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白帝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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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

    ——唐·李白《早發白帝城》

    一

    大唐開元年間,暮春時節,恰逢地方官吏和邊關將領到長安來向宰相述職。

    宰相張九齡風儀俊美,恪守古禮,很少有官員敢於在張相麵前逾禮,更不用說敢儀容不整了。

    所以,當巴州刺史公孫不器嘴角撕裂、鼻青臉腫地來述職時,張九齡不由得微微皺起了眉頭。

    公孫不器是個粗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直爽地大著嗓門兒說:“丞相,我這是被新科探花郎打的。”

    公孫不器又說:“不打不相識!探花郎年少英雄,除了沒節操之外都很好,很好!”

    探花郎姓裴名昀,不巧正是張九齡的學生,金榜題名時十五歲。

    這天回到家裏,年少英雄的裴探花哭著被張九齡罰抄了一百遍《禮記·大學》,從此和公孫不器結了仇。

    十幾日後,公孫不器打點行裝準備回巴州。

    曾經氣宇軒昂的朝廷命官一身破爛的苧麻布衣,垂頭喪氣,牽著一頭賒來的跛腳驢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哪裏流落到長安的乞丐。

    想當初公孫不器來長安時,帶著整車綾羅綢緞,騎著銀鞍的突厥駿馬,好不風光;如今卻隻能欠債賒一頭蠢驢子。而借銅錢給他買驢的不是別人,正是裴探花。

    ——這些天來,裴探花見公孫不器一次,就笑吟吟地拉著他去賭場一次,直到他輸得褌褲也抵押在賭場。

    同榜狀元杜清晝有點於心不忍:“他拖家帶口的,這跛腳驢子哪裏馱得動?你至少借給他一匹馬,反正利息以後去收。”

    裴探花和杜狀元都來自嶺南,師出同門,從小一起長大。裴昀被罰抄《禮記·大學》時,杜清晝也沒少熬夜共患難。

    裴昀拎出一串銅板:“看在你的麵子上,就賒給他一匹馬。”

    公孫不器感動得熱淚盈眶地伸出手,卻聽裴昀說:“馬可以借給你,不過,利息我現在就要收。”

    這一刻,公孫不器的熱淚終於滾落了下來……見過摳門的,沒見過這麽摳門的;見過記仇的,沒見過這麽記仇的。

    公孫刺史沒有錢了。魁梧的中年漢子咬緊牙關,突然滿臉屈辱地開始脫衣服。

    兩個少年對視一眼,裴昀後退兩步,大聲喊:“停——!我隻收財,不收色。你不要誤會!”

    啊不對,你一個糙漢子有什麽色啊?

    啊呸呸!就算有色,跟我有什麽關係啊?

    我隻剩下這件值錢的東西了。”公孫刺史外表粗獷凶惡,卻滿眼細膩的委屈,老老實實地從最貼身的衣兜裏摸出一顆珠子,認真地說,“這是我家祖傳的寶貝,尋常人不識貨的。”

    ……”看著公孫刺史真誠的雙眼,裴昀“嗬嗬”冷笑了兩聲,那哪裏是什麽珠子?根本就是一塊地上撿的稍微圓潤點的石頭!什麽尋常人不識貨,白癡才會識這種貨吧!

    杜清晝在旁邊拉了拉他的胳膊,意思是:太可憐了都拿石頭來當珍珠了,衣服也脫了,看在他拿生命在演的份上,放過他吧。

    裴昀終於擺了擺手。

    好吧!成交。

    二

    這顆毫無光澤可言,顏色也灰不溜秋的珠子被交到杜清晝手中保管。

    本來杜清晝不想要,說扔掉算了,裴昀想了想,說:“留著吧,明年公孫不器再來長安,讓他拿錢來贖。”

    ……”果然是勤儉持家的典範!

    於是為了在來年收錢,杜清晝把珠子好好地收了起來。

    誰知道就在這天晚上,出了一件怪事。

    夏夜清涼,庭院裏的竹子沙沙作響,偶爾傳來幾聲零星的蟲鳴。兩個少年同吃同住,內室的燈燭還燃著,裴昀早早趴在床上睡覺了,杜清晝還在秉燭夜讀,突然,屋子裏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離蠟燭遠點!啊喂少年!”

    杜清晝愕然抬頭,以為是自己幻聽,結果聽到那聲音再次響起,一副沒好氣的語氣:“燭煙簡直熏得朕要打噴嚏。”

    朕要打噴嚏……

    朕要打噴嚏……

    朕要打噴嚏……?

    這句話信息量太大,杜清晝在心中默念了三遍,視線茫然地在整個房間裏轉了一圈,最後落到自己懷裏……那顆毫不起眼的珠子上。

    珠子在燭下仍然是平凡的樣子,隻是燭光在上麵流動,如水波瀲灩,又如一座光的囚籠。

    是你在說話?”杜清晝用力睜大眼睛,“你是誰?”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朕就是朕!”

    杜清晝慌慌張張地推醒裴昀,後者睜開朦朧的睡眼,嗓音慵懶沙啞:“這麽早天就亮了啊,什麽時辰了……”

    裴豆豆!”杜清晝的聲音發抖,“公孫不器給我們的珠子……”

    裴昀連連打著哈欠,連眼淚都出來了:“嗯嗯?”發現杜清晝抓著自己胳膊的手冰涼發抖,才看了對方一眼:“你怎麽了?怎麽一副大白天撞見鬼了的表情?”

    現在不是白天,”杜清晝艱難地咽了口唾沫,“珠子裏也沒有鬼,但,似乎有妖怪。”

    見過自戀的妖怪,沒見過臆想症這麽重的。

    這個妖怪堅持稱自己為“朕”,絕不肯改口,裴昀摸著下巴問:“哦,你是什麽皇帝?”

    妖怪沉默了一會兒:“朕為什麽要告訴你?”

    那換個問題,你有什麽用?”

    妖怪似乎又愣了一下。

    這年頭妖怪也是多,”裴昀一臉不太感興趣的表情,“沒用的話,就請你當一個安靜的美男子,不要吵我睡覺。”

    妖怪再次沉默了一下,憤然說:“朕可以日行千裏!”

    裴昀抬了抬眉毛:“哦,走得很快?”

    必須的!”

    聽上去有點意思,”裴昀終於看了它一眼,笑眯眯地說,“等天亮了我們去買酸辣豆腐吧!”

    什麽?”妖怪似乎一下子沒聽清。

    我們住在城東,長安城最好吃的那家酸辣豆腐攤在西坊,平時過來一趟要足足兩個時辰的腳程,回到家豆腐都涼了。想吃還得大清早去排隊,”裴昀認真地說,“不能睡到自然醒的人生還有什麽意義?沒有酸辣豆腐的人生還有什麽樂趣?世間最大的美事,莫過於睡懶覺起來還能買到酸辣豆腐。”

    ……”

    妖怪覺得自己被大材小用,受了莫大侮辱:“哼,此等小事,朕現在就帶你去!”

