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最後的道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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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格尼絲沒有理會喬伊的挑釁,而是漠然地道:“繼續說正事,那兩頭巨龍已經隕落,天幕龍殿不可能不在意,它們也遲早會知道浮士德遺跡被打開的消息。”
“到時候情況將會很危險,難道你要把這個小家夥繼續留在神聖帝國?你以為,光憑你一個大魔導師就能對付龍殿來人?”艾格尼絲的精神波動寒冷如冰刃。
喬伊眉頭一挑,道:“所以才需要在遺跡開啟之後,盡早讓小家夥到破曉之城接受試煉,既是為了讓他強大起來,也是為了把他置於議會保護之下,這是拉普拉斯和英諾森的決定,不得不說,這兩個老神棍確實很會挑時機。”
聽到老占星師和教宗的名字,冰雪魔導師陷入了沉默,她對當年這兩位老同學的能力和性格都很了解,他們做出的判斷,往往經過深思熟慮,不會出現任何差錯。
她也想不出太多充分的理由來反對。
畢竟,艾格尼絲很清楚,在這個位麵裏,如果說還有什麽地方能讓古老的龍殿有所忌憚的,僅有浮士德創立的世界樹議會,那個雲集了古往今來最多強者的魔法聖地了。
身為龍槍王朝的大魔導師,她和喬伊、英諾森這些神聖帝國一係的強者所處世俗立場截然相反,有著完全不同的利益歸屬,在結束試煉,離開破曉之城後的數十年裏一直處於相互對立的狀態,再也不曾往來。
但一旦事涉天幕龍殿這等世外之地,他們這些出身破曉之城的大陸頂尖強者們卻都無一例外地保持著強烈的警惕和敵意。
這股警惕和敵意甚至可以讓他們暫時放下彼此之間的敵對,站到同一陣線上。
而另外一個讓他們同仇敵愾的理由,則是當年那個白衣飄飄的絕美身影。
“破曉之城未必會是個好去處,我是說,對這個小家夥而言。”
艾格尼絲瞥了君士坦丁的背影一眼,眼裏閃過一抹憂慮,“想想看,他的母親當年在那個地方都經曆了些什麽!”
喬伊苦澀地笑了一下,“但總比留在伊卡迪亞大陸,被天幕龍殿裏的家夥抓去當祭品好太多了,不是麽?
“何況,這個小家夥未來要麵對的敵人,遠不隻是天幕龍殿而已。”
………
“小的時候,我記得你父親帶你和我來到過這片湖邊。”站在湖邊,迦彥輕聲說道。
阿斯嘉德山脈邊緣著名的冰風森林裏,有一方麵積廣闊,美麗動人的湖泊,這方湖泊在大陸上比冰風森林更為有名,它的名字叫做貝加爾湖。
傳說裏,貝加爾湖的湖水清亮無比,宛如鑲嵌在北國大地上的千裏明鏡,蒼翠的冰風森林點綴在湖畔,阿斯嘉德山脈環繞一旁,像是母親溫柔的手,將它攬入懷中。
古代的哲人曾坐在湖邊,悠然垂釣著鏡湖裏的漫漫山河和廣袤星空,品味著世界的浩瀚詩意以及命運的變幻無常。
舊時每逢夏季,來自各國的旅人前來北境,在穿過茫茫雪原後抵達阿斯嘉德山脈後,第一個選擇的目的地便是此地。
貝加爾湖的美麗同樣吸引了不少冒險者情侶,而跋涉到此地的他們,也無不為貝加爾湖的清澈明麗所震撼。
然而,今夜的貝加爾湖畔,卻隻有寥寥的兩個觀賞者。
而他們之間的關係,似乎也遠比一般意義上的情侶更加複雜。
君士坦丁站在湖邊,靜靜地看著湖麵,時至寒冬,貝加爾湖已然封凍,遼闊的湖麵覆蓋著白霜。
