了翅膀,化為華美的鳳凰,清越鳴叫聲穿透十五年離別的光陰與塵土……可那些顏色漸漸又都褪去了,他的視線中隻剩下單調的黑與白,天空中沒有鳥的痕跡,世界落滿了悲傷的雨絲,耳畔傳來熟悉而清冷的聲音,雪山般的威嚴:“我的琴,隻彈地獄,不彈紅塵。”
……舅舅?一條白龍盤旋在帝國的蒼穹,也盤旋在青年的眼瞳中。
大雨裏,恍惚有一顆幼苗在雨水和鮮血中發芽,隨即瘋長成藤蔓,冥冥中仿佛有一隻眼睛驟然睜開了,悲憫地俯視著他。
那是命運的眼睛。
不要……”
沉沉睡夢中,似乎有巨大的漩渦要將他整個人吸進去,他根本辨識不出漩渦的方向,更無力抵抗。渾身如被藤蔓纏住,拚命掙紮也動彈不得,每一寸肌膚都被勒緊,連靈魂也被捆綁囚禁。如墜地獄的痛苦窒息中,一個水漬般模糊的人影在視線中浮起……白衣瀟灑磊落,風雨不侵。
是將軍來了!
他眼眶發熱,一身白衣的將軍走過來,像混沌黑暗裏的一道光,驅散了周遭的絕望。將軍似乎在跟他說什麽,但他太疲倦了,耳邊嗡嗡作響,聽不清晰。終於,光芒像白晝的潮水吞沒了一切,將軍的身影也被席卷而去。他大聲喊:“將軍——!”
葉鏗然猛地睜開眼睛。
裴昀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爬起來坐在他身邊:“做噩夢了?沒事吧?”
將軍……”葉鏗然微微喘息,望著對方的眼睛,突然問,“你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
自從嶺南的那場大雨之後,他們出發尋找鳳羽,可從始至終,將軍似乎隱去了最關鍵的細節。
一陣風起,窗外的夜色中群山微微震動,仿佛比山嶽更強大的命運在黑暗中啟動。
你想多了。”裴昀沒正形地微笑,打了個哈欠。
葉鏗然還想說什麽,裴昀一把攬住他的肩膀,將他按下來睡覺:“別胡思亂想,睡覺頭等大事。”
不知道為什麽,被對方溫暖的手這麽一按,葉鏗然懸著的心便穩穩落到了地上。窗外繁星靜謐,下半夜,他沒有再做噩夢。
第二天早晨,天陰沉沉的,陸癡破天荒地沒出去,而是趴在門檻上寫信。
信上的字歪歪扭扭的,似乎還畫著什麽東西。
寫什麽呢?”裴昀好奇地湊過頭來,“原來你還會寫字。”
家……家書!”陸癡趕緊把信擋住。
看你這麽緊張,不像是家書,倒像是情書啊。”裴昀好整以暇地雙臂環胸微笑,“是不是寫給村頭王姑娘的?”
不,不是……”陸癡心虛地垂下目光,迅速把信揣進懷裏。
低沉的雷聲滾過遠山,也許是天氣不好的緣故,大王有點焦躁地在屋子裏踱來踱去,總有種什麽事情要發生的感覺。
午飯時,黑壓壓的雲層散開,傾盆大雨終於落了下來。
陸癡不時地望著窗外,顯得心事重重,渾然不覺自己筷子夾的菜滑到了碗裏,直到裴昀喊了他一聲:“陸癡。”
啊?!”陸癡猛地回過神,筷子也掉了下來,他慌忙去撿,手微微發抖。
你今天還去山裏嗎?”裴昀突然問。
陸癡遲疑了一下,“外麵下著大雨”這句話在他舌尖打了個轉,終究還是被咽了回去,他吞了吞口水,說:“去。”
那一起去吧,”裴昀微笑,“我也要上山。”
七
裴昀撐傘走在前麵,陸癡心神不寧地跟著。
你之前說能幫我找東西,”裴昀邊走邊問,“你知道我要找什麽嗎?”
不知道。”陸癡心不在焉地回答。
我們在找一片羽毛。”
羽毛?”陸癡終於回過神來。在險峻的山路上、雜草叢生的石縫之間找羽毛?
