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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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後……”東林王的聲音忽然變得很柔和。他聚集目力,看著王後,“先不說這些。來,坐到寡人身邊來。”
王後聽他這般溫柔言語,更是心碎,順從地坐了過來,見東林王伸手,忙雙手握住了。
王後,寡人想問王後一件事。”
大王請問。任何問題,臣妾都會回答。”
東林王的聲音越發低了,氣若遊絲,“並不是軍國大事,這個問題寡人想問王後很久了,但又覺得很傻。到了如今,再不問,就永遠也聽不到答案了。”
王後轉頭悄悄拭去眼淚,柔聲道:“大王問吧。”
王後,我們由先王指婚,夫妻緣分……水到渠成,無風無雨。”東林王抬著頭,看著王後的眼睛,問,“假若我們像北捷和白娉婷一樣,生於敵對的國家,效力於敵對的人,王後還會……陪伴寡人一生一世嗎?”
王後想了很久,輕聲吐了一個字,“會。”
一生一世。
會的,隻是做起來很難。
海枯石爛,海誓山盟嗎?若生為仇敵,愛卻在其中滋生,到底會誰背叛誰?到底是難忘國恩重,還是難舍瞬間的歡愉,投向心上人的懷抱?
天幸,他們不是楚北捷和白娉婷。
但如果是呢?
但如果這般不幸選擇了他們呢?
王後閉上雙目,握緊了夫婿瘦骨嶙峋的大手。
會,雖然很難,就像與天上的閃電比疾速一般的難。
但依舊會。
我們互為敵國。”東林王道。
是。”
我們互為敵陣。”
是。”
我們還會一生一世?”
王後又沉默了許久。
她還是隻吐了一個字,“會。”
東林王深深吸了一口氣。冬天快去了,空氣中帶著春的味道,冷冷的,漲滿他愜意的胸膛。
會,會的。
他閉上雙眼。
唇邊,勾起一抹幸福的微笑。
幾日後,若韓的傳信兵再次到達鬆森山脈。
平地的雪已經開始融化,土壤裏有嫩綠的小草探頭。春還未曾真正到來,人們心中已充滿憧憬的喜悅。
傳信兵不但帶來了若韓四處搜集的上等藥材,也帶來了北漠王的問候。
這一棵千年老參,是大王賜的。”
則尹感激地收下,對著王宮方向遙遙行禮。
傳信兵當年也是則尹麾下小卒,將消息傳達完畢,禮物交割清楚,不禁關切地問:“上將軍,夫人的病……可好些了?”
則尹微微搖頭,一臉愁容,“就算有一點好轉的跡象,我的心裏也好過些。這是心病,心病難治啊。”
娉婷下葬後,陽鳳手持那支夜明珠簪子在墓前站了整夜,一病不起。簪子在黑暗中盈盈發光,戴簪者已埋入黃土中。
娉婷之死,由我而起。”
娉婷這絕頂聰明的人,明明已經掙脫了,所以才離開何俠,離開楚北捷,從歸樂單騎奔赴北漠。
娉婷來找她,是為了遺忘從前的不幸,而她輕輕一跪,三言兩語,將娉婷推到了北漠軍與楚北捷之間。
兩軍對壘,鮮衣怒馬,環環殺機,從這裏開始。
蔓延到百裏茂林,蔓延到東林王宮、隱居別院、雲常駙馬府,終結於鬆森山脈的漫天白雪中。
娉婷那樣淡泊悠然的人,為什麽竟得了一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陽鳳不能原諒自己。
種種不幸,她是因,娉婷卻成了果。
陽鳳,愛妻,你還記得我們的孩子嗎?”則尹小心地扶起她的上身,“你不能扔下我和慶兒,你答應過,要陪我一生一世。打起精神來,喝了這碗藥。”
慶兒……”陽鳳的眸子略微轉動了一下。
他總哭著要娘。陽鳳,不要再自責。娉婷已死,你就算糟蹋了自己的性命,又怎能將她喚回來?她在天上一定也不願見你如此。來,喝了這藥,快點好起來。”
溫熱的藥端在手上,則尹先嚐了嚐,才送到陽鳳唇邊,“喝吧,就當是為了慶兒。”
陽鳳心裏空蕩蕩的,娉婷的屍骨和雪中孤零零的墓碑在她腦中來回浮現,沒有停過一刻,則尹溫言安慰,“慶兒”兩個字,喚醒了母親的天性,終於讓她找回了一絲神誌。
她緩緩抬眸,看了看自己的夫君。
曾經的北漠上將軍,如今一臉憔悴,看著教人心疼。
一切都是因為自己。
她幽幽歎了一聲,張開唇。
則尹見她聽話地喝下藥湯,喜道:“這是若韓特意派人搜來的方子,熬了半天了,慢慢喝,不要嗆著。”他一手扶著陽鳳,一手持碗,見陽鳳真的將整碗湯藥喝完了,懸起的心才放下一半。又柔聲道:“若韓說了,你的病按這個方子,連喝七天……”
話未說完,陽鳳在他臂間驀然抖了抖,猛然直起身子,對著床邊“哇”了一聲,剛剛入肚的濃黑湯藥,吐了一地。
陽鳳幾乎將肺腑都吐了出來,臉色蒼白,好不容易抬起頭,就直直往床上倒。
陽鳳!”則尹一把抱住她,見她在自己懷裏緊閉雙目,往日溫潤的臉蛋一絲血色也沒有,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幾乎急出眼淚來,“我的妻啊,你這是何苦?難道你除了白娉婷,心裏就沒有我和慶兒?”