厚重的冰霜下,冬天的貝加爾湖安靜地沉睡著。
君士坦丁的視線穿過了厚厚的寒冰,落到了湖水深處。
他感知到在湖水下方千米之處,有幾個強大的存在已經蘇醒,目光向自己和身旁的迦彥投來。
那是在湖底冬眠的大型魚類魔獸,而且歲數絕對不小,甚至可能和貝加爾湖一樣長,屬於領主級別的魚類魔獸。
此刻,它們注視著君士坦丁和迦彥的目光裏帶著隱隱的警惕和畏懼。
由於深處寒冷北境山脈,人煙稀少的緣故,這幾隻高等水生魔獸一直在貝加爾湖湖底存活,與世無爭,安靜棲息了數百年,其中一隻冰海巨鯊的年紀甚至已經多達千年。
漫長的歲月賦予它們遠遠超過普通魔獸的智慧和直覺。
因此,它們能夠感知到站在湖邊的這兩個人類身上的不凡,其中那個女性人類的身上甚至散發著遠古巨龍的血脈氣息。
但對於這幾隻強大的高等魔獸來說,哪怕是傳說中的巨龍,也僅僅隻能讓它們警惕而已。
真正讓它們感到不安的是君士坦丁。
雖然少年身上沒有流露出任何強大的魔力和血脈氣息,可是在君士坦丁麵前,身為高等魔獸的它們依然本能地感到極度的不安,那是源自靈魂層麵,被人洞悉一切的恐懼感。
水底的魔獸領主們有種感覺,似乎它們在這個少年麵前,沒有絲毫秘密可言。
它們也不敢輕舉妄動。
君士坦丁注視著湖底的瞳孔中,清晰地映出幾個散發著渾厚魔力的魚類生物形體,從它們身上浮現出密密麻麻的數據。
屬於【奧丁】的強大天賦力量將君士坦丁視線中的這幾隻大型魚類魔獸的體型、年齡、魔力、等級、活動範圍等訊息都轉化為可供他理解的數字和古老符號,並忠實地投射到他的精神世界裏。
眼裏瞬間掠過無數信息,望著遼闊的貝加爾湖,君士坦丁甚至生出了一種萬事萬物盡在掌控中的感覺。
不得不說,這種似乎將一切事物都完全洞悉的體驗確實分外美妙。
這就是“神”眼中的世界?
君士坦丁如今體內的靈魂融合了世界樹碎片上,那位古老神祇【奧丁】的部分靈魂。
奧丁的靈魂帶給了他將可視的一切全部抽象成數據和符號的能力,包括神秘莫測的命運。
這是一個史無前例的能力。
換句話說,從靈魂層麵的角度而言,如今的君士坦丁已經完全超越了人類的範疇。
君士坦丁目前處於適應階段,他還需要花很長的時間,來接受世界觀的改造。
聽到迦彥的話,君士坦丁心裏一動,精神世界裏頓時展現出另外幾幅畫麵,那是兩個孩子站在春日的貝加爾湖畔,眺望遠方茫茫群山的情景。
【奧丁】的命運感知天賦將畫麵還原得無比逼真,每一個細節都纖毫畢現,甚至要比他原本的記憶更加栩栩如生。
隻是如今聽到迦彥略帶懷念的語氣後,君士坦丁意外地發現,自己內心居然已經沒有任何懷念和感傷,波瀾不起,明明眼前投影的畫麵無比真實,宛如昨日。
或許,正是因為呈現的記憶過於真實,所以,營造懷舊氛圍所需要的那種朦朧美感便被完全破壞了吧?
君士坦丁心底思索了一下後,默默地苦笑一聲,這似乎也是自身能力帶來的一個副作用。
君士坦丁此刻並沒有察覺到,他的心理變化其實來自於【奧丁】的靈魂碎片對他潛移默化的影響。
懷舊是屬於渺小人類的情感,而永生的神祇是不需要懷舊的。
“我記得。”君士坦丁收回望向湖底的視線,用聽起來盡可能感傷的語氣說道。“那年的貝加爾湖,真的很美。”
“可惜,我以後可能再也看不到了。”君士坦丁搖了搖頭。
迦彥忽然說道:“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能告訴我麽?”
她還沒有開口,君士坦丁便猜出了她想問什麽,“你是想問,那天凜冬城內發生了什麽,對吧?”
