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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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君士坦丁走回宿營地後,迦彥用一種奇異的目光注視著他,“想不到你居然可以瞬發魔法。”

    “雕蟲小技而已。”君士坦丁淡淡道。

    迦彥啞然失笑:“雖然我沒學過法術,但也知道魔法瞬發屬於最頂級的超魔技巧,隻有經驗最豐富或者最具天分的魔法師,才有機會掌握,如果這都算雕蟲小技,那麽人人都能學會魔法了。”

    她深深地望了君士坦丁一眼:“你身上有很多秘密。”

    “彼此彼此。”君士坦丁微微一笑。

    他和迦彥都是大陸年輕一代中的佼佼者,各自都是非常聰慧的人物,數日同行,哪怕再怎麽喬裝掩飾,依然能從許多細節中窺測出彼此的不凡來。

    隻不過,兩人對此都心照不宣,保持著那份恬靜的默契。

    “迪恩,你有想過未來的打算嗎?我是說,等你通過高階法師考核後。”迦彥輕聲說道。

    君士坦丁愣了一下,裝做認真思索的樣子低頭一會,然後抬起頭,半開玩笑的說道:“如果我說,伊瑟拉小姐,我以後想征服全世界,你信不信?”

    出乎他的意料,麵前的女子很平靜,聲音中甚至帶著幾分強大的自信,說道:“我相信,因為那正是我的理想。”

    君士坦丁一時無語,從語氣上,他判斷出眼前的女子說的是心裏話,不由再度感慨對方的驕傲和野心。

    這兩個形容詞放在伊瑟拉身上並不是貶義詞,事實上,君士坦丁很欣賞這份與眾不同的驕傲,在少年眼中,這是她身上最獨特,也是最可愛的地方。

    “我認識一個朋友,理想和你差不多,不過,她的理想和你相反,是拯救全世界。”

    君士坦丁說道,這裏的“她”自然指的是狄安娜,“我覺得,未來的某一天,你很可能會成為她的對手。”

    “她?”

    迦彥好奇地偏了偏頭,“你的那個友人,是女性?”

    君士坦丁點了點頭。

    迦彥認真地盯著少年清秀的麵孔,“迪恩,我們也是朋友吧?”

    “當然,至少現在是。”

    迦彥的眼神掠過一絲玩味來,“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會站在哪一邊?”

    君士坦丁搖了搖頭,“我不知道,隻能祈禱永遠不會有那一天,伊瑟拉小姐,你救過我的命,這份恩情我永遠也不會忘記。”

    “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你想要做什麽事情,我都會盡力幫助你實現。”君士坦丁溫和地注視著麵前的女子。“這是我的承諾,”

    迦彥定定地注視著他的眼睛,發現少年的目光清澈而幹淨,如同沒有半點雜質的湖水。

    這份澄澈讓她心頭微微一顫,內心深處某個最隱秘的角落被觸動了。

    “如果…我要你留在我身邊,成為我的大腦,你肯答應麽?”迦彥輕聲說道。

    聽到這句話,君士坦丁愣住了。“伊瑟拉小姐,我不太明白你這句話的意思?”

    迦彥沒有立刻回答,轉過身,向著雪原深處走去。

    視野中,所有的一切都被覆蓋在皚皚的白雪之中,黑色的花崗岩、墨綠色的灌木叢,遠處起伏不定的山巒,大片的田野,都浸沒在這雪的世界裏。

    天色漸暗,雪花漸漸小了起來。

    厚實沉重的鉛雲裂開一道縫隙,夕陽的餘暉越過綿延的山峰,照射在廣袤無垠的的雪地上,鮮豔如血。

    許久之後。

    兩人走到一座山丘上方,站在一棵高聳的冷杉樹下,並肩而立,迎著北境深處的寒風,眺望著眼前蒼茫遼闊的雪國。

    金紅的暮色落下,穿過冷杉樹冠的縫隙,散射出一道道道光柱,灑在一對並肩而立的男女身上,帶來一陣融融的暖意。

    君士坦丁微微眯起眼睛,感受著撲麵而來的寒風,心裏漸漸平靜,回憶起了數年前的那些清晨,每日站在神學院山峰上晨讀的情景。

    他的視線接著穿過了遠方蒼茫群山和無垠雪原,內心忽然悸動起來,一股強烈的渴望攥住了他的內心。

    他知道,再走上一天,就能見到北境曾經最雄偉的城市,他魂牽夢縈的故鄉。

    無數個日夜裏,那座城市都會在他心頭浮現。

    凜冬城。

    十二年了!君士坦丁法師袍下的手掌緊緊地攥成了拳頭。

    迦彥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迪恩,離這不遠的地方就是你們從前公國的首府了。”

    “是啊,我知道。”君士坦丁喃喃道,一副失神的模樣,落在迦彥眼中,是少年在為公國曾經的輝煌和現如今的沒落而感傷著。“可是,它已經不在了。”

