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執子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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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才剛開始,眾人都忙於同新朋故友寒暄應酬,休息間裏還沒有人。念卿悄無聲息避入幃幕後,從桌上銀煙盒裏抽出支煙,卻發現裝洋火的小匣子是空的。原本紛亂的心緒越發不安寧,心頭盤桓著“重刑室”三個字,似一團濕冷的寒氣罩著。那是重犯死囚關押的地方,每每想起記憶裏陰森森回蕩著老鼠叫聲的監獄,仍會不寒而栗……母親就是死在那種地方,感染傷寒,最後也不知道葬在哪處公墓。
她想象不出薛晉銘在重刑室是什麽樣子,也不敢往明白裏想。他那樣的一個人,若置身滿地汙水橫流、灰老鼠四竄的地方,會受得了嗎?無論如何,他總是沒有害她,自始至終都顧惜著她。念卿立在窗後,凝望外麵花園出神,想來霍仲亨正忙於周旋應酬,顧不上找她。
劫獄,究竟是誰幹的?難道不知這樣做隻會害了他嗎?薛晉銘原本不是重罪,若因劫獄而負上更多罪名,隻怕才真是在劫難逃。想著那人笑貌言語,隻覺深深無奈,也沒了心情裝扮笑顏。窗外夜色恬美,隱約可見城中燈火,念卿把玩著指間香煙,卻聽身後有人笑道:“這麽巧。 ”
顧青衣不知何時進來的,懶洋洋環著臂微笑,一身素淡旗袍,梅子色口紅豔得別致,襯了她白淨膚色,嫋嫋眉眼,別有一種清幽情調。身後跟著個男伴,膚色略深的瘦高青年,樣貌風度俱佳,卻不似風月場裏的人。兩人相視,念卿晃一晃手裏香煙,閑閑笑道:“可不是巧麽。”
那男子上前替她點煙,態度殷勤而恰到分寸。煙霧升起,念卿目光掃過他雙手,抬眸隻是一笑。顧青衣倚了紫絲絨沙發,亦將一支煙點著,笑著介紹那男子是南洋華商,姓嚴,有個拗口的洋名叫作 Danna Yan。
兩位女士在此休息,嚴先生便識趣地告退。顧青衣伸出手給他,他欠身行了個老式吻手禮,翩然轉身出去。見念卿饒有興味地瞧著,顧青衣聳肩一笑,“南洋闊少,做金主最適合不過。”念卿點頭笑,“尤其是拿槍的金主。”
譬如霍督軍。”顧青衣似笑非笑地挑眉,目光卻已轉為銳利。
彼此彼此。”念卿毫不含糊,單刀直入將場麵挑明,笑吟吟瞧著顧青衣臉色的轉變。震動之色卻隻在顧青衣臉上一掠而過,隨之卻是失望。顧青衣悶悶掐滅了煙,唇角輕俏地一撇,“真無趣,我討厭太聰明的女人。”念卿很無辜,揚起右手給她看,“南洋闊少手上握槍的老繭一大圈,假裝看不見都不行。”
事實上,今晚一見到顧青衣,念卿已覺出奇怪。這樣的場合下,別人或許不清楚底細,霍仲亨卻不會樂於讓念卿見到她,即便她是某位富商要人的女伴,也會從來賓名冊上剔除……除非,她以特別的理由或身份來出席晚宴。這個疑問,直至見到她的男伴,方才豁然明朗。嚴先生點煙的時候,手上硬繭被念卿瞧了個分明,這顯然是握槍多年才會留下的痕跡。
論應變見識,念卿自然不是常人,一竅開而百惑解——既然“中國夜鶯”可以是紅顏誘餌,南洋闊少實則軍人出身,那麽風流紅粉顧青衣為何不能另藏機竅?
