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饒盡世事相思誤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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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幼時隨家父去過豫州洛水,巧遇洛神宓妃水上舞,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我看得入迷,不慎失足落水,本該於當日命喪。”
阮渡聲音輕緩,阮秋鴻卻能想向當時的驚險,忍不住上前握住他的手,緊張道,“那你怎麽樣?”
阮渡好笑的望著她,“我本已被淹死,卻好好的站在這裏,能怎麽樣?洛神把我撈上岸,對我說,如今的世間是人、妖、巫三族的世間,她身為神族不該牽扯人事,可我是因她才落水,她救活我也算應盡之事,隻不過我已被淹死,能活著,是因為她將我的心髒用禦水珠替換掉。”
阮秋鴻忡怔的去摸他心髒的位置,阮渡任由她撫在自己胸口,繼續道,“禦水珠是洛神的寶物,其中還有洛神額外予我的饋贈,因為它,我有了操縱水的去向的能力,但同時禦水珠又取代了我的心髒,所以不能脫離我的本體太久,我與洛神約定好,絕不濫用禦水珠,所以國君請我以禦水珠幫忙時,我總是拒絕。”
“我總共隻在旱災時用過一次,至於其它的用途……”阮渡低頭看著阮秋鴻,伸手將她額角的碎發攏在耳後,“你能因它成妖,也是無心之失。”
阮秋鴻現在才想明白,如果聽聽故事就能得靈識的話,那說書人的醒木書案早就成精了,她成精的機緣並不是聽故事,而是她習慣臥在靠近阮渡家的牆角,受到禦水珠不經意散出的靈力影響。
但是她能有現在的修為,仍是多虧眼前這個人啊,想到這裏,她又無比歡愉,她不知道為什麽會覺得,能遇到這個人是莫大的幸運。
“你笑什麽?”阮渡揚揚眉毛,“也是,養大的狐狸已經有了獨闖天涯的能力,是要高興。”
“什麽意思?”阮秋鴻惶恐得瞪大眼睛,她知道這人總有自己的打算,而她也從沒有猜出過他的意圖,可這次,她總覺得很不安。
他笑了笑,猛然將阮秋鴻拉進懷裏,湊到她耳邊低聲道,“秋鴻,乖,聽我說。”
狐狸耳朵敏銳也敏感,他在耳邊嗬出的氣息又暖又癢,她下意識想躲,可聽了他的話,又將躲避的想法按捺下去,老實的任他抱著。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認真的喚她的名字呢……
“我本打算幫你打點行李送你去妖族,現在恐怕是不行了,之後的路隻能靠你自己。我不想給你留下不好的回憶,所以待會一有動靜,就把眼睛閉上,其餘是事情交給我,好不好。”
“阮渡……”心裏的不安愈發放大,阮秋鴻禁不住道,“你這樣說得,好像過了今晚就見不到了一樣。”
懷抱她的力度緊了緊,阮渡歎口氣,“就是再也見不到了呢……”
“封國都城名津安,占盡荊州最繁華,又有國君及眾多兵將坐鎮,可那食人心的妖仍能逃脫,甚至逃竄到距離津安城幾百裏遠的這裏。難道碰巧來個官兵就能認出我來?恐怕那些發放符紙的官兵,都已經通過畫像將我的麵目認得七七八八了,挨家挨戶發放符紙的戲碼,明著是保護百姓,何嚐不是在尋人?在追捕那妖的一途,想必已經運用多次,終於找到了這裏。”
阮渡感覺到阮秋鴻緊繃的脊背,用手輕拍安撫,“找到也好,至少不會再有無辜被妖掏心而死。我早知國君始終放不下禦水珠,他的目的,就是要找到我,逼我出麵。那妖一直用人心修邪法,早已妖力大盛,豈是外麵三個官兵能對付的?他知我遇事絕不會不管,而那妖強大,我亦是九死一生,待我死後,禦水珠自然成了無主之物落入他手。”
“官兵之所以說守在這裏,就能等到妖自投羅網,也是因為禦水珠的靈力強大,比吞食人心還要增長修為,之前是我在屋院裏布置了結界才沒讓靈力泄露出去,可是今天,我把結界撤了。隻是……”阮渡看著在懷裏縮著的小狐狸,輕笑道,“當今國君或許是平亂的將才,卻非治世明君,禦水珠是神族寶物,我毀不得,也決不能落入他手。”
“還好,我有你啊。”阮渡說完,背後襲來強盛的妖力,夾雜著嗜血的邪性噴湧而來,隻是還沒等背後的妖獠牙伸向他,便已被不知何時湧來的水幕緊緊困住。
“我攔不住它多久,秋鴻,閉上眼吧。”
阮秋鴻並沒有聽話的閉上眼睛,她眼睜睜的看著那隻食人心的妖破開水幕,右爪從阮渡的左後胸穿入,從左前胸穿出,爪子裏握住的是一顆貓眼大小的冰藍色珠子。
