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鳳凰台

字數:30974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浮雲半書(全集)最新章節!

    鳳凰台上鳳凰遊,鳳去台空江自流。

    ——唐·李白《登金陵鳳凰台》

    一

    沈珍珠生長在江南吳興水鄉,據說剛出生時皮膚雪白,圓潤玲瓏像珍珠一樣可愛,於是得了這個名字。

    女大十八變,越變越漂亮……才怪。沈珍珠從滿月開始,就越長越黑,直到黑得讓五官的靈氣全部被湮沒。黑到她一個大活人站在別人麵前,對方隻能看到大大的眼珠,看不出鼻子眉毛在哪裏。

    俗話說一白遮百醜,黑成這樣的姑娘,自然也就和漂亮無緣。小夥伴們在一起玩時,男孩不願意理她,女孩們欺負她,不知道是哪個頑皮的孩童呼喝她時,故意把重音落在最後一個字上,叫成“真豬”,於是“沈真豬”這個外號就傳開了……大家都故意拖長了聲音,叫“真豬——”

    豬……!真豬——”

    轉眼沈珍珠到了及笄之年,沈家在江南吳興是大戶人家,與城南的堇家是世交,堇家四郎堇遙剛及冠,雙方家長有意結親,八字都合過了,誰知道堇四郎抵死不肯:“那沈珍珠黑得像豬一樣,從小就有‘真豬’的外號,我再怎麽也不能娶一頭豬做娘子!”

    沈珍珠原本對愛情懵懂無知,也不是非要嫁給堇四郎不可,但這話一出,街頭巷尾頓時將堇四郎的話傳遍,聽到的人無不哈哈大笑,茶餘飯後的談資都少不了沈家的豬姑娘,媒婆也都不大好意思登門了。

    換了別的少女,隻怕要以淚洗麵,甚至悲憤上吊也說不定,但沈珍珠隻是默默地吃了比平時多兩倍的飯,喝了一大碗湯,然後沒心沒肺地出去玩。

    她最喜歡去的地方,是城郊的一處舊城牆。

    城牆孤獨佇立在江水邊,還有一座年代同樣久遠的高台相伴。四周荒草離離,遠山綿長如思念,偶爾有一兩隻白鷺飛過。

    《爾雅·釋宮》中說:“四方而高曰台。”聽說這高台是戰爭時用於瞭望用的,也有傳說這是鳳凰曾經棲息過的地方,得名叫“鳳凰台”。寬闊的城牆像想要圍住什麽,保護什麽似的,而鳳凰台高高聳立,就像一隻展翅欲飛的鳥。

    沈珍珠習慣躺在城牆下看天,碧藍的天空中浮雲聚散,鳥影成片,要是……她也能飛就好了。沈珍珠羨慕地想,就可以自由地去遠方,就不用聽那些圍繞著她的嘲笑,她可以高高地飛起,把煩惱像塵埃一樣拋下。

    夕陽照在江麵上,也照在沈珍珠的眼皮上。她半閉著眼睛,突然感覺耳邊有點癢,有什麽輕飄飄的東西吹在耳畔,像是風,又像是母親的手,又暖又柔。

    她忍不住伸手去撓癢癢,卻摸到一片柔軟——

    是什麽東西?

    少女疑惑地坐起身來,隻見被自己捏在指間的竟是一根黑色的羽毛,陽光下色澤如水流動。

    這羽毛從哪裏掉下來的?沈珍珠確信,剛才天空中並沒有鳥飛過。

    羽毛觸手輕盈,沈珍珠心裏卻莫名沉甸甸的,忐忑不安,像是某種離奇的命運被她握進了掌心。

    遲疑著,沈珍珠將這枚羽毛揣進了懷中。

    二

    回到家中時天已經黑了。這晚沈珍珠睡得不踏實,背後有點癢,像是被蚊子咬。

    她半夜迷迷糊糊地醒來,伸手去撓後背,卻突然摸到了什麽東西。睡意一下子清醒了大半,沈珍珠又摸了幾下,突然尖叫出聲:“啊——!”她的背後是……是什麽東西?

    慌慌張張地用顫抖的手把燈燭點亮,沈珍珠扭過頭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看到了什麽?

    在她後背上長出了一雙滑稽的小翅膀,雖然黑乎乎的,但是的確是翅膀無疑,上麵還有厚而密的光滑的羽毛。一著急冒汗,沈珍珠頭上也有點癢,她拿過銅鏡,剛看到鏡子裏的自己,銅鏡立刻失手掉在地上!

    鏡子裏的少女頭上長出了豬耳朵,身後伸出了豬尾巴……

    一個花樣年華的少女,被人叫成豬已經夠可悲了,更可悲的是,她真的變成了豬!

    發生了什麽?

    沈珍珠的枕邊還放著白天撿來的黑羽毛,就像一個巨大的黑色漩渦,又像一隻深黑嘲弄的眼睛,在暗夜裏靜靜地與她對視。

    她遲疑地動了動翅膀,可是那翅膀太小了,根本飛不起來。沈珍珠試了幾次都失敗之後,又害怕又沮喪地用被子將自己裹了起來……這晚,她許久沒有睡著,到天快亮時才有點睡意。

    第二天日上三竿,門外傳來的聲音將沈珍珠吵醒。她睜開眼睛看到陽光,第一反應是猛地坐起來!恐懼地伸手擋住自己的後背……

    出乎意料,觸手是光滑的皮膚,並沒有什麽翅膀。

    她慌忙拿過銅鏡,鏡子裏的臉和往常一樣,蓬頭散發、漆黑似炭,眼睛裏寫滿驚恐,但翅膀和豬耳朵都消失不見了。

    沈珍珠愣了一下。

    ……莫非,昨夜隻是一場夢?

    隻聽門外傳來仆人敲門催促的聲音:“小姐,有客人來了,郎君讓你趕緊到廳堂去!”

    大廳裏來了客人。

    那是三個有點眼熟的少年,爹似乎很高興,與他們說著什麽。看到沈珍珠過來,爹朝她招招手:“珍珠,看看誰來了!”

    少年們都站了起來,年齡最大的那個開心而有禮貌地說:“珍珠,幾年不見,你更黑了!”

    ……”

    這下,沈珍珠終於認出了他們:“堂哥?”

    沈家遠在楚地的親戚,也是沈珍珠的三個遠房堂哥——沈緇衣,沈風輕,沈夜舒,他們這次到江南來遊玩,住在沈家。

    三個堂哥小時候都笨得可以,現在長成了圓潤肥美少年,但是話癆屬性還是沒變,對著沈珍珠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就在這時,沈珍珠突然發現,廳堂裏還有一個少年,筆直而冷淡地坐著,並不參與他們的談話。

    從小生長在溫潤水鄉,沈珍珠從沒見過這樣峻拔的人,神色冷漠孤傲,沒有佩劍也沒有帶刀,坐如巍峨青山。

    這是葉鏗然哥哥!”老三順著沈珍珠的視線看過去,興致勃勃地介紹,“這次和我們一起來江南玩,他以前做過皇家金吾衛的,可厲害了!”

