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十九)蝴蝶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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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片吵雜混亂的漆黑中,忽然響起一陣清脆的手機鈴聲,床上,熟睡的少年驟然從夢境中抽離.

    仿佛打破了一麵鏡子,破碎聲清晰細響.

    床單下麵,還沒睜開眼睛的淩路,用力拉扯著自己的頭發.

    頭好痛.

    “……喂……?”

    手機那邊傳來一把陽光的少男嗓音.

    “小路小路!!時間差不多了,進遊戲吧~”

    捉住發絲的手指相交,淩路閉著眼睛讓自己清醒,但還是覺得頭有點暈暈的.

    “嗯……”

    掛了電話後,他好一陣子才集中到精神.看了看,外麵還是夜晚.

    “才12點啊。”

    淩路嘀咕一聲,終於是讓自己完全醒來,他哆嗦了一下,走進浴室洗個臉……

    ******************************

    回到遊戲裏麵,時間卻是正午.

    秋天的太陽,光燦燦,照在眼睛上,也讓人覺得一陣刺痛.淩路不由得閉上眼睛,隻見到一片豔麗的紅.

    再睜開時,已回複清明.

    猛然被炙熱的太陽一曬,短暫的不適應之後,卻整個人都精神起來了.

    白天的日暮穀,別有一翻風采.

    昨天晚上沒有仔細觀望,現在才看到,這裏也是個極美麗的地方.雖然不及毒穀那幻境一樣的飄渺之美,卻別有一番恬靜的氣息,宛如一位待字閨中的少女,帶著幾份害羞幾份嬌柔,讓人不由自主便呼出一口濁氣,隻覺得心中豁然開朗.

    聞著太陽的味道,聞著花草的清香——忽略掉它們的危險性——其實這裏真的很棒.

    “果子~”

    在那個洞口處,騎士開心的朝淩路揮手.

    大概是因為建穀的任務完成了,穀中已經沒有任何人在.隻剩下騎士、洛水、毒食婆婆三人.此時,他們都在那裏,看樣子,似乎是在等自己.

    淩路快步走去,毒食婆婆一直在閉目養神,待到淩路來到麵前,她才悠然的睜開眼.

    “時辰已到,這便開始吧.”

    婆婆說完,便欲走進洞口,侍立在她身旁的洛水手上一直捧著四件泛白的麻衣,她急忙輕聲道:“師傅,還是先換上……”

    毒食婆婆看了看,卻隻搖頭,淡淡的道:“不須太考究,妳師公生前最煩這些禮節,走一個形式罷了,我們也隨意就好.”

    說著便率先走了進去,洛水把麻衣放到一旁,也連忙跟上.

    從洞口隱約見到裏麵空曠的景物,淩路一腳踏進去,隨即發現,原來這並不是洞口,隻能說是一層薄薄的岩壁,好似一麵牆,跨一步便來到第二個空間.

    他站在原地,向四周望過去,這裏是懸崖的一角,被身後的一層岩壁隔開,形成了一個大約30平方米的小平台.此處距離地麵上千米,還沒走動,雙腳已感到一陣發軟,總覺得仿佛隨時都會掉下去似的.

    四周都沒有大山,望過去,空曠之極.眾人明明都聽到獵獵作響的風吹聲,證明外麵風很猛,但這激烈的風吹到臉上,卻柔和之極,仿佛有一麵無形的護膜,將吹向此處猛烈的風勢減弱了.

    回過神,卻讓淩路呆了一呆,原來那位女道士——叫海棠的玩家已經侯在此處了,平台一下子站了5個人,感覺已有點狹窄.

    這懸崖的邊緣一角,種滿了一種白色的小花,幼細的莖、小小的一朵,上麵隻有兩片花瓣斜斜站立,看上去,就像停泊著假寐的白色蝴蝶,被微風一吹,輕輕搖晃,仿佛隨時會扇動起翅膀,飛上半空,伴風翩翩起舞.

    在白色小花叢中,隻留出一條僅容單人過的走道,沿著這條數米長的小路望去,一副棺材正豎直矗立在那處,裏麵,是換上了壽衣的李大夫.他仿佛站立似地背靠著棺材,神色安詳.

    毒食婆婆看著逝者,臉上卻是平靜自如,她淡淡的對洛水道:“水兒,跪下,給師公叩個頭吧.”