    眨眼之間,四周的景物倏然消失了,兩個少年眼前一片白花花的水汽。

    可以確定的是,這絕不是他們的房間。

    杜清晝有點驚悚地拉住裴昀的胳膊:“裴豆豆!”

    裴昀也有點摸不清狀況,這是哪裏?真的是酸辣豆腐鋪?難道是豆腐還在蒸?

    不對,這屋子看上去似乎有點兒熟悉……

    水汽中漸漸現出一扇清雅的絲質屏風,木製的浴斛,影影綽綽可以看見寬衣解帶準備洗澡的人身材修長,後背白皙。對方似乎聽到響動,回過頭來——

    ……老師?”

    想要奪路而逃已經晚了。

    什麽日行千裏!不靠譜的珠子隻把他們帶到了府中的浴室!

    你們在這裏做什麽?”張九齡皺眉,臉色也微微泛紅,不知道是水汽蒸騰,還是湧上雙頰的薄怒。

    我……我們……”杜清晝簡直恨不能有個地洞鑽進去,從來不跟著裴昀胡鬧的他,再怎麽也解釋不清突然闖入這件事,總不能說是專門來偷看老師您洗澡的吧!說自己被一顆珠子給坑了,誰信?

    啊哈,我們走錯房間了。”裴昀迅速而鎮定地微笑,“今晚霧太大,一個不小心就敲錯了房門呢。老師有事弟子服其勞,要不要加熱水?”

    ……”

    屋外傳來兩聲青蛙的叫聲:“呱——呱——”

    這個夏夜注定是一個不眠夜。

    兩個少年頂著黑眼圈被罰抄《禮記·大學》,一人一百遍。

    桌上攤著橫七豎八的紙,闖了禍的珠子毫無悔意,在紙上打了個滾,厚顏無恥地說:“朕先睡了。”

    你這是什麽日行千裏啊?”杜清晝黑著臉從成堆的紙張中抬起頭來,“說好的豆腐鋪在哪裏?誰叫你把我們送到浴室去的?而且還在老師洗澡的時候!”

    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冤屈的杜狀元,從此和謙謙君子的形象無緣了。積攢了十八年的節操,就此蕩然無存。要是揍一顆珠子有用的話,他已經把珠子往死裏揍了。

    朕以為你們說的豆腐,是美人的豆腐。”妖怪死要麵子,嘴硬地砌詞狡辯,“張九齡風華絕代,難道不算美人嗎?想當年朕春秋鼎盛時,後宮多少佳麗都被朕吃過豆腐……”

    ……”誰告訴你豆腐是這個意思的!你這個好色的昏君!

    嘴裏叼著毛筆的裴昀懶洋洋地抬起頭,也不和它囉嗦,二話不說把它拎起來。

    你要幹什麽?”妖怪警惕地抗議。

    看你不順眼,”裴昀將筆夾到耳後,毫不留情地把它湊近燃燒的燭火,“燒了你。”

    珍珠怕火,遇火即發黑。

    大膽!”妖怪勃然大怒,“給朕跪下!”

    一縷火苗迅速地舔上了珠子。

    現在放開朕,朕恕你無罪!”“啊啊朕給你加官進爵……”“朕錯了!”“爹——!”

    在珠子即將被扔進火焰中時,一聲蕩氣回腸的大喊在屋子裏回蕩,妖怪毫無骨氣地哭爹喊娘,好不淒慘。

    如果它真的曾經是一國之君,不難想象當年國是怎麽亡的。國不亡才叫奇怪。好色、膽小、愛麵子的妖怪隻差淚流滿麵了——如果它還有臉的話。

    被燭火舔到的妖怪拚命哀嚎掙紮:“別燒朕!朕可以送你去任何地方,讓你追上任何你想要的東西!”

    哦哦去什麽地方?再送我去浴室,讓我被罰抄嗎?”裴探花微笑,腹黑笑意讓旁邊的杜清晝也心驚肉跳。

    不不!絕對不是!”妖怪趕緊涕淚交加表忠心,“雖然朕偶爾會有失誤,但朕千真萬確可以讓你走得比別人快——世上的事都有捷徑,不僅僅是走路,還有你人生的每一步,隻要你夠快,就能追上自己的願望!”

    杜清晝的神色微微一動。

    燭火搖曳,裴昀雙臂環胸打了個哈欠:“可我並不想追上什麽願望,隻想追上一個姑娘。”

    姑娘……?”不解風情的妖怪頓時懵了。

    裴探花喜歡一個叫祝靜思的姑娘。祝姑娘亭亭如荷,擅長打鐵和殺豬,打鐵時芙蓉麵龐被火光映亮,眉睫烏黑動人;殺豬時利落瀟灑執刀,瑩白素手纖纖。她和兩個少年幼時一起結拜,青梅竹馬,裴探花追祝姑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嗯嗯姑娘。”

    怎麽追上一個姑娘?珠子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妖怪的自尊心碎了一地,它痛不欲生地迎風流淚:“能換一個嗎?……”

    就知道你沒用。”裴昀懶洋洋地一揮手,珠子慘叫著墜向燭火,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落到牆角,“等公孫不器明年來長安,讓他花雙倍的價錢贖你!”

    死裏逃生的珠子滾到角落裏,沾了滿頭灰,嗚嗚飲泣。

    夜深了,等裴昀累得趴在桌案上睡著了,杜清晝揉著熬得通紅的眼睛,想了想,還是起身把珠子給撿了回來,悄悄收進懷裏。

    那時,新科進士們都在等待朝廷的任命。

    有了進士出身,不一定就有官做,很多人空負才華,在等待中蹉跎了青春與抱負。翰林院、禦史台這些官署,向來都是所有進士心向往之的。隻有那些被命運眷顧的幸運兒,才能得償所願。

    夏天快過完時,杜清晝等來了好消息。

    一次宴飲,禦史中丞宋玥坐在杜清晝旁邊,交談中兩人極為投契,宋玥大讚“後生可畏”,不久,吏部的任命下來了,杜清晝在同榜進士們羨慕的目光中,當上了監察禦史。金殿之上,他是光彩奪目的狀元;官場之中,他是前途無量的新秀。

    原本被眾人看好的裴昀,卻並未如傳言中那樣進入翰林院,成為翰林學士,而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離開了長安,前往隴右戰場。邊關苦寒,九死一生,旁人聽了多少有些唏噓惋惜。

    離別的那一日,晴朗無雲。

    裴昀瀟灑地拍了拍杜清晝的肩膀,說他走了。杜清晝原本想問什麽時候再見,卻問不出口。還有些話,他也沒有說出口。

    裴昀仿佛看得出他在想什麽,笑吟吟伸了個懶腰:“是送別,又不是送葬,別那麽悲涼啦!朝堂雖然華麗,卻太過逼仄,我想去看一看大漠的孤煙,長河的落日,喝一口塞北的烈酒,騎一趟彪壯的胡馬。”

    話雖如此,少年獨自走遠的背影仍是有些孤單的。

    從小一起長大,兩人童年曾經對著菊花結拜,說出過“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天天有肉一起分”的誓言,曾經在一個碗裏搶過肉,在一張紙上寫過詩,在一條河裏抓過泥鰍,也一起光著屁股罰抄過作業……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過。

    如今卻要天各一方——

    珠子散了還可以再聚,人分離了呢?