    迦彥道:“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小的時候到過凜冬城,也一直很喜歡這座城市。”

    君士坦丁低垂著頭,安靜地聽著她把話說完。

    迦彥繼續說道:“也許你不相信,我這輩子的其中一個理想,就是親眼看到這座城市重新屹立起來。”

    君士坦丁淡淡道:“你想看到的,是屬於龍槍王朝的凜冬城,而我向往的那座城市,是屬於艾澤利亞人的。”

    話至此,一直橫亙在兩人身前的無形鴻溝,再次浮現了出來

    “不錯,你我有著不同的立場,這是事實。”迦彥點了點頭,“但那是從前。”

    迦彥輕聲說道:“但是,即便是迪恩你,也無法否認一個事實,那就是艾澤利亞的覆滅已成定局,無論你再怎麽向往從前的公國,它都已經不可能再回來了。”

    君士坦丁低垂著頭,靜靜地等待著下文。

    “你是個很出色的魔法師,未來維斯馬爾肯定不會放過你這樣的人才。”迦彥說道,“不過,依附於貪婪短視的銀龍家族,那樣的生活肯定不是迪恩你想要的。”

    “艾澤利亞無法給你更大的舞台,但我可以。”

    迦彥轉過頭,注視著君士坦丁的側臉,“跟我回龍槍吧,你可以得到任何你想要的東西。”

    “伊瑟拉小姐,我可以試著理解為,你在拉攏我為你的家族效力麽?”君士坦丁冷冷道。

    “不是為我的家族效力,而是為王朝效力,我們和神聖帝國不一樣,即便是八大龍脈家族,也不代表王朝。”

    迦彥微微一笑,“而且,我的家族對我沒有任何的束縛,迄今為止,我擁有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雙手獲得的,這就是我們王朝相比大陸其他國度的最大長處:隻要你表現出足夠的能力和戰功,就可以取得與之匹配的地位和資源。”

    “如果迪恩你願意,你也可以跟隨我,成為我的下屬。”

    君士坦丁說道:“伊瑟拉小姐,坦白來說,你的優秀已經足夠令人驚歎,說不定再過幾十年,王朝就會多出一位女將軍甚至史上第一位女公爵,我不覺得你有什麽需要用到我的地方。”

    “之前我就對你說過,我的目標並不隻是王朝內部,而是整個大陸,乃至整個世界,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助。”

    迦彥輕輕拍打著身旁高聳的樹木,“好比一顆幼苗要想成為參天巨木,就要不斷地紮根,汲取養分。”

    “我一個再強,終究也隻是頭頂顯眼的樹冠,但沒有紮實的根基,也無法在風雪中長久屹立,我身邊需要一個足夠聰明,足夠強大的幫手。”

    “為什麽選擇我?我現在隻是個中階法師,我不相信以伊瑟拉小姐你的背景,會找不到比我更厲害的魔法師來幫助你。”

    君士坦丁搖了搖頭。“何況,我的艾澤利亞人身份,也必定會給你帶來非議。”

    “不用謙虛,以我這幾天的的觀察來看,你已經擁有了媲美高階法師的能力,要知道,就算是在天才輩出的龍脈家族中,能在這個年紀有你如今實力的也不多見。”

    迦彥說道,“而且更重要的是,和大多數人不同,迪恩你不是那種對除了咒語以外的事物一無所知的法師,成為我的幕僚,更能發揮你非凡的才能。”

    “至於出身,根本不算什麽,我說過,在王朝,隻要你表現出足夠出色的能力,即便你是個平民,也會贏得所有人的尊重。”

    “到那個時候,你所有的理想都會實現,哪怕是重新建造一個屬於艾澤利亞人的凜冬城。”

    迦彥伸手向遠處遼闊的北地雪原一指,神色平靜自若,用無比自信的口吻說道,“也許有朝一日,整個大陸都會匍匐在我們腳下。”

    然後她頓了一下,重新扭頭注視著身旁的少年,眼神裏閃著比夕陽的餘暉還要明亮的光芒“迪恩,你願意幫助我,實現我的理想嗎?”

    君士坦丁神情恍惚了起來。

    很多年前,他和齊格飛站在一座山峰之巔,也是這樣俯瞰著遠方。

    雲霧在他們腳下流淌,一輪朝陽懸在雲海上,放射出奪目的光輝,讓登上山頂的兩個男孩為之目眩神迷。

    明媚的朝霞中,那個渾身充滿鬥誌和血性的少年轉過頭來,一拳砸在了他的肩膀上,豪邁的大笑在山風中回蕩,像是要震動雲海,好讓整個天空都聽到。

    “君士坦丁,隻要我們一起,有朝一日,整個世界都會臣服在我們腳下。”

    “未來的故事裏,所有的巨龍、精靈、人類,都會傳頌我們的名字。”

    吼出這句話的時候,齊格飛臉上的笑容,比太陽還要燦爛,“我們,將成為不朽的傳奇,和六大史詩英雄並列,這個理想,一定會實現的。”

    那個滿頭白發的俊美中年男子正坐在兩個興奮的少年身後,拿著根樹枝,在地上專心致誌地臨摹著什麽,

    聽到最後一句話,他的嘴角微微揚起,露出不知道是欣慰還是諷刺的笑意。

    時隔多年,幼時的熱血已經漸漸冷卻,君士坦丁也已經淡忘了當年山頂上的誓言。

    但現如今,看著眼前女子似曾相識的專注眼神,聽著君士坦丁又回憶起了孩提時的那一幕。

    多熟悉的話啊!

