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9章 菩提下落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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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時,廣州法性寺的住持是法才禪師,而印宗大師,是他請來講經的。印宗大師以精通《涅槃經》而蜚聲大江南北,被人們尊稱為嶺南第一法師。他原籍吳郡(江蘇吳縣),自幼出家。鹹亨元年(公元670年),他遊曆京洛。唐高宗被他的道德、修行所折服,親自頒詔,恭請他住持大敬愛寺。誰知,他卻對這極大的榮耀不屑一顧,揚長而去。他從京城南下,到黃梅拜見五祖弘忍大師,很是受了一番禪機錘煉、機鋒熏陶。後來,他輾轉來到廣州,在法性寺開講《涅槃經》。機緣巧合,與慧能相遇。

    慧能在印宗、法才等高僧陪同下,向方丈走去。

    路上,那個曾參與風幡之爭的老和尚忽然感歎道;“五祖大師傳下來的袈裟真是神奇,就像這撲麵而來的春風,世界經它輕輕吹拂,就變得花花綠綠,格外好看了。”

    慧能怎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淺淺一笑,道:“法師的意思是說,慧能靠五祖的衣缽才受到了如此隆重的歡迎和接待吧?”

    老和尚道:“自古傳法,衣缽與佛法同時傳授。衣缽是身外之物,法是內心密證。剛才我等雖然已經禮拜了袈裟,但不知五祖的旨意何人得到了。是你,是神秀大師,還是其他什麽人?據說,弘忍大師有十大弟子呢。”

    慧能停住腳步,注視著老和尚的眼睛。老和尚心頭一驚,垂下了頭。慧能見他額頭滲出了冷汗,淡淡地說:“懂佛法的人得去了。”老和尚不甘心地追問:“那麽請問大師,你得到了嗎?”慧能出人意料地回答:“我不懂佛法!”聽到如此回答,老和尚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所幸丈室到了,印宗、法才禮請慧能入室。大家禮讓一番,分賓主坐下。嬰行與法空忙著沏茶倒水。他特地往慧能的茶杯裏放了一勺白糖,兌成了一杯甜茶。

    印宗大師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輕咳一聲,問慧能:“敢問六祖,禪宗雖講教外別傳,不立文字,但不知您能否將五祖把衣缽交給你時所作的指示,給我們透露一點兒?”

    慧能心裏明白,印宗大師是在勘驗他。於是,他也呷了一口茶,從容說道:“師父他老人家隻是講了一些明心見性的問題,並沒有談禪定和解脫的道理。”

    老和尚忍不住插話說:“這也叫傳法?”慧能嚴肅地說:“這是直接指出人的本心,讓我們看到自己本具的佛性,隨即成佛的法門!”印宗大師不解,問道:“為什麽不講坐禪習定達到解脫的道理呢?”慧能說道:“因為禪定和解脫是兩種方法,而不是佛法。佛法是不二法門。”“什麽是佛法的不二法門呢?請大師詳細開示。”慧能對印宗大師說:“法師今天本來要講《涅槃經》吧?前些年,我在曹溪與無盡藏尼師探討過《涅槃經》,其中道理略知一二。我清楚記得,經文中反複說到過佛性。佛的本性,就是佛法的不二法門。例如,高貴德王菩薩請教佛祖問:‘有些人殺生、偷盜、***欺騙,無惡不作,還殺害父母,破壞三寶,而且不信因果,不知悔改,這種人是不是斷絕了善根、佛性?’佛祖回答說:‘善根有兩種,一種是永恒不變的,一種是轉瞬即變的;可是佛性並沒有永恒不變和轉瞬即變之分,所以佛性不斷,這就稱為不二法門。五戒十善是善,五逆十惡是惡,但佛性並沒有善惡之別。’”

    愛抬杠的老和尚像是從慧能的話裏發現了什麽破綻,追問說:“沒有善惡之分,人豈不成了草木?”

    慧能成竹在胸,笑著說:“您說得對,學佛之人並不是要像草木一般,不去分辨善惡,而是不因善人善事就歡喜奉承,也不因惡人惡事就憤恨怨怒,更不能以自己的喜惡、利害為標準來判斷事物、觀察事物。學佛之人應以平等無差別的本心來麵對世間,讓眾生和事物的本來麵目呈現出來。所以,《金剛經》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不知諸位以為然否?”