傳說世間最珍貴的東西,是‘鳳毛麟角’。我們就是在找一片鳳凰的羽毛——隻有找到九枚不同顏色的羽毛,大王才能恢複鳳凰的樣子。
雖然她沒心沒肺,但鳳羽和她仍然有著某種無形的聯係,所以,我們跟著大王的直覺走,她帶路去哪裏,我們就跟著去哪裏。她帶著我們來的第一個地方,就是陝州麋山。”
陸癡如聽天方夜譚,茫茫世界,大海撈針,這樣完全沒有方向,也沒有希望地找尋一樣東西,真的有可能找到嗎?又為何要去執意尋找?
這些天,我也上山了幾趟,”裴昀打了個哈欠,“發現你在山上做的那些記號,倒是很特別。”
我……我隻是為了不迷路而已。”陸癡眼神不自然地閃爍了一下。
就算這麽大的雨,你做的記號也沒被衝刷掉。”裴昀俯下身來,抹掉石壁上的雨水,那些牢牢嵌在石縫間的小石頭,組成了粗糙而簡潔的圖案。
中午我去後院時,發現你的鴿子少了一隻。”裴昀抬起頭來,神態隨意如清風,“那些鴿子並不是普通的鴿子,而是軍營中傳遞消息的信鴿。你,是軍營裏逃出來的?”
陸癡臉色慘白,如遭雷擊:“你……”
終於還是被發現了。
他才是逃兵。
裴昀站起身:“那天在衣櫥裏看到的衣服,雖然已經改裝縫補過了,但仍能看出軍裝樣式,那不是你爹留給你的遺物,而是戰場留給你的遺憾吧。”
雨水順著陸癡的臉上流下來,就像淚水一樣。少年滿臉愕然,踉蹌後退……終於還是被發現了,那夜夜纏繞他的噩夢。
沒錯,他是從軍營裏逃出來的。
曾經他是陳留的偵察兵。那時他一點也不路癡,甚至,他比尋常人更清晰地記得每一條小路,每一處地形。作為唐軍的偵察兵,在戰爭中,他就是軍隊的眼睛。
可是,當叛軍氣勢洶洶襲來時,這雙眼睛卻可恥地臨陣脫逃。
少年張了張嘴,話語如同魚骨哽在喉嚨處,每個字都令人疼痛艱難:“我……我不想做逃兵的!那時……我看到許多人從城頭上墜落下來,叛軍那麽多,就像黑壓壓的雲,根本抵抗不了!我隻是不想死——那一瞬間我什麽也沒有想,我管不住自己的腳!我不想做逃兵的……我隻是……”
淚水洶湧而出,他隻是害怕,他也是普通人。他看到軍隊一潰千裏,看到城池變成血肉的磨坊,看到屍體墜落如雨堆積如山,看到人間煉獄般的恐怖戰場,求生的本能讓他轉身往後,拚命地跑。他隻是一個小小的偵察兵,就算逃走了也不會對戰局起什麽作用……他咬牙流淚這樣安慰自己。
可是在無數的噩夢裏,他反複夢到血腥的戰場,死亡的血盆大口吞噬了他的兄弟們,席卷了城中無辜的百姓。
唐軍沒有眼睛,沒有出路,也沒有退路。
從那地獄般的戰場死裏逃生,陸癡發現自己的人生也突然失去了光明和色彩,夜夜在夢裏飽受折磨,讓他甚至覺得,也許當初死在戰場上才是最好的結局。
站在白日裏明晃晃的陽光下,他如同行屍走肉,看不到方向,甚至,看不清自己。
也許是太過恐懼,也許是本能的排斥,從那之後,他對所有的路徑記憶開始模糊,甚至連出門幾步也會走錯路。
直到在一個漆黑如鏡的夜裏,他冷汗涔涔地醒來,突然在淚水中蒙矓看見月光。
少年瑟瑟發抖地抱住自己,他發現自己犯了巨大的錯誤……也許,他改變不了戰局,也許,他是微不足道的一個,這些都沒錯,他甚至可以放棄勇氣——但是,他不該放棄職責。
軍人的職責與驕傲,是一寸山河一寸血,是永不屈服——不屈服於強權,也不屈服於自己內心的恐懼。
你在山上做這些記號,”裴昀放目遠眺群山,“如今唐軍丟了洛陽,從陝州撤退時,要先搶占潼關,就必須走這條山路,如果沒有人領路,在山中迷失了方向,就會讓安祿山的叛軍捷足先登。”
風雨交加,山河飄零。
你那封信,既不是家書,也不是情書,而是寫給唐軍主帥的戰報。你把地圖和所有的標記附在信上,讓信鴿把信傳到軍中。我說得可對?”