    葉哥哥剛剛辭官回家,我們看他一天到晚悶在屋子裏,怕他悶壞了,就拖著他出來玩!”

    看上去也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放著大好前途的皇家侍衛不做,辭官回家了?沈珍珠好奇地悄悄打量對方,對方冷漠的目光掃過來,點了一下頭,算是招呼。

    從始至終,一句話也沒跟沈珍珠說。

    走,我們出去逛逛!”三個堂兄興致勃勃地拉著沈珍珠出去玩。

    江南美景,千裏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

    幾個人走在大街上,沈珍珠本來有點不情願,突然看到不遠處的一個人,那點不情願突然就……變成了非常不情願!她簡直後悔跟著他們出來了。

    老大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疑惑地問:“珍珠,你在看誰?”

    沈珍珠黑著臉不理他,哦不,她的臉一直都是黑的,隻是悶聲咬著牙不說話。

    不遠處走來一個綠衫公子,手中附庸風雅地搖著折扇,神色有點緊張古怪,似乎趕著去做什麽事情。

    比較聰明的老二突然明白了什麽:“難不成……那個就是堇四郎?”

    看他形跡可疑,老三起了捉狹之心,拉了一把幾人:“跟上去瞧瞧!”

    幾人跟著堇遙來到一個隱蔽的山洞,大夏天的山洞裏卻冷颼颼的,石壁偶爾傳來水滴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陰森。

    仔細看去,洞裏還有一潭幽深的碧水,隻見堇遙停在潭水邊彎下腰,光線很暗,看不清他在做些什麽。

    就在這時,老二不小心踢到了腳下的石子,頓時一聲輕響。

    堇遙警惕地回過頭來,厲聲喝問:“誰在那邊?”

    眼看他走了過來,幾人這才看清他手裏除了折扇,還拿著一根削尖的木棍,沈珍珠有點害怕,躲也躲不過,隻能硬著頭皮抬起眼。

    是你?”堇遙臉上露出嫌棄鄙薄的神色,“你跟蹤我?”

    沈珍珠想要反駁,張了張嘴卻一陣心虛反駁不出口。關鍵時刻,隻聽沈家老大毫不客氣地說:“大道朝天,各走兩邊!我們帶著珍珠妹妹來山洞裏玩,誰跟蹤你?不要太自戀啊娘炮!”

    最後兩個字顯然有相當的殺傷力,堇遙的臉色變得難看:“那就離我遠點,我最討厭醜八怪。”

    隨即又補上一句:“不要靠近我,醜會傳染。”

    醜會傳染。

    會傳染……

    這句毒舌簡直萬箭穿心,沈珍珠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兩下。旁邊的老三說:“喂!你長得也就那樣而已,別自以為是了。”說話間指著旁邊的葉鏗然,“看到沒?我家葉哥哥比你好看多了!”

    葉鏗然莫名其妙躺槍,仍然麵無表情,眸子冷若冰霜。

    沈家老三說得沒錯,堇遙也是俊朗的美少年,但站在葉鏗然麵前,就完全被比了下去。

    ——再精致的金銀雕花,也比不上雪山與月華。

    見堇遙一臉不甘心又無法反駁的表情,沈家兄弟立刻打蛇隨棍上。“自戀根本就是因為沒有見過真正的美少年。”“皮膚再白有什麽用,反正鼻孔還是那麽大。”……

    堇遙臉色鐵青,握緊拳幾乎就要上前打架,可是看到他們一行五人,特別是一身軍人氣質的葉鏗然,他訕訕地住了手,咬牙冷哼一聲:“你們也是來捕那樣東西的?那就少廢話,各憑本事和運氣!”

    沈珍珠這才看清,大石頭旁邊用削尖的木樁造了一個陷阱,還拴著漁網,像是要在水裏捕捉什麽東西。

    我勸你們別不自量力。”堇遙得意洋洋地說,“白龍皮價值千金,可遇不可求,你們以為人多就有用?我這可是聽道士說的法子,擺出的捕龍陣法。”

    曾經有新羅商人在吳興城售賣過白龍皮,在炎炎夏日浸入水中,可以一室清涼,十分神奇珍貴,還有人說親眼在山洞裏看到過白龍。

    捕龍……?

    沈家老三突然收起了笑嘻嘻的神色,聲音冷下來:“誰讓你捕龍的?”

    關你什麽事?”堇遙頭也不抬,“我捕龍要經過你同意?莫名其妙!你是我爹還是我娘啊?”

    他話音剛落,突然一拳打在他臉上!把他打得踉蹌後退,差點掉進身後的水潭中。沈家老二更直接,抬起一腳,“嘩啦”將他好不容易布置好的陷阱踢得七零八落,尖銳的木樁不少被水衝走,漁網也破了。

    沈珍珠看呆了,幾個堂哥雖然話癆,但一向都笑嘻嘻的脾氣挺好,就算是為了替她出氣,也不至於這麽粗暴吧?

    堇遙回過神來,怒不可遏:“欺人太甚!”他抽出身後的一根尖木棍,猛地揚起!眼看木棍就要刺傷沈家老三,突然,一隻穩定如鐵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臂,木棍頓時掉落下來,在幽深的山洞裏發出一聲悶響。

    葉鏗然麵無表情鬆開堇遙,連看也沒有看他一眼,淡淡說:“我們走。”那冷峻的側臉上明顯寫著:你們太無聊了,能再多管閑事點嗎?我要走了。

    可是——” 沈家老三一臉不甘心。

    走了走了……”沈家老大連連擺手,同情地拍了拍堇遙的肩膀:“捕什麽龍啊?你這工具,這陷阱根本就不可能捕不到龍。你以為龍是那麽好捕捉的?龍神力量驚人,‘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就算龍站在你麵前,保不準你也認不出來呢。”

    這幾句話不知道是在對堇遙說,還是在對弟弟們說。

    就在這時,水中突然傳來一陣古怪低沉的聲音。

    沈家兄弟豎起耳朵聆聽,沈珍珠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麽,就聽他們說:“好像不對勁……”

    水底那古怪的聲音更加清晰,像是誰在敲打著急促的鼓點。

    沈珍珠愣了一下。不會……真的有龍吧?

    已經快走到洞口的葉鏗然突然停下腳步,猛地轉過身來:“快走!”這一聲清寒鋒利,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沈珍珠被沈家兄弟拉著朝洞外撤,她悚然看到,在堇遙身後,一截帶著鱗片的漆黑的尾巴緩緩從水麵豎起……

    眼看血盆大口從水中浮起來,堇遙哪裏還有半分風雅?他嚇得臉色慘白,腳下發軟竟跌入水中!“救命啊!我不會遊泳……救命!”堇遙大聲呼救,這時,隻見一個筆挺的身影毫不猶豫衝了過來,一躍入水!

    深碧的潭水中,葉鏗然就像一尾魚,青衣如魚尾舒展,黑發如墨沁開,整個人仿佛與水融為一體。

    很快,他將拚命掙紮的堇遙抓住,將對方的頭托起來,遊向岸邊。

    堇遙嗆了不少水,嘴裏還在呼喊:“救命!救……”他的呼喊猝然停住,鮮血在空中綻開出血霧,水麵沁出一片紅。

    葉哥哥!”