    老和尚這次真誠地使勁點了點頭。

    慧能接著說:“佛性是遠離永恒與暫短、美與醜、善與惡的境界,完全超乎分別之上,就是不二之法。”

    印宗大師喜不自禁,雙手合十,高聲說道:“阿彌陀佛!六祖的一席話,貧僧聽來如飲甘泉,個中滋味唯有自知。是貧僧糊塗,其實這不二法門,《維摩詰經》已講得非常清楚,隻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經六祖開示,豁然開朗了。”

    這時,一直旁聽的嬰行跳了出來,沒頭沒腦說道:“你們這群笨蛋還號稱禪宗子孫,怎麽將二祖慧可給忘了?”

    於是,大家立刻想起了一個久遠的故事。

    達摩祖師在嵩山少林寺傳禪九年,主要弟子有四個:道副、道育、比丘尼總持和為了求法而立雪斷臂的慧可。達摩祖師為了了解他們的修行境界,讓他們各自將自己這些年禪修的體會說一說。

    道副首先發言:“在我看來,不立文字,不離文字,就是禪的妙用。”達摩說:“你學到了我的皮。”總持比丘尼說:“據我的理解,就像阿閦佛在禪定中看到東方無動佛國,隻要一見就明白了,不需要再見。”達摩祖師微微點頭:“你學到了我的肉。”道育跟隨師父多年,達摩祖師開示的禪要,比如《達摩四行觀》等著作,都是他記錄、整理的。他說:“四大本空,五蘊非有,因此,在我看來,無有一法可得。”達摩一笑,說道:“不錯,禪,是心靈與心靈的溝通,並沒什麽東西可得。你學到了我的骨。”這時,慧可站立起來,走到師父麵前,雙手合十,鞠了一個躬,然後,默默回到自己的位置。

    達摩大師卻因此開懷大笑,頻頻頷首說道:“好啊,好啊!慧可,你總算沒有辜負我從西天而來的意義。隻有你真正體會到了禪的精髓!”

    禪的精髓,無形,無相,難以形容,不可思議,無法用任何語言文字來說明。然而,我們的禪心靈明不昧,時時刻刻都在發揮作用。不管是舉手投足,還是喝茶吃飯,都是心性的顯現。因此,慧可的合十、鞠躬等一係列動作,都是在向師父演示禪心的妙用。

    與慧能等人抬了一天杠的老和尚擊掌道:“是呀、是呀,禪宗第二代祖師慧可,也曾在達摩祖師麵前演示過不二法門。若不是今日有幸聆聽了慧能大師的開示,恐怕一輩子也領會不到。大師請恕弟子大不敬之罪。”

    說著老和尚想下跪道歉,慧能急忙拉住他:“老法師,你這是何苦呢?明鏡不擦不亮,真理不辯不明。佛學是最平等的學問,願我們今後多多探討。”

    印宗大師站立起來,走到慧能座前,合十道:“我印宗講經,就是搬弄磚頭瓦塊,大師說法字字珠璣,比黃金還珍貴。我等前生有緣,得以聆聽一代祖師的教誨!懇請大師長住本寺,指導眾僧學法修行。”

    慧能誠惶誠恐地說:“你是嶺南第一法師,法性寺更是南國第一名刹,慧能何德何才,怎敢雀占鳳巢!”

    “六祖大師,你想在南方順利弘法,沒有障礙,一帆風順,必須得有堅實的基礎。而法性寺能為你做個奠基石,是我們的榮幸。”說著,印宗大師和眾僧長跪不起。

    慧能也跪在印宗麵前磕頭說:“佛門敬重僧寶。僧寶是佛道延綿不斷的象征。弟子現在還是在家俗人,讓大師禮拜,真是罪過!請大家快快起來,不要折煞弟子。”

    印宗哪裏肯起,跪在地上說:“僧寶雖是佛門所重,卻也隻是一種形式。身出家重要,心出家更重要。內心念念不忘苦難眾生,身體則不辭勞苦地度化他們,如此身心勤奮,才是真正出家。印宗比起大師,自愧不如。”說完,印宗又拜了下去。慧能也隻好跟著下拜。

    看他倆互稱弟子,相互叩拜,來添茶水的嬰行撲哧笑了:“地上是不是有很多的米啊?看你們兩個,活像是搶米吃的小老公雞!”

