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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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靜的黑夜裏我搖動著手上的追魂鈴,天上微弱的月光指引著黑暗裏麵崎嶇難行的路。

    “天靈靈、地靈靈……惡鬼退靈……”

    空蕩蕩、靜悄悄的路上,我駭人的念經聲響起,陰森恐怖,不知道的話總會以為撞上凶鬼妖魔了。

    不過,看著井然有序地一跳跳,又陰森森的一列家夥,說是撞鬼也不差了。當然,他們並不算是鬼,他們——是僵屍。

    被排開在六道之外的冤魂。

    “神有靈、鬼有靈……”

    是什麽讓我當時突然決定了要做一個茅山道士呢?

    “茅山道士是種讓人討厭和厭惡的稱呼,他們以為我們喜歡與死人為伍、吃屍血肉,驅趕僵屍,每每提起,他們眼中隻有鄙罵,當然也會害怕……因為我們懂得操縱死人。”

    師父那時候是這樣和我說的,不過我不介意,隻要能夠讓我擁有力量,即使是妖魔,我也也願意出賣靈魂。

    很小的時候,我擁有一個幸福的家,有一個嚴肅又清廉做官的阿爹,也有一個慈祥寵溺孩子的娘親,還有一個溫柔可人的姐姐。不過後來就沒有了,一夜之間,我成為孤兒。而我的家人,我親眼看著他們被仇人分屍,被野獸噬咬吃掉。

    我常常都會做這個夢,在一片耀眼的火光中,我親人的慘叫聲、仇人瘋狂的笑聲……

    微弱的月光漸漸被黑暗覆蓋,抬頭望天,是雲伯遮住了月娘的身影。寅時三刻,一下子伸手不見五指了。

    恰好也走累了,休息休息吧。

    搖動著追魂鈴,十三條屍體端端正正的排列好。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隱約見到前方有一棵大樹,我伸出手摸索過去,倚靠著大樹坐下。

    月娘很快又羞澀地照亮黑暗,我抬頭遙望天際,思緒回到從前。

    一切隻源於我父親的廉正——我出生於一個小縣城,書香世代,我父親也考取了功名而得一小官之位。

    小縣城的無良奸商將變質的藥材仍舊拿出來販賣,結果吃死了十幾人,我爹雖是九品小官,一生卻廉正明鏡。他自然是要將那個商人捉來發落的,不過那個商人有財有勢,仗著自己在朝中做大官的親戚氣焰囂張慣了,大言不慚的嘲笑我爹愚蠢不知……恰好當時朝廷風雲變色,他那做大官的親戚被卷進了黨派之爭分身乏術,隻得讓人傳話警告爹爹。爹爹自然是不恥與言,照樣將案件遞交刑部,刑部也下了秋後處斬的判決。

    這無疑是惹怒了惡虎,那商人眼見事態緊迫隻得讓家人送上黃金千兩,好望爹爹會饒他一命。但爹爹又怎會接受呢?

    後來商人家中和那大官雙番警告,再不翻案性命難保……幾天之後,一班山賊衝進衙門,見人就殺……

    我娘雖將我掩到布案下,但我始終沒有逃過一劫,他們最後搜查的時候還是找到了我,姐姐不知道被他們帶去那裏了,不過……大概也不測了吧。

    “老二,趕快將他殺掉,我們要撤了。”為首的那個山賊頭領冷冷說道。

    我從不知道這世間居然有如斯強橫的山賊,為衙門效力的捕頭李大叔其實是當世有數的高人,隻因父親曾有恩於他而甘願作腳下一小小捕快以報大恩,那些山賊明明不敵的,隻是那個頭領突然念出古怪的法咒召出了一頭猙獰可怖的鬼犬,竟然一下就將李叔撕開兩邊。

    鬼犬幾近2米高的巨大身體慢慢向我走來,它長長的獠牙不停地滴落著綠色唾液,唾液碰到地上,居然腐蝕出一個個小孔。然而我卻木然了一樣,生不出任何反應。

    那時,我以為我會死。

    不過,就在餓鬼犬張嘴欲咬之際,我師傅趕到了。

    我師傅年輕時曾經到過小縣城,偶遇我爹爹,也難得我父親沒有嫌棄他是趕屍匠,兩人倒也頗為惺惺相惜。那天,我師傅剛好趕屍到義莊,他見衙門火光衝天立即就趕來,來到之時見到餓鬼犬要將我吃腹,他揚出一道白光打中了餓鬼犬,餓鬼犬吃痛之下回身到那人身邊,而師傅就擋到我麵前,念動咒言從地下召出了一隻僵屍與餓鬼犬撕鬥,師傅從學趕屍術就開始飼養的僵靈自然是殺死了餓鬼犬,連帶著各山賊也殺死,隻是最後走了那個山賊頭領。

    “其實,我並不希望你成為一個讓人厭惡的趕屍匠……”