龍脈者點了點頭。
“凜冬城,其實是千年前一個叫浮士德的強大魔法師準備好的一個局。”
君士坦丁說道,“那是用來打開他的陵墓的鑰匙,在打造這把鑰匙的過程中,我的先祖維吉爾發揮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而作為回報,浮士德擊敗了統治北境的那位大精靈王,並暗中幫助我的先祖建立了艾澤利亞公國,這就是艾澤利亞立國的幕後真相。”
迦彥道:“那個叫浮士德的前輩,是世界樹議會的法師,是麽?”
她是極其聰慧的龍脈者,聽完君士坦丁的話語,結合艾格尼絲方才的異樣表現,立刻敏銳捕捉到了關鍵信息,於是問了這麽一句。
君士坦丁點了點頭,“是的,所以我現在甚至懷疑,千年前,艾澤利亞公國能在強敵環伺下保持獨立,背後或許也有世界樹議會的影子,這樣一來,一切都解釋的通了。”
“原來是這樣。”迦彥皺著的眉頭舒展開來。“你在浮士德的陵墓裏,想必有了不小的收獲。”
君士坦丁握了下口袋裏的命運懷表,笑了笑,沒說什麽。
收獲自然不小,但是期間所承受的折磨,也非言語所能表述,那是將整個靈魂都撕裂開來的痛楚。
“所以,我接下來會去破曉之城。”君士坦丁轉頭望向迦彥的側臉,平靜地說道。
“我會變得足夠強大,然後回來,從你們龍槍王朝手中,拿回本該屬於艾澤利亞人的一切。”少年的語氣堅定如山。
迦彥平靜地轉頭,毫不退讓地和他對視,“無所謂,日後我會帶領龍槍的騎士們席卷大陸,直至將王朝的旗幟插在奧林匹亞城的城牆上,等候你的歸來。”
“希望到了那個時候,麵對占領整個大陸的王朝大軍,你還有勇氣說出這句話。”她口吻裏的驕傲一如往昔,這時候的她,再度變回了龍槍王朝最驕傲的迦彥殿下,北風軍團的大軍團長。
一番針鋒相對的話出口,兩人都同時沉默了,一切似乎又回到了當日雪原上,樹下對談最後的場景,如此無奈和悲哀。
在家國的隔閡麵前,個人的感情似乎永遠顯得那樣無力。
“我想,那應該會是很多年以後的事情了吧。”沉默良久後,君士坦丁輕歎一聲,試著說出一句安慰的話。
但這句安慰的話並沒有起到緩和氣氛的作用,反而還在沉重之餘,更平添了幾抹哀傷。
“你會在破曉之城裏呆很多年麽?”迦彥定定地看著身前少年愈發深邃的眼眸,有些出神。
“不知道,在實力足夠強大之前,我想我會一直修行下去。”君士坦丁說道,“至少達到能夠戰勝你們王朝龍騎士的地步。”
迦彥淡淡地說道:“很遺憾的告訴你,王朝新一代龍脈家族裏有很多了不起的家夥,雖然他們的血脈不如我,但也有日後成長為龍騎士的潛力。”
“就算你成為大魔導師,憑一己之力,對抗日後擁有眾多龍騎士的王朝,有多少勝算?”
君士坦丁說道:“話說得不錯,但別忘了,你們王朝的對手並不隻有我一個而已,我不相信到了那個時候,神聖帝國會坐視不理。”
迦彥輕輕冷笑一聲:“再過二十年,王朝的龍騎士甚至要比現在更多,至少在強者數量上,我們麵對神聖帝國將具備壓倒性的優勢。”
“而神聖帝國目前內部的問題並不少,雖然那位皇帝陛下高瞻遠矚,但是沒有半個世紀的功夫,單靠他的努力也無法從根本上變革整個帝國,也就不足以徹底拉開兩個國家之間的國力差距。”
“在可預見的時間段內,神聖帝國國力的增長速度根本趕不上王朝軍事力量的成長速度,王朝隻要抓住這個時間差,集中全部力量,展開一場大規模的戰役,給神聖帝國帶來重創,未來大陸的格局將再度發生變化。”
“你覺得,到那個時候,你還有複國的機會嗎?”