    沈家兄弟驚慌大叫,沈珍珠愣愣地看著水中,那刺目的殷虹擴散開來……

    生死之際,葉鏗然將堇遙推向一邊,任由一張血盆大口狠狠咬住了他自己的肩膀。汗水順著葉鏗然的臉龐流下來,他顯然疼痛之極,人也往水中沉了沉。堇遙趁機一踩他的肩膀,拚命往岸上爬。

    這時沈珍珠才看清,出現在葉鏗然身後的……是鱷魚!

    水中竟有鱷魚,而且是相當大的一隻。如今水草豐美,正是鱷魚交配的季節。那鼓點樣的聲音,是雄鱷魚在呼喚雌鱷魚。雄鱷彎成弧形的尾巴如同一張巨大的弓,又如同一領寒光閃爍的盔甲。

    葉鏗然忍痛咬緊牙關,將堇遙用力一托,推上岸去!

    三

    亂石上盡是水漬與斑斑血跡。

    沈家兄弟驚慌地將葉鏗然團團圍住。他的肩膀被咬了一道猙獰的傷口,血流如注。

    沒事。”葉鏗然的額發全被冷汗濕透,疼得嘴唇發白,聲音卻清冷如舊。

    沈珍珠擔憂地看著葉鏗然,又錯愕地回頭看了潭水一眼——

    剛才那一眼,是她看錯了嗎?

    在鱷魚咬住葉鏗然時,周圍突然濺起了巨大的水花,令咬人的鱷魚發出一聲古怪的慘叫……那聲音怎麽形容呢?像是熊孩子被大人抽的那種嗷嗷慘叫。

    是水中有更大的鱷魚阻止了先前那隻?不……不對!她覺得,那時水仿佛有生命一樣,潭水仿佛瞬間化為利器迎敵,又仿佛化為寬大的手掌,在保護葉鏗然——

    此刻,潭水安靜下來,鱷魚也沉入水中不見,仿佛它們從沒出現過一樣。

    死裏逃生的堇遙根本沒有管葉鏗然的傷勢,甚至連一句道謝也沒有,就慌張地爬起來,準備趁亂溜走。

    娘炮!”沈家老三看到了,氣不打一處來,“剛才葉哥哥都受傷了,你竟然隻顧自己逃命上岸,還踩他的傷口!太自私了。”

    老二也攔在他麵前。堇遙滿頭水草,頭發蓬亂,身上衣衫狼狽,翩翩公子的形象全無,惱羞成怒地吼:“要不是你們來鬧場,也不會驚動鱷魚!還害我落水!不就是被咬傷了嗎?堇家有的是錢,四爺我賠他藥錢……”

    你!”

    眼看沈家兄弟和堇遙就要再動手,沈珍珠走上前,攔在幾人中間。從小到大被欺負和嘲笑,這是她第一次看著堇遙的眼睛,沒有了自卑退縮:“你一直說我醜,可現在,我覺得你才醜。”

    堇遙一愣,意識到自己風度全無,心虛地拉了拉衣襟。

    自私自利的人才醜,不顧別人生死的冷漠才醜。”沈珍珠鼓起勇氣說,“就像你現在的樣子。”

    堇遙的臉色難看得很,隨即幹笑兩聲,輕蔑地看著他:“嘖嘖,真是刮目相看,連你的口齒也伶俐起來了?也對。有其父必有其女,當初你爹想和我家結親,那吹牛才叫天花亂墜。說你們沈府紫氣衝天,是要出鳳凰的征兆;你姐妹都出嫁了,待字閨中的女兒就你一個。又說高人看過你的生辰八字,說你的八字貴不可言……不就是想嫁個女兒嗎?什麽牛皮都能吹得出來!”

    不準你說我爹!我爹隻是顧及兩家世交——”

    怎麽了?我不僅說你爹,還說你娘呢!你娘……”

    夠了。”

    一個冷冷的聲音傳來。葉鏗然麵沉如水,畢竟是做過皇家侍衛的人,哪怕此刻臉色因失血而蒼白,一雙眼睛望過來,清寒凜冽,頓時讓人大氣也不敢出。

    他按著肩膀的傷口站起來,沈家兄弟以為他又會扔下三個字“我們走”,卻見他徑自走到堇遙麵前,俯視對方:“我覺得珍珠很漂亮。”

    堇遙先是錯愕尷尬,隨即露出誇張的表情,像是聽到了什麽天方夜譚:“哈?我沒聽錯吧?”

    豎起你的耳朵再聽一遍,”沈家老大高聲說,“我也覺得,珍珠妹妹很漂亮!”

    珍珠妹妹很漂亮!”

    珍珠妹妹很漂亮!”

    沈家兄弟紛紛響亮地說,驕傲而不容置疑。沈珍珠的鼻子酸脹,眼眶無端發熱。

    葉鏗然神色仍然是冷淡的,用沒有受傷的手牽起她的胳膊,動作剛硬毫無曖昧:“我們走。”

    他的衣衫濕透滴著水,手清涼而穩定,仿佛冷淡無情,卻有種頂天立地的沉靜。

    四

    終於回到家時,一邁進家門,沈珍珠就開始心虛,幾個人都弄得濕漉漉的狼狽,自然是不能對爹說實話說是跟蹤堇遙才弄成這樣的。

    叔父,我們遇到老奶奶掉河裏,去救人才弄了一身水,葉哥哥的肩膀在石頭上擦傷了!”沈家老大開始聲情並茂地編故事。

    老二趕緊附和:“對啊對啊!”

    老三:“我們走到哪裏就把好事做到哪裏!”

    雖說人生如戲,全靠演技,但堂哥們的演技實在太爛……沈珍珠扶額,好在他們畢竟是來做客的,爹雖然臉色好看得很,也不好追問,隻讓他們回去休息,還叫仆人去請郎中來給葉鏗然看傷,沈珍珠也沾了光,趁機溜回自己的房間。

    躲在房間裏,沈珍珠把濕衣服換了,心中的波瀾卻靜不下來。

    我覺得珍珠很漂亮。

    那句話在她耳邊響起,沈珍珠的心裏像被羽毛拂了一下,有點亂。他牽起自己的胳膊時,她的臉紅了,好在皮膚黑不會被發現。

    少年的側臉冷淡沉默,卻充滿青山般磊落的善良。

    那時,他是聽到堇遙提起自己的娘,才會出言打斷的——他聽說了那些關於自己娘的傳聞嗎?

    沈珍珠心裏突然有些害怕。

    就在這時,後背傳來一陣發熱的感覺,陌生而熟悉。

    沈珍珠猛地回頭,摸向自己的後背……是翅膀!一天都在緊張中度過,她幾乎忘了那雙詭異的黑翅膀。

    不是錯覺,也不是夢!

    她真的再次長出了豬耳朵和豬尾巴,背上還有一對又醜又滑稽的翅膀。

    門口傳來敲門聲,是沈家兄弟:“珍珠,你睡下了嗎?