    我一直很感激師傅,沒有他的話我家人的後事恐怕我自己也沒辦法操辦,我於世上已沒有親人,隨後師傅將我帶回山中。拜師那天,師傅仍然勸我。

    “不,徒兒心甘情願。”7歲的我,神情淡然的對師傅說。

    在世人眼中茅山道術是旁門左道,邪惡,為人不喜。但我仍然貪婪的學習著茅山道術的一切,即使每天要與死屍為伍,屍臭彌漫。

    茅山驅屍術有成,最終師傅歎息一聲批準我下山趕屍。

    “你要報仇我不會阻攔,當你報仇之後,要不要繼續做一個人人厭惡的趕屍匠,我尊重你的選擇。”

    師傅這樣說。我也不為意,那年我才15歲,15歲的少年終究沒法看透紅塵,15歲的我仍舊幼稚,心心念念隻有仇恨.

    自此我就開始了趕屍的生涯,將客死異鄉的人、變化為僵屍之人,用趕屍術操控,然後帶他們回到自己的故土安息——這是修煉茅山驅屍術的道士,永遠不變的天職,而我履行著這個職責的同時也一直在尋找仇人的足跡。

    有所得必有付出,我得到了茅山術的力量,自然要付出相應的辛勞。

    每每我將客死異鄉的屍體送回故鄉,他們的親屬都會感激萬分,但從來……那怕是深夜寧靜,也沒有試過有誰肯讓我留宵一宿,最多不過是多賞銀錢,然後關門謝客。

    茅山道士,被人尊敬,但更多的,是被人恐懼著。

    今天月娘似乎很歡喜,皎潔的月光將這漆黑的世界添上一份意境,蠱惑、迷人。

    “嗯。”我揉揉酸痛的肩膀,小時刻意追求茅山術法,並沒有同時鍛煉身體。後來長時間的趕屍生涯讓我的身體負荷太重,以至於現在一坐下來身體就酸軟發痛。

    茅山宗是道教的一個分支教派,而茅山術也是從道術發展過來的……但茅山宗在很久以前已經滅派了,師傅的茅山術所學也不全,我就更加了.

    驅養屍之術又隻是茅山術的一個分支,然而不知為何我卻隻偏愛趕屍之術養屍之法——或許是因為它是可以讓我在最短時間得到強大力量的捷徑——所以我充其量隻能說通曉了茅山術的部分一二.

    雖然身體還是酸軟發痛,但不能再坐了,前方最近的村子還有十裏,而我必須要在天亮以前越過村子去到深山那個廢棄的山神廟。死屍行走,常人畢竟無法心安理解,所以學習驅屍的茅山弟子都會自覺遵守一條不成文的規矩——隻有當月亮升起之際才能趕路,太陽升起之前必須要隱藏好。

    “鈴~~”

    搖動著追魂鈴,我默念著趕屍咒。十三具額頭貼上了黃符的死屍同時伸直雙手,規律的向前一蹦一跳走。

    “天靈靈、地靈靈、神鬼顯真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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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救命啊!!”

    走到離那山神廟約莫還有一裏的時候,前方密林突然傳來了一把男人的求救聲,同時還有一把極其怪異的聲音,似說非說、似吼非吼。但我立即就知道那是什麽,在我的生涯之中曾聽過無數次這種讓人不寒而栗的聲音。

    僵屍的聲音。

    說是將客死異鄉的人送回故土,其實,也不對,因為一般死去的人魂魄會自動進入六道輪回,茅山術再厲害也無法將魂魄從輪回中拉走……這個所謂的“人”,世人一般言“僵屍”.

    我趕緊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走近了,就著月光,隻見一個中年男性被一隻渾身綠毛,兩眼通紅的行屍追趕。這隻行屍的屍體已經腐爛了,大概是死之後因為某種原因再加上殘留怨念才變異的行屍吧。

    其實行屍原本並不屬僵屍——因為僵屍是不會腐爛的。但後來世人多將死後屍變的統稱為僵屍,所以才統一全作僵屍之說.行屍,後來便歸為僵屍的一種,單純隻會憑本能行動,也是最低級的僵屍.

    我隨手扔出一道符咒將行屍逼走先救出那人,那人見我救他先是一喜,但轉眼看到趕到來的十三具屍體更是一驚,但人這種人物,總是善於選擇,無論任何時刻,即使害怕,也會選擇對自己有利的,他明明害怕得要死,我明明見到他渾身發抖,他還是一顛一顛的跑出來結結巴巴的對我說道:“道、道長、救、救命!”