君士坦丁反駁道:“幼稚,這隻是理論上的想法,你沒有考慮的因素太多,正如我之前所說的那樣,你們王朝內部龍脈家族之間的矛盾更多,這場戰役首先就打不起來。”
“即便真的爆發戰爭,龍脈家族之間的爭鬥也會讓戰爭的進程充滿變數,的確,龍槍王朝如果上下一心,拿出全部的力量,神聖帝國並不是對手。”
“但問題是,你們根本不可能做到這一點,因為龍脈家族有自身的利益考量,那些家族的意誌和整個國家的意誌並不平行,你說的情況完全不可能出現。”君士坦丁一針見血地指出。
迦彥平靜地說道:“當然可能,隻要我成為下一任王朝的主人,並把所有反對的人都殺光就行了,曆史的走向是由拳頭大的人來決定的。”
君士坦丁啞然,“你瘋了?”
迦彥微微一笑:“別忘了,開創龍槍王朝的那位史詩英雄,本就是敢於挑戰上古巨龍的瘋子,身為他們的後代,我當然也是瘋子。”
君士坦丁眯起眼睛,語氣冰寒,“但如果你失敗了,等待你的下場會是什麽,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迦彥的做法同樣是在尋求王朝的變革,但和神聖帝國皇帝不用,她選擇的,是最激進、最暴戾的一條道路。
在這條道路的盡頭,隻有兩種事物,一是鮮血,二是王座。
“權力,本就是一場賭上生命的遊戲,我既然選擇了參與,就不會在意籌碼的分量。”迦彥不屑地笑了笑,“不用擔心我,該擔心的是我的那些皇兄們。”
君士坦丁苦笑,“那……我隻能祝你好運。”
要說心裏不擔心,那當然是假的,但是君士坦丁隻能尊重她的想法,那是她為自己人生做出的選擇,就如同複國是君士坦丁的選擇一樣。
迦彥盯著君士坦丁蒼白而清秀的麵孔,忽然說道:“但如果我真的失敗了,那些人要殺死我,你會離開破曉之城來救我嗎?”
星光下,她的眼睛分外明亮,無比動人。
被這樣美麗的眼睛所注視,君士坦丁卻感到心頭似乎又沉重了幾分,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氣,氣息剛呼出便凝結成白霧。
“我不知道。”思來想去,君士坦丁隻能說出這麽一句話,這是最誠實的回答。
如今的他,已經肩負了太多的重擔:父母的仇恨、複國的責任、以及各種未知的強大敵人……
他已經沒有餘力做出任何額外的承諾。
君士坦丁回答地很真誠,從語氣和眼神都是如此。
迦彥眼裏卻閃過一抹失望,她微澀一笑,“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誠實。”
“對真正的朋友,我一向都很誠實。”君士坦丁認真地說道。
這句話他在雪原上曾對迦彥說過,當時迦彥對他露出了歡欣的笑容。
但這一次,迦彥卻沒有笑,而是歎了口氣,“在你眼裏,我原來隻是朋友嗎?”
君士坦丁愣住了,這種略顯幽怨的語氣是怎麽回事?
他一時間難以理解,為什麽同樣的話,對同樣一個人人說,居然能產生兩種截然相反的效果,這完全不合邏輯。
人類女性的心思太過複雜難言,即便是借助【奧丁】強大的天賦思考能力,他也無法想明白這個問題。
在他人生的前十八年,他也沒有思考過類似問題的經驗。
迦彥身子忽然湊近,將頭枕在君士坦丁胸口上,輕聲說道:“君士坦丁.艾略嘉德,我是你的未婚妻啊。”
君士坦丁瞬間呆滯了一下。
他忽然間明白了,迦彥其實完全不需要他對她真正承諾些什麽,但是卻想看到他的承諾。
這就是女人。
正如海涅那個家夥在宿舍裏經常說的那樣:“愛情和政治一樣,是最需要謊言和欺騙的兩種場合。”
君士坦丁雙手環抱著迦彥,用此生最最真誠的語氣說道:“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一定會立刻趕到你的身邊,與你共進退,哪怕是全王朝所有的龍騎士都阻攔在我麵前,我也絕不會止步,星辰為鑒。”
懷中的女子噗嗤一笑,“有沒有人告訴你,你一本正經說謊的樣子真的好假。”
雖然明知道是假話,但是她臉上的笑容卻分外燦爛明麗,一如春日陽光照耀下的貝加爾湖。
因為她知道,整個世界上,會對她說這句假話的人,隻有他。
這就足夠了,不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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