    或許,就像年少無憂無慮的時光,再也找不回來。

    三

    盛夏晚風習習。

    素有“天下險關”之稱的瞿塘峽口也被染成了金色,江水奔流回旋,險峻高山上還有殘破的樓闕。

    不遠處走來幾個人影,一身白衣瀟灑飄逸的正是當年的裴探花,旁邊還有一個身形筆挺、神色冷峻的青年,是陪戎校尉葉鏗然。這些年,他們在戰場上經曆生死,走過了許多地方,也浪擲了許多同行的時光。

    光陰這種東西,似乎很珍貴,但有朋友在身邊,你又寧可讓它微笑浪費。

    從裴昀離開長安,二十年已匆匆過去。奇怪的是,少年的容貌和當初並無多大變化。

    在他們前方不遠處,還有一個麥色肌膚的俊美少女。山路險峻,少女走路蹦蹦跳跳,姿勢有點古怪,像是不大熟練用腳走路似的……她沒有像尋常女孩那樣梳雙環垂髻,而是將長發隨意地綁成辮子,圓領胡服長靴,發梢上陽光斑駁,臉上好奇的神態宛如涉世不深的孩童。

    葉哥哥,將軍!”少女停在一處地方,朝身後的人歡快地招手,“你們看……好奇怪。”

    那是一口雜草叢生的枯井,井壁已經被風雨侵蝕,顯出頹敗之感。她好奇地用力趴到井口往井裏麵看:“井裏好像有東西!”

    裴昀湊到井邊,隻見裏麵黑暗幽深,顯然是一口枯井。他抬起頭來:“太黑了,什麽也看不見。”

    人類真是目光短淺。”少女眨了眨眼,得意地撿起地上的一顆石頭,朝井裏扔下去。

    ——然後,隻聽一聲清晰而憤怒的“唉喲”聲從井裏傳出來。

    誰,誰亂丟石頭?!”

    這一刻,裴昀隻覺得裏麵的聲音莫名有點熟悉。他好奇地把耳朵貼到井口:“裏麵的英雄,我們認識嗎?”

    裏麵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一個威嚴而興奮的聲音從井裏傳來:“少年人!你不記得朕了?”

    聽到這聲“朕”,裴昀終於想起來了。

    那隻自戀的妖怪,號稱能日行千裏的珠子,竟然在多年後相逢在瞿塘峽!

    你怎麽在這裏?”

    什麽叫朕怎麽在這裏?朕本來就應該在這裏!”妖怪的聲音從井裏傳來,“少年,你仔細看看你周圍,你闖進了朕的城池!”

    聲音在幽暗深井中回蕩,如同低沉的鼓點敲在大地的胸膛,竟震得人耳膜發痛。

    裴昀看了看四周。

    ——三江之水匯集洶湧,群山危立,在他們腳下的,是白帝城。

    自從初遇以來,這隻妖怪一直都稱自己為“朕”,裴昀始終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麽皇帝。直到此刻,他舉目四望——巍峨蜀道天險,淩雲白帝古城,西漢末年,王莽篡漢,大將公孫述在此稱帝。

    你是……白帝公孫述?”

    竟敢直呼朕的名諱!”妖怪不高興了,“叫陛下!快把朕拉上來!”

    十幾年都沒和人說過話,它老人家特別話嘮:“這井裏不說沒口水,連隻青蛙也沒有,隻有一堆白森森的骨頭,井底黑得什麽也看不見,朕都快悶死了……”

    井很深,往下看不見底,裴昀正發愁怎麽從深井裏把一顆話嘮又自戀的珠子弄出來,旁邊的少女想了想,輕鬆地說:“大王有辦法!”

    說話間,她打開手掌,一道光如同羽毛從她掌心飛入井中,像是微風拂過夜色,照亮了黑暗如迷宮的深井。

    ——少女名叫獨孤琳琅,真身是上古神鳥鳳凰。她自稱為“大王”,在不久前才獲得人形。而她的每一枚鳳羽,都擁有瑰麗無匹的力量。

    宛如陽光穿透雲層,井中傳來奇怪的輕響,原本枯竭的井中,突然湧出一股水霧,如巨大的白龍騰空而起,頹敗的枯井刹那間煥發出一種輝煌之感。

    白霧越升越高,連天空與遠山也被渲染,霧中的群山仿佛突然濕潤的眼睛,又像千萬年守候的某個心願,終於得償所願。

    幾人驚詫地環顧四周,隨即看向那口枯井。

    井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乳白色的霧氣中,伸出一隻白皙清秀的手來。

    朕上來了!快拉朕一把!”

    不是吧?這自戀的話癆皇帝還是個膚白如玉的美人胚子?光看這隻手,也能想見不俗的風姿。

    裴昀愣了一下,心中湧起奇怪的感覺……他大步走到井邊,握住井沿的那隻手,這一瞬間他心口微窒。隨著他猛地用力一拉,水霧飛濺,一個人被拉了上來!裴昀被對方猛地一頭撞了個滿懷,突如其來的衝擊力讓他後退兩步,整個人都被淋濕。

    他錯愕地低頭看去——

    被他拉上的是個妙齡少女,此刻,少女微惱地仰起臉孔看著他,頭發濕漉漉地散亂在肩上,綠色高腰襦裙在胸前自然束起,頸項潔白,眸光落落大方,臉上的水痕倒像是久別重逢的淚痕。

    裴昀的瞳孔驟然一縮,難以置信地喚出那個名字:“靜……思?”

    站在他眼前的,赫然是他日思夜想的女子,祝靜思。

    ……”隻見祝靜思眯起眼,似乎在黑暗中呆久了,一時間無法適應陽光,伸手遮住頭頂過亮的光線:“不是吧?熱死朕了!”

    雖然容貌一模一樣,但她的聲音和舉止分明就是個大老爺們兒,而且是久居高位,頤指氣使慣了的樣子,滿臉“眾卿見到朕還不跪拜”的表情,從鼻子裏哼出一聲:“你們怎麽都這麽看著朕?”

    一股大力猛地將“她”推倒,“她”的身體被抵在井口,脖子被掐住,裴昀的神色有點可怕:“為什麽冒充靜思?”

    裴昀是愛笑的人,就是千軍萬馬兵臨城下,他的嘴角也有漫不經心的笑意,很少會看到他發怒。

    此刻,他的頭發滴著水,身形低俯如同山嶽壓頂,眼中的慵懶散漫全都消失不見。自戀的妖怪還沒弄清楚怎麽回事,好不容易從井裏出來,就被這麽強的氣場給壓製住,又想起當初腹黑的少年差點把它放在蠟燭上燒成灰,頓時汗如雨下:“朕……朕什麽也沒幹!”

