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8章 仁者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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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空像是受到了嬰行的啟發,扭頭向外看去。這時,恰恰風停了,漫天飄舞的旗幡靜靜地懸垂下來,一動不動。法空對著老和尚說:“不動了,不動了!你看,你們大家看,幡真的一動不動啦!因為眼下沒有了風!有風則動,無風則停。可見我說的沒錯,是風吹幡動。”
老和尚漫不經心地望了望高高的旗杆上死蛇一樣紋絲不動的幡,不慌不忙說:“照你這樣說,動性在風而不在幡了?”
“那當然,你自己不是都看見了嗎!”
老和尚問:“照你這麽說,動性應該在風了?”
嬰行當仁不讓,搶著說:“那當然。”
老和尚成竹在胸:“那好,我來問你,剛才那陣風,是不是也吹拂了白雲山?”
白雲山,是廣州城外一座風景秀麗的高山。在法性寺,抬頭就可以看見它直插天際的峰巒。
嬰行說:“白雲山離這裏不遠,吹動幡的風,應該也能吹到它。”
“那麽,白雲山剛才是不是也像幡那樣搖擺不止呢?”老和尚咄咄逼人的目光緊緊盯著嬰行與法空,“說呀,你們倒是說呀!風是不是能吹動白雲山?”
法空無言以對,嬰行也張口結舌:“這……這……”老和尚緊緊盯著他不放,追問道:“這什麽,你回答我,風吹青山,青山是不是搖動?”嬰行無可奈何,隻好小聲回答:“不動。風,吹不動大山。”老和尚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這不就得了?因為山沒有動性,而幡卻有,所以風吹得動旗幡卻吹不動山。可見動性在幡不在風。”嬰行心裏明明感到老和尚的理論似是而非,但他有口難言,無論如何也說不清楚,急得他抓耳撓腮……大殿中僧俗們交頭接耳,有的認為老和尚說的有理,有的覺得是風吹幡動,亂哄哄像飛著一群馬蜂。
忽然,角落裏,一個非常自信又非常洪亮的嗓門說:“我認為,既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而是仁者的心在動!”
宛若巨石落入深潭,層層漣漪在所有人心中蕩漾。一直閉目傾聽辯論的印宗大師眼睛倏地睜得老大,他敏銳的目光就將一個年近四十,衣衫襤褸、相貌平凡的漢子捕捉在了眸子中。是慧能!與此同時,全場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全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慧能不慌不忙地站起來說:“如果是一個不能看、不能聽、不能說、不能想的人,他知道風幡或山河大地的存在嗎?風也好,幡也罷,它們動與不動對他都沒有任何意義。沒有內心的活動,萬物的存在對人來說就成了沒有意義的事情。因此,我說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而是兩位師父的自心在動。”
印宗大師也是親見過五祖弘忍的高僧,道眼明白,單單聽這些話,他就知道,眼前這位說話的男居士非同一般。所謂風動、幡動,本質上是心與境的關係。風是境,幡是客塵,
所以釋迦牟尼佛說:“有因有緣世間生,有因有緣世間滅。”佛法是緣起法,它的最高明之處,就在於揭示了宇宙人生的真諦——緣起性空。佛陀還說過: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宇宙中的萬事萬物,都是因緣所生,並且互為緣起,互為依存,互為條件,互為前提,也就是互為因果。
例如風與幡,如果隻有風,或者隻有幡,就不會有風幡舞動的現象;或者幡雖然有,但它沒有高高掛在旗杆上,無論再大的風,也無法將它吹動;或者幡升了起來,但風沒有吹在這裏,而是刮在了其他地方,這樣,都沒有風幡飄動的景象出現了。
所以說,不是風動,不是幡動。為什麽是心在動呢?三界唯心,萬法唯識。心生則種種法生,心滅則種種法滅。動靜、善惡、美醜、好壞……世界上的一切矛盾對立,都是我們這些人各自依據自己的好惡、利害等強行分別而產生的。所有爭端的生起,一切矛盾的產生,也都是源自我們以不同的價值取此舍彼的結果呀!
究竟誰對,誰錯?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慧能早已在現實生活裏領悟到:境由心造,法從心生,一切都是我們人心的作用。所以,今天他說:不是風動,不是幡動,而是心動。
不知何時,嬰行來到了慧能身旁,他愣愣怔怔地說:“我認識你。我很早以前就認識你。”
慧能親切地笑著問:“你何時見過我?”
眾人都盼著嬰行能說出這個看著不起眼卻出言不凡的人的來曆。
嬰行卻說道:“我在夢中見過你。”
眾人失望地歎了一口氣。
這時,老和尚突然說:“你怎麽知道是我們心動?你不是我,我的心動不動你怎麽知道?”
莊子和惠子曾在濠水的橋上遊玩。莊子很羨慕魚的快樂。惠子問他:“你不是魚,怎麽知道魚的快樂?”
莊子回答:“你不是我,你怎麽知道我不知道魚的快樂?”老和尚巧妙地將莊子的千古機智用到了此處。眾人覺得有熱鬧瞧了,都看著慧能等他回答。
慧能從容答道:“因為,你和這位小師父本具覺心,本具佛性,眾生都有佛性……”
嬰行打斷慧能的話:“錯了!人有人性,隻有佛才有佛性。”
慧能問他:“你不相信你有佛性?”
