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2章 冷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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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好比,一個明眼人,領著一群暫時失明的人去治療眼睛。他們的求醫之路非常坎坷,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石頭與深坑。為了避開那一個個的障礙,明眼人就一會兒指揮著他的隊伍向左,一會兒又讓他們向右。這樣一來,就有人會情不自禁地懷疑:左與右,恰恰是相反的,你究竟是讓我們向左還是向右?
其實,明眼的人既不是讓他們向右,也不是叫他們向左,而是讓他們向前;其實,向前也不是目的,而是為了讓他們得到治療,重見光明!
在六祖慧能春風化雨的滋潤下,張行昌豁然大悟!一首偈子像汩汩泉水,從他心田中流淌而出:
因守無常心,佛說有常性。不知方便者,猶春池拾礫。我今不施功,佛性而現前。非師相授與,我亦無所得。
慧能聽了他的悟道偈子,非常高興,對他說道:“你今天大徹大悟了,法名叫就‘誌徹’吧。”
從此,張行昌法名誌徹,長年跟隨在師父身邊。這個魯莽的殺手,一旦放下屠刀,不但悟透了宇宙人生的真諦,而且成了六祖慧能晚年的十大弟子之一。
再說玄策離開曹溪之後,沿著師父當年走過的路線向北翻越大庾嶺,來到贛州南康。他用慧眼觀察,發現這裏紫氣東來,佛緣極盛,幾十年之後,將有大菩薩從東方而來,在這裏建立無上法幢。
禪宗將如江出三峽,一瀉千裏;河出潼關,益見奔湧。天下禪宗如風偃草,一統江湖;各地叢林如雨後春筍,紛紛創立。
果然,此後的唐天寶年間,馬祖道一從東麵的建州建陽來到這裏的龔共山,大弘禪法20年。
他在此培養出的幾百名著名禪師,遍布大江南北,一時間,獅吼原野,虎哮峰顛,龍遊長空,象舞叢林……可謂英才輩出,各領風騷,在中華大地上掀起了波瀾壯闊、洋洋大觀的禪海狂潮,這是後話。
玄策正在路邊一個茶攤上喝茶。嬰行匆匆趕來,喘著粗氣說:“師兄,可追上你了!”
玄策大吃一驚:“你不是要跟大師兄到青原山去修行嗎?怎麽跑到這兒了?”
嬰行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一邊使勁揉腳,一邊說:“師父不是對你說過,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我先跟你行萬裏路,再去跟行思大師兄讀萬卷經書。”
玄策無可奈何:“你呀你……”
古代禪者行腳,是每個人的必修功課。且不說在藏龍臥虎的四方叢林機鋒法戰,觀風曆練,僅是那蘊藏著不盡禪機的大自然,就能使每一個禪心靈明的修行人感慨萬千:
風聲雨聲鬆濤聲,聲聲自在;山色水色煙霞色,色色皆空。山靜水長,時與此中得禪意;天高雲飛,更從何處問慧日……
光頭一袈裟,天涯又海涯。風霜銅缽裏,輒幻妙蓮花。
從此,嬰行一雙草鞋,一頂鬥笠,一隻瓦缽,一根禪杖,跟隨著師兄玄策開始了雲遊生涯。草鞋雖小,將千裏長路穿在腳下;鬥笠不大,把萬裏藍天戴在頭頂;瓦缽雖淺,卻裝進江河湖海之水;禪杖在手,勘驗天下叢林風雲。
他倆腳上沾著粵北泥,綁腿存著贛南土,頭上頂過閩中月,而今來聞浙東風。
行行複行行,他們走過了秋冬春夏,來到浙江永嘉。
這一天,玄策與嬰行走在瑞安縣仙岩山崎嶇的山路上,中午的太陽像一團火,烤得山路直冒煙兒。
嬰行走得極艱苦,但他看看玄策,卻從來不提議休息。
“活該,誰讓你死乞百賴非要跟來的!”隻要他稍稍抱怨,玄策準會這樣說。
玄策偷偷樂了。他指著前麵半山腰的涼亭說:“到那個亭子,咱們休息片刻。”
亭子中,已經有一個人躺在長凳上休息,臉上蓋著一個鬥笠。玄策、嬰行尋地坐下。
嬰行脫下草鞋,看著又紅又腫的雙腳,直呼涼氣。玄策故意問他:“咱們這是幹什麽?”
嬰行想都沒想:“行腳唄。”
玄策又問:“你知道什麽叫行腳嗎?”
“不知道。”嬰行回答得很幹脆。
“不知最好。”玄策說得高深莫測。
“孔老夫子曾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
僧肇大師在《般若無知論》中說:“有所知必有所不知,而無知無所不知。”
“聖智無知,而萬品俱照;法身無象,而殊形並應。”《維摩詰經序》如是說。
嬰行忽然有所領悟!他後悔地大聲喊叫道:“哎呀,我又上了師父的當啦!”
“你上誰的當了?”
“咱們師父那個壞老頭唄!”
玄策笑道:“師父他老人家並沒有叫你跟我來行腳,是你自己心甘情願偷偷跟來的嘛!”
