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記憶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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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名鼎鼎的鬼愁飛捕,屈臨寒舍,有何貴幹啊?”

    鬼愁飛捕深深吸了一口屋內較溫暖的空氣,臉側一道半張手掌寬的猙獰傷疤因為溫度微微泛紅。他搓著有些僵硬的手指道:“煩請墨老把這家夥救活。”

    雖然說是要救人,但他的語氣十分冷漠,一點沒有對傷者的關心。

    墨蒼起身來到傷者身旁,先確認了其還有呼吸,接著感受了他微弱的脈搏。墨蒼抬起頭看了鬼愁飛捕一眼,鬼愁飛捕也平靜地與他對視。墨蒼搖了搖頭,解開傷者的衣服,露出其滿身的淤傷、刺傷、劃傷與灼傷。

    “你幹的?”

    “手重了些,不然也不會來找你。”

    “既然如此,何必又要救他。”

    “我還有些話要問。”

    “積些陰德吧。”墨蒼扶起傷者,將一枚藥丸送入他的口中,“你的戾氣太重了。”

    “對付這些危險的家夥,戾氣不重不行啊。”鬼愁飛捕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齒。

    “你分明才是最大的危險。”

    鬼愁飛捕眼神一沉,沒有再說什麽。墨蒼專心治療傷者,男孩在一旁仔細觀察。木屋安靜下來,一如尋常。

    峭壁之上,母岩羊領著幼崽,熟練而小心地行走在生死線間,想要下到底部的河穀。它們的蹄子是造物主為了使其能夠在最陡峭的危崖上生存而設計的,能夠抓住岩石中最狹窄的縫隙,尋找最合適的立足點。它們是除了飛蜥以外最成功的攀岩者。

    突然,母岩羊停下了腳步。小羊被擋在它身後,探出頭來,疑惑地望著母親。母岩羊四肢僵直,死死盯著下前方的寒霧,一動也不敢動。萬物有靈,雖然視線被寒霧遮擋,母親的直覺還是讓她感受到了危險。那裏,恐怕隱藏著比食肉獸還要可怕一萬倍的東西。

    猶豫片刻,母岩羊帶著孩子離去。帶崽的母獸比平時更加警覺,也更加謹慎。她寧願繞路,也不願再向前半步。甚至以後的數月,她都會盡力避開這個地方。

    隨著岩羊的離去,絕壁再次陷入沉寂,稀薄的空氣中似乎吞噬了一切生機。

    濃濃寒霧之中,薄霜,一點,一點地,凝結在······

    鬼麵具上!

    靜謐似乎能夠稀釋時間。不知過了多久,墨蒼將病人放平在地上,緩緩起身。鬼愁飛捕見狀問道:“如何,墨老?”

    “死不了,但後遺症是不免不了的。日後,這些傷勢一旦發作,很可能會要了他的命。”

    “這不是我關心的,隻要現在不影響他思考和說話就行。”

    “那自然沒問題,不過我還是要勸你,殺心不要太重。”

    “不勞費心。如果沒事的話,在下要告辭了。”鬼愁飛捕將那個男人拎起。

    “你過來,我有些事要交代。”

    鬼愁飛捕來到墨蒼麵前。正在他等著墨蒼開口時,墨蒼突然一掌拍向他的左胸口。縷縷黑氣在其掌心形成一道奇怪的咒印,如同一條露出獠牙的蝰蛇。

    以鬼愁飛捕的實力,墨蒼絕不是他的對手。但一來,他從未料到墨蒼會出手偷襲,毫無防備,有心算無心之下,墨蒼占得先手;二來,墨蒼是醫者,鬼愁飛捕不知其實力深淺,本就輕敵;三來,墨蒼偷襲時,鬼愁飛捕的手上還提著一個百來斤的男人。驚怒之中,鬼愁飛捕竭力閃躲,墨蒼還是一掌拍在了其左肩頭。

    黑氣瞬間侵入鬼愁飛捕的身體,墨蒼偷襲得手後立刻拉著男孩退到門口。鬼愁飛捕感受到木屋外出現的氣息,眼神一沉,拉開自己胸口的衣衫,低頭望向自己剛才被墨蒼擊中的左肩。隻見一道蝰蛇形狀的咒印烙在他的皮膚上,黑氣如蝕骨之蛆,直往鬼愁飛捕靈魂深處紮去,吞噬著他的力量。

    “墨蒼!”鬼愁飛捕盯著墨蒼,咬牙切齒道。

    “抱歉了,可歎你殺人一生,最後也免不了這個結局。”墨蒼麵色如常,直視著鬼愁飛捕的眼睛,眼神沒有任何回避。

    “天下第一聖醫?哼!”鬼愁飛捕冷笑一聲,“果然,這個世界就是,黑道的惡,白道的假。你也不怕這些勾當抖出去,讓人看清你的嘴臉嗎?”

