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噩夢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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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姚慎握著手中的憧憬已久的龍鳴槍,有些不知所措。
“沒事,你隻要看著我怎麽做就行了。”姚冰一隻手搭在姚慎的肩上,另一手抓著龍鳴槍槍頭,抵在那個男人咽喉上,就像在手把手教姚慎釣魚一樣。
“呸!”男人腦袋向後一樣,將一口血痰啐在姚彬臉上。
“嗬嗬。”姚彬不怒反笑,擦掉臉上的痰,抓著龍鳴槍的手用力一壓,槍刃砍在男人的肩頭,頓時血流如注。
“嘶!”男人目眥盡裂,強忍著哀嚎聲,冷風從牙縫中抽出。
“炎陌,我的手段你是清楚的。告訴我,你那個該死的傭兵團總部在哪?”龍鳴槍槍刃在男人肩頭的傷口中輕輕拉鋸,傳出金屬摩擦骨頭的“沙沙”聲,“我就不跟你談什麽大道理了,早開口,早超生。”
“畜生。”炎陌無力的低著頭,滿臉都是因疼痛而滲出的冷汗,“告訴你?然後讓那裏血流成河嗎?”
“你們這種生活在黑暗裏的肮髒的東西,也開始講情義了?”
“嗬嗬,你不是嗎?”炎陌艱難地抬起頭來,“記得顧三槍嗎?靖川的通緝榜上第二的狠角色,你追殺了他七天七夜,他逃到了他的老家,在村子裏躲了起來。你為了逼他出來,把整個村子的人都殺了。我說的,對了嗎?你有什麽資格跟老子談正義?”
“他有罪,就該死。至於一些無關緊要的人,免不了要犧牲,我可管不了。”
“對了,我想起來了。顧三槍是靖川通緝榜第二,而榜上第一,好像就是你,鬼愁飛捕。凡罪必懲,凡惡必殺,這不是很諷刺嗎?”
“不勞費心,當這世上無惡可殺之時,我定會自殺。”姚彬將槍尖拔出,慢慢移向炎陌的眼珠,“你抓緊點時間,希望你能給自己留下一具相對完整的屍體。”
突然,姚彬感到手中的龍鳴槍一沉,眉頭一皺,低下頭來。隻見姚慎已經鬆開了握槍的手,盯著炎陌肩頭的傷口,小臉蒼白。
“姚慎!”姚彬輕喝道。
姚慎如夢方醒,抬頭望向父親,眼神中有些自責與猶豫。
“沒事,很快就會習慣的。”姚彬看穿了兒子的心事,笑了笑,鬆開抓著龍鳴槍槍尖的手,指尖在炎陌肩頭的傷口處沾了沾,將鮮血塗在姚慎的嘴唇上,“你要明白,憐憫是世間最無用的東西。你隻要記得凡惡必殺就行了,其他與你無關的東西,不用去管。”
“······孩兒明白。”
姚彬不屑地瞟了炎陌一眼,旋即拍了拍姚慎肩膀,“用他來試一試你的龍鳴槍法吧,但記住別要了他的命,讓他活著挨完每一槍。”
姚慎沉默了片刻,眼神變得冷厲而堅決,剛欲點頭,一個女人憤怒的聲音突然在他們身後響起。
“住手!”女人焦急地向兩人的方向跑來,懷中的紙傘都被她丟在泥中。
“娘!”姚慎嚇了一跳,慌忙回過身來。就像冰層被流水衝垮一樣,他眼中的堅決瞬間消失,冷厲的目光變得茫然無措。姚彬見狀,眉頭緊鎖,“哼”了一聲,麵色有些難看,煩躁又有些懊惱。
細雨隨風,綿綿如訴。
“你怎麽來······”姚彬無奈地道。
“你閉嘴!”女人徑直從姚彬麵前掠過,將他的話打斷,一把將姚慎拉到一邊,摟入自己懷中,“你想幹什麽?想把慎兒變成你這樣的變態嗎?”
“又來了,我說了多少次了,我是在把慎兒變成他自己。”
“你太過分了!”女人怒斥道,“你在外麵做的那些事我管不了,可你怎麽還,還,還······帶到家裏來!你總是說你想怎麽樣、你想怎麽樣,慎兒是我的兒子!你想怎麽樣問過我嗎!”