    說話間“她”錯愕地看向自己的手,纖細的柔夷,再摸了摸自己被掐住的頸脖……光滑的!

    朕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妖怪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淚如雨下,“朕怎麽變成了女人?朕,朕選擇駕崩!”

    ……

    四

    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當年的妖怪,變成了祝靜思的模樣。

    據它自己說,它根本沒見過祝靜思。當初它被扔到牆角,滾到桌子底下,就在灰塵裏呆了半夜,後來被杜清晝撿起來。裴昀去了隴右之後,杜清晝把它和一些舊物都遠遠地扔進水裏。可憐的珠子和一堆垃圾一起順水漂流,也許是上蒼憐鑒,它順著三峽水流回到了白帝城。故地重遊,它滾到自己熟悉的井邊,還來不及感慨萬千,卻一個不小心“咕嚕”一下,掉了進去……

    妖怪當到這個份上,也是生不如死了。

    偏偏這個妖怪還特別賤,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說自己的血淚史,絮絮叨叨沒完沒了。

    終於,裴昀停住腳步,嫌棄地命令:“你閉嘴。”

    旁邊的葉校尉麵無表情地說:“將軍,你搶了我的台詞。”

    ……”

    傍晚時下起了雨,好在白帝對山上熟悉,他們找了一處舊宮殿避雨。

    現在外麵的情形怎麽樣?”白帝好奇地問,他在深井裏呆了十多年,不知白雲蒼狗,世間又有幾度物換星移。

    不怎麽樣。”

    安祿山史思明叛變,半壁江山浸淫戰火,北方諸鎮在苦苦抵抗,皇帝躲在蜀中。

    亂世又到來了麽?”白帝滿不在乎地說,“幾百年前,朕就是生於亂世。”

    雨聲斑駁了幾百年的時光,悠長,如同繞梁的風與歎息。曆史總會重演,江山總在更迭。

    想當初,朕原本隻是小小的清水縣縣令,後來在亂世中擁兵蜀地,城中有一口井日夜冒出霧氣——就是那口白龍井,眾人都說是帝王之兆,說隻要能取得井中的龍珠,就是取得天命。

    於是朕命士兵日夜打撈,撈出了這顆龍珠,把龍珠鑲嵌在自己的王冠上。

    有了這顆龍珠,朕更覺得自己天命所歸。昨日是縣令,是太守,今日就可以割據一方稱王稱帝,來日就能一統天下。

    朕從少年時就腳下功夫了得,做縣令時親自緝盜,城中盜賊沒有一個跑得過朕的;朕這一生都走得急,仿佛所有宏大的目標都在前方等著朕,所以朕迫不及待登基稱帝,將自己的兒子們封王,建立起巴蜀的朝廷。”

    白帝以為自己握住了天下的權柄,卻沒有擔上這世間最沉重的一份責任——以天下為己任。

    收留流離失所的百姓,止息五湖四海的兵戈,統一支離破碎的河山。這些,每一步,都需要足夠的毅力和耐心,可是公孫述等不及了。

    他急於建立自己的王朝,對外征伐不斷,軍隊的給養令蜀中百姓不堪重負;他急於革除舊朝幣製,令百姓手中的銅錢無法流通,怨聲載道。

    建武十二年,漢兵攻破蜀道,公孫述城破身亡。

    一代白帝,崛起如同絢爛的煙花,隕落如同夜幕的流星,一切都太匆匆。

    這座白帝城不僅是朕的城池,也是朕畢生理想;當日城破,陷落的不僅是城池,還有朕的人生。”

    說到這裏,二貨妖怪也有點傷感:“想當初,朕在清水縣做縣令,追趕盜賊的時候,朕決心肅清所有邪惡汙穢,讓腳下這一片城池成為清明盛世。後來跟著朕的人原來越多,朕快馬加鞭,站在萬人之上,卻看不清自己當初的理想,還有……為什麽要坐在這龍椅之上。”

    時間永恒,隻是人會曲解它;夢想永恒,隻是人會染黑它。再分不出本來的麵目,再也見不到當初的自己,一切夢的開始都純潔清澈,很多夢的歸宿都麵目全非。

    心有不甘的白帝身死之後,魂魄寄托在這顆龍珠上,成為了一隻小小的妖怪。

    公孫家後人世代都保留著這顆龍珠,子孫們大多很爭氣,有的戰功赫赫,有的高官厚爵,有的才華滿腹。

    對此,白帝還是很欣慰的,崽子們沒有給他丟人——直到大唐開元年間,它被傳到了大唐巴州刺史公孫不器的手上。

    想起公孫不器,白帝立刻在心裏罵了這孫子千百遍,真是人如其名,不成大器!身為堂堂刺史,最喜歡幹的事竟是在閨閣裏替娘子畫眉,他的娘子是長得美沒錯,但他一個五大三粗的大老爺們兒,圍著婦人樂嗬嗬地算什麽?

    更過分的是,公孫不器為了一匹瘦馬,將它隨手賣給了兩個少年。

    這可是傳家寶!世代相傳的價值連城的龍珠,可以日行千裏的寶物,他轉手就給賣了,這不肖子孫……想想自己差點被蠟燭燒死,被困在井中悶死,簡直生兒不孝,妖生悲慘,老淚縱橫。

    白帝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吐槽完了,見沒人理他,隻好換了個話題:“少年,你怎麽會來白帝城的?”

    找東西。”

    找什麽東西?”

    鳳羽。”

    白帝眼前一亮,他頂著祝靜思的臉孔,笑起來的樣子明媚大方,仿佛能驅散雨夜的寒涼:“那你們來朕這裏,那算是來對了!

    白帝城原本不叫白帝城,叫紫陽城。朕之前就覺得,還是紫陽城的名字更適合這座城池。”

    ——權力的顏色,是朱紫之色,帝王的袍服,豈會有白色的?

    紫陽城?”裴昀皺眉。

    不懂了吧少年人?”白帝興致盎然地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得意地倚老賣老,“就是鳳凰城,紫陽城的‘陽’,所對應便是鳳凰——你們應當知道,古時‘凰’的讀音就是‘光’,鳳凰被稱作太陽鳥,是光明的象征。最古老的時候,這座城原本不是龍興之城,而是鳳起之城。既然鳳凰來儀,一定會留下些什麽。”

    裴昀怔了怔。

    有什麽東西驟然在他腦子裏一閃而過,卻捕捉不住。像是很重要的線索,但他並不想抓住。

    那線索如同雨絲,斷斷續續,冷冷而危險地扣打著命運之門。

    這晚,裴昀在風雨聲中入睡,他夢到了這旅途的起點。

    路險且長,熟悉的麵孔變得陌生,在夢裏更加冰冷。

    杜清晝自黑暗中緩緩走過來,聲音低沉,帶著欲望與複仇的味道,像鮮血翻湧的傷口般滾燙而殘酷:“我終將以這天下的命途和城池來祭祀,祭奠我失去的人,摧毀我所恨的東西——我與你並不同路。”