    “放心,不會有別人知道的。”聲音從墨蒼背後響起,木門悄悄打開。

    五道身影魚貫而入,擋在墨蒼與鬼愁飛捕之間。為首一人,麵戴黑色鬼麵具,身穿黑色緊身衣,正是一名魅將。身後四人樣貌各異,但額頭上都結著一個灰色的咒印,皮膚幹枯,眼中毫無生機。

    “擒屍咒?好久不見啊,燭。”鬼愁飛捕眉頭一皺,冷笑道。

    話音剛落,開門聲在他背後響起。鬼愁飛捕回過頭來,隻見一個高大的魅將站在門前,身後背著一柄足有一人高的重刀。

    “沒想到還有你,閻。”鬼愁飛捕回過頭來,視線穿過燭與他的屍傀,望向墨蒼,“我仇家很多,但我沒想到來的是魅部。”

    “老夫與單懷殛,合作已久了。”

    “哦,原來如此。這麽說來,自詡懸壺濟世的天下第一聖醫墨蒼,其實一直是帝國的走狗。”鬼愁飛捕嘲諷地笑著。

    墨蒼麵色一垮,回擊道:“你在說你自己吧。”

    說完,墨蒼拍了拍燭的肩膀道:“交給你們了,小孩子不能看血腥的場麵。”接著,就要帶著男孩離開。

    “師傅······”男孩揪著墨蒼的袖子,膽怯又擔憂地望向鬼愁飛捕,欲言又止。

    “沒事的。”墨蒼摸著男孩的小腦袋,“那個家夥是壞人。”

    男孩猶豫了一會,點了點頭,道了聲“嗯”。

    “墨老留步。”墨蒼剛剛拉開房門,便被鬼愁飛捕叫住。

    他回過頭來,隻見鬼愁飛捕笑道:“你,最後也免不了這個結局。”

    鬼愁飛捕臉上沒有任何陷入死境的絕望或是憤怒,笑得很開心,也很自然,仿佛是在參加一群老朋友的聚會,並送出由衷的祝福。也正是如此,讓墨蒼心中無端升起一陣寒意。

    “哼!”墨蒼將房門重重一甩,便離開了。

    師徒二人走後,三人沉默良久。算上昏迷的傷者在內,小小的木屋內正擠著八個男人,顯得格外擁擠。若是無論是鬼愁飛捕的銀槍還是閻的重刀,隻消平舉起來,便能直接刺穿對方的喉嚨。

    但是,沒人動手。

    時間,在刀刃上緩緩流淌。

    “別來無恙,刹。”終於,不知過了多久,燭率先開口道。

    “刹?這個名字好久不用了。”鬼愁飛捕伸了個懶腰,毫不在意兩個魅將的威脅。

    “這些年我一直很好奇,你那時為什麽要背叛魅部?”

    “背叛?不存在的。”鬼愁飛捕笑著,“我原以為魅將可以痛快地殺戮,才會加入你們。結果,你們也不過是夕陵皇帝養的一群狗。什麽狗屁大局為重,我隻管殺人,那個麻煩的上使叫什麽來著?管他呢,他既然阻擋我,我隻好把他和目標一塊殺掉。說白了,我從未把魅部當成組織。它不過是我殺人的工具而已,可以為我提供最窮凶極惡的目標。”

    “我原以為,我們是很好的夥伴。”

    “哦?那你想多了。而且若真是夥伴,你們又為何而來呢?兩個人,還有墨蒼的詛咒,真是太給我麵子了。”

    “對於你,再怎麽小心也不過分。”

    “哈哈哈!那剛才應該直接讓墨蒼給我下毒才對,何必派你們兩個來送死?”

    “燭!”一直沉默的閻突然開口道,“······動手吧。”

    “哎。”幾把飛刀滑入燭的手中,屍傀上前將他擋在身後,“刹,小心了。”

    “別叫我刹了。”鬼愁飛捕將銀槍執在手中,血絲在槍身上繪出龍紋,“我這些年有了一個新名字,姚彬。”

    “我會把它刻在你的碑上。”

    安靜了片刻,木屋突然爆裂成片片碎木,接著是棧道。

    刀無鞘,長鋒橫斷悲風咽。悲風咽,飛刃如縷,屍影不絕。

    寒霜月下血夜劫,穀崩石裂天痕延。天痕延,雷霆怒嘯,龍鳴山闕。

    次日拂曉,兩個男人沿著河穀走出括霜山。

    他們身後的河穀中,亂石灘上滿是幹枯的碎屍。溪水潺潺,飛刀卡在卵石縫中,清流將刃上的血跡衝洗得一幹二淨。峭壁之上留著一道足有數十丈巨大的刀痕,依稀可見昨夜那刀風的恐怖威勢。