    君士坦丁深吸一口氣,讓冰冷的寒風撫平心頭紛亂的思緒,“抱歉,我不能答應,伊瑟拉小姐,我很欣賞你的能力,也敬佩你的為人,你對我的恩情,我不會忘記,並會盡全力回報。”

    “但是正如你有你的驕傲一樣,我也有我的驕傲和底線。”

    “我,首先是個艾澤利亞人。”

    君士坦丁平靜地聲音在寒風中回響著,如同磅礴大雪中傲然不屈的鬆柏般堅定,“哪怕艾澤利亞公國已經不複存在,我也會一直守護著它,直至星辰墜滅,至死方休。”

    聽到這番令人動容的宣告,迦彥卻並沒有失望,眼眸中閃過一絲莫名的光彩,像是回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某人。

    “很了不起的決心呢,迪恩。”

    龍脈者撩了下肩頭的秀發,聲音依然平靜,“但如果,既不是為了王朝,也不是為了艾澤利亞,隻是為了我呢?”

    生平第一次,君士坦丁感到自己的大腦似乎罷工了,思維變得無比遲鈍,“伊瑟拉小姐…你在說什麽?”

    “我不相信,我們一起同行了這麽久,你會對我一點感覺也沒有。”迦彥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你知道,我指的是那方麵的感覺。”

    “伊瑟拉小姐,我一直把你當成值得尊敬的朋友。”君士坦丁說道,但是語氣卻不再像剛才那樣堅定不移,同時下意識裏偏過頭,不再和她對視。

    “也許你自己都沒有發現這一點,但是我清楚,因為再擅長偽裝的人,眼睛也是無法說謊的。”

    迦彥用無比肯定的聲音說道,“你喜歡和我在一起時的感覺,你自己心裏也清楚這一點。所以你願意暫時放下你內心的驕傲和敵意,陪隨時可能成為敵人的我走到這裏。”

    君士坦丁陷入了沉默中。

    同行數十日,他確實對身邊的伊瑟拉產生了很多異樣而又複雜的感情。

    他和她,一道走過山川、峽穀、樹林、湖泊,一道風餐露宿,交流對話,論及天下大勢,一起跋涉在萬裏的風雪之中,一起談笑間驅趕無數盜賊….

    短短數十天,這份獨特的經曆讓他們之間從身到心都建立起了無法言說的默契。

    每當注視著身旁女子篝火旁的側臉時,他便會不由自主地回憶起凜冬城的爐火,那種令人懷念的安心感是十二年來從未有過的。

    他很滿意這份感覺,也開始漸漸習慣了注視身旁伊瑟拉的每一刻,安靜地看她揮劍時的颯爽英姿、啃著兔肉時的大快朵頤、在各種險峻地形中的鎮定自若,在林中沐浴時悉悉索索的更衣聲....

    不知不覺中,他漸漸習慣了和她在一起的點滴.

    所以他沒有中途離去,也沒有做出什麽非分的舉動,而是安靜地注視著,並享受著,不忍心驚擾這份寧靜的默契和淡淡喜悅。

    因為他知道,在不久之後,他和這位來自龍槍的貴族女子,就會形同陌路,或許永生也沒有機會再次相見。

    所以他決定好好珍惜這段同行的日子,並將所有的美好埋藏在心底,了無痕跡。

    直到此刻,迦彥撕去了他所有的偽裝,直接點破了他內心深處的想法,讓他猝不及防。

    君士坦丁無疑這片大陸最冷靜的人之一,但即便是他,也沒有應對這種突發狀況的經驗,隻能選擇可恥的沉默,

    良久後,他才憋出出一句:“為什麽你會肯定我喜歡你?伊瑟拉小姐。”

    “因為從小到大,所有見過我的男人,都喜歡我。”迦彥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帶著令人惱火的驕傲和自信,還有幾分得意。“但你的喜歡和他們不一樣…”

    說道這裏,身前的女子停頓了一下,絕美的麵頰上罕見地浮現出一絲紅暈來,“而我…喜歡你的喜歡。”

    這句話有點繞口,但君士坦丁聽懂了,於是他的身體變得無比僵硬,像一根被北風凍了千百年的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