    洛水沒有絲毫猶豫便照著毒食婆婆的吩咐跪下,鄭重的對著前麵的逝者,叩了三個響頭.

    婆婆接著又對騎士說:“你也去給師公鞠個躬吧.”

    騎士依言彎下身.

    最後,毒食婆婆看著淩路,卻是猶豫了一下,才道:“果子,你願意給爺爺叩……”

    淩路卻沒有等婆婆說完,他走上前,雙膝跪下,對逝者一拜.

    毒食婆婆不禁欣慰地露出笑容,頓了頓,她才朝女道士微點頭,然後便見到海棠隨手扔出一道黃符到天上,同時口誦道:

    “詔令!護佑鬼卒,奉吾敕令,引渡而至,現形於前,急急如律令……”

    天師道符籙之術分為“請神”、“驅鬼”兩個科目,同樣是天師派的道士,禾苗所學的是請神科,而海棠則是驅鬼科.

    隻見這道靈符在空中無火自燃,隨即從地上冒出一股詭異的青氣,這道青氣形成了一個詭秘的陣圖,緊接著,一個頭顱從陣圖上冒出,“牠”東張西望一下,這才慢吞吞地爬出來.

    這是一隻青麵獠牙、高約兩米的鬼卒,牠手持著一把三分刺類似魚叉的武器,長相凶惡,煞氣逼人.

    “還請禾海道長埋棺.”毒食婆婆淡淡道.

    海棠點頭表示知道,嘴唇隨即一張一合,似乎是在說話,而這隻鬼卒則作出凝神傾聽狀,海棠顯然是在對‘牠’下達什麽命令.大概是聽清楚了,這隻鬼卒小心翼翼地把棺門蓋好,接著牠一手搭著棺材,身體居然毫無阻礙地向地下潛去,而這幅棺材竟然也隨著牠而融入地下,一會兒便消失不見,待到一陣,鬼卒又從地下冒出頭顱,爾後身子又潛出.

    當鬼卒把棺材送進懸崖之下,大家這才見到被棺材遮住的那塊墓碑.但這塊墓碑上卻什麽都沒有刻,空白一片.

    鬼卒潛出來,海棠也取出一疊白紙正要扔到天上,但婆婆卻淡淡說:“此事已了,老身便不留禾道長了.”

    這是在下逐客令?海棠皺了皺眉,不禁疑惑的望向洛水.洛水也不解地問:“師傅,您真的不打算為師公做場法事麽……至少,也應該拜請十方神靈、念誦往生咒.”

    毒食婆婆望著墓碑,淡淡的道:“我與妳師公,除了地皇聖師與各位仙師,向來是不敬鬼神的,此番又何必惺惺作假,我們都是灑脫之人,這些繁文縟節,便免了吧.”

    “可是,對師公不敬,我怕……”

    古時多有回魂之說,對死者不敬或者沒有替死者風光大葬,他就不去投胎,日日回來報夢哭訴.

    “我倒是想他回來呢……”毒食婆婆自嘲的輕聲說了句,隨後歎氣,道:“就算變化為鬼,這個也是妳師公,既然是妳師公,又怎會怪責於我?他不會在意這些的,送道長離開吧,騎士你也離去,該做什麽便做什麽……果子,你留下.”

    洛水雖然覺得不妥,但她也不願逆毒食婆婆意,也隻好請海棠離去.騎士拍拍淩路的肩膀,也依言離開了.

    隻剩下淩路和毒食婆婆兩人站在這懸崖之上,臨風而立.

    毒食婆婆沿著中間的小路走到墓碑前,怔怔的看著,不知在想些什麽.

    淩路忽然覺得心中不安,他快步走上墓碑前,小心的叫了聲:“婆婆……”

    毒食婆婆愣了愣,她看見少年眼中的擔憂,卻是灑然一笑,忽然問他:“果子,你知道婆婆叫什麽名字麽?”

    神色平靜,語氣淡然,那有什麽問題?

    但正因為太過自然,所以才讓人驚慌.

    “嗯……隻知道婆婆姓洛.”淩路默然答道.