    我,我睡了!”沈珍珠慌慌張張地回答,隨即撲到床上用被子捂住頭,害怕得快哭出來了。

    我們打牌三缺一,你來不來?”老大在門外說。

    不……不去……”沈珍珠的聲音哆嗦發抖。

    珍珠你怎麽了?”門外的堂哥也聽出了她聲音不對勁。

    珍珠?珍珠?”

    見裏麵沒有回答,沈家兄弟麵麵相覷,都露出擔憂的神色。

    過了好一會兒,沈珍珠聽到外麵沒有動靜了,估計他們走了,才頭發散亂、滿臉淚痕地將頭從被子裏伸出來,卻突然聽耳邊炸開一個笑嘻嘻的聲音:“珍珠妹妹!”

    沈珍珠猛地抬起頭。

    幾個圓潤的身影出現在屋梁上,他們竟然悄悄從屋頂爬了進來……

    你們!”沈珍珠嚇得渾身發抖,委屈而恐懼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這下自己變成豬的樣子也瞞不住了,會被當成異類和妖怪吧。

    誰知老三從屋梁一躍而下,捏了捏她的豬耳朵,“哇!沈家不止我們三個呢,難怪小時候看著你可愛,原來你和我們一樣。”

    沈珍珠呆住,他……在說什麽?

    隻見三兄弟笑嘻嘻地,勾肩搭背地站在她麵前,突然間,雪白的豬耳朵便從他們腦袋上紛紛鑽了出來,老三得瑟地轉過身,臭美地搖了幾下細細的豬尾巴!老二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又指指自己的後背:“喏,看我們!”

    沈珍珠呆呆地說不出話來。他們三個竟然也是……豬?

    不過,為什麽同樣姓沈,同樣是豬,他們是那麽粉白可愛的豬,而自己卻是黑炭一樣的豬?

    ……等等關注點不對!

    沈珍珠含著眼淚呆住,心中驚愕有無數疑問要問。突然之間,有豬耳朵和豬尾巴的自己不是一個人,這種有同類的感覺讓她沒那麽害怕了。

    隻見老大一臉嚴肅鄭重而神秘地說:“你想知道,為什麽我們會有豬耳朵和豬尾巴嗎?”

    沈珍珠直覺自己接下來聽到的一定不是什麽好事,可是,好奇心讓她心中既渴望又恐懼,隻能用力地點頭。老大展開大大的笑容:“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關於我們沈家的秘密——這個秘密就是,我們並不是豬!”

    ……”快拿開你搭在我肩膀上的豬蹄子啊!

    我們叫做‘合窳’,是厲害的神獸,生來就肩負著一件很重要的使命。”

    ……”沈珍珠很茫然,那個很重要的使命——叫做吃和睡嗎?

    沈家老大自豪地挺起胸膛:“我們是為守護真龍而生的,幾千年來,無論什麽時候,如果龍遇到了危險,我們合窳就會挺身而出,保護他們!”

    龍?

    沈珍珠隻覺得不可思議,所以,白日裏看到堇遙捕龍,他們才會那麽生氣?

    月光清涼,沈珍珠狐疑地看著這幾個圓潤英俊的堂哥,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世上有龍?”

    老三正要開口,卻見老大咳了一聲朝他使了個眼色,沈家兄弟對視一眼,都不說話了。

    世上當然有龍。”老三調皮地吐了吐舌頭,“楚地的白龍是美麗的神,眼睛就像湖泊那麽好看。我們雖然見過龍,但答應了家裏的大人不亂說的。”

    老大突然摸了摸她身上的小翅膀:“珍珠,你還有翅膀呢。”

    我們都沒有翅膀。”

    沈珍珠這才注意到,他們都有豬耳朵和豬尾巴,卻沒有翅膀。

    是因為黑羽毛?沈珍珠遲疑了一下,把那枚黑色的羽毛拿出來:“會不會……和這羽毛有關?我前幾天撿到的。”

    三隻小豬圍了上來,羽毛很美,在燭光下就像是夜色的一角,仿佛蘊藏著神秘而瑰麗的力量。

    這是什麽?我好像在家裏的一本藏書中看到過!”老大撓撓頭,“怎麽想不起來了呢……”

    五

    接下來的幾天,葉鏗然都在養傷,除了看看書之外什麽都不能做,好在沈府藏書多,倒是不會無聊。隻是快憋死了沈家兄弟,也不能出去玩。

    等葉鏗然的肩傷稍微好了些,他看了一眼三隻苦惱的小豬:“出去嗎?”

    歐耶!”三隻小豬頓時歡呼起來。

    天氣實在太好,晴空萬裏澄明如鏡,沈家兄弟歡天喜地,帶著葉鏗然到他們小時候玩過的舊城牆去玩,沈珍珠自然也跟著。城牆斑駁,陽光也斑駁,金色的枯藤纏繞在舊城牆上,莫名便使得剛硬的石牆有幾許纏綿的溫柔。

    沈家老二興高采烈:“小時候我們爬過這城牆的,珍珠你還記得嗎?”

    沈珍珠當然記得。

    小時候來江南做客的小男孩們拍著胸脯說要爬到最高的地方,去看最漂亮的夕陽。結果幾個都摔得鼻青臉腫,趴在地上看夕陽。

    那時,沈珍珠笑他們醜,滿臉泥巴的男孩們不服氣,老三說:“笑一下就不醜了。”說話間真的笑嘻嘻地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齒。

    最高不過天空,最美不過笑容。

    想起往事,沈珍珠忍不住笑起來,黝黑的臉上一雙杏子般的眼睛靈動。其實仔細看她五官玲瓏,並不算醜,尤其是笑起來的樣子。

    現在我們比以前厲害多了!”

    這點高度小意思。”

    我們比賽吧,誰先爬上城牆,誰就贏了!”

    小豬們說完,也不管沈珍珠和葉鏗然的意見,蹭蹭地開始往上爬。天高地大,幾個少年在城牆上就像幾個小小的黑點。

    他們爬牆的姿勢一點也不優雅,但是有種可愛和自在。

    美或醜,誰管?

    沒心沒肺的少年,滿身泥巴與汗水,不需要在誰的視線中存在,也不需要誰的讚美或肯定,隻需要隨心所欲地玩耍和大笑!

    沈珍珠仰頭看著他們,突然有點羨慕。

    城牆下,葉鏗然的肩傷還沒有痊愈,自然不能跟著他們去爬牆,他伸開長腿,身姿筆挺地靠著城牆閉目養神。陽光中少年的輪廓美好得不像話,睫毛也很長,像是密密的黑羽毛。

    黑羽毛……

    想到這裏,沈珍珠心中一動,遲疑地從懷裏拿出那枚羽毛。這枚羽毛曾給過她一對醜得要命的小翅膀。

    ——如同小麻雀般難看的翅膀,會被嘲笑的吧?

    可是,想飛的願望那樣強烈,比烈酒還要醇美,世間最快樂的,就是自由。

    在沈珍珠遲疑的時候,隻見眼前的人睜開了眼睛,不知為何,她突然有點心慌意亂,臉也紅了,好在臉黑看不清。

    葉鏗然一雙漆黑的眸子看著她:“你怎麽不去玩?”