陸癡呆立在雨中。眼前這個人,早已洞悉了他的全部秘密與目的。他對戰局與人心的判斷,簡直精準到了可怕的地步。
你……究竟是什麽人?”
我?”裴昀笑了笑,“和你差不多,從戰場上逃出來的人。”
生死幾度,長劍已舊,風雨滿袖。
八
走吧。”裴昀頭也不回地說。
去……去哪裏?”陸癡驚疑地看著他。
去迷穀。你今天不顧大雨也要上山的目的,不就是去迷穀嗎?”裴昀微勾唇角。
陸癡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對方說得沒錯,麋山還有一處地方,他還沒能成功地刻下路標——夢溪迷穀。
這處山穀最危險,不是因為道路狹窄難行,而是因為地勢複雜。穀中小道縱橫阡陌如迷宮,就算在正午,也很難分清南北。
陸癡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點點頭:“我來迷穀有十幾次了,每次都不敢深入,實在是辨不清方向,我一開始以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後來才發現不是,因為指南勺在這裏也不管用。”
陸癡從懷中摸出一個畫著方向刻度的方形盤,放在地上,上麵的指南勺紋絲不動。
——迷穀中究竟有什麽秘密,讓唐軍的偵查兵無法辨識方向,連指南勺也失去了作用?
到深處去看看。”裴昀逕自往迷穀深處走。
陸癡遲疑了一下也跟了上來。兩人不知道走了多遠,沿著彎彎曲曲的溪流而行,溪水之上霧氣蒸騰如夢,兩邊遮天蔽日的林木陰森參差。很快,陸癡發現了地上的一個熟悉的記號——那是他剛才做過的標記。他們不知不覺,又到了曾經走過的地方。
他們在幽穀中迷路了。
裴昀俯身在溪水中查看,溪流湍急,雨水紛紛綻開如花,他摸到溪邊的石頭,指間沾了一些青色的粉末。
……”裴昀沉吟片刻,“把指南勺拿過來。”
陸癡趕緊將指南勺遞上,裴昀把指南勺拿在手中,那些石粉如有磁性,竟紛紛吸附在鐵勺上!
山穀的天然迷宮,隻怕與這些石粉有關。”裴昀微微眯起眼睛,“石粉的磁性,不僅會讓用來辨識方向的指南勺失去作用,而且,因為石粉沉澱在水底,溪水的流向並不遵循常理——不排除這裏的溪水實際是逆流的。”
逆流?”
陸癡大吃一驚,他在軍中訓練的偵查常識,在找路時沿著水流最可靠,所以他也沿著溪水找方向。此刻睜大眼睛仔細看去,溪水確實從稍低的地方緩緩回流到高處!
溪水之上有濃霧,所以很難看清楚,水流的方向又不循常理,自然容易迷失。”裴昀慵懶的眼眸裏滲出一縷明亮的光華,如同山澗峽穀沁出的清冷月光,那是麵臨挑戰和危險時的信心,他直起身道,“跟我來。”
兩人朝幽暗山穀深處行走,不知過了多久,陸癡已經累得快要走不動了,汗水和雨水裹在身上,衣衫仿佛有千斤重。這條路真的能走出去嗎?無盡的幽暗與陰森,重複單調的溪水聲,讓陸癡覺得,沉重的不是濕透的衣衫,而是他心中的希望。
方向對嗎?他不知道。能找到出路嗎?他也無法回答。
也許走到盡頭,才發現無路可走。陸癡艱難地挪動著步子,支撐他走下去的,從一開始的燭火般忽明忽暗的希望,最終變成了將軍那白衣醒目的背影。
將軍的背影修長,走在前麵探路,腳步沒有絲毫遲疑。
就在陸癡的眼睛再一次被汗水糊住時,突然見將軍停住腳步:“那邊像是出口!”順著將軍手指的方向往前看去,隻見山窮水複的地方,露出了一線光芒,前路仿佛陡然開闊起來。
——那是出口嗎?
陸癡心頭狂跳。
密林深處,可有出路;命運深處,可存眷顧?