    一人蓬頭垢麵,滿身塵土,昏迷不醒,正被另一人背在肩上。

    另一人渾身浴血,衣衫破碎,手執銀槍。

    一道駭人的刀口驚險地擦過他的眼睛。

    ······

    項源,夕陵以西的一個山中小國。

    酒醒料峭無歸處,石狹小徑似家門。

    南山三月風猶冷,桃花雨裏一佳人。

    花瓣隨著細雨飄落,在空中兜兜轉轉,輕輕落在地上,仿佛在親吻著芬芳的泥土。突然,一隻沾著血汙的靴子踏來,將其重重踩在腳下,又離去。隻留下殘花,被埋沒在混雜著血水的泥濘中。

    桃林深處,木籬院內,一個男孩在雨中舞槍。他手裏的,是一根比他還要高出一截的木槍,十字刃,與普通的長槍比起來少了幾分靈巧,卻多了幾分剛毅。男孩雖小,槍法卻十分嫻熟,一招一式間行雲流水,隻是略顯稚嫩罷了。

    一個女人站在屋簷下,憂慮地望著雨中小小的身影,歎了口氣,回到屋中。

    “姚慎。”女人進屋沒多久,一個男人的聲音便從院外傳來。

    男孩停下,抬起頭來。隻見姚彬站在一棵桃樹下,略帶笑意地望著他,滿身血跡,遍體鱗傷。他的額頭上又新添一記刀傷,還未愈合,在雨絲的衝打下,血水順著臉頰流淌。

    “爹!”姚慎驚喜地應了一聲,提著木槍,翻過籬笆,跑到姚彬身前。

    見姚慎來到自己麵前,姚彬收起笑意,又變成了平時的冷漠神情。姚慎看著姚彬,最初的驚喜慢慢消退,眼裏又湧上些怯意。對於這個常年在外的父親,他的心裏總歸是有些陌生與畏懼,當然,還有敬佩。

    父子兩人相對無言,冰冷的雨絲打在他們身上。先前舞槍時不曾覺得,現在停了下來,姚慎頓時覺得有幾分寒冷。他打了個寒顫,略帶請求地看向父親。但姚彬並沒有任何反應,眼神冰冷,直視著自己的兒子。姚慎腦袋一縮,低下頭來,過了一會,又抬頭望向姚彬。姚彬仍在看著他,視線依舊冰冷。這次,他沒有躲避姚彬的目光,兩人就這麽在雨中對視,就像兩匹荒原中的狼。

    漸漸地,姚慎的眼神也冰冷下來,一如姚彬,或者,一如他自己。

    “沒錯,這才像我的兒子。”看著他冰冷的眼神,姚彬笑了,“來,跟我走。”

    “啊?”姚慎詫異道,“那,我去跟娘說一聲?”

    “不用,跟我來就是了。”姚彬搖了搖頭,帶著姚慎走向桃林深處。

    “哦。”

    兩人離開後,女人帶著一支紙傘和一卷溫毛巾走了出來,四處張望,卻找不到男孩的身影。

    “姚慎,你覺得你的槍法練得怎麽樣了?”路上,姚彬突然開口問道。

    “我?七八成吧。”姚慎撓了撓頭,猶豫了一下答道。

    “這似乎不是你的心裏話,但說無妨。”姚彬低頭看著姚慎。

    “嗯,好吧。我覺得,我都會了。隻是龍鳴鑒還需要再多練一練。”

    “不錯,這套槍法你確實已經練透了,比我那時候強多了。”

    “謝謝爹。”

    “謝什麽?老子可不是在誇你。”姚彬輕笑一聲,“如果我願意,即使我不用龍鳴鑒,殺你也易如反掌。”

    “當然,爹是最強的。”

    “不要妄自菲薄。你雖然還小,但是以你現在的槍法,配上龍鳴鑒,殺一個普通人就像殺一條狗一樣簡單。”

    “這······”

    “怎麽?聽著我老把‘殺人’掛在嘴邊,很不習慣是嗎?或許,把你留在你娘身邊是個錯誤,你自己原本的凶性都快被你娘的軟弱磨沒了。這種亂世,男人就需要凶狠一些,像狼,像鷹,才能殺出一番秩序來。”

    “嗯。”姚慎緩慢而深刻地點了點頭,握緊了手中的木槍。

    “嗬嗬,好兒子,我果然沒看錯你。”姚彬看著姚慎的反應,滿意地點了點頭,“想看看外麵血雨腥風的世界嗎?下次我帶你一起去,讓你好好感受一下,什麽是真正的坐伴枯骨話英雄。”

    “想,我當然想去了。”

    “那你要過了先過了今天。”

    說著,兩人來到一片空地。一個男人被綁在他們對麵的樹上,一雙滿懷仇恨的眼睛死死盯著姚彬。

    “來。”姚彬將龍鳴槍交到不知所措的姚慎手中,“無論多麽強壯,狼隻有嚐過血才算長大。相信我,你會喜歡這種味道的。”(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