    我……”沈珍珠趕緊把羽毛收到身後,不想騙他,又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見葉鏗然指了指身邊,聲音清冷:“坐。”

    兩人並肩坐在城牆下,天空中沒有鳥飛過,隻有深藍如海,這一刻,沈珍珠突然想起很多往事,想起這些年來深埋在她心中的願望,縈繞在她心中的困惑,收藏在她心中的憧憬。

    我娘去年冬天去世了。”出人意料的,先開口的反而是葉鏗然。

    沈珍珠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心口微疼:“你……是不是很傷心?”

    一開始很傷心,很久思念都會隱隱作痛。”葉鏗然下意識地摸向自己胸口,心髒的位置,“但是會慢慢想起很多溫暖的事,就會覺得,她一直還在。”

    沈珍珠點點頭,有點茫然,又有點羨慕:“我娘很早就去世了,我都不記得她長什麽樣子。”

    聽自己的爹說,在吳興城,自己的娘是出了名的貌美。她淡掃蛾眉不施脂粉,卻有傾城的笑容。娘不僅美貌而且心地善良,十五年前江南饑荒,吳興城外湧來的難民無數,連太守也無計可施……沈家卻架了上百口大鍋,整整三個月給濟民施粥。娘親自舀粥救濟,日以繼夜,吳興城中經曆過當年饑荒的百姓,至今仍然記得。

    這些,沈珍珠都是聽自己爹講的。

    還有另一個種截然不同的傳聞版本,是那些欺負她的小夥伴們講的,包括堇遙……他們說她娘是妖怪,才會生出她這樣黑乎乎的醜女兒。說她娘當年根本不是病逝,而是被除妖的道士收伏而喪命的。

    往事猝不及防,陽光下格外淒惶。

    這,才是她心底最害怕的事情。她從小就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才會這樣黑而醜陋。

    ——同樣是妖怪,沈家兄弟們卻能那樣歡樂地玩,自信地笑。她很羨慕他們。

    前幾日我們剛進城時找人問路,”葉鏗然的聲音放緩,多了幾分溫度,“一個老者聽說我們要到沈府,熱心地給我們帶路,跟我們說當年的事。說沈夫人當年賑災的善舉,他至今仍然沒有忘記。”

    沈珍珠怔了怔,鼻子有點酸……她正要開口,卻見沈家三兄弟滿頭大汗紛紛從城牆上爬了下來。

    葉哥哥,珍珠!猜我們在城牆上發現了什麽?”老二大聲喊。

    你們一定想不到!”老三氣喘籲籲地說。就在這時,不知哪裏有股煙味飄了過來。

    身後傳來一股熱浪,嗆人的煙味鑽入鼻端,沈珍珠愕然環顧四周,隻見周圍的荒草不知何時燃燒了起來!

    深秋幹燥,枯草可以用來引火,火勢一旦蔓延,就很難撲滅。

    快走!”幾人朝高台跑去,突然聽到老三一聲驚呼:“葉哥哥——!”葉鏗然腳下的枯草突然塌陷,整個人頓時陷了下去!

    沈珍珠猛地回過頭。

    一切都發生在轉眼間,讓人幾乎來不及反應。

    火勢熱浪在身後逼近,沈家兄弟驚慌地朝著洞裏喊:“葉哥哥!別慌,我們來救你!”說話間紛紛掄起胳膊準備跳下去。

    別動。”

    葉鏗然的聲音冷靜地從陷阱裏傳來,似乎在忍痛:“陷阱裏有火藥。”

    漆黑的大洞足有丈寬,枯草和樹枝掩蓋得極為隱蔽。如果是捕獵一般的小獸,這洞確實顯得太大了,至少是比老虎和野豬更大的猛獸,才用得著這麽寬闊的陷阱。燃燒的荒草、危險的陷阱、致命的火藥……幾隻小豬突然都意識到,這絕不是巧合!

    這是捕龍的陷阱!

    不會又是堇遙那個娘炮幹的吧?”沈家老三脫口而出。

    找水。”陷阱裏傳來虛弱清冷的聲音。

    ……”沈家老大的聲音有點發抖,“對,我們去江邊找水!”三隻小豬拔腿朝不遠處的江水跑去。

    沈珍珠呆呆地站在陷阱邊,不確定自己應不應該跟著堂兄們去找水,她遲疑地朝洞裏喚:“葉哥哥!葉哥哥?”

    裏麵沒有回應。

    是被濃煙熏得暈過去了?還是……沈珍珠又叫了幾聲,仍然沒有回應,終於一咬牙,朝著洞口跳了下去!

    可怕的爆炸聲沒有傳來,陷阱裏也沒有想象中的黑,因為洞口挖得大,陽光可以稀稀落落地照進來,遍地都是木炭混合的黑火藥,葉鏗然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肩上似乎又開裂了,滲出驚心的血跡。沈珍珠揉著摔痛的膝蓋爬起來,奔到葉鏗然身邊:“葉哥哥!”

    葉鏗然微微掀開眼睛,看清是她後,一向清冷的聲音帶了怒意:“胡鬧……誰讓你下來的?”

    少廢話!別瞧不起女孩子!”沈珍珠抄起他的胳膊,不由分說將他背了起來。

    好重……!沈珍珠的嘴角頓時抽搐了一下……

    關鍵的問題是,她該怎麽上去?濃煙灌進陷阱中,沈珍珠忍不住咳嗽起來,就算沒有葉鏗然,她一個人要出陷阱也幾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洞壁幾乎陡峭如立,也不可能有別的出路。

    怎麽辦?

    沈珍珠心急如焚。就在這時,腳下“哢嚓”一聲輕響,一根枯樹枝被踩斷了,低頭的瞬間,恐懼如同腳下燃燒的引線無聲爬上少女的脊背。

    一點火光在濃煙裏緩緩向前爬行。

    來不及了——陷阱裏溫度太高,火藥的引線燃了。

    她會死在這裏,葉鏗然也會。

    真的沒有辦法了嗎?濃煙把沈珍珠的眼淚也被嗆出來了,她還不想死啊,她還有那麽多好吃的東西沒有吃過,那麽多好玩的地方沒去玩過,還有從小就想要實現的願望沒有實現過……

    想實現的願望……飛?!

    就在這時,沈珍珠猛然意識到,她還有那枚黑色的羽毛!她微微哆嗦著,用髒兮兮的手把羽毛從懷中摸出來,就在這時,後背癢了起來……快,快長出來啊!

    越是著急,翅膀竟然越是長不出來,快啊,哪怕最小的醜陋的翅膀也好!

    轟隆——!”

    一聲巨響從陷阱中炸開,灰土飛濺,火光瞬間吞沒了微不足道的身影。

    江水邊的沈家兄弟愕然看著騰起的煙塵,蔓延的火焰:“葉哥哥!珍珠!”