這一次,他可以做到嗎?
上前去看看。”裴昀話音剛落,頭頂突然傳來古怪的巨響,陸癡一抬頭,隻見無數山石與泥沙紛紛滾落而至!
連日暴雨讓峭壁上的山石風化鬆動,此刻碎石如雨,泥沙俱下,陸癡頓時如遭雷擊。
來不及閃避,一個可怕的念頭讓他如墜冰窖,臉色驟然慘白——
西麵的窄道,曾經唯一可以直達潼關的近路,在這場暴雨中必然已成為死路。
山石塞路,唐軍無法取道麋山,無法趕在安祿山的叛軍之前抵達潼關了!他送往軍營的信與地圖標記,將成為一張無用的白紙。
他算盡了地利,卻沒有算到暴雨天時……
突如其來的絕望,就像那天敵軍如黑雲壓城時的顏色,鋪天蓋地,避無可避。那是強悍的死亡,要把他們這些凡人碾為齏粉;那是戰爭的狂怒,要將所有的希望吹散。
這是暴雨,是狂風,也是天意。
他改變不了什麽,守不住國土,也守不住尊嚴。
陸癡呆立在原地,甚至沒有意識到朝他頭頂墜來的石頭。
閃開!”
突然,陸癡被一股強悍的大力一推,頓時撲倒在旁邊。
耳邊一陣劇痛,半邊肩膀火辣辣地疼。四周轟鳴聲如雷,不知過了多久才漸漸安靜下來。
臉上流過熱熱的東西,陸癡用手一摸,是血。
如果剛才不是將軍推他一把,現在恐怕他已經被砸成肉泥了……
人呢?
陸癡環顧四周,溪水中橫七豎八地鋪著石頭,並沒有人影。他跌跌撞撞地爬起來,衝到溪流中大喊:“將軍!將軍!你在哪裏?”
腳下溪水流淌著刻骨的寒意,四周安靜如同地獄,沒有人回答。陸癡一低頭,隻見一縷驚心的紅色從溪邊石縫間緩緩流出來,不遠處露出半截雪白醒目的衣角。
將軍!”陸癡悚然撲了過去,推開一塊大石頭,隻見將軍被卡在兩塊大石之間,臉色蒼白毫無生氣,頭顱下的雨水變成了淺紅色。他……死了?陸癡用盡全力將他拖出來:“將軍!將軍!”對方卻雙眸緊閉,沒有任何反應。
少年惶然跪在風雨中,手死死抓緊了地麵上的泥土,痛苦地緩緩彎下腰去,滿臉淚水地將頭顱埋在泥濘裏:“對不起……”
他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可笑的自以為是,他做過一次逃兵,就永遠都是逃兵,到頭來什麽用也沒有……沉淪在黑暗裏也好,迷失在噩夢中也罷,這麽懦弱和愚蠢的他,根本找不到出路。他隻會一次次跌倒在命運無常的掌紋中,甚至痛悔地失去朋友的生命,路險且長,暗夜無光。
這一刻,陸癡隻希望自己能死在方才。
雨水像拳頭般落在少年身上,一下一下都是劇痛,一滴一滴都是寒冷絕望。
……你爹沒教過你……頭可斷,身可斬,發型不能亂嗎?”
一個低弱的聲音從旁邊傳來,陸癡緩緩抬頭,難以置信地瞪大眼。
裴昀不滿地皺著眉頭,有氣無力地說:“把那邊的石頭推開。”
眼淚頓時從陸癡眼中洶湧而出,在滿是泥巴的臉上衝出兩條溝壑,陸癡驚喜地撲了過去:“你,你沒死?!”
呸呸,怎麽說話的你……”裴昀沒好氣地說,“我的發型是不是亂了?”