    “江湖上的朋友尊稱婆婆和你爺爺‘寒針毒草’,卻是各取了兩人的一個字,你爺爺是李天寒,而婆婆叫,洛小草.”才說完,她自己已忍不住輕笑出聲:“嗬嗬,是不是覺得,很老土?”

    “不會……”淩路搖頭.

    “以前啊,你爺爺總是取笑婆婆,說婆婆明明是那麽大大咧咧的女兒家,心又野、又粗魯、比爺們還爺們,偏偏卻取‘草’這麽溫婉的字,這也罷了,偏偏還要叫小草,老土又俗氣.”

    老人仿佛隻在閑話家常,她把手伸到墓碑上,輕輕的撫摸:

    “婆婆名字中有一個草字,不知是否因為這點,我生平也最愛種植花草……小時候,別家的女孩都在學針繡女經,我卻巴在家中後院花圃裏搗弄那些花草,有紅的黃的各種漂亮的鮮花、也有許多不知名的雜草,常常弄得滿身泥巴,被父母責罵,但就算如此,我也不改,樂此不疲.”

    “後來學了醫術毒術,人又長大了,便不滿足於那些普通的植物了,開始嚐試種養培植各種漂亮古怪的藥草毒花,隨著學術漸漸精湛,比起醫術,我更偏愛毒術,於是也連帶著熱衷於把所有能夠尋找到的毒性植物都找來,種滿整個毒穀,望著,心裏總有難以言語的滿足感.”

    “醫者皆有修行,我剛出來闖蕩江湖時,心中也有一股熱血,也想著要行醫濟世,完成修業.但我為人偏執狂妄,在醫道上也偏愛以毒攻毒;而你爺爺,雖然脾氣倔強,卻性格良善,為人寬厚,更者他出身於醫學世家,所學又是正道,心懷正氣,悲天憫人.”

    “……那時,偶然與你爺爺相遇了,因為醫術理念不同,自然相看兩相厭,但緣分這種東西,來時卻是誰都擋不住,起初我以為我們兩人是天敵,後來才知道原來是冤家.”

    說到這裏,毒食婆婆忽然停下,她越過墓碑,走到懸崖的邊緣上,對淩路招手:“果子,你過來,看看那處是什麽地方?”

    淩路小心繞過白色的蝴蝶花,來到毒食婆婆身邊.他偷偷朝下麵望去,千米的高處,入眼都是光脫脫的峭壁,頭腦立即一陣發暈.仿佛隨時會掉下去,跌得粉身碎骨,屍身無全.

    他努力定一定神,深呼吸一口氣,這才遙望去.

    隻見視線之中,一片廣闊無盡的世間,藍的天、白的雲、蒼茫的大地,無邊無際,看著看著,仿佛連身體都要飛翔起來,心中一陣悸動.

    他順著毒食婆婆所指之處望去,開初還沒看明白,但十幾秒後,他漂亮的瞳孔猛然一縮.

    站在這千米高的懸崖邊上,隱約見到遠方那一座村落,那裏有許多黑影移動,好似一群密集的螞蟻,正在辛勤耕耘.

    原來,在這裏,竟然可以見到古水村?

    毒食婆婆看著那裏,淡淡一笑:

    “人啊,總希望落葉歸根,婆婆知你爺爺想葬在祖墓,但婆婆已見過你師傅,他說墳地邪氣太盛不可再用,於是思量再三,便尋到此處……雖然不能長眠於出生長大的地方,但能每天遙望著故鄉,我想寒哥一定也會很高興吧?”

    “婆婆……”淩路看著滿臉皺紋的老婆婆,眼睛忍不住紅了.

    毒食婆婆靜靜的遙望著遠方,這……是一個多麽美麗的世界啊.

    “隨著醫術毒術越來越精湛,我開始嚐試培植各種新的毒物,將不同的植物交合接枝,讓它們產生異變……由最開始的死植物,到後來的活植物.”

    “……和寒哥一起後,我們兩人繼續行走江湖,行俠仗義、救助病人.神州大地,幾乎遍布了我們的足跡……這樣的日子,一直到那天,我們去到一座深山,發現了那個洞穴.”

    那是一座隱士高人修行的洞府,當時,已聲名在外的兩人在洞府中發現了這位同行先輩留下的手記,上麵記載著他畢生的學術心得.這位前輩尤其擅長嫁接植物、培育各種有生命的植物,又同時學得一身高明的飼養飛蟲毒物之術,於醫道上的造詣可以說是已達至化境.

