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3章 禪者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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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夜裏,玄覺在讀《維摩詰經》時,忽然覺得內外明徹,經文之中所說的境界與他的內心世界無二無別,自性宛然。他將自己的證悟寫信告訴了好友左溪玄朗禪師。
玄朗禪師鼓勵他走向山外,到廣闊的天地裏遍謁禪宿大德。許是巧合,許是冥冥中機緣成熟,這天,他正要外出雲遊,卻在半山亭與玄策、嬰行不期而遇。
他與玄策兩人都飽讀經書,所以一見如故,言談話語十分投機。於是兩人決定共同回韶州曹溪,參謁六祖慧能。
嬰行呢?嬰行獨自一人繼續雲遊去了。茫茫天地之間,似乎哪裏都有他的蹤跡,哪裏都有他的身影……
玄覺與玄策來到寶林寺時,六祖慧能正在禪床上打坐。玄覺不待玄策介紹,自己搶步上前,將手中的錫杖搖得嘩嘩作響,圍繞著慧能轉了三圈,然後,振地而立,既不禮拜,也不作聲。
慧能看了他一眼,徐徐說道:“看你的舉止,像是出家多年了。那麽,你應該知道,作為僧人,應當具備三千威儀、八萬細行。請問你從哪裏來,竟然如此傲慢?”
玄覺不在乎,說:“了生脫死,是人生最大的事情,況且各種因緣的變化又迅速無常,其他的事情在我看來都不重要,我哪有時間顧及什麽威儀不威儀、禮節不禮節呢?”
慧能又問道:“既然如此,你為何不去領會不生不滅、無快無慢的道理呢?”
玄覺回答:“根據我的體會,認識自性,就知道世界上的萬事萬物根本就沒有什麽生死、有無;明了本心,就會領悟到宇宙間沒有什麽快慢可言。”
慧能異常高興地拍著禪床,由衷地讚歎道:“是這樣,禪,就是這樣的。”
侍立在方丈兩側的僧眾們感到十分驚訝,因為六祖平時很少如此稱讚人。由此看來,這個新來的雲水僧很是不一般呢!得到了六祖的印可,玄覺這才按照禪僧拜山、參訪前輩高僧的禮儀、規矩,整理好袈裟,鋪展拜具,恭恭敬敬地給慧能磕了三個頭。
這個玄覺,先倨後恭,出乎常人的預料。誰知,更出人意料的是,剛磕完頭,他就與慧能告別,馬上就要下山回去了。真可謂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慧能說:“你真的要走?既然來了,為何這麽快就走呢?”
玄覺無風起浪,竟然又一次主動挑起了與六祖的法戰。他說:“本來我就沒有動,也就是無來無去,哪裏有什麽快與不快之分呢?”
慧能不動聲色卻禪機洞然地說道:“誰知道你動了沒有?”
玄覺當機不讓,無法無天地回答道:“是師父你自己的心中有了分別吧。”
慧能頷首肯定了玄覺:“你已經證悟到了無生的真實意義。”無生,就是涅槃,是佛法的至高境界。證悟無生,即是得到了消除一切煩惱、遠離生死的最高智慧。這也就是說,玄覺已經開悟得道,而且得到了六祖慧能的正式印可。
然而,玄覺並沒有見好就收,他仍然不肯善罷甘休,又將電閃雷鳴、瞬息萬變、意趣盎然的禪機推向了更深層次。他說:“既然無生,難道還有意麽?”
是啊,所謂的證悟,是有所得嗎?世間萬物的各種形態,是刻意而為之的嗎?有生才有滅。若是無生,自然無滅。
慧能自然是會者不忙,他徐徐說道:“有意也好,無意也罷,是誰在覺知,誰在分別呢?”
果然,玄覺會心地笑了。他像個孩子一般,笑得很開心。然後,他將這一場精彩的師徒法戰做了一個總結:“善能分別萬事萬物,卻不是有意識的,更非刻意而為之。就像碧潭印月,因其無心,不管陰晴圓缺,都能客觀映現。”
慧能開懷大笑,道:“你已經悟到了極妙的禪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天快黑了,小住一夜再走吧。”
玄覺就在方丈安頓下來,與六祖抵足長談了整整一個晚上。慧能與玄覺二人的禪話內容,已經無從知曉了,而“一宿覺”的典故一直流傳至今。
慧能與玄覺的會麵,可謂是單刀直入,箭鋒相拄,長矛對快槍,針尖對麥芒。石塊相擊,才能迸出熾烈的火花;塊雲交加,方可撞出照徹天空的閃光。禪,毋需長篇大論,而是直探心源;禪者,沒有必要虛與逶迤,而要直截了當。麵對禪宗第六代祖師,玄覺展示了一位禪者的風度:簡潔,直接,不盲從權威,不受條條框框約束。
可謂,心自由者人自由,性通達後皆通達。棒下無生忍,臨機不讓師。玄覺在寶林寺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大早,他便沿著曹溪下了山。
路過曹侯村,那個賣糍粑的老婆婆熱切地喊道:“師父,來,吃個糍粑,喝碗茶水,好趕路。”
玄覺腳不停步地回答說:“謝謝您,婆婆,我飽飲六祖法乳,不渴也不餓。”
“可是,有人在這裏等著你呢。”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是好友玄策。依然一杖、一缽、一鬥笠,一副雲遊僧的裝束。
“玄策師兄,你在外行腳一年,剛剛回來一天,便又要出行了?”