嬰行大搖其頭:“當然不信。我要有佛性,我早成佛啦,還用在這裏與你們磨牙?”
慧能突然揚起巴掌,作勢欲打嬰行。小嬰行慌忙逃避,被蒲團絆了個跟頭,樣子比真挨了打還狼狽。眾人大笑,老和尚更是樂不可支。
嬰行哭喪著臉坐在地上,指著慧能說:“你這人看著麵善,心裏真壞!我、我、我本來以為你是……”
“我是誰?”
“算啦,反正你也不是。”
人們都被他沒頭沒腦、顛三倒四的話弄糊塗了。慧能拉起嬰行,笑著問:“你剛才為什麽躲避?”
“你要打我,我能不躲開嗎!”
“可是,我打著你了嗎?你怎麽知道我要打你?”
“我、我……”
慧能這才認真說道:“因為你怕疼,能預知我要打你,所以下意識地躲避。這就證明你有自性。這種避苦趨樂、尋求解脫、渴望平安幸福的心,不正是我們本具的覺心,我們的佛性嗎?”
一直悄悄打量慧能的印宗大師,這時也忍不住將眼睛睜大了一些,看了慧能一會兒,不知為什麽又緊緊閉上了。
嬰行高興得手舞足蹈:“哇,我有佛性啦!我要成佛啦!我,我……我怎麽沒有成佛呀?”
“因為你心動。幡動而心不動,自淨其意,自空其身,自然能趣入大道。”
嬰行圍著慧能轉了一圈,嘴裏喃喃道:“我知道你是誰了,我知道了!你是……”
眾人注意傾聽嬰行下麵的話。誰知,他站到慧能麵前,反而問人家:“你是不是呀?”
大家覺得嬰行的話沒頭沒腦,極不合情理,但慧能卻笑著回答了,答得更莫名其妙:“你覺得我是,我自然就是。”於是兩個人莫名其妙地笑了,很開心的樣子。
老和尚不高興了:“這位施主,眾生本具佛性,《涅槃經》中早就說過,這是佛學常識,有什麽可得意的!”
“那好,各位高僧大德,今天因緣難得,我索性多說幾句。從佛法的角度來說,宇宙中的萬事萬物,都是有因有緣才產生的。旗幡的飄動也是這樣,假如沒有風,幡不會動;如果沒有幡,再大的風也沒有幡旗飄動的現象。所以,我說,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
此時,眾人的喧鬧聲突然停止,因為印宗大師從高高的法座上下來,向慧能走去。他向慧能深深施禮,滿臉堆笑地說:“行者談吐不凡,句句切中禪理,一定不是普通人!據說,黃梅五祖的衣缽已南傳十幾年了,莫非行者就是六祖慧能大師?”
慧能也笑著還禮道:“不敢。慧能見過印宗大師。”
印宗大師高聲叫道:“行者果然是六祖大師,果然是六祖出山了!我等有眼無珠,請受貧僧一拜!”印宗大師跪在地下向慧能禮拜。
慧能搶上前來,拉他起來,說道:“佛門規矩,隻該在家人禮拜出家人,哪有向我頂禮的道理!”
“六祖大師何必過謙?世間禮法,先聞道者為師;佛門規矩,早得度者為尊。您是一代祖師,我等理當頂禮受教!”
嬰行不管三七二十一,擠過來沒頭沒腦地說:“你真是你呀?”
慧能一笑:“我自然是我。”
“你就是搶了人家袈裟而跑得沒影沒蹤的南蠻子?”
印宗大師喝道:“嬰行,不得無禮!”
“無妨。從某種意義上說,的確是我搶了別人的袈裟。你們想,如果我不到東禪寺,我師父五祖大師的衣缽自然就傳給別人了。”
印宗法師開心地笑著說:“六祖大師請上座,並請出示衣缽,好讓我等焚香禱拜,以增福慧。”
慧能被推上寶座。他打開包袱,拿出袈裟,披在身上。一件毫不起眼的袈裟,一個不起眼的人,然而,當兩者結合時,慧能便不是剛才那一副寒酸模樣的慧能,變成了容光煥發的六祖;袈裟一著慧能之身,立刻放射出燦爛奪目的光芒。僧俗們紛紛跪下,瞻仰六祖的神采。
慧能垂目閉眼,在喧鬧中一動不動地坐在寶座上,榮辱不驚,物我兩忘。
此時,在幾千裏之外的荊州當陽山,那山林中的茅屋依舊存在,當年的小沙彌已成了一位風度翩翩的青年僧人。他正在屋外升爐燒水,忽然聽窗內吟誦:
一切佛法,自心本有。將心外求,舍父逃走。
隨即,已經七旬高齡的神秀從室內走了出來。青年僧人躬身施禮,道:“恭喜上座,您閉關十五年,今天終於功德圓滿了。”
神秀合十還禮說:“水滴石穿,繩鋸木斷。十五年的功夫,終於打通了最後的禪關。這十五年,你一直為我護關,辛苦你了。”
青年僧人恭謙地說:“能為您的大徹大悟奉獻微薄之力,那是我的榮幸。”
神秀莊嚴說道:“從今日起,你算我的門下,法號誌誠。”
“謝謝師父賜給我法名!”誌誠跪下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