    我知道。”

    裴昀,亂世已至,你還要往前走,就無法再回頭。”

    我行路從沒有想過回頭。”

    可這一次,沒有靜思陪你。”杜清晝輕笑,“她會跟我走。”

    冷峭的晨光,刹那間落在不遠處那個女子亭亭的背影上,那是當初離別時的祝靜思,她站在杜清晝身邊,眼神溫柔卻堅定。

    裴昀想過千百次,仍然想不出她決然轉身離開的原因。每想一次,那一日冷峭的晨光就像無數針一樣紮在胸口,迷惑而疼痛。

    那是她自己的選擇。

    這一次,她沒有選擇他。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微微波動,想要阻攔她的腳步:“鳳凰被亂世的風雨侵蝕,失去了鳳羽,鳳凰會力量枯竭漸漸死去,我不能不幫葉校尉他們去尋找鳳羽。”

    我與你並不同路。”祝靜思的回答竟然與杜清晝一模一樣,“也許我們會在路的盡頭重逢。”

    我會照顧好靜思的,”杜清晝輕笑,“裴昀,你要記住,你會經過許多地方,但你不能參與任何一場戰事。白衣修羅裴將軍已經‘死’了,無論多少士兵陣亡,無論多少城池陷落,你都不能再回去——記住我的忠告。”

    葉校尉,我們走。”夢中的自己沒有再看杜清晝的臉,隻背對著他說了一句,“照顧好靜思,如果她有分毫損傷,我會殺了你。”

    身後傳來杜清晝的聲音,帶著一點悲哀古怪的笑意:“你一定會後悔。”

    風雨如晦,裴昀睜開眼睛,抱膝坐起來,獨自望著虛空中的黑暗。

    少年,睡不著?”一隻手搭在裴昀肩膀上。

    那是祝靜思的手,帶著他熟悉的細膩與溫度,他甚至知道那隻手上每個繭生長的地方。

    拿開。”他麵無表情地說,人卻沒有動彈,那溫暖幾乎要將他心頭的風雨擊潰。

    別口是心非了,你分明就很喜歡朕。”白帝得意洋洋地說,“朕敢打賭,如果今晚有人行刺,你一定會替朕擋刀!”

    說話間,他竟然大膽地湊過臉來,明眸如水,吐氣如蘭:“當初,杜清晝讓朕替他做過一件事,如今,朕也可以給你這個機會。”黑暗中輕柔的語調,帶著危險的蠱惑,“你有想要追趕上的東西嗎?”

    你有——

    想要追趕上的東西嗎?

    裴昀半晌沒有動,終究隻是勾了勾唇角,揮開他的手:“荒郊野外,又沒有酸辣豆腐,你走得再快,能追上什麽?”

    ……”被打擊到的妖怪像看怪物一樣瞪著少年,“你不想知道,朕當年替杜清晝做的是什麽事情嗎?”

    兩人目光相接,裴昀冷淡地說:“不想。”

    被打擊到的妖怪一臉苦悶,卻見裴昀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微微遊離,似乎在想另一個問題:“你真的是龍珠?”

    那還能有假!”白帝再次覺得自己受了侮辱,映在少女麵上一片微惱薄怒,“瞿塘峽的白龍井!聽說過嗎少年?井中盤踞真龍,這顆龍珠,是當年朕親眼看到數百士兵齊心協力打撈起來的。”

    龍珠是龍的元神,隻要龍還活著,怎會允許凡人造次?裴昀看著對方的眼睛:“你見過白龍?”

    沒見過,已經死啦。”白帝有點遺憾地說,“朕隻在井底看到了一堆白森森的骨頭,看上去死掉很久了,在黑夜裏仍然熠熠生輝。這十幾年,朕就是和龍骨作伴的。”

    白龍亡於枯井,龍珠墜入凡塵……千百年前,這座城裏究竟發生過什麽?裴昀的的眼瞳驟然一縮。

    哪怕大江大河與浩瀚海洋,龍神也能自由遊曳,駕馭驚濤駭浪,為何會被小小的一口井困住?

    朕記得當初還遇到過一件古怪的大事……怎麽記不起來了呢?奇怪。”白帝摸摸下巴,“等朕想起來了告訴你。”

    不等裴昀回答,他就理所當然地滾去睡,見裴昀坐著沒有動,他回過頭來:“咦,少年你還不睡?是要給朕侍寢嗎?”

    ……滾!”

    五

    葉哥哥,你覺不覺得將軍最近不大對勁?”琳琅奇怪地問。

    嗯?”葉校尉抬起眸子,“哪裏不對?”

    我……也說不上來,反正怪怪的。”琳琅啃著紅薯說:“像突然變正直了似的。”

    裴昀的確變得有點奇怪。風流瀟灑的裴將軍本來是個很隨便,哦不,隨和的人,一臉不靠譜的慵懶笑意,卻又總是成竹在胸。無論遇到怎樣的困境,他都能開玩笑、睡懶覺、沒心沒肺地吐槽。

    但自從撿到了外表和祝靜思一模一樣的白帝,他漸漸變得很忙。

    將軍,這裏有隻瓢蟲!”

    嗯。”

    將軍,我和葉哥哥去山上閑逛了,杏樹掛果了,很甜呢!”

    嗯。”

    將軍,我們去抓魚,你去不去?”

    不去。”

    將軍,葉哥哥在溪水裏洗澡,你要不要去偷看?”

    沒空。”

    琳琅啃著紅薯瞪大眼睛:“將軍畫風變好大,竟然有節操了。真讓人不習慣呢……”

    這些天來,裴昀一心一意地尋找羽毛,盡職盡責地找遍了山頭每一寸地方,回來之後甚至來不及和校尉多說幾句話,就在做地圖標記,策劃第二天的路線。除此之外,仿佛沒有什麽能讓他分心。

    天上的雲卷雲舒,水中的遊魚小蝦,樹上的晨露夕照……這些東西曾經都是裴昀最喜歡的,他向來喜歡把有限的生命浪費在無限的掉節操上,而現在的將軍,就像變了一個人。

    他很急。

    琳琅能感覺到鳳羽在白帝城,但城池這麽大,山這樣高,路這樣多,她無法得知羽毛在哪裏。

    看著裴昀忙碌的背影,琳琅扭頭和葉鏗然對視,“葉哥哥,將軍難道是被你附體了?他現在一整天說的話,也沒有十個字呢。”

    ……”

    葉鏗然冷淡不語,眼底卻隱隱有一抹擔憂。

    這天夜深了,葉鏗然仍然睡不著。

    近來,他夜間常常輾轉不能安睡,衣襟被冷汗濕透。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一天天地虛弱下去,眼睛漸漸看不清東西,光明和生命,像是滑過指縫的雨,在無聲地滲漏。

    黑暗中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葉鏗然睜開眼,隻見白帝躡手躡腳來到裴昀身邊,俯下身來,動作詭異如同吸血蝙蝠,咬向對方的脖子。

    你在做什麽?”

