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0章 曹溪一席話,勝過當陽數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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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明白啦!”誌誠興奮得抓耳撓腮,“原先,我雖然總想用打坐的方法降伏妄想,可是,往往越想降伏,妄想反而越多。就算強行觀心,能將妄念暫時排除,但就像用石頭壓住野草,並未連根拔除,一不打坐的時候,它就又冒出來了。”
慧能吟誦道:抽刀斬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落葉自有清風掃,天涼月明好個秋。
誌誠說:“從心所欲,放曠自然,不拘泥於修行形式,這些我們已經理解了,可是,大師您為何說開荒就是坐禪呢?”
慧能回答說:“保持心性的純潔,使之不受是非觀念的影響,就是‘靜坐’——心靈的靜坐;心靈淨化,自識本性,就契入了禪的境界。這不就是坐禪麽?而且,外動而內靜的勞作,比起整日表麵靜坐而心猿意馬的修行來,哪個更合適呢?要知道,當年,我在東禪寺的時候,並沒有打坐靜修,而是整整踏了八個月的碓,舂了八個月的米,於日常生活中領悟到了佛法的真諦。正因如此,五祖才把衣缽交給我的啊!”
慧能怕他們記不牢,又說一個通俗的偈子:
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
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
在六祖慧能言傳身教下,這些禪僧耳濡目染,形成了不拘成法、處處用心的禪風。於是,很多拋家舍業的出家學佛參禪的人,都被慧能一頭摁進了田地裏伺候莊稼去了。而且他們一個個心甘情願地安心於生產勞動。在慧能的調教下,在每日的勞動中,他們漸漸得到了禪悅的滋養,親身體會到了禪的高妙。
明心見性,頓悟成佛,此為基礎。
誌誠來到曹溪三個月之後,某一天晚上,他在慧能的門前徘徊複徘徊。他心中十分矛盾,幾次意欲敲門,又退了回去。
最後,他走到一旁,衝著北方星空默默三拜,自言自語道:“師父,原諒弟子不能完成您交給的任務了。想我誌誠,出家的目的就是尋求佛法。六祖的禪風,表裏明澈,與我心心相印。弟子隻有拜他為師,經他老人家的琢育,方可明心見性……”
誌誠不再猶豫,推開方丈室的門。他一腳剛踏入室內,就聽見裏麵慧能的聲音:“是誌誠吧?進來吧。”
誌誠一驚:六祖坐在蒲團上並未睜眼,如何知道是我?
他走到慧能麵前,跪下說道:“六祖慈悲,弟子原在當陽山玉泉寺神秀師父那裏學習佛法,未能開悟。現在聽了您幾次說法,心裏亮堂了許多,真是深契本心!希望您莫嫌棄我,對我多加指點,開示迷悟。”
慧能與侍立一旁的法海相視一笑:“我早就知道,你是來偷聽我的禪法的。”
法海說:“六祖大師法眼通天,慧心如鏡。你尚未進寶林寺,他老人家就已經知道了你的來曆。”
誌誠誠惶誠恐地說:“原來大師早知誌誠來意,卻依然照常授法,真是胸襟如虛空遼闊,心明堪比日月。”
慧能故作嚴肅狀,說:“你從玉泉寺來,又擔負著特殊使命,應該算間諜!”
誌誠說:“我不是間諜。”
“為何不是?”
“未說明之前,可以說是;既然我已經對您說明了,那就不是了。”誌誠回答得頗為機警,說完,他合十致禮,心安理得地坐下。如此問答,不但精彩,而且蘊藏著無限禪機。
六祖有棒喝,有啟迪,悟與不悟,悟到了什麽,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誌誠又給慧能磕了三個頭,算是正式參拜。慧能讓他坐在身旁,先詢問了一些神秀的身體和日常生活情況,然後切入了正題,問道:“誌誠,你的師父,神秀師兄,平常是怎樣教導你們的呢?”
誌誠回答:“師父經常教誨我們,應該住心一處,觀照清靜的境界。他督促我們天天打坐,要求人人練成‘不倒單’的功夫。”
慧能聽後,不禁大搖其頭,說:“強行將心念停住在一個地方,以期達到清靜境界,是一種禪病,而不是真正的參禪。晝夜長坐不臥,不但與禪的領悟沒有什麽關係,還會損害身體!”
說完,慧能怕他不明白,又吟誦了一首偈子:
生來坐不臥,死去臥不坐。一具臭骨頭,何為立功課?
是啊,禪的修行修的是心,何必與身體過不去呢?