阮渡一隻手攥住爪子,不讓那妖將手抽出,深深咳嗽兩聲,口唇有鮮血流出,朝阮秋鴻歎道,“你願意看著,就看著吧。”
說罷,拉過阮秋鴻的手掌,奪過那妖爪子裏的禦水珠,阮秋鴻隻覺得手中一片清澄冰涼,禦水珠就不見了,尚不解緣由,阮渡再次拉過她的手,然而這次,是從他的胸口穿過,沿著那妖爪子穿過的位置穿出,直捅到位於他背後的那妖的體內,被阮渡控製著找到了那妖的心髒,手掌收攏緊握,那妖的心髒連同本體一起炸崩。
粘稠腥臭的紅褐色液體噴得到處都是,阮秋鴻呆了一會兒,終於感到自己可以控製自己的胳膊和手掌了。
可她卻不敢動。
“阮……阮渡,我不知道禦水珠去哪裏了,也不敢從你胸口抽出胳膊,你說,怎麽樣才能幫你療傷,是不是我要慢慢把手抽出來,還是直接砍斷了,你,你說話啊,你不說,我不敢動啊汪嗚嗚……”
“噗,哈哈……笨狐狸,禦水珠救得了我一次,哪裏還能救得了我第二次,我已經讓它融到你身體裏,從今以後,它就是你的東西了……咳咳,你別哭啊,我不要你斷胳膊,你汪嗚汪嗚得哭,我就總想叫你阮汪嗚了,你不是不喜歡麽……”阮渡隻想安慰她,卻不想讓血流得更多了,兩眼發黑,他知自己失血過多,撐不了多久,“我雖然撤了結界,卻在屋門設了禁製,外麵的官兵暫時察覺不到院子裏的異樣,但是維持不了多久……所以,剩下的事便拜托你了,秋鴻……”
阮渡將阮秋鴻輕輕推開,悄悄在她背後貼了張飛行符,“禦水珠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去妖族,好好生活,順便……忘了我這個早就沒有心的人……”
他用最後的力氣將阮秋鴻拋向天空,飛行符發動,帶著阮秋鴻飛去好遠,他卻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
漸漸地,屋院裏燃起大火,將屋門上的禁製燒壞,門外的三人才發覺屋內出了事,撞開上鎖的屋門,迎接他們的隻有滔天的火光……
“他們那些人隻知大火來得蹊蹺,但是我飛在天上卻看得明白,那是個陳年的陣法,”阮秋鴻抽搭著鼻子道,“似乎從阮渡住在那裏時就已經畫成,他早就預料到了當日,隨時準備一把火將自己燒了,我是個意外,是他的意外,亦是我自己的意外。”
我本想善解人意的遞張手絹給阮秋鴻擦眼淚,但是山中物資匱乏,實在沒有那麽奢侈的玩意兒,我這身舊衣從我成妖後一直穿到現在,往後的日子也很可能不會更換,實在不忍心撕下來給她,我把視線轉到薑玄恒身上,希望他不僅善解人意,還有善解人意用的裝備。
可惜他正搓手取暖,雙手合十,嗬出暖白的煙靄,直到煙靄縹緲消散在空氣裏,他才覺出我在盯著他,偏著頭看向我,“恩?阿離,怎麽了?”
怎麽了?你不覺得美人垂淚很值得憐惜麽!哎,木頭。
我又不能明著提醒,隻能訕訕一笑,“沒什麽。”扭頭對著阮秋鴻問道,“我曉得你放不下……但殺人的是妖,縱容的是封國國君,和我們山神沒關係吧?”
阮秋鴻搖搖頭,“國君也好,那些官兵也好,他不想我去報仇,我都可以饒過他們。”
“他不讓我說出禦水珠的事,至今六十多年的日子,除了薑玄恒和你外,我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他讓我去妖族好好生活,我便去了,直到近些年人族與妖族的關係緩和,才回來;隻有……他說讓我忘記他……他沒有心,難道我還沒有麽!怎麽可能,怎麽可以忘掉!”
我伸手拍拍我空落落的前胸廓,真是不好意思,任誰來掏,都不可能從我這裏掏出一顆心髒,但我聽完阮秋鴻的故事仍然很感動,由此推斷,是否冷情和有沒有心並沒有關係。
阮渡並不是個冷情的人,隻是人之將死,希望阮秋鴻能忘掉有他的過去,過自己的生活,我能感同身受,如果我還有親朋在世的話,也會這麽期盼,可惜,我根本不記得任何人,更無法操心他們還過得好不好的問題。
所以到目前為止,我仍不得關竅,就在這時,泉水處傳出‘嘩啦’的響聲,我望去,就見一男子從水中站起,黑衣因水附在結實的身體上,披散的黑發粘在一起,男子揚起左手,手指插進發裏,將頭發捋向背後,正巧露出左側鬢邊沒有完全化形留下的黑色鷹羽,眉飛入鬢,鷹目犀利,更稱出皮膚的蒼白。
我回聲道,“伍伢大哥,你酒醒了。”
伍伢‘恩’了一聲,便道,“阮渡的事我是不知道,不過算算時間對得上,這隻狐狸精之所以和山神大人有所糾纏,大概是因為,她是山神大人在人間所曆劫難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