    見葉校尉突然出現在自己身後,白帝身形一頓,但驚慌隻是片刻而已,他很快鎮定下來,無辜地眨了眨眼睛,笑靨風情萬種地回過頭,以手指抵唇:“噓——朕什麽也沒做啊。”

    葉校尉猛地推開他,俯下身來查看裴昀的頸脖,那裏卻並沒有傷口,也沒有任何痕跡。

    裴昀被吵醒了,微微掀開眼睛。看到葉校尉放大的臉在眼前,手擱在自己的脖子上,換做平時,他會玩世不恭地說些不著邊際的話,笑吟吟地調戲校尉,但此刻的他隻是皺了皺眉,似乎對半夜吵鬧的行為很不滿,揮開對方的手,轉過身去繼續睡覺。

    將軍,我有事情和你談。”葉校尉的手微微僵硬地停在半空中,保持著之前的姿勢沒有變。

    明天還要找羽毛,半夜說什麽事?”裴昀語氣煩躁冰冷。

    這件事——”葉校尉的話還未說完,就被裴昀不耐煩地打斷:“又是些浪費時間的事吧!你總是磨磨蹭蹭的,知不知道有多煩?”將軍轉過身來,“若不是因為你,當初我也不會踏上這旅途,你可以悠閑地慢慢來,可我一刻也不能忍受……不能忍受繼續看著一個幻影受煎熬,我隻想早日結束這旅途,見到靜思!”

    四周刹那間寂靜,琳琅也被吵醒了,連偷偷準備溜回去的白帝也睜大眼睛……

    這還是裴探花嗎?完全就像換了一個人。

    葉校尉的眸色像是被大雨淋濕了一樣,漆黑而孤獨,他沉默了一會兒,起身走到白帝麵前。

    幹……幹嘛?”麵對眼前這個青年,白帝莫名有點兒心虛。

    你能給人最想要的景象,能探知人心底最深的思念,” 葉校尉抬起清冷的眸子,“但你並不是龍珠,而是一顆蜃珠。”

    聲音雖輕,石破天驚。

    ……”白帝難以置信地看著對方,又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下意識地反駁:“不可能的……朕從白龍井裏打撈出來的珠子,怎麽會不是龍珠?”

    龍珠雖強,卻無法變成人的模樣。”葉校尉淡淡地說,“水中諸神與妖,就隻有蜃珠,可以隨心變幻模樣。”

    青年身後是洶湧的雨幕,人站得修長峻直,在漆黑的天地間有種尊貴的威嚴: “蜃珠雖然能帶來美好的幻像,但它所給人的,不過是海市蜃樓罷了。”

    真身為龍,他原是掌控“水”的神,比任何神與凡人更清楚有關於“水”的一切。剛才,他在將軍的頸脖上看到了“水”的傷口。

    蜃珠給人美好的幻象,也會讓人付出代價。

    它會吃人。

    不會咬出肉眼可見的傷口,隻悄悄吃那些看上去沒有用的、瑣碎而平凡的生命碎片。慵懶的午後被打發掉的閑暇,寂靜的夜裏秉燭聽雨的對談,溫暖的清晨互道的早安。

    失去了這部分生命,人類不會意識到自己缺少了什麽,隻是覺得忙、累,心中充滿緊迫感。

    被吃的人腳步匆匆,沒有餘力思考,沒有閑暇揮霍,也沒有心情陪伴,隻是趕路。

    抓住所有的捷徑,走最短的路,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在縮短生命……一個人類如此,政權朝代也是如此,白帝公孫述所創立的大成王朝,如流星般短暫,便是因為他在急促的趕路中榨幹了國力,透支了民心。

    這才是日行千裏的真相。

    將軍沒有對蜃珠許過願,但巧合的是,上一個對蜃珠許願的人,有著和將軍相同的願望,所以,蜃景才恰巧能影響到他。”

    往日種種,如電似幻。

    寂靜中隻有雨聲,珠玉般串起隱匿於時光的往事。

    汗水順著裴昀的鬢發往下滴,他突然意識到,為何蜃珠會有祝靜思的容貌形態!隻因為蜃珠寄托了主人心中的願望,所以,它變成了杜清晝心心念念的那個人。

    有些願望那樣強烈,能讓相思化為實體。

    原來,杜清晝心中,一直和他喜歡著同一個姑娘。

    六

    朕不相信!你胡說……朕打撈到的怎麽會不是龍珠?”白帝突然緊張發怒,拎起葉鏗然的衣領。這個動作在琳琅的眼中看起來充滿攻擊意味,琳琅脫口而出:“不準你傷害葉哥哥!”

    琳琅雖是神鳥鳳凰,心智還如同孩童,一直以來依賴葉校尉,見到眼前的情形,本能地恐懼和神經繃緊。

    琳琅!”葉校尉神色一變。

    ——眨眼之間,火焰驟然從少女身上騰起!

    鳳凰是火焰之神,連琳琅自己也意識不到,她所擁有的強大力量,足以摧毀高山,將最堅固的城池燃燒成灰燼。

    無論龍珠還是蜃珠,都怕火,白帝一愣,烈火籠罩了他的全身,不過在眨眼之間就將他整個吞沒。

    啊——!”

    在幾人來不及反應的瞬間,“祝靜思”的麵孔變得驚恐扭曲,紅顏已化為枯骨,乳白色的光華如同融化一般,在火焰中流淌。

    琳琅快住手!”葉鏗然厲聲嗬斥。他的手也被火焰灼傷,卻仍然伸手向火中,試圖挽回——

    來不及了。

    我……我不知道該怎麽做。”琳琅急得快要哭出來了,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控製自己的力量。

    裴昀猛地起身,狂奔過來,隻見紛紛揚揚的雨霧鋪天蓋地落下,澆滅了火光和倩影,隻餘無望的黑暗。眼前的一幕似幻似真,仿佛此生摯愛的姑娘渾身浴火,在火焰中形神俱滅,甚至來不及和他告別。

    火焰熄滅了,強行使用“水”的力量的葉校尉扶住牆,發出輕微的喘息聲。

    四周安靜地可怕。

    夜幕中隻有清晰的雨聲,一點一滴敲打在屋簷。

    闖了禍的琳琅呆呆立在原地:“大王……大王不是故意的……”

    一隻手猛地捏住她的脖子,那是洶湧的殺意,將軍眼睛裏的怒火比寒星更冷。大王手腳亂蹬,嚇得眼淚滾落下來。能呼吸到的空氣越來越稀薄,將軍是真的要殺了她……葉校尉撲過來:“將軍!住手!”

    如鐵般的手指被校尉死死掰開:“那不是祝姑娘!那是假的!”

    生死關頭,兩人都用上了內力,驚險僵持之際……一隻大鳥從裴昀手中掙脫出來!