    “站在我身後不要動。”我冷冷的說道,這樣的人我遇到太多了,以至於我無法去可憐或者同情他了……無法。

    我舉起追魂鈴搖動起來,隱約包含著某種規律的丁玲聲響起,十三具死屍中為首的那具被我暫時以驅屍術作法成為力大無窮的半僵,牠額上黃符消失,緊閉的雙眼驟然睜開,幽幽的紅光令人膽寒,然後毫無感覺的迎上了那具行屍。

    僵屍的能力有一半來源於怨念,怨力越強,能力越強.而這具行屍的怨念極深,我竟然用了四具半僵才製服了牠,我將明黃的鎮靈符咒貼上了行屍額頭上,寫滿咒文的符祿瞬間便鎮壓住屍魄,牠立即就失去活動能力一動不動。

    那個男人眼見行屍被製服不由得鬆了口氣,但一看到排列整齊的十三具屍體,立即嚇得慌不擇路地逃走,連道謝一聲也沒有。

    也罷了,早就習慣了。

    我諷刺了一下自己,剛剛腦海深處的想法是什麽?

    對著那具行屍,我伸出兩指微念咒語,這具行屍陰魂離體,陽魄還在,魂魄不齊,必定沒有投胎,必先以招魂術將她的三魂招回,然後將之送回到她的七魄之中.

    “……陽魄依在、陰魂何處?……魂兮歸來……”

    隨著招魂咒落下,一陣陰風吹過,三魂陰魂回歸,定定地飄蕩在空中,凡人雖無法用肉眼看見,但修道之人靈眼可見,隻是失去陽魄,陰魂也不過如同癡傻之人般,呆滯無表情.

    我先在她的屍身額頭上劃出淨氣符,做法念咒將陰氣散走.很快,一股濃厚的黑氣從牠七孔中抽出,抽走陰氣之後,陰魂歸位,隨即,這具行屍從嘴裏吐出一個光球,我微微一指,靈通屍魄術,那光球立即化成一個淡淡的念靈。

    “你有什麽怨恨,是什麽滔天的怨恨令到你身死也不入輪回?”

    那個是個女性,她用一種憎恨的眼神望著我,卻又不得不答我的問題:“我本是北方女子,數年前偶結識了一外地人,他雖是貧苦書生,但我卻愚蠢地愛上他,甚至不惜違背家中與他私奔。誰知那狼心狗肺的天殺之人,在途中竟然又看到一個貌美的女子,為了我從家中帶來的珠寶竟與她合計將我殺死棄屍荒野。我恨,我恨!!!!!“

    “我恨他!更恨自己!!!!!我恨!!!”

    ……

    “暴屍荒野,日曬雨淋,怨氣難釋,我的屍體竟然化身行屍。我本已無知覺,隻是生前最後的怨念令我朝著這個方向來,我的思維已經逐漸消失,迷糊朦朧之中隻是憑著感應找到來這裏。今天我終於找到了那人,也合著他該死,現在我才知道,原來今晚他竟又將那女子殺死埋屍到這個荒郊野外。那種人早就該天誅地滅,你竟然幫助那種人!!!”

    “哼。”我冷冷的一笑。

    黑暗中傳來了絮亂的腳步聲,一個黑影快步的走來,在微弱的月光照耀下,那黑影看到我一怔,突然又看到那女子之靈,“啊啊~~”的驚恐大叫起來。

    那女人一怔,“你?”

    我轉過身,不想聽,也不想看,淡淡的說道:“執意要做就做吧。我什麽也沒有看到。”

    我已經不知道身後發生什麽事,我能想到,但我不想去想。

    “多謝。”

    一句歎息一樣的道謝,然後聽到淒厲的尖叫聲突然一停,消失無蹤。

    念靈之所以不肯進入輪回,隻因為有連六道的力量也無法引走的“怨”,當這種怨念消失,念靈就已失去與六道輪回抵抗的力量。我再次轉過身,果然已看到女子的身體從雙腳部位開始已淡淡化去,逐漸消散。

    “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能力範圍以內,我會盡力替你完成。”我突然感到些許的傷感,其實這樣的事已經遇過了很多很多次了,但我不知道為什麽總是控製不住,心被刺中一劍般,隱隱作痛。

    “真是奇怪的人,素不相識也肯……”那女子低聲喃喃道,忽然淡淡一笑,卻並沒有再說下去。她最終還是消失了,或許進入黃泉之後,她會投胎成為六道中某道生命,又或許她會留在地府,被判官判令,假如她生前曾作惡,那麽她也要為自己的惡報而去到十八層地獄中受刑百年或千年、萬年。

    “我唯一的心願,大概是不想死在異鄉,我這一生,虧欠了我的家人……我的家鄉在遙遠的北方,假如你有一天要去那裏,那麽,就請你將我的屍體送回我父母手中吧……多謝了……”

    女人的靈魂已經消失了,風中漂蕩著訴求。

    “哼,有那個客死異鄉最後的心願不是回到故土的,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我諷刺的說道。然而心中哀傷莫名。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這個請求。不是本應該麻木的麽?為何總是還有淡淡的漣漪?

    將符籙貼到行屍頭上,搖動著追魂鈴,我默念著驅屍術。

    “天靈靈、地靈靈、神鬼顯真靈……”

    天快亮了,因為世間突然一片漆黑了。

    黎明前的黑暗啊。

    我行走在漆黑的世界。

    身後,是十四具跳動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