顧青衣的眉目隱在嫋嫋煙霧後麵,瞧不真切,越發透出若即若離的神秘。雲漪與顧青衣,兩個紅極一時的名字,同是夜幕下幽豔暗放的花,紅蕊綠萼下同樣潛藏著不可見的刺。今日兩人終於狹路相逢,隻是“雲漪”已不存於世,兩個傾城名伶從此再無交鋒機會。
女人之間的戰爭往往無聲而微妙,有時尚未謀麵,暗流已起;有時急流洶湧,複又惺惺相惜。兩個女子彼此審視,一般的玲瓏水晶心肝,滴水不漏的笑容下,誰也窺不破對方心思。今日境地,說來是念卿的上風,卻是顧青衣搶了先機。狹路相逢或可偶遇,此時的巧合,顯然是有備而來。似顧青衣這樣的女子,至少不會浪費時間在爭風吃醋上。
話雖如此,女人終究是女人,顧青衣正色開口,第一句話卻是,“我總好奇,若是當日快上一步,令他先遇上我,不知還會不會輸給你。 ”
原來兩頭都是同樣的招數,各使一出美人計,不知算不算英雄所見略同。念卿認真想了一想,“那也真未可知。”
無端便宜了臭男人。”顧青衣自嘲地笑笑,重又點燃一支煙。她撇嘴的樣子很是特別,潑辣裏透著媚色,鮮有男子抵得過這樣的誘惑。念卿發覺自己開始欣賞這位顧小姐,未及開口,卻被她搶先說出來,“你比傳聞中可親,我瞧著喜歡。”念卿莞爾,“我們原是同類,何不相親相愛?”顧青衣脆聲大笑起來,豔豔蔻丹指了念卿,“我真喜歡你,同聰明人講話果然不費勁,這可省了工夫。”念卿笑容不減,徐徐吐出一口煙,靜候她的下文。
當日方繼僥聯合親日派閣員,暗中截斷了霍仲亨調兵的通路。然而一夜之間,浩蕩軍隊仿佛從天而降,致命一擊令方繼僥潰不成軍,自此全省都在霍仲亨控製之下,令北平鞭長莫及。
雖是神機妙算,可這番漂亮手段,也不是霍仲亨一人之力辦得到的——
當日北平內閣迫於外交壓力,嚴令霍仲亨釋放日商,更要求他向日本領事公開道歉。一連三道密電終於令霍仲亨動了真怒,回覆電文隻一句話:“如此政府,焉能代表國民之意願。”
此時南方派遣專使,化名南洋嚴氏富商密見霍仲亨,適時遞上橄欖枝,遊說他投效南方。其間引線搭橋的人,便是南方設在此間的秘密棋子顧青衣。此次南邊誠意非凡,給出條件有二,一是出借海上通路及艦隊,助霍仲亨秘密調兵入境,布下製勝一棋。兵變之後,南方政府立即發表公開宣言,支持霍仲亨鐵腕平息日商事件,承認其代省長身份。
其二呢?”念卿平靜開口,對顧青衣道出的內情多少已經猜到,對南方的好感此前也聽仲亨略略提過,隻是不知他究竟與南方訂下了什麽條件。
其二更是優厚。”顧青衣歎口氣,“總理連委任狀也已備好,隻待他點個頭便出任陸軍總司令,統領北伐軍事。一旦完成統一大業,軍事大權握於誰手不言自明……這樣的好事,偏有人還不識貨。”
於是你便找上我?”念卿深睫閃閃,驚詫神色好似聽到最不可思議的笑話。顧青衣懷疑她沒聽清楚,又將出任陸軍總司令這回事重說一遍,卻隻見念卿啞然失笑。
原隻當他是個武夫,不料還是奇貨可居。”念卿戲謔地摁熄了香煙,站起身來看著顧青衣,“如果你想讓我勸說仲亨,那可抱歉了,你怕是高估了我,也低估了他。”話不投機半句多,念卿歉然一笑,轉身便要離開,身後顧青衣隻不緊不慢補上一句,“你就這麽甘心?”
到底是同類,或者說物傷其類,這一聲“甘心”硬是絆住了念卿的步子。
見沈念卿轉過身來,顧青衣鬆一口氣,卻見她定定瞧著自己,原本一雙眼裏嗔笑怒罵皆是文章,此刻卻浮上一層空寂冷意。這神色,顧青衣並不陌生,因為每日鏡中她也常見。不同風光底下,她們有著一樣的軟肋。於是顧青衣笑了,“你可知道北平的動作?那幫子人隻會靠錢賄選,一說要打仗怕都怕死了,哪能真同霍仲亨翻臉。內閣已經放出話來,本省地盤奉上之餘,還請督軍大人賞臉入閣……老實說,這價碼比之我們這頭也不遜色。隻是南邊海闊天空,什麽都是新的,由得你從頭來過;而回了北平,入了內閣,霍督軍就不是現在的霍督軍。霍氏在北平有頭有臉,人家元配雖沒了,兒子家眷卻是在的。沈小姐,敢問一句,您跟去北平打算屈身為妾,還是繼續做個不見天日的情婦?”