    這兩本手劄,植物之學那本完整無缺,但飛蟲毒物之學卻隻剩下半本殘卷.毒食婆婆自然是學了那本花草之術,但李大夫卻不願學那飛蟲毒物的殘卷……

    “……我問他為什麽,因為這雖是旁門,但學會了,對醫道的理解也必定會更進一步,為醫者,最忌墨守成規、不知變通,寒哥明明不是這樣的人.但他隻是笑笑,說,昆蟲和花草是天敵,既然我已學了花草,他是不會再學毒蟲的.”

    多麽白水的一個理由啊,但說到這裏時,毒食婆婆的臉上,露出了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柔情蜜意.

    “但我那時啊,凡事總以自我為中心,聽著這話也不覺得感動,反而認為本應如此,理所當然似的……不知珍惜、不懂可貴,現在想來,我這個人,實在混賬……真是活該後悔一生.”

    毒食婆婆冷笑著諷刺自己.

    “果子啊,你要謹記,但凡世事,總不要太過執著……這是婆婆用一生為代價得來的教訓.”

    “得到了手劄之後,誰知,便出事了……我一生醉心於毒草毒花,卻不曾悟到,凡事太過執念便成魔,我癡迷在植物花草之術中,不能自拔,看著一棵棵原本死寂的植物在我手上變得如尋常生物般,有喜有怒,有齒有舌,我漸漸陷入瘋狂.”

    “那時我和你爺爺在江湖上已闖出名氣,課業也已完成,便想停一停腳步,過個二、三年再行醫濟世.於是便找一座小城住下,我們又都是閑不住的人,便在那裏開了一間小醫館,平日也施藥贈人……而我就在醫館的後院裏,種下了那位前輩留下的一顆魔界曼陀羅種子.”

    “魔界曼陀羅是一種食肉的花草,每天都需要用活物喂飼,一開始我隻是用兔子、老鼠這些小動物來喂養,隨著魔界曼陀羅越長越大,食量也越來越大,我便換上了比較大型的生物,各種的飛禽走獸,幾乎我能搜羅的動物,通通成為了曼陀羅的腹中糧食.”

    “唉……”回憶著往事,毒食婆婆深深的歎氣.

    “手劄上說,魔界曼陀羅是來自九域魔界的植物,成長起來,對食物的要求會慢慢提高,到最後,非靈性充沛的生物不食,果然……2年之後,魔界曼陀羅已長成7米有餘,但到了這時,牠忽然停止了成長,不但如此,我扔任何活物在牠麵前,牠都吃不下去,不過幾天而已,竟然出現枯萎的跡象……牠是我一手一腳養起來的,說得矯情些,牠便如我兒子般,而我又怎能眼睜睜看著牠死去呢……我心中焦急煩躁,那時,也不知迷了什麽心竅,想來是心魔作祟吧,我竟然想到用活人來喂養……”

    人貴為百物之長、萬物首靈,其實並不是沒有道理的.雖然人類的身軀孱弱,但擁有非凡的智慧,比起其它生物都要聰慧得多.魔界曼陀羅隻吃了一個活人,裏麵蘊含的精血就讓牠長大了許多.

    “這個人是我從監牢裏買下的,他犯了事,本就是死囚.我那時高興得瘋了,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錯,隻想到這些人本來也是該死的,橫豎是死,用來喂養我的曼陀羅倒也算物盡其用吧?”

    最初毒食婆婆還隻用監牢的死囚,死囚用光了,便尋城中惡貫滿盈的敗類、附近山頭的山賊歹匪,這些人平時無惡不作,都是該死之人,她依然還不覺得有什麽問題,直到有一天,毒食婆婆忽然發現,再也找不到該死的人了.

    “魔界曼陀羅吸食人的精血肉體,已長成一株龐然大花,寒哥為人心思單純,他雖然覺得奇怪,但卻沒有仔細往這方麵想,但紙終究包不住火……”

    再也找不到該死的人了,便去尋那為非作歹的小人盜匪,這些都沒有,便找疾病纏身之人、無藥可治之人、風燭殘年的老人、被拋棄的嬰孩……直到那天,李大夫有事出門,醫館中隻剩下毒食婆婆自己.