“可他也是我的兒子!”姚彬突然暴怒,上前大聲吼道。
“你別忘了他不是!”女人低著頭,眼淚滴在姚慎困惑的臉上。
“······”姚彬怔在原地,胸膛劇烈起伏著。
“我不會讓你奪走我的慎兒。你滾,帶著你的槍離開這裏。”
風又緊了一些,絲毫沒有春風的暖意,桃花瓣在枝頭瑟瑟發抖。
女人把姚慎摟得很緊,就像懷中是一團隨時會飄走的雲。在母親溫暖的懷抱中,姚慎的眼神又漸漸平和下來。說到底,他還隻是個八歲的孩子。可就是這種和普通孩子一樣的,單純又善良的幼稚麵孔,卻將姚彬心頭的無明業火越扇越旺,似乎隨時會從耳目溢出,將整片桃林燃作一片火海。
姚彬麵色鐵青,緩緩上前,抓住妻子的手腕,盡力平靜地說道:“我們到邊上去吧,別在孩子麵前吵。”
說著,姚彬不由分說,將女人拉到一邊。
兩人爭吵的聲音被風雨模糊。
女人給了姚彬一耳光。
姚彬把女人摟在懷裏。
鮮血混著雨水滲在泥土中。
······
“你是我一生唯一愛過的女人,甚至是我一生中唯愛過的人······對不起。”
“還記我們第一次相見的時候嗎?嗬嗬,那時候的慎兒還沒記事呢。一隻被圍剿的半妖搶走了你的兒子,作為人質要挾,一路逃向夕陵的煌目山脈。我追著那頭畜生而來,遇到了你。你哭著求我把慎兒救回來,我答應會把他完整地帶回來。”
“其實那時候我耍了個心眼,後來也沒告訴你。殺掉那頭半妖才是我的目的,至於救人呢?反正屍體也可以是完整的。”
“我一路殺進煌目山脈外圍,那頭半妖用你的兒子要挾我,我沒有理會,直接砍掉了他的腦袋。幸好我的動作夠快,慎兒沒受傷。但是我激怒了那頭自稱‘撒瀾’的上古半妖。”
“它很強,可以說是我一生遇過的最強對手。看看我臉上這道疤,就是那頭畜生的爪子留下的。我十三歲得龍鳴槍,十七歲槍法大成,十九歲自創龍鳴鑒,自那以後兩千一百七十九戰,僅此一敗。好在我雖不是對手,想要逃,他也攔不住。”
“我的真名早就被我忘了,先是魅將刹,之後是鬼愁飛捕,是你為我起了‘姚彬’這個名字。我除惡無數,卻從未想過會因為殺了一頭半妖而與人相愛。嗬嗬,很奇妙的體驗。對於那時的我來說,在江湖之外,有一個僻靜的歇腳之處也挺好的。”
“我不再是一個人,我有了家,有了名字,有了普通但愛我的妻子,而且,還有一個兒子。我發誓,起先我從沒想過要把慎兒拖入江湖中。姚彬是姚彬,鬼愁飛捕是鬼愁飛捕。”
“但是,有一次我睡醒後看見慎兒拿著我的龍鳴槍,在庭院裏偷偷練。那時我才發現,他雖然不是我的骨肉,但他實在是太像我了。後來我教他槍法,傳授他龍鳴鑒。你不同意,但相信我,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他和我是一樣的人,他是我的兒子。”
“真的是······現在回想起來,父子關係果真是世間最複雜的關係。他們可以是兄弟,可以是師徒,也可以是仇人。血緣其實沒有那麽重要,認可就行了。嗬嗬,扯遠了。”
“慎兒不僅是我的兒子,也是我的未來。我是哪個國家的人來著?忘了,好像是兩大帝國邊上的一個小國。我從小就是個孤兒,八歲就參軍,在軍隊裏幹雜活。後來部隊成了叛軍,反攻回來占領了我出生的那座小鎮。起初有人反抗,當然,屠城後就沒了。”
“我看著那些人一個個死在我麵前,你猜我想到了什麽?我突然發現,其實死人就是那麽回事。隻要你足夠強,就可以隨意剝奪別人的生命。嗬嗬,你別怪我冷漠。我還想到一點,如果我可以比那些殺人者更強,就能用他們的方法去懲罰他們。弱肉強食,強者血肉,更強者食。”
“我在小鎮的一個收藏家的屋子裏找到了一柄槍。據說,這是從上古傳下來的神兵利器,屠妖無數,殺人無數,嚐遍千年血腥,槍作‘龍鳴’。我感受得到槍中的凶魂,於是帶著它闖入江湖,後來加入魅部,之後又回到江湖,最後遇到你,遇到慎兒。”
“這些年我其實是有些灰心的。我自命凡罪必懲,凡惡必殺,當世間無惡可殺時便自殺辭世。但是,怎麽可能做到呢?比說這世上有多少惡人,光是那個什麽撒瀾,可能我終其一生也不會是他的對手。但有了慎兒就不一樣,他會是下一個我,龍鳴槍在他手裏會一直鋒銳下去,讓罪惡永遠向吾輩俯首。”
“對不起,我曾是個沒有未來的人,慎兒就是我的未來,我不能失去他,不能。對不起,我不能讓你把慎兒變得平庸,你的軟弱會磨滅他的本性。對不起,我也不會知道為什麽要和一個死人說這麽多。我一直都很愛你,但我不能放棄我的未來。”