若有人問,被刀子割上一記再撒滿鹽粒是什麽滋味,那便是此刻的滋味了。
念卿低了頭笑,在這樣的時候仍有心情自嘲。偏偏顧青衣一張嘴似淬毒的匕首,生生要將人淩遲,“薄命憐卿甘作妾,沈念卿這名字果真要一語成讖嗎?”
該回答她什麽?依著一副傲骨,冷冷反擊說:“天地之大,我自有幹幹淨淨的去處”;又或者說:“所謂名分,不過是做給旁人看的”……這些話盤旋唇邊、心頭,是這樣想著,卻無法這樣說出口。對著一個同類,一個或許看穿了她肺腑的人,念卿說不出這般冠冕堂皇的話。
如何能再騙自己,若說不想跟著他,那是假的,再多自由,再廣闊的天地,沒有他都是徒然;若說什麽都不在乎,也是假的……劫後餘生風波定,戲文裏的英雄美人從此便可鴛鴦雙棲,不問紅塵,隻留風流佳話在人間。可她呢,不見光的夜鶯被高懸在陽光底下,唱罷了,歌完了,是躲回金絲籠裏,還是振翅投向天空?
生死契闊容易,人間煙火難挨,相愛是兩個人的事,相守卻是另一回事。
一朝恩盡紅顏老,你真的不為自己打算?”顧青衣語聲輕微,念慣戲文的人總帶著些嫵媚腔調,幽幽眼神更似有蠱惑人心的力量,令念卿一時恍惚,疑是身在戲中。
可是她的戲,早已經唱完了。戲台上的雲漪已經謝幕,往後活在世間的是沈念卿,真真切切活在這凡俗世間,識進退,知得失,做一個簡單女子。
我沒什麽打算。”念卿笑得恬淡,臉龐逆著身後變幻光暈,悄斂了明媚容華,“顧小姐是有誌向的人,我很佩服,多謝你替我設想周到。念卿孑然一身,去留無足掛齒,往後若有機緣,我們或可成為朋友。 ”顧青衣凝視她,惋惜之色溢於言表,“我本以為你是聰明人。”
念卿揚眉一笑,“我向來不是。”
一曲間歇,舞池裏人叢尚未散開,卻見顧青衣與沈念卿款款相攜而來,兩個女子或柔媚或清麗,一似庭花,一似秋月,映得滿堂華彩盡失顏色。
饒是如此奪目,卻隻有那些個洋人和幾個留洋回來的新派小姐肯同她們寒暄說笑。風塵女攀上再高的枝頭也還是風塵女,仕紳夫人們是萬萬不屑與她們結交的。在場男士俱是城中頭麵人物,再是神往也不敢在今日場合下流露殷勤。隻有顧青衣的男伴陪在二人身邊,態度殷勤,風采煥然,時有妙語如珠引得佳人展頤。
稍停,舞曲又起,嚴氏公子朝念卿翩翩一欠身,含笑邀她共舞。念卿莞爾將手遞出,猝不及防卻被一人從身後接過。霍仲亨不知何時離開了眾人層層簇擁,已來到念卿身後,正目光溫潤地瞧著她,一點笑容若有若無浮現。他這副神色瞧在旁人眼裏隻道是溫情款款,唯獨念卿暗自叫苦……霍仲亨笑著向嚴公子說聲抱歉,卻將念卿的手緊緊攥在掌心,不由分說攜了她步入舞池。
舞曲纏綿回旋,念卿小心跟著他的步子,低頭等著被他責問。半晌未見動靜,他隻是輕輕攬著她,舞步趨止流連,專注而沉默。她與顧青衣相見,他瞧在眼裏,心中自然是明白的。但是他一笑揭過,並不過問,仿佛隻當是兩個女人的閨閣閑話。可見,他是真的信她了……念卿心中感動,悄然握緊了他的手,靜靜依偎在他臂彎,隻覺四肢百骸都是綿軟。
我說了不算,定要親眼見過才相信。”霍仲亨雖是笑著,言語卻毫不留情麵,“這下眼見為實,該安心了?”顧青衣這件事上,原本沒有誰理虧,被他這麽一揶揄倒叫念卿啼笑皆非。
方才顧小姐問了一句話,倒讓我答不上來。”念卿眸光瑩然地瞧著霍仲亨,看他揚眉靜聽下文,便學著顧青衣的懶懶語調說,“若是當日換她先遇上你,不知又會如何。”霍仲亨一怔,旋即朗聲大笑,“孩子話,這種事又不是論資排輩,還講究個先後。”念卿低頭但笑不語,良久卻歎息道:“到得太早是錯過,到得太晚也是錯過,冥冥中或許真有天意。”霍仲亨眉頭一皺,聽到這話頗不是滋味,什麽叫到得太早也是錯過!當下臂上一緊,將她箍在懷中,冷冷斥道:“哪來那麽多錯過,整日盡會胡思亂想!”他光火的樣子看得念卿竊笑不已,越發同他戲謔起來,未說幾句卻見他拉下臉色,悶聲道:“別鬧了!”