“你不也是一樣?苦苦尋覓幾十年,剛剛與心心相印的師父暢談了一個晚上,就揮手告別了。真可謂‘一宿覺’啊!”兩人結伴走在大庾嶺的險峰之顛,深穀之底:蒼鬆映碧潭,日照光明生。微風掃白雲,極目太虛清。
不一日,他倆走到了贛州。該分手了,玄策要繼續北上,遊匡山而渡長江;玄覺則要東行千裏,回歸故鄉。禪者心無掛礙,喝杯茶就告別吧。於是,兩人來到贛江之畔:
銅缽舀來江水,片石鼎立為灶,枯枝自有火性,煙氣散後茶成。
剛剛燒開的茶水很燙嘴,玄覺就將一杯茶涼在了麵前。於是,茶杯中倒映著青山綠樹、藍天白雲。他指著茶水說:“山河大地,森羅萬象,都在裏邊。”
玄策聞聽此言,端起茶杯,將茶水倒回了浪花紛飛的贛江之中,然後問:“森羅萬象,在什麽地方?”
玄覺說得巧,玄策逼拶得更妙。古人雲,不破不立,不激不奮。在相互激揚下,二人心心相通,心心相印,大好禪機猶如滔滔江水,鋪天蓋地,滾滾而來。玄覺是大宗師,自有其高明之處。
這時,恰恰有一條碩大的鯉魚高高越出水麵,在空中劃出一道銀白的閃電,然後又落回了水中。玄覺大聲喊叫道:“魚,魚,魚!”
森羅萬象映在茶水裏,茶水溶入了江水中,鯉魚在江中暢遊吞吐,所以,鯉魚即是森羅萬象的顯現。
更玄妙的是,不知從哪裏劃來一條小船,船上一個漁翁拋出一張大網,將剛才得意忘形的大鯉魚罩在了其中撈上船頭。漁翁拎著水淋淋的魚兒開懷大笑,直笑得兩位禪師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笑夠了,漁翁將它拋回了江中。
玄覺心中靈光一閃,躍上了小船。玄策亦是心有靈犀,跟著跳了上去。漁翁說:“兩位,我老漢駕的是一葉漁舟,並不載客。”
玄覺嗬嗬一笑說:“漁舟何妨載客去,畫舫亦能打漁來。”
“漁舟即是渡船,漁翁等同艄公。”玄策說。
漁翁也豪情大發,捋著長須吟誦道:“撒下羅網撈明月,滿船載得和尚歸。”
江河淮漢,皆為流水;禪客相逢,何勞一問。
小舟順流而下。這一葉扁舟,原來不知來自哪裏,現在也不知駛向何方……
玄策說:“老人家,耽誤你捕魚了。”
漁翁尚未回答,玄覺卻說:“捕魚還能耽誤麽?漁翁不是農民,莊稼順應季節,農時不等閑人。而捕魚,頻頻撒網,不見得大有收獲;魚群到來,一網盡可滿載。”
漁翁頻頻點頭:“老漢要的就是這營生的自由自在、飄逸閑散。一舟一槁,獨來獨往,眼閑心靜,水清天寬。”
“好一個世外高人!好一個禪者境界。”玄覺擊節叫好,“那麽,我們就順江而下一千裏,到煙波浩淼的鄱陽湖去!”
漁翁說:“小溪通大江,大江連大海。我們到長江,到東海去!”
所謂興起而發,興盡而止。他們既沒有到達鄱陽湖,更沒有去大海,而是在順水行舟四百裏之後,在吉州附近棄舟登岸。因為,贛江右岸的青原山,是大師兄行思住持的道場。然而,登上青原山,來到靜居寺方丈前,玄策卻不進門,而是將大師兄從未見過的玄覺單獨推了進去。
禪者心意相通。他的意思,玄覺當然明白。因此,他也不說明身份,而是按照行腳禪僧拜山的規矩行禮之後,才問道:“如何是佛法大意?”
這一問,看似平淡,卻綿裏藏針,稍一拿捏,便會紮手。因為,佛法大意,豈能用語言說明?所謂不立文字,教外別傳,即是因此。
但明明不能用語言講說明白,禪師還必須要說,不然的話,學僧如何能受到啟發而契入禪機?因此,禪師的修行、見地、功夫,是否明見本心、徹悟自性,盡在這一言半句之中。
那麽,行思是如何回答的呢?行思不答反問:“廬陵的米是什麽價?”
廬陵,是來青原山的必經之地,但廬陵的米價,與佛法大意有什麽關係?更奇怪的是,聞聽此言,門裏麵的玄覺與門外邊的玄策都哈哈大笑,恭恭敬敬向大師兄磕頭頂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