……”
把那邊的石頭推開。”裴昀重複了一遍。
從陸癡的角度,看不出裴昀所指的那塊石頭有什麽異樣,但看到將軍的臉色,他迅速爬起來,淌水過去用力把石頭推開。
石頭緩緩傾斜,石縫中一抹金色的光芒乍現,幾乎將整條溪水映亮。
被壓在石下的是一枚金色的羽毛,比尋常的鳥羽大一點兒,像是金子般的陽光打造而成。
陸癡俯身小心翼翼地將羽毛撿起來,掌中溫暖柔軟而明亮的鳥羽,被雨水打濕了有點沉甸甸的,仿佛金色的晨曦濃縮在這片濕潤的羽毛上。
這是……你要找的東西?”陸癡愕然抬頭,這個問題已經無需回答。
裴昀頭上臉上都是血,沙啞的聲音卻漾起笑意:“那隻二貨鳳凰,竟然真的和羽毛心有靈犀,校尉沒有說錯。”
雨漸漸小了,終於,一條彩虹掛在空中,山穀的濃霧散去,前方的路變得清晰。
陸癡扶著受傷的裴昀走出深穀,那片金色羽毛像燃燒的小太陽,又像希望本身,生機盎然地點亮了渾沌的天地。
他們走出了夢溪迷穀。
看到太陽鑽出雲層,陸癡捂住眼睛,突然有種想流淚的感覺,眼睛看到的遠方,讓人幾乎要相信——
野草永遠不會忘記陽光,腳步也永遠不會失去方向。
裴昀受傷失血很虛弱,陸癡扶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雖然找到了夢溪迷穀的路,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山路被暴雨碎石堵塞,唐軍無法走這裏了。”
……”裴昀突然問了一句,“唐軍將領是封常清吧?”
陸癡下意識地點頭:“是。”話一出口他才覺得不對——征討大勃律國的安西節度使,大唐西北主帥封將軍,這個人竟然隨意直呼其名……
他到底是什麽人?
他如此年輕,看上去不過二十歲左右,陸癡參軍也好幾年了,從沒有聽說大唐軍中有這樣的人物。
如果是封常清帶兵,他仍然會走這條路!”裴昀眉頭一抬,自信的光芒從眼底迸出,如同寒夜裏劃過夜空的流星,“前往潼關的路有好幾條,但這是最近的一條。隻要你的信送到了,他不會改變線路。”
你說……什麽?”陸癡愕然看著他。
別人會擇路,封常清不會,他這個人跟又臭又硬的石頭一樣,”裴昀聳聳肩,“別說一場暴雨了,就算是天降烈火刀劍,也改變不了他的決定。他會選險路——隻要那險路盡頭還有一線生機,他就會置之死地而後生!”
九
那個深秋發生的事情,就像奇跡一樣。
陸癡在家中焦灼地等待消息,不久後,封常清將軍帶兵走麋山險路,士兵用火藥炸開堵塞山路的碎石,搶在叛軍之前占領了潼關!
距離唐軍占據潼關要塞和叛軍趕到,前後不過相差幾個時辰而已。
這是一場驚險的搶奪,兵貴神速,長安的門戶守住了。
沒有人知道,一個微不足道的逃兵,拯救了大唐軍隊。
而在陸癡家裏,頭上包著紗布的裴昀毫無氣質地大呼小叫……
哎喲,痛,葉校尉你換藥輕點!”
我可是為了找羽毛才受的傷,我容易嗎我!道謝就不用了,拿兩片金葉子來就行了!”
再拿點錢來買新衣服,再穿你那緊身的衣服,我會被勒得昏過去的……”
……
葉鏗然臉色難看得很。最高興的莫過於大王了,得到了金色的羽毛,她驕傲地昂著頭,臭美地對著門外的小溪踱著步子,照來照去。
而最忙的還是陸癡,他將衣物和吃的打包好,穿上了那件在陳留軍營帶回來的軍裝:“我會去潼關投奔封將軍,國難當頭,軍中一定還有用得著我的地方。”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裏潼關路。
陸癡背起了行囊,裴昀和葉鏗然也將繼續他們的旅途。臨別之時,陸癡幾次回過頭來,不舍地朝他們揮手。
葉鏗然目送著陸癡的背影走遠。
叛軍來勢洶洶,戰場上隻怕九死一生,”裴昀雙臂環胸,說出了葉鏗然心中所想,“這條路不好走。”
很危險嗎?”大王在他們頭頂盤旋。
裴昀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倒也不算最危險,至少他認得去路,或許還能找到歸途。
我們走吧。”
幾人的身影在地平線上漸行漸遠,成為小小的黑點。
什麽樣的路最凶險?並不是懸崖山路,也不是生死戰場,而是一個人眼中迷失掉方向的時候。
隻要你清楚自己要走向何方,再險的路,也敵不過你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