念卿斂了笑容,被他突然端肅的神色驚住。
迷離變幻的燈色下,她仰起臉來一瞬不瞬望著他,似乎被他語聲嚇住,隱在濃睫陰影下的眸子透出一絲緊張。霍仲亨見她這般神情,越發忐忑,暗自又將許錚罵了一遍——這小子的餿主意若是搞砸了事,定要踢他去馬房,刷上一個月的馬!
好端端學什麽洋人做派,這種事拿來大眼瞪小眼地問上一遍,還有什麽意思。中國人講的是含蓄,花前月下終身暗許,何其美好的意境。偏偏許錚一口咬定沈小姐是新派人,要當麵弄上這麽一套才叫羅曼蒂克……見鬼的羅曼蒂克!霍仲亨黑著臉,斬釘截鐵開口,“念卿,我有禮物給你!”
竟有人送禮送得如臨大敵,念卿愕然之下,卻聽得他問,“當日你在這裏送我兩件禮物,可還記得?”當然,她當然記得,一件禮物是她彈給他的曲子,另一件禮物便是她自己。霍仲亨將念卿左手一握,“這便是我的回禮!”
冰冷的硬東西套入無名指上,念卿怔忪低頭,見銀白指環托起光華璀璨的一粒石頭在指間閃閃發光。無名指,他將這石頭套在她的無名指……耳邊突然靜了,連樂聲也不見,仿佛一切聲音都靜止了下來。他怎麽能套在這裏,這可要鬧笑話的……念卿下意識便要摘下戒指,卻被霍仲亨一把攥住。他聲色俱厲說了一句什麽,念卿沒有聽清,一時間隻覺倉皇尷尬。見她低了頭還要去摘,霍仲亨終於暴怒,“給我收下,不許摘!”
這一次,周遭是真的靜了下來。
眾人都被霍仲亨這一聲怒斥驚住,樂手們不敢再彈奏,眾人麵麵相覷,四下裏鴉雀無聲。念卿終於魂魄歸位,一口氣還未喘過來,已被霍仲亨一手拽住,闊步登上大廳前方台階。
眾位,本人在此宣布兩件事情。”霍仲亨開門見山,半句場麵話也沒有,“其一,解除本省戒嚴,恢複南北交通,全麵停止四省戰事。無論南北,都是中華版圖,手足相爭傷在自身,本人衷心希望停止內戰,重啟南北和談!”
話音落,全場靜,旋即掌聲如雷。
隻有不愛打仗的百姓,沒有不愛打仗的軍閥。有仗打,才有地盤可搶,有錢財可刮。人人都猜霍仲亨到底會幫北邊打南邊,還是幫南邊打北邊,不管幫哪一頭,都少不了他的好處。
但是霍仲亨說,不打,哪一邊都不打。
加上本省在內,四省地盤都已落入霍仲亨手中。四省戰事全麵停止,無異於隔斷了全國戰局,哪一頭想再鬧大都是不易,要麽就此僵持,要麽坐下來和談。
一定有人不樂意,但也一定有更多人額手相慶——譬如眼前眾人神色各異,或震動或激越或失望,掌聲卻依然久久不息。畢竟,期望戰事平息,南北統一才是國民真正的意願。
念卿一時間忘了心中震動,情不自禁為他鼓掌。
霍仲亨轉頭看她,微微一笑,驀然將她的手牽住。念卿一窒,隻見他麵向眾人朗聲說道:“其二,宣布一件私事——本人與沈念卿小姐正式宣布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