    “那天,上門求診的是一個無賴,他見我貌美,寒哥又不在,居然想輕薄我……以我當年暴烈的脾性,自然是隨手便將他扔給曼陀羅食用,卻沒想到,寒哥於此時回來了.”

    風吹在臉上,輕輕柔柔的,在太陽之下,讓人覺得涼爽舒適.

    毒食婆婆彎下身,似乎是想摘一朵白花,淩路連忙扶住老人,才蹲下隨手摘了一朵,遞給她.

    毒食婆婆淡淡的一笑,接過來.她把這花舉到眼前,已清晰見到疲態的眼睛,卻努力的睜著,仿佛想要把這花的樣子牢牢記住,印入心中.

    “這種花美雖美,壽命卻短暫,稍微被大的風一吹就會斷莖,漫天飛舞的,很美麗.你爺爺很喜歡這種蝴蝶花,我常取笑他,說一個大男人,怎麽會中意這種小女人的事物呢,一點男子氣概都沒有.”

    毒食婆婆說著,把蝴蝶花的根莖摘掉,隻剩下那兩片花朵,她小心的捧在手心上,把手伸向前,一陣清風吹過,兩片葉子隨風而去,果然像一隻白色的蝴蝶,隨風而起,繽紛美麗,跳著曼妙的舞姿.

    “……寒哥當時的表情,直到現在我還記得清清楚楚……震驚、無法置信,還有……心痛……醫乃仁術,醫者,當心懷世人、以救死扶傷為天職,他無法想象,我一個醫者為何能歹毒如廝?而我那時被迷了心竅,性格又火,自然便和他大吵起來,吵著吵著,就動手了,那時,婆婆的魔界曼陀羅與各種毒草已經大成,寒哥不是我的對手,他敗了,我得意洋洋……而第二天,寒哥便攜著半卷殘卷,悄然離開了……”

    “我那時還不省悟,全然不覺得自己有錯,隻想著他居然為了一個該死的薄徒便與我翻臉,還說什麽愛我,願與我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蟲類與花草是天敵,魔界曼陀羅雖然已經長成,但卻有一個致命的缺點,那半卷殘卷雖然不全,但毒食婆婆知道以李大夫的聰明才智,隻要他肯去鑽研,絕對難不到他.她也深知,假若被李大夫學成了毒蟲蠱術,自己恐怕也不再是他的對手,於是她便找到華佗仙師的後裔,當時江湖中名氣極大的聖手華嚴飛.

    其實,李大夫又怎麽會刻意為了打敗毒食婆婆而修煉毒蟲之術呢?但陷入執狂之中的人,想法總是比較偏激,會覺得全世界都要來對付自己.

    華家有一冊祖傳的華佗仙師寶典,上麵記載著各種精妙的醫術藥理——醫毒不分家,兩者從來都是相輔相成,毒食婆婆想通過寶典尋找解決曼陀羅弱點的方法.身為華家的後裔,聖手華嚴飛又怎麽可能把祖傳的寶典外借?他自然是怒發衝冠,把毒食婆婆羞罵一頓.那時的毒食婆婆脾氣暴躁,一怒之下,幹脆便動手去搶.

    “華嚴飛沒有防備,被我用劇毒殺死,想不到,寒哥卻在這個時候出現了,但我放的乃是劇毒,他搶救不及,隻眼睜睜的看著華嚴飛死去.”

    “原來他一直都沒有離開我太遠,他一直在默默的看著我,看我到底會不會改過自新……我害死了仁醫,他終於對我失望……我那時意氣風發,沒有防備寒哥動手,被他的五毒針打傷了……我忍痛退回毒穀,其實那時,我已有了寒哥的骨肉,五毒針毒性劇烈,被毒力入侵,我的胎兒也保不住了……”

    毒食婆婆喃喃的說道,眼中淚光閃動,她原以為自己已經頓悟,可以放下一切、放下紅塵往事、放下愛人的死……然而,人世塵緣,又豈是如此輕易便能放下?

    “隨後那些年,我退隱毒穀,心思靜下,也漸漸意識到自己做錯;那些年,閑著無事,便回憶過去,如此度日,也漸漸放開了許多.”