    被掐得眼淚汪汪差點丟掉小命的大王嚇得變回了原形,死裏逃生,躲進校尉的懷裏瑟瑟發抖。

    裴昀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許多幻像在拚命蠶食他的意誌力,那輕而決然抽出的手,那無解的相思,那熟悉的麵孔在火焰中化為灰燼,許多與她相關的畫麵就像永無止境的沼澤,讓他陷進去,陷入無望的悲劇中去……

    冷風灌進衣襟,就像刀子在切割曾經溫暖的回憶。裴昀突然猛地轉身,狂奔進暴雨之中。

    將軍,你去哪裏?”

    對身後校尉的呼喊置若罔聞,將軍拔足在雨中狂奔。

    靜思,靜思——

    在他記憶裏,祝靜思身姿娉婷,腰間總是掛著一把殺豬刀。一個女孩子帶著刀,瀟灑自強,好像從不需要別人的肩膀。

    那麽多年一起長大,喜歡她好像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就像血脈裏流動的生命,每天都能看見的日出。

    直到那日風雨滿途,他撩起她的一縷發絲:“對不起,讓你淋雨了。”

    不怕。”她卻微笑踮起腳來,捧住他的臉:“風大雨大我都陪你,我喜歡你最好的方式,是與你一起在風雨中成長。”

    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女子?這樣溫暖而明亮,亭亭立於風雨中,遜色了所有與她無關的時光。

    九月十五,我一定來迎娶你。”[1]

    說好了,我可隻給你一次機會。”少女微紅著臉扭過頭去。

    若是錯失呢?”少年的棱角清俊淩厲如刀刻,還不曾被十丈紅塵的風沙打磨。

    那你便再等十五年!”

    再等十五年……他真的再等了十五年。

    靜思,靜思——

    可這一次,是她放開手,轉過頭離開了他身邊。為什麽?

    回應他的隻有無盡的夜雨,和滾滾東去的江流。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水花濺起的聲音。

    將軍!”

    葉校尉追上來了。

    將軍,那不是祝姑娘……”葉校尉用力拉住他,“你去哪裏?你不要衝動!”

    裴昀渾身都被雨水濕透,突然暴怒地一揮手:“走開!”

    這一推的力氣如此之大,葉校尉被推得踉蹌後退幾步。

    前麵就是懸崖,峽穀在夜雨中猙獰卷起濁浪,驚濤拍打著黑色的山石,低沉的雷聲滾過雨夜,像是最殘酷的宣判。裴昀一直衝到懸崖邊,直到一股大力猛地將他拉住,幾塊碎石墜入峽穀,葉校尉也全身濕透:“你瘋了?!”

    滾開!不要管我!”裴昀被葉校尉牢牢鉗製住掙脫不開,揮拳就朝校尉打去!

    咚——!

    一拳結結實實地落下,葉校尉被打得側過臉去,露出痛苦的神色。

    雨下得更大,蜃珠殘留的力量在裴昀眼前變幻晃動,許多幅麵孔,都像是風,冷暖交替於胸中,悲喜模糊了視線,仿佛轉眼間已經輪回千次……身邊人來人去,終究一個個消失不見。

    突然間,所有的幻像都消失了。

    雨中一個人朝他伸出手,神色溫暖,穿的不過是尋常的衣衫,卻讓滂沱雨夜也成了春晨。

    ……老師?”裴昀錯愕地,幾乎是本能地立刻朝虛空伸出手去!

    在裴昀心裏,一直有這樣一個地方,藏著最高的天,最深的海洋,和對他最好的那個人的模樣。

    ——那是已經過世的,他們的老師張九齡。

    在很早的時候,他們從嶺南出發去冀州,裴昀趴在大大的包裹上哀嚎。

    老師,這漫漫長路要怎麽走?”

    合抱之木,生於毫末;千裏之行,始於足下。”張九齡將手中的行李放下,那樣霽月雲雪的人物,一句話仿佛讓盛夏的暑熱都清涼下來,“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也看看沿途的風景。”

    咦?”

    最好是——”張九齡微笑沉吟,“有人同行。”

    小小的裴昀把手搭在小小的杜清晝的肩膀上,高興地說:“那我和杜欠揍,還有老師一起走!”

    當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有人會先走。

    老師,不要走……

    更小的時候,老師牽著他的手,說:“慢點。”老師微笑摸著他的頭,說:“不急。”

    學步時的腳印最驚喜,學語時的句子最珍貴。

    不急,有溫暖的手牽著手,有溫柔的手摸著頭,有喜歡的人陪在身旁,路並不會漫長。

    老師,我想快點長大!”

    嗯?”

    長大了就可以走很遠的路,走遍天下!”裴昀用稚氣的童音說。

    走很遠的路,走遍天下!

    所有的影像都消失了。水霧中隻有一個修長筆挺的身影漸漸清晰,葉校尉站在雨中,站在所有消失的幻境中,如同亙古不變的山峰。

    他攤開掌心:“對不起,剛才我借用蜃珠的力量,對你使用了法術。‘水’可以帶來幻像,所有的思念,都可以在水中複現。”

    電光幻影,生如朝露,人生最深的底色竟是孤獨。

    而裴昀心底最真實的願望,不過是想要那幾個人,一路陪伴,至死不離。

    珠子沒有消失,所幸琳琅還不是真正的鳳凰,她的火焰被我撲滅了。”

    蜃珠在葉校尉掌心,隻是失去了人形,珠子上還有隱隱發黑的裂痕,像是在春雷中綻開的花骨朵的裂痕,驚心的美,如夢如幻。

    氣消了嗎?”校尉站在原地。

    裴昀怔怔地看著對方嘴角的血,眼神終於漸漸清明,看清了如今與他同行的人:“你蠢嗎?看到拳頭來也不會躲?”

    葉校尉抹去唇角的血跡,苦笑了一下:“我看不見。”

    裴昀這才想起校尉的眼睛時好時壞,那一雙漆黑的眸子毫無焦距地望著雨幕,嘴唇蒼白,顯得血跡更加殷虹刺目。

    葉校尉的神色仍然冷冰冰的,聲音卻帶著真實的關切,又問了一次:“氣消了嗎?”

    裴昀沒有說話,兩個人就這樣麵對麵站在雨中,不知過了多久,裴昀說:“消了。”

    葉校尉點了點頭,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裴昀抱著葉校尉渾身濕透地回來時,琳琅張了張嘴,一塊紅薯掉了下來。

    你把葉哥哥怎麽了?”琳琅炸毛撲過去,她還沒有恢複人形,仍然是大鳥的模樣,著急地撲著翅膀,“葉哥哥怎麽昏過去了?你對他做了什麽?”