······
他們說了什麽,姚慎已經不記得了。他隻記得,零落的花瓣在風中飄舞,仿佛在哀嚎,仿佛在啜泣。雨聲,蟲鳴聲,爭執聲,落花香,土腥味,以及雨點打在皮膚上冰冷的觸感,全都消失了,隻剩風聲依舊清晰,仿佛一個無比真實的噩夢。
噩夢裏,他看見父親滿是鮮血的手掌,從母親的背後穿出。他的另一隻手臂將母親摟在懷裏,似乎在她的耳邊低語,就像情侶間說著情話。之後,父親鬆開了手,母親的屍體栽倒在地。
噩夢裏,他看見自己緊緊攥著龍鳴槍,指甲將手掌摳破,但沒有痛覺。血剛與龍鳴槍接觸就被瞬間吸幹,鋼槍中仿佛有一個久未嗜血的凶魂在歡呼。雷鳴聲順著手掌傳來,在心底回響,就像醜陋的小鬼的慘笑。
噩夢裏,他看見那個被綁在樹上的男人在怒吼,但是沒有聲音。他的指尖湧動著灰色的刃氣,用力掙斷繩索。肩頭傷口撕裂,繩子在他的手臂上勒出道道血痕。他衝向父親,卻被父親輕而易舉擊敗。父親掐著他的脖子,提在空中,背對自己。
噩夢裏,他看見自己衝向父親,龍鳴槍從他的胸膛穿過。父親倒下了,男人抱起自己便逃。數個黑色的身影不知從何處出現,將倒下的父親圍住。其中一個人抬起頭來向自己逃跑的方向望來,映入眼中的鬼麵具成了噩夢中最後的畫麵。
噩夢裏,沒有爭執的聲音,隻有心底的雷鳴,與眼裏的死亡。
······
“你醒啦!你昏迷了三天三夜,我還以為你醒不過來呢。”
“······”
“你好!我叫炎洪,以後我們就是兄弟了。”
“······”
“你怎麽不說話?你是啞巴嗎?”
“······”
“爹你來啦!你看他醒了,但他好像是個啞巴。”
“別瞎說!去,找小雨玩去,別打擾你弟弟休息。”
“哦。”
“孩子,你醒啦。你好嗎?吃點東西吧。”
“這是哪?”
“這是我的傭兵團。準確地說,是三個傭兵團殘部拚湊起來的烏合之眾,連名字都沒有呢。唉,都拜你父親所賜啊。”
“我父親,我父親······”
“你怎麽了?”
“他是誰?”
“什麽?”
“我父親,是誰?”
“你、你不記得了?”
“······”
“你記得你是誰嗎?”
“······”
“那你還記得誰呢?”
“陌、陌、陌······彬。”
“陌彬?嗬嗬,也好,你以後就叫末兵吧,挺有個性的名字。以後,我就是你父親。”
······
弋桑城地下第十一層,帝國最機密的重牢。
一個老人的聲音從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傳出。
“稀客啊。”
話音未落,輕微的開鎖聲便從厚重的巫鐵大門外傳來,伴隨著若有若無的金屬摩擦地麵的聲音。一層又一層,一陣又一陣。不知過了多久,聲音逐漸清晰。終於,巫鐵大門緩緩打開了一條縫隙。
又不知過了多久,大門完全打開。微弱的火光穿過門外百米長的走廊,在房間門口,映出一個背著重劍的男子高大的身影。走廊之中,不知有多少道同樣厚重的巫鐵大門,每一扇鐵門邊都站著兩個士兵,扛著百來斤重的鐵鏈與鐵鎖。
“這地牢能困住你的身體,卻困不住你的感知。”
“困住我?要不是墨蒼那個老雜碎的咒印暴露了我的位置,你們能抓住我?不過,我還是挺期待和你交手的,血劍奴。”昏暗的房屋中,一個消瘦的身影背對走廊而立,髒亂的長發一直披到了地上。
“會有人和你交手的。”
“是嗎?今年是哪一年?”
“新紀3174年。”
“哦,那大概是3165年的事了,那時他應該二十四歲。”
“你在這種地方,還能知道九年是多久?”血劍奴嘲弄地笑道。
“數。”老人的聲音很平靜。
血劍奴的笑聲頓住了,挪開身體,讓微弱的火光完全射入房間中。隻見老人麵前的牆壁上,滿是密密麻麻的刻痕。
“······”
“數八萬六千四百下劃一道。”老人摸著牆壁緩緩說道,“從感受到龍鳴槍在弋桑中出現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在等這一天了。你們的耐心比我想象地好,但還是不如我。”
“你怎麽就知道我們會找你。”
“笑話,老夫的兒子是爾等能對付的嗎?哈哈哈!”老人突然笑道,即便是這地下十一層的牢獄,也壓不住他的傲氣。
血劍奴沉默了片刻,道:“那你們團聚去吧,如果他還是你兒子的話。”
老人猛地回過頭來,二十五年的黑暗沒有汙染他的眼睛,冷厲如鋒。(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