    “本來我也想找到寒哥向他道歉,隻是始終拉不下臉,總是想著,寒哥心那麽善、那麽愛我,他肯定會,比我先放低,他肯定會,回來找我.”

    “為了彌補昔日的過錯,我重出江湖,開始行善積德……直到那一年,我在山間,撿到了一個嬰兒,說來連自己都不相信……”毒食婆婆笑著,但眼淚卻滴滴落下:“她被父母遺棄在深山,哭得連嗓子都幾乎啞了,但當我抱起她的時候,她忽然對我展開笑顏,那一刻,我才終於大徹大悟……”

    “那些年,寒哥已退隱,我也找不到他……”

    “漸漸的又十幾年過去了,人啊,年紀大了,就什麽都看開了,就連對於情愛也不再執著.年輕的時候,熱血衝動,多少愛恨情仇,回想起,不過是一場遊夢……夢中的人,懵懂無知,不知珍愛……”

    真的不再執著嗎?真的像老人所說的那樣,看開了嗎?

    肯定不是吧,這麽年,也曾要想過找到愛人,也曾想親自對他說聲請你原諒我的吧.

    隻是想不到,再次見麵時,已陰陽相隔.

    “從此,我再也不出毒穀一步,和水兒兩人相依為命……”

    說完,已是淚流滿臉。

    毒食婆婆擦拭臉上的淚水,忽然又綻開笑意道:“果子,婆婆年輕的時候唱歌可好聽了,你爺爺閑來無事,便央我唱些小調給他聽,說來也慚愧,女紅針織我全都不會,唯一拿得出手也就是這一把歌喉,又因為任性不喜,隻憑心情決定要不要唱,現在想來,前後也不過唱了兩次……果子,要不要聽婆婆唱首歌.”

    喉嚨被什麽咽住了呢?說不出話來了……淩路不知道,他木偶似的點頭.

    毒食婆婆慢慢走回墓碑前,她費了很大力,才讓自己坐下,她輕輕撫摸空白的墓碑,仿佛透過它,能見到長眠著的人.

    清風拂過,溫婉的歌調隨風而去,無言的哀傷消散在空中.

    “……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把一塊泥,撚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撚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南方小調宛轉悠揚,本應是很好聽的,但老人有一把聒噪的嗓音,還偏要扮成小貓柔順般,輕輕哼出.或許毒食婆婆在年輕時曾有過一把美妙的歌喉,隻是現在老了,唱出來的歌聲,就好似一隻沙啞的粗狂老鴨子,在掐著脖子細聲地叫.

    淩路分明是覺得難聽死了、刺耳極了,卻不知怎地,眼中卻流下淚來.

    從前的,現在的,過去了,便不會再來.

    毒食婆婆唱完一次,又輕哼著緩慢的調塊,她溫柔的看著石碑,眼中已迷蒙一片.

    “爾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似火,把一塊泥,撚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撚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毒食婆婆又唱了一遍,但這次,淩路聽到最後那句“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時,猛然怔住,心中忽然驚恐莫名。

    “婆婆……”

    他剛欲叫出聲,毒食婆婆卻仿佛知曉般,抬頭望他,卻是淡淡笑道:

    “傻孩子,難不成你以為婆婆要自盡,隨你爺爺而去?”

    歲月,已把人的心誌磨礪得堅如磐石,縱然再痛苦的感情,隨著時間,也會變成幽深的過去.藏在心中,成為一份回憶.

    “我、我……”

    老人又扶著墓碑慢慢站起.她遙望著蔚藍的天際,神情淡然.

    此時,你是否漂泊在白雲之上,正微笑著,看著我們?

    “人啊,老了,很多事便會看透、便會看淡……塵歸塵、土歸土,死去的人不會再回來,但活著的人,還是要努力活著的……”

    縱然幾多唏噓淒酸,都換不來那人的一笑一語.

    天上,陽光溫暖、白雲變幻,真是個好景好致.

    明明好好一段情,我卻不懂得珍惜.

    清風徐徐而來,吹在臉上,撫在心中.懸崖之上,遍地的白花,宛如化蝶,隨著風的節奏,翩然起舞.

    “你看,花開得多麽嬌美……”

    但賞花的人,已長埋地下.

    今生不得再見.

    蝴蝶花開,緣來緣滅.