誌誠心服口服,匍匐在地,再次向六祖頂禮。他激動萬分,說話都有些磕巴了:“弟、弟子,跟、跟隨神秀大師參、參禪整整九年,始終不、不能契入禪機。來到曹溪,聽了六祖您教法,頓時領悟了本心。弟子深知生死事大,大師慈悲,請再詳細給我開示佛法。”
慧能總是根據學僧的根基,巧妙點化,從而使他以最快捷的途徑契入樞要。所以,他想先摸清誌誠的具體情況。他說:“佛法,無非是戒、定、慧三學。神秀大師,是怎樣讓你們修持戒、定、慧的呢?”
“神秀師父說‘諸惡莫作’叫做‘戒’,‘眾善奉行’名為‘慧’,‘自淨其意’則是‘定’。”
這種傳統的教法,早在慧能的預料中,他臉上隱隱約約泛起了一縷百味俱足的神秘微笑。
“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這是佛祖釋迦牟尼親口所說的一首偈子。可以說,這短短數語,16個字,高度概括了全部佛法的精要。而神秀大師使之與戒、定、慧相對應,也可以說是恰到好處,是對傳統的如來禪的最佳表述。如法修行,次第漸進,也能悟道。然而,六祖慧能所創立、所提倡的是“超佛越祖”的頓悟法門,所以,“南能北秀”的“南頓北漸”由此劃開了界限。
誌誠敏銳地察覺到,六祖臉上那縷神秘莫測的微笑有著非同尋常的含義。他機敏地問道:“不知六祖您是用什麽方法來教導弟子的?”
慧能說:“我若說有什麽特別的方法可以教給大家,那是在欺騙你。因為,法無定法。我隻不過是根據每個人的根器靈活施教,用相應的方法解除他心靈上的束縛罷了。這種隨機應變的方法本無名稱,隻是借用一個‘三昧’的假名。你師父所說的戒、定、慧,與我的理解很是不同。”
誌誠不解:“佛教的戒定慧,應該隻有一種,怎麽會有差別呢?”
慧能解釋說:“你師父說的戒定慧,接引的是大乘根性的人;我所說的戒定慧,則是接引最上乘人的。每個人的領悟不同,因此見地就有了快慢之分。我講的教法,從來不離開人的自性,若是離開自性講說佛法,不過是空洞的說教,並不能從中得到實際利益。你要知道,一切萬法都是從自性生起妙用的,這才是真正的戒定慧教義。”
慧能用柔和的嗓音,輕輕吟唱道:心地無非自性戒,心地無癡自性慧,心地無亂自性定,不增不減自金剛,身去身來本三昧。
誌誠聽著偈語,如同沐浴春風,宛若醍醐灌頂,恰似甘露滋潤,心中一片靈動的空明……那是在一個什麽地方呢?是慈母真切的呼喚?還是天地造化對靈魂的洗禮……
六祖的聲音戛然而止。突然之間,誌誠心頭豁然一亮,多年的困惑為之頓消——他,大徹大悟了!誌誠激動得語不成聲:“我明白啦,我終於明白啦!真是曹溪一席話,勝過當陽數十年!”
從方丈出來之後,誌誠麵向北方跪了下來,對著燦爛的星空喃喃說道:“師父,弟子辜負了您的期望,我要留在六祖身邊,留在曹溪,不再歸去了。您能理解嗎……”
遠在數千裏之外的荊州當陽玉泉寺,此時神秀大師忽然感到一陣心悸。他若有所思,問站在左邊的影隱:“誌誠離開已有幾個月了吧?”
影隱算了一下回答:“是呀,已經三個月了。大師,他究竟去哪兒了,為什麽還不回來?”
神秀大師搖搖頭,長歎一聲:“唉,不回來,就是回來了。”
“大師,我不懂您在說什麽。”
神秀大師仍就說道:“他,人雖然沒回來,但不回來的原因卻回來了。看來,我數十年的修為,還是令人汗顏啊!我也老朽了……”
影隱一臉迷惑:“大師,今天您的話,我怎麽一句也聽不懂?”
“那就說個你能聽得懂的:去吧,你也去嶺南曹溪吧。去了之後,你也就能像誌誠那樣,一躍而跳過龍門,化做一飛衝天的神龍……”
神秀大師感到滿心蒼涼。本來,誌誠是自己的特使,卻被慧能“頓悟成佛”的禪法所吸引、所感化,心甘情願地投誠了。他活像一條去試探龍門高度的小鯉魚,誰知躍上龍門之後,便化為飛龍,一去不回頭了。
誌誠一去不歸,讓神秀大師更加深切地感受到,慧能的禪法的確比自己高明。在他的鼓勵下,又有幾名弟子投奔了嶺南曹溪。
心量像整個太空一樣無邊無際,是開悟禪師的特征之一。因為他們沒有煩惱陰雲籠罩心竅,沒有“愛則取之,憎則舍之”的分別,所以三祖僧璨說,禪者的心“量同太虛,無欠無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