    晴朗的天空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雨水仿佛傷心欲絕地趕赴一場葬禮,大顆大顆墜落。

    燃燒的火焰在雨中漸漸熄滅,人心裏的希望也一樣,餘燼中隻有青煙繚繚。

    滿臉是淚的沈家兄弟們狂奔到陷阱處,那裏的土地已經被燒得焦黑,陷阱已經塌陷了下去。小豬們絕望地用力刨地:“葉哥哥!珍珠!”

    回應他們的隻有沉默的大地。

    三隻小豬都滿臉淚水和泥漿,邊刨土邊放聲大哭。就在這時,雨中似乎傳來什麽聲音,沈家老大難以置信地抬起頭,隻聽高台有個熟悉的影子:“我們在這裏!”沈珍珠蹲在鳳凰台上,抱著葉鏗然,用蠢得不能再蠢的翅膀,在雨中扇動著。

    雨滴順著黑色的翅膀滑下來,小小的黑翅膀那樣驕傲,仿佛再大的雨,也不能沾濕想要飛翔的願望。

    少女臉上滿是黑灰,笑容比陽光更明亮。

    她朝下麵的小豬們喊:“剛才你們說,城牆上有什麽東西?”

    小豬們破涕為笑,老三揮著手說:“有彩虹。”

    什麽?”

    城牆上不知道是誰用石頭刻著三個字:有彩虹。”老三大聲喊。

    雨停了。

    遠山之間與城牆之上,浮起了一座如夢如幻的七色彩虹。

    也許是十年、二十年,也許是一百年前?曾經有人爬上古舊的城牆。坐在最高的地方,或許是有點孤單的吧,吳宮花草,晉代衣冠,千古興亡都隨江水而去。可這時,單調的天空中浮現了一道彩虹,所有的悵惘都得到報償。

    浮雲在高處,天地在遠方,彩虹那麽美。雨水洗出一天一地的清新自在,晴空悠然舒展開萬古不曾褪色的色彩。衣襟被風吹開,視野變得開闊,揣在懷裏的包袱,戴在臉上的麵具,隔在心上的芥蒂,全都拋下。

    人生最開懷的時刻,就是“有彩虹”吧。

    心上的風雨何足懼?

    往事都被晴空洗去,曾經你所害怕的東西,成為了美景。

    三隻小豬也蹭蹭地爬了上來,葉鏗然的肩傷開裂,沈珍珠已經替他小心地包紮好了。

    看著令人屏息的自然美景,小豬們忍不住感歎:“好漂亮!”

    高台上少年們的背影渺小而清晰,老三指著沈珍珠的臉:“珍珠,你更黑了。”

    葉哥哥也成了黑炭。”沈珍珠不服氣,大笑指著葉鏗然被煙熏黑的臉。

    咦,很少看到珍珠你這麽笑呢!”

    怎麽笑?”

    你以前笑的時候都是低頭害羞的笑,這樣揚起眉毛笑得很好看啊,神色都飛揚起來。”

    冷峻如葉鏗然,也難得勾了勾唇角,看了沈珍珠一眼。

    我要飛啦!”沈珍珠從高台上一躍而下!身後傳來小豬們羨慕的歡呼大喊……

    我要飛了!

    耳畔暖風掠過,沈珍珠快樂得幾乎要叫喊出來,從今往後,她不再是一隻豬,而是一隻會飛的豬了。

    像麻雀一樣醜的翅膀,又有什麽關係?這就是飛翔。

    也許麻雀終究變不成鳳凰,但麻雀可以學會飛翔。當你擁有了自己的天空、城牆,還有夥伴,你就會喜歡上自己的翅膀,再也不羨慕什麽鳳凰。

    六

    幾日後,沈家兄弟收拾包袱準備離開江南了。

    他們剛來的時候,沈珍珠覺得他們話癆很煩,但他們要走了,沈珍珠卻有點舍不得。

    舍不得我們?”老三笑嘻嘻地捏了捏她的耳朵,“也舍不得葉哥哥吧?”原本粗線條的小豬隻是隨口一說,沈珍珠心頭卻怦然一動,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她左右看了看:“葉哥哥人呢,怎麽沒看到他?”

    他一早就到後院去了,不知道去幹什麽。”

    沈珍珠來到後院,果然發現水塘裏有個熟悉的身影。

    ——葉鏗然褲腿上全是泥巴,在荷塘裏認真地挖藕。

    他的動作顯然不熟練,有點笨拙地把藕拉出來,結果弄得臉上也沾了泥點,但表情仍然不苟言笑,就像他不是在挖藕,是在持槍戍守國門一樣。

    葉鏗然把挖好的藕拎著上岸來,一抬頭,看到了沈珍珠。沈珍珠微紅著臉吞吞吐吐地問:“你……你挖藕做什麽?是要吃嗎?這些事情讓仆人做就行了。”

    不必。”葉鏗然頓了頓,難得地多說了幾句,“這是帶給我爹的,他說江南的藕與蓮子別有風味。入冬我就會去隴右,朝廷已有征兵令,以後上了戰場,隻怕不能在他膝前晨昏盡孝。”

    沈珍珠有點意外地看著葉鏗然褲腳的泥濘,這個少年很冷淡,很無趣,不多話,身上仿佛都是最樸素的那些東西,卻有種難以言說的美好。

    葉哥哥。”

    她突然叫了一聲。

    葉鏗然抬起頭來,眼神似乎在問:怎麽了?

    我……”沈珍珠漲紅了臉,半晌卻隻說出了一句,“我,我和你一起洗藕。”

    對感情之事遲鈍的葉鏗然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兩人一起掬著湖水,把沾了泥巴的藕洗幹淨。

    葉哥哥,你家人有沒有給你……”對方的側臉被陽光鍍了一層金色的絨毛,看上去清冽又溫暖,仿佛比平時冷冰冰的樣子好親近那麽一點點,沈珍珠鼓足勇氣,“有沒有給你……”

    定親?

    那兩個字終究沒敢問出來。

    葉鏗然突然停住手中的動作,看著沈珍珠,神色有點微妙。沈珍珠的心咚咚直跳,幾乎就要衝出胸腔……

    他,他是猜到了自己的意思嗎?

    沈珍珠頸子發燙,耳根也泛起了粉紅。

    下一刻,沈珍珠才明白過來,對方為什麽定定看著她的頭頂。她摸向自己的頭——豬耳朵又長出來了,她一緊張就會長出來豬耳朵!還有身後的尾巴,也長出來了!

    葉鏗然完全不開竅:“不用擔心嚇到我,我見過你堂兄們的豬耳朵和豬尾巴。”

    原來他早就知道她是豬……如果有地洞,沈珍珠真的想鑽進去!她欲哭無淚地捂臉,從手指縫裏悄悄偷看葉鏗然忙碌。

    幾隻水鳥悠然飛過湖麵,沈珍珠想,原來,她長出了翅膀,卻隻想飛往一個方向。

    天地寬廣,山高水長,而她還有個小小的願望,就是停歇在他的心房。

    臨別的那天細雨紛紛。

    微風貼著麵頰吹過,就像離別的手掌在撫摸。

    沈珍珠送他們到碼頭,江水碧波蕩漾,赤膊的船工搖著櫓等待客人上船,葉鏗然突然想起了什麽,停住腳步,從懷中摸出一樣東西遞給沈珍珠:“這個給你。”

    那是一枚雪白的,鱗片一樣的東西,看上去像蚌殼,但比蚌殼要精致光滑得多,像是月光細細打磨了萬年,又像是星星淬煉了千次,才有這樣高貴的光澤。

    咦?”沈珍珠伸手去接,意外地發現——好柔軟!