嬰行哭喪著臉說:“正是由於老和尚知道,越是不讓我來,我越會想方設法跟著你,所以……苦——哇——有苦沒處訴,這真叫苦呢!”
“活該,這叫聰明反被聰明誤!不過,這是師父度化你哩。你既然來了,就不要白過時日。如果遊州過縣,好山好水隨意玩;這裏過冬,那裏過夏,候鳥似的行腳,那簡直是圖人家一鬥米,失卻自家半年糧!沒有任何利益。”
玄策的一番大道理,說得嬰行很不耐煩,他沒好氣地說:“是,是,是!你別嘮叨了好不好?我都記著呢!師父說過‘三界唯心,萬法唯識’。”
玄策忽然抖出凜冽的機鋒:“是嗎?既然‘三界唯心,萬法唯識’,那麽,亭子外的那塊大石頭,是在你心裏呢,還是在你心外?”
嬰行不加思索地說:“三界唯心,當然是在心裏啦!”
玄策大笑:“你怎麽能把這麽老大一塊石頭放在心裏呢?難道行起路來不覺得沉重嗎?”
嬰行明明從玄策的話語裏感受到了禪的機鋒,但因為平時用功不夠,修行沒到家,無法真真切切地把握住,更做不到隨機應之,所以無言以對。
這種情形就像母雞孵蛋。到一定時候,老母雞生怕自己的寶貝在堅硬的蛋殼裏悶死,時常會試探性地用喙輕輕啄一啄蛋殼。若是裏麵的小雞仔恰恰孵化成熟了,就會以嘴吮聲,名之為啐。這時,母雞從外麵啄,小雞在裏麵啐——蛋殼砰然碎裂開來,一個全新的生命誕生了。禪宗把禪師與學人之間的這種機鋒相應投合,稱為‘啐啄同時’。啐啄之機,隻有內外相應,毫無間隙,才能豁然貫通。若是“笨蛋”或“臭蛋”,內麵毫無反應,就算老母雞再慈悲,也不能將它啄出來。
現在的嬰行,恰恰就像一隻沒有孵化成熟的“笨蛋”。
看著他的窘迫模樣,玄策語重心長地勸說道:“小師弟,我們學佛、修禪,不能死背經典,更不能拿著祖師們的禪要語錄當作自己的話語。祖師說的禪話,那是人家的體會,不是我們的。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一切要靠自己去體悟呀!”
那個躺著睡覺的人,突然掀掉臉上的鬥笠,坐了起來。原來他也是個光頭和尚。他沒頭沒腦地問:“你們的師父是誰?”
嬰行正沒好氣,說:“我們的師父,當然就是我們的師父啦!你也來湊熱鬧鬥禪機?”
“我是問,哪位高僧是你們的師父?”
嬰行反問:“你是誰?”
那個禪僧一拍腦門:“噢,是我唐突了。”他站立起來,合十施禮道:“貧僧玄覺,剛剛聽了這位師父的話語,句句契合佛理禪機,想請教一二。”
嬰行忽然大笑起來:“玄覺、玄策,你們倆倒是有緣。法號都排著叫哩。”
玄策瞪他一眼,回答說:“我叫玄策,這位是我的小師弟嬰行。師兄,請問您寶刹何處?”
玄覺向莽莽山野裏指了指:“我就在這仙岩山結庵而居,沒有依附哪個道場。不過,我主修天台宗的止觀法門。我聽到的諸家經論,各有師承關係。後來看《維摩詰經》,悟到了佛法心宗,還沒有人為我驗證過,不知是不是真的開悟了。”
玄策嚴肅地說道:“在威音王佛以前,天下無佛,可以無師自通,成為獨覺佛。在威音王佛之後,無師自通,那當然是外道了。”
玄覺深深鞠躬說:“師兄大論,頭頭是道,句句皆禪,尤其是剛才的以石頭做比喻的話,更是禪機無限。所以,希望你能給我印證。”
玄策謙虛而又真誠地說道:“我學識尚淺,無法給你印證。曹溪的禪宗第六代祖師慧能,是我們的師父。現在,四麵八方的求道者都雲集在他老人家身旁,聽他宣講佛法。你何不去向他請教呢?”
玄覺說:“謝師兄指點。請兩位到我的草庵一敘。”玄覺帶著玄策與嬰行向山那邊走去。
這個玄覺,天生就是一位禪者。他出生於唐高宗麟德二年(公元665年),俗姓戴,字道明。戴家是永嘉的名門望族,世代奉佛,所以,玄覺在很小的時候就與兄長道宜同日出家,剃度為僧。
仙岩山鄰海聳立,山高隔塵埃,路險阻俗客,林密藏鳥影,草高掩獸蹤。玄覺在背山麵海的西岩搭了一間茅棚,學天台宗教義,習摩訶止觀,修持禪定,誦經《華嚴經》和《維摩詰經》。前麵,浩浩蕩蕩的大海滌其胸襟;背後,巍巍峨峨的高山壯其心魄;頭頂,白雲悠悠弄禪意;腳下,清泉汩汩傳道情。日出日落,潮來潮去,仙岩山的靈氣將玄覺滋潤成了一位英俊的青年僧人,佛祖的經論律義更把他培養成了瀟灑的禪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