    我打了他一拳。”裴昀如實說。

    琳琅勃然大怒:“渾蛋,大王拔光你的羽毛!”又想到這個人類並沒有羽毛,一時想不出什麽好辦法替葉哥哥報仇,隻有叼起那半個紅薯砸到他頭上。

    那半個紅薯“咕嚕咕嚕”滾到地上……將軍頭也不回地說:“勤儉持家,撿起來吃,不準浪費糧食。”

    你欺負人!不,欺負鳥……”琳琅淚流滿麵蹲牆角畫圈圈去了。畫著畫著她突然愣了一下,回過頭……

    從前的將軍,她所熟悉的那個將軍,又回來了。

    山下雖是盛夏,但山間夜裏寒涼如秋。

    燭光中葉校尉的臉色顯得格外蒼白,嘴唇幹涸,裴昀替他把濕衣服換掉,將他的身子半托起來,拔開水囊,給他喂水。

    葉校尉毫無知覺地靠在裴昀身上,大部分的水都順著嘴角流了下來,裴昀皺了皺眉頭,伸手探他的額頭,冰涼。

    你能生火嗎?”裴昀轉頭問琳琅。

    這點小事當然難不倒大王——”琳琅得意地說了一半,聲音底氣不足地低了下去,“可大王不會控製自己的火焰。”比起一隻真正的鳳凰,她還遠遠不夠。

    裴昀想了想,“算了,火隻怕適得其反,你過來。”

    幹什麽?”琳琅警惕地縮了縮脖子。

    你的羽毛雖然醜,但鳥羽總是暖和的,用你的羽毛過來給葉校尉取暖。”裴昀吩咐。

    不。”琳琅抵抗。

    很好。明天沒有早飯了。”

    ……我馬上來!”

    琳琅依偎到校尉身邊,他身上真冷啊,像是夜雨衝刷過的花崗岩,堅硬而清冷,手指卻又像是水裏撈起來的水草,虛弱而柔軟,她被凍得微微哆嗦了一下,心間也微微哆嗦了一下,泛起湖水般的一縷憐惜,不自覺地靠得更近些。

    夜漸深,四周寂靜,葉校尉仍然昏睡不醒,琳琅用翅膀包裹著自己,蜷縮成小小的一團,依偎在他頸邊睡著了。

    七

    清晨天色微曙,空氣中滿是濕潤的草木味道。

    裴昀一大早推開門,劫後餘生的珠子好奇而小心翼翼地從他袖口裏滾出來:“去哪裏找羽毛?”

    它失去了人形,比當初石頭的模樣還不如,身上還有幾縷焦黑的痕跡,狼狽又滑稽。

    不去哪裏,我就看看風景。”裴昀伸了個懶腰。

    看風景?”白帝以為自己聽錯了,簡直想要掏掏耳朵。

    路這麽漫長,不看風景豈不是太悶?如果心裏覺得悶,又怎麽會遇到美好的事情?”

    晨光中群山綿延,雲卷雲舒,樹上晨露初照。

    你想過沒有,”裴昀叼了一根草在嘴角,微微一笑:“你能日行千裏這麽神奇,為什麽當初公孫不器不直接拿著你回巴州,卻用你來換一匹瘦馬?”

    白帝似乎一怔,這也是他始終想不明白的問題。

    因為他其實不想走得那麽快,他寧願花光身上最後的銅錢,買一壺酒,和娘子喝酒騎馬回去。路程不長不短,剛好夠他談情說愛。”

    當初別人都在趕路,公孫不器慢悠悠地陪夫人畫眉,不趕路,也沒有錯過風景。如今中原大地滿目瘡痍,巴州仍然治理得井井有條,安定富庶。

    白帝似乎明白了什麽,又似乎沒有明白。

    有時候,用盡千百年的時光,也不夠走完一趟旅程,窮盡一生的光陰,也不夠陪伴一個人。

    日光溫暖,惠風和暢。

    經過白龍井時,裴昀放慢了腳步,最初便是在這裏打撈到珠子,這個地方他也已經來過很多次,並未發現鳳羽的痕跡,不……裴昀的神色微微一頓,或者說,是他從未真正地停步駐足!

    此刻,他赫然看到,一枚紫色的羽毛在枯井邊的草叢裏隨風搖擺,不仔細看,就像一根顏色稍亮的紫露草,與周圍野草並無分別。

    裴昀俯身將隱匿在草叢中的羽毛摘下,紫色的光芒在他掌心隻停留片刻,便如受驚的蝴蝶般星星點點散開。

    羽毛原來在這裏!”身後傳來琳琅的歡呼聲。

    她又恢複了少女的模樣,步態滑稽地小跑過來,辮子也一蹦一蹦的,她朝羽毛伸出手,紫色的光芒刹那間跳躍凝聚,如同一隻投林的鳥兒,投入她的懷抱。

    原來,鳳凰沒有把它的權杖放置得高高在上,而是將最珍貴的秘密,藏匿在一朵花上。

    紫色的羽毛不是凡人眼中的王權,隻是一個小小的願望。在億萬年的星光中,在漫長的旅途上,陪伴一個人的小小的願望。

    紫色的羽毛,力量是“陪伴”。

    最好的愛是陪伴,最美的風景是與你同看。

    裴昀抬眸朝前方看去,看到了葉校尉。在所有的風景中,最動人的那一幅水墨青衫,最熱血的那一身知己肝膽。

    葉校尉,”裴昀眼底似乎有東西波動,卻被微笑掩蓋,他走過去摟住對方的肩膀,“昨天打了你一拳,真不好意思。”

    葉校尉冷冷地說:“所以?”

    裴昀將背在身後的手伸出來,動作迅疾如風,簡直讓人懷疑他又想在葉校尉另一邊臉上再打一拳——在葉校尉愣神的瞬間,頭上突然多了什麽東西。

    ……那是一根毛絨絨的野草。

    本來冷峻不苟言笑的人,頭上被插了一根野草,頓時顯得滑稽可笑。葉校尉額頭青筋跳動,猛地抬手拂掉那根草,憤然走開。

    葉校尉等等我!啊喂別這麽小氣……”裴昀在他身後追趕。

    朕真是有眼不識真龍,”白帝在裴昀的袖子裏滾來滾去,自言自語,“昨夜他的力量竟然能撲滅鳳凰的怒火,也算是救了朕一命……咦咦朕想起當年的事了!記憶有點模模糊糊,這應該不是朕的記憶,而是這顆蜃珠的記憶……水中諸妖,上古時都是龍神的臣民,蜃珠也參加了大戰……對,就是那場大戰!”

    什麽大戰?”裴昀腳步微微一頓。

    龍鳳之戰。上古時水中諸妖與萬種飛鳥廝殺,那一戰真是天地變色、日月無光,”白帝回憶起往事,露出一點後怕的語氣,“最後白龍戰敗,為鳳凰所困,才被囚禁於枯井中千萬年!”

    樹影下日光斑駁,驚心動魄。對方的下一句話,讓裴昀嘴角的笑容突然凝固。

    說起來,龍鳳呈祥,不過是凡人美好的願望罷了。龍是水神,鳳凰是火神,從上古時代起就相爭相克,水火不容。等找回全部的羽毛,總有一天,鳳凰會再次將白龍囚禁甚至殺死。”

    注釋:

    [1]《浮雲半書1》單行本中的17年,調整為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