陽鳳艱難地喘息,聽了則尹的話,微微睜開雙眼,苦笑道:“我何嚐舍得你們?隻是心病已深,無可救藥。我和娉婷一同長大,情同姐妹,竟是我……我害死了她。”
別哭,別再哭了。病成這樣,最忌傷心……”則尹用粗糙的大手輕輕為她擦拭臉上的淚珠,卻越擦越多。
他又著急又心疼,虎目不禁紅了一圈。
陽鳳啜泣一陣,喘息一陣,又抬了頭,氣若遊絲地對則尹道:“不是我舍得你們父子,瞧我現在這病,看來娉婷是要我去和她做伴了。宮廷和沙場一樣險惡,我不想慶兒日後走上娉婷和楚北捷的舊路。你既然答應了我歸隱山林,就要信守承諾,永不出山,也不要讓慶兒再牽扯上那些事。你……你答應我。”
則尹聽她這話,竟是在囑托後事了,大為不祥。他渾身上下冷汗津津,隻管緊緊抱著陽鳳,急道:“你在胡說什麽?我不答應,我什麽都不答應!”
夫君,我挨不到春天了。”
胡說!”
不能再陪你賞花,為慶兒縫衣……”
胡說!”
我要去見娉婷,向她請罪……”
胡說!胡說!不要再說了!”
則尹抱著陽鳳,連聲喝止她。這時屋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顯然有人在廊上肆意奔跑。則尹一腔不安統統化成怒火,咆哮道:“誰在外麵?我說過不許打擾夫人靜養,你們都聾了嗎?”
門簾一下子掀開了,一名侍從跑了進來,滿臉古怪的表情,一邊抹汗,一邊對臉色陰沉的則尹道:“上將軍,有人求見。”
誰都不見,給我滾!”
她她……”
夫人正在靜養,不管是誰,都給我滾!”
她她她……”侍從皺著眉,自己也覺得自己要說出來的話很不可思議,“她說,她是白……白娉婷!”
娉婷?
則尹和驀然睜大眼睛的陽鳳,都愣住了。
這怎麽可能?
連征戰沙場多年,見慣大風大浪的則尹也呆了許久才想起該幹什麽,喝道:“快,快請進來!”
夫君……”陽鳳緊張地貼著他的胸膛。
聽見這消息,纏身的病魔仿佛退了三十裏,陽鳳的眼裏重新有了一點神采,飽含期盼又怯生生地盯著門簾。
則尹銅鈴大的眼睛也睜圓了,卻不禁有點擔心,暗忖道:若是冒充的,反害陽鳳傷心……不管是誰在冒充,我一定將她碎屍萬段!
隻是誰又有這個膽子,敢到陽鳳麵前冒充白娉婷?
更別提她是如何知道他們隱居之地的。
忐忑不安間,廊上已經有了動靜,簾後窸窸窣窣一陣輕響。
陽鳳五指死死拽著則尹的衣裳,拚了命地撐起身子直往門外看。簾子被掀開了,光從簾子那端透進來,給人一種炫目的感覺。陽鳳隻覺雙眼所見稍微一晃,一張臉已經映在她眼底。
陽鳳,你怎麽病成這樣了?”溫柔的聲音這般熟悉,隻聽到一個字,也足以讓人落淚。
陽鳳屏住呼吸,將眼前這張臉看仔細了,低呼一聲“天啊……”,一口氣鬆下去,強撐著的力氣似乎立即被抽走了,身體軟軟地向後倒在則尹的臂彎裏。
娉婷吃了一驚,“陽鳳!你怎麽了?”
愛妻,愛妻!”
兩人連連呼喊,侍從忙取來溫熱的毛巾。
陽鳳額上敷了熱巾,緩緩醒來,眼珠子隻管定在娉婷身上,生怕一眨眼她就不見了,然後低聲歎道:“娉婷,你還活著?老天爺,你總算慈悲了一次。”
你們都以為我死了?怪不得剛才的侍從見了我一臉古怪神色。”娉婷滿臉歉意,“是我不好,沒信守三天之約在那裏等你們。找不到我,你和醉菊都急壞了吧?醉菊呢?快把她找來,也讓她早點安心。”
誰是醉菊?”
娉婷一怔,“她沒來找你們嗎?”
則尹和陽鳳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一起搖了搖頭。
娉婷心知不妙,忙問:“既然沒有見到醉菊,沒有上山救援,就不會發現我失蹤,你們又怎會猜想我已死了?”
我們在山下找到了被狼群啃咬過的碎骨和女人衣裳,裏麵有陽鳳送給你的夜明珠簪子,陽鳳隻道你……”
老天啊……”娉婷整個人僵住了,捂住嘴,瞪大了眼睛,半天才撕心裂肺悲呼了一聲,“醉菊!”
鬆森山脈的暴風雪仿佛在眼前重演。
恍恍惚惚中,醉菊回眸轉身,捏著銀針。指尖的銀針反射著雪光,越來越亮,好像隻憑借這針就可以照亮天地。
極亮之後,天地又迅速變暗,娉婷渾身乏力,視野裏一陣天旋地轉,雙膝軟了下來,倒在地上。
陽鳳大驚,“娉婷!娉婷!你怎麽了?”掙紮著要下床去看。則尹唯恐她摔倒,扶著她道:“陽鳳,小心……”
別管我,你快去看她!快去呀!”
則尹抱起暈倒的娉婷,喝令道:“大夫,把大夫找來!”
快快,把最好的老參取出來燉了。”
夫人,那是給你的病……”
陽鳳見了娉婷,心疾頓去,病也好了大半,豎起眉道:“娉婷都活著了,我還能有什麽病?快去!”喝令了一頓,見侍從們聽命去燉老參,才稍停了停。她到底也是大病了一場的,覺得心突突地跳,手腳都沒了力氣,又喊住一個小侍女,有氣無力道:“去,把我的藥也熬一熬,給我送過來。”
活著。
還都活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