    慧能、印宗相視一笑,互相攙扶而起,雙雙攜手走到椅子旁坐下。慧能接過嬰行續過的茶,抿了一口,誠懇地說:“十八年前,弟子雖蒙五祖大師垂愛,將衣缽托付給我,卻未來得及祝發為僧。現在,我自認為機緣已到,不知弟子有沒有這份榮幸,請印宗大師為我剃度?”

    印宗大師哈哈一笑:“能為六祖祝發,是貧僧的榮幸。但是,我印宗何德何能,敢做六祖的剃度師父?”

    慧能說:“隻有身出家、心出家,才是真出家。弟子追隨大師出家,是為了弘揚佛法,請大師成全。”

    印宗大師想了想說:“這樣吧,我作為你祝發儀式上的剃度師,是一個無法省略的形式。但我有一個小小的條件,請六祖答應。”

    “請講。”

    “您雖然執意要依律拜師,但是,您是一代宗師,德學都在貧僧之上。因此,剃度時,我是您師;您出家之後,即是我師。您得容我以子之禮服侍大師。”

    “這……”

    嬰行說:“你們這些佛門高僧大德,幹脆去跟孔夫子學習《禮經》吧!哪兒來的這許多客套?看得我都倒牙啦!”

    “嬰行,你別太放肆,讓六祖笑話。”

    慧能一笑道:“嬰行呀,你的名字起得真好,你真不愧為嬰行。”

    “你也知道我名字的典故?”

    慧能點點頭:“佛陀在《涅槃經》中說,菩薩所修行的行法,其就有天真無邪、正直磊落的嬰兒行。願你永保這份率直純真。”

    嬰行很少受人讚揚,高興得忘乎所以,說道:“你是我第一個發現的,因此,你必須讓我做大弟子。”

    印宗大師和他開玩笑:“你若是大弟子,我呢?”嬰行端上茶壺就跑了。

    慧能轉向印宗:“印宗大師,剃度的事……”

    “好啦,就這樣決定吧,六祖大師剃度的吉日,就定在正月十五上元節吧!”

    “當、當、當……”洪亮的鍾聲響起,法性寺全體僧眾從各個角落向菩提樹下的戒壇集合。信眾們從四麵八方趕往法性寺,爭相目睹一代祖師的剃度儀式。

    寺院裏張燈結彩,裝飾一新。道路兩旁懸掛著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彩旗。一百七十年前,智藥大師手植的菩提樹,更是顯得鬱鬱蔥蔥,生機盎然;樹下的石碑碑文已重新描過,智藥大師一百七十年前的預言文字,像黃金所鑄,熠熠生輝。

    東土耶,西土耶,菩提聖樹靈根不二;風動焉,幡動焉,禪宗法要一脈相傳。夕陽照來,雄偉的大殿莊嚴肅穆。陣陣清雅的梵唱在花木叢中縈繞,在天地之間回旋。大殿裏百盞油燈齊燃,檀香氤氳裏,佛壇上金光燦燦的佛祖釋迦牟尼神態怡然地微笑著,聖潔而又親切。佛像前跪著虔誠的慧能。

    印宗大師拿著一把剃刀,一刀一刀剃下慧能的頭發。燈光下,長發紛紛落下。慧能熱淚盈眶,淚眼模糊中,娘親的慈容、爹爹的痛苦、五祖大師的背影……一幕幕在他眼前掠過……剃度完畢,在眾人禮請下,慧能坐上了鑲金的寶座。他身披曆代祖師傳下來的袈裟,渾身散射著奇妙的光輝。

    印宗大師激動地說:“二百五十年前,求那跋摩大師的預言,一百七十年前智藥大師的祈盼,今天終於實現了。這是南國佛界千百年來未有的盛事,是天下眾生的洪福!南無六祖大師!”

    眾僧俗隨印宗大師一起跪拜:“南無六祖大師,南無六祖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