    像是雲層濃縮成雨,雨水匯聚成湖,湖泊的精魂凝聚成這如水清透的一枚。哪怕沈珍珠再遲鈍,也能隱約能猜到,這東西珍貴無比。

    這是——?”沈珍珠怔怔地問。

    在陷阱裏撿到的,也許是龍鱗吧。”葉鏗然的神色清淡。那時他掉進陷阱裏被濃煙熏得短暫失去了知覺,等到朦朧恢複意識,聽到沈珍珠在上麵叫他時,手邊就看到了這個。

    他的眸子清冷如舊,帶著真實的關切,朝她點點頭,便轉身上船。

    沈珍珠看著船離岸走遠,三隻小豬在船上用力朝她招手,她許久才回過神來。

    原來,從一開始他就知道了真相。

    在鳳凰台下設陷阱的,不是堇遙,而是她。

    少女都有愛美之心,曾經,沈珍珠也悄悄塗過一次脂粉,卻引來旁人嘲笑:“黑炭也想變白雪”、“麻雀還想飛上枝頭做鳳凰!”從那之後,她再也不敢塗任何脂粉。可她心有不甘,不想再受嘲弄,想擁有豆蔻少女的美貌。

    古籍中記載,龍的力量是“淨化”,龍鱗粉可以讓人黝黑的皮膚變得白皙。她也想捕捉白龍,取得一枚龍鱗。

    可她萬萬沒有想到,她捕捉到的龍……竟然是他。

    沈府的藏書上有捕龍法的詳細的記載,火石捕龍,砂石去鱗,這個辦法才是最可行的,比堇遙在水潭中捕龍的方法高明千倍。葉鏗然在養傷讀書時,無意中看到了書卷上的旁批和字跡,就明白了一切。

    可是他什麽也沒有說。外表冷漠的少年,內心比誰都要溫柔。

    他唯一不知道的,恐怕就是……

    那白龍就是他自己。

    七

    十七歲時,沈珍珠已經是亭亭玉立的大美人。

    見過她的人都說,沈家姑娘簡直變了一個人。她的皮膚就如凝脂一般雪白,臉頰仿佛被春之神吻過般嬌嫩,嘴唇如同桃花瓣般嫣然,那是再好的胭脂也塗不出的顏色。也有人說,最美的還是她的笑容,比陽光還要燦爛。

    據說是沈家捕捉到了白龍,用龍鱗磨成粉,給這個黑皮膚的女兒敷臉,讓她原本漆黑如炭的肌膚變得白皙剔透。

    隻有沈珍珠自己知道,她根本沒有用那枚龍鱗——那是葉鏗然留給她唯一的禮物,她從未想過將它碾碎,去滿足虛榮。

    曾經沈珍珠想盡一切辦法想要變美,卻沒能如願。

    當她不再在意自己的美醜,喜歡上那個黑黑的自己,隻是努力去飛翔時,美和光彩卻無聲降臨了。

    沈珍珠也不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直到有一天,她收到沈家兄弟寄來的信。

    珍珠:

    當初我們弄錯了一件事,不好意思嘿嘿。其實你不是守護真龍的“合窳”,你是我們的親戚“狸力[1]”。

    沈家藏書中記載,上古時你的祖先狸力是鳳凰的第四個孩子,是鳥不是獸。每隻鳥都有學飛的時候,但是狸力膽子小,張開雙翅試飛的那一刻,因為膽怯而打了退堂鼓。鳳凰很生氣,為了懲罰它的怯懦,收回了它生而為鳥的翅膀,於是,狸力成為了豬身鳥爪的神獸。後來狸力羞愧難當,在地上挖深深的洞,躲藏在洞裏,再也不提飛翔之事。

    因為常年躲在黑暗的地底,失去了光明的寵愛,狸力才會以黑色的麵目示人。

    後來陸地飄移,仙山陷落,一些神獸來到人間,後人漸漸失去了神力,隻在很少的子孫身上仍然留有上古時的痕跡。

    你是一隻真正的狸力,看你那麽黑就知道了!說起來,鳳凰在高台上為你留下象征“蛻變”的黑色羽毛,說明它早就不生氣了吧,也許,幾萬年前鳳凰就期待著狸力能真正地飛翔,擁有自己的天空。

    這一次,你飛起來了呢,比你的祖先都要勇敢。幾萬年前的約定,沒有食言喔!

    珍珠你很厲害!

    看完信沈珍珠整個人都不好了。難怪沈府的藏書中會有各種離奇的記載,還有捕龍的辦法;難怪她挖起洞來簡直天賦過人,兩丈寬的陷阱,她沒費多少力氣就弄好了。

    原來,她天生就是會挖洞的豬……哦不,神獸“狸力”。

    信中寫到,黑色的鳳凰羽毛,力量是“蛻變”。

    蛻變?

    沈珍珠有片刻惘然,她還記得那個醜小鴨一樣的自己,孤獨地坐在城牆下,低頭看著小小的影子。那時,她總是低著頭,把臉埋在自卑的陰影裏,才會黑。抬起頭,陽光照到的地方,才會明媚吧。

    她知道,真正讓她變美的,不是龍鱗,也不是鳳羽,而是她自己的勇氣。

    命運就是如此捉狹,會賦予人機會,但那並不是一步登天的饋贈,隻是一雙小小的,不起眼的翅膀。

    ——給你蛻變的力量,給你飛翔的希望,卻仍要鼓足勇氣,努力嚐試,償付汗水,才能真正飛起來。

    也許,每個平凡的女孩,都會有一次蛻變,變成美好的光彩動人的自己。

    八

    開元二十九年,東宮來江南吳興挑選良家子,選中了沈珍珠。

    就在那一年,隴右唐軍與吐蕃大戰,大將軍裴昀戰死,葉鏗然也從此失去了蹤跡。

    吳興城中的百姓都議論,沈家女兒飛上枝頭做了鳳凰。而沈珍珠隻是默默地打開抽屜,取出那枚龍鱗。她再也不可能與那少年相見,以後,夢裏跟隨也不可以了。

    這些年來,她心中始終還有思念與疑惑,無人能解答。

    沈珍珠來到長安,嫁給了太子的兒子,廣平王李俶。

    她的夫君是個溫和敦厚的少年,有一次,李俶看到她妝匣裏的龍鱗,饒有興味地拿過來:“這是什麽?”

    沈珍珠怔了一下,指尖雪色清涼,依稀年少時怦然心動的模樣。

    廣平王沉吟片刻:“這顏色,倒讓我想起我小時候遭遇的一件奇事。”少年頓了頓:“你相信世上有龍嗎?”

    沈珍珠心頭跳動,強作鎮定:“殿下何出此言?”

    我曾經見過龍。”廣平王笑起來劍眉舒展,雙眸彎彎,“說來沒人相信,幼時我在曲江池邊玩耍,一不小心掉落池塘,是一條白龍救了我。”皇家少年的眼底湧出濃濃的溫柔,“不過時間太久,到現在我也不知那是夢,還是真的回憶?”

    他竟也見過龍……想不到會有這樣的機緣。不知不覺,沈珍珠與夫君的距離近了許多。

    再後來,看到沈珍珠出神,李俶溫柔地問:“王妃在想什麽?”

    沈珍珠一怔,回過神來,“我在想故鄉,城郊有一處舊城牆,我小時候常去那裏玩。我想……回故鄉去看看。”

    九

    葉鏗然再次來到江南吳興時,正是仲夏,漫山遍野樹木蔥蘢。

    那麽多年已經過去,他卻幾乎還是當年的模樣,隻是那種少年般的青澀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時光洗練的從容,如同春日的晨露歸於仲夏的夜晚。他懷裏抱著一隻胖鳥,比山雞還要大,滾圓滾圓的。那大鳥看上去很二,胃口不錯,還會說話:“大王餓了,大王要吃肉。”

    葉鏗然的神色雖然冷冰冰的,但沒有一點兒不耐煩的意思,看著那隻鳥的時候,眸色似乎帶了點寵溺:“知道了。”

    趁著他喂鳥,旁邊的白衣將軍說:“你來過這兒?”

    去隴右軍營找你之前,我來過。”葉鏗然仍然沒什麽表情,“鄰居的三隻小豬,還有一隻小黑豬,在這裏爬過城牆。”

    古舊的城牆上爬滿生機盎然的藤蔓,台下的江水仍然不舍晝夜地奔流,溫暖的回憶隨著水波蕩漾。

    你那些當年的小夥伴都去了哪裏?”將軍拿著一根樹枝在枯草叢中撥弄找尋,隨口問。

    葉鏗然微微一怔,是啊,當年的小夥伴呢?他們去了哪裏?隻見將軍停住腳步,指著城牆角的一處地方:“這是什麽?”

    那處本來被叢生的雜草覆蓋,現在亂糟糟的草被撥開,露出一幅筆跡極為稚拙蠢笨的圖畫,旁邊歪歪扭扭的字跡寫著什麽,能看清 “臨”、“天下第二”、“緇衣”、“輕”幾個字,還有些字已經模糊不清了。

    咦,這畫的什麽?是豬和蚯蚓嗎?”

    葉鏗然額頭的青筋頓時跳動了幾下……他們什麽時候畫的這幅圖?這四隻豬,三頭白的一頭黑的,雖然醜,但滾圓的多少還有點像豬,可旁邊的龍畫得簡直比蚯蚓還難看。

    那行字寫的是——

    玉樹臨風天下第二帥,沈緇衣,沈風輕,沈夜舒。

    哦哦後麵還有字,哈,有個‘葉’字!”將軍滿臉好奇和八卦地蹲下身來,“天下第一帥葉堅然——?”將軍疑惑地抬頭打量著滿臉黑線的葉鏗然,“這個葉堅然,不會就是你吧?”他不怕死地接著問:“這條蚯蚓,就是你的畫像?”

    ……滾!”

    沒有文化的三隻小豬很崇拜葉哥哥,他們認為自己是天下第二帥,葉哥哥是天下第一帥,有畫像為證。

    除了把葉哥哥的名字寫錯之外,似乎一切都很完美。

    葉堅然,哦不,葉鏗然站在那幅蠢得要命的圖案麵前,許久沒有動。終於,他轉過身去,看不清表情,剛才將軍問“那些當年的小夥伴都去了哪裏”,他原本想說不知道,但現在,他卻發現……他們一直在這裏。

    歡聲笑語與時光留在這裏,從來不曾離去。萬水千山走過,他們一直在這裏。

    江水被暮色分成了深綠與火紅,漸臨的夜色像一枚又輕又大的羽毛落下,覆蓋住山川河流與幾人的身影。

    正在吃紅薯的大王說:“大王的後背有點癢。”

    葉鏗然回過頭來,刹那間,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黑色的羽毛落在琳琅的身上,那顏色如同一滴墨落入水中,無聲洇開來,在星光與黑夜揉雜的朦朧色調中,鳥翅收斂,一個身影漸漸從模糊到清晰。

    那是少女的身影。

    麥色的肌膚如同陽光,烏黑的長發如同夜色,隻是一開口就將這畫麵般精致的美感完全破壞掉了:“靠,本王的翅膀呢?”

    她疑惑地看著自己光潔修長的手臂,一臉嫌棄:“翅膀怎麽變得這麽醜了,不要啊!”說話間把紅薯往嘴裏塞:“吃個紅薯壓壓驚……”

    琳琅……?”葉鏗然愕然走上前。

    十五年了,他走過許多的路,停留過許多的地方,她一直在他夢中心上。

    葉哥哥,大王的翅膀不見了,爪子也不見了!”不明真相的琳琅含淚控訴,腮幫子裏鼓鼓的都是紅薯,鳳眼裏盡是惱怒委屈,“羽毛還沒找全,又丟了翅膀和爪子,簡直鳥生悲慘——

    她的抗議還沒說完,突然一件溫暖的擁抱將她整個裹住:“你終於回來了。”

    那樣有力的擁抱,像是要將她鍥入骨髓,滾燙的胸膛貼著頸脖好癢,比剛才獲得黑色的羽毛還要癢,心頭也是,癢得像是長出了許多的狗尾巴草……琳琅隻覺得一顆鳥心怦怦亂跳。

    你不會是要吃了我吧?”琳琅驚恐的大眼睛亂轉,“大王還沒養肥,不好吃的!你是土豪有金葉子可以去買紅薯……”可是對方隻是用寬大的衣袍包裹住她,將她抱了起來。

    一抬頭看到他的眼睛,她突然就閉了嘴。

    他的眼睛裏閃動著淚光,這也是她夢中的海洋。

    江水靜靜奔流在月下,他抱著她麵無表情地朝前走,身後傳來聲音:“喂喂,秀恩愛的夠了啊,我覺得我這個燈泡比月亮還大——”

    將軍笑著把樹枝扔掉,想了想,又用腳在雜草上踩了幾下,把剛才另一行字遮住。

    那是一行寫得更隱蔽的字跡:葉哥哥,珍珠喜歡你。在“喜歡”和“你”之間又加了一個字,似乎是後來加上去的,是一個“過”字。

    遲鈍如葉校尉,恐怕不知道自己曾經被一頭美貌的豬喜歡過。

    葉哥哥,珍珠喜歡過你。

    曾經那樣喜歡你,終究變成了美好的回憶。雖然得不到你的回應,但這字跡刻在心上,不會忘記。石頭上的字跡與心上的痕跡,都不用刻意抹去,這是一個溫暖的秘密。

    流年偷換,曾經喜歡。

    注釋:

    [1]《山海經?南次二經》中記載:“櫃山,有獸焉,其狀如豚,有距,其名曰狸力。”狸力的樣子像豬,